黑帐篷:驮在牦牛背上的家园1.jpg帐房城 贺大明 摄

       如果说牦牛是大地系在皮绳扣上的魂,那么黑帐篷便是游牧人灵魂的歌。

       我常常听到藏族同胞这样说。

       著名女歌手降央卓玛曾唱过一首“黑帐篷”,其中的几句歌词是这样的:风雪夜里 /有一顶黑帐篷,孤灯闪烁 /照亮我的生命。风的声音 /雪的细语,送我一首歌,给我一个梦。白云深处 /有一顶黑帐篷,风中的摇篮/ 雪的家园,噢 我永远的家……饱含的深情里,还有种淡淡的乡愁。可以说,黑帐篷是草原牧人生命之旅的起点,是游牧民族独特的文化符号,更是我们研究藏民族游牧文化的活化石。

       推测三江源区古代先民建造房屋的年代,除了在考古遗址里发现四五千年前就有居住的雏形外,如果仅仅是栖身,那么建筑意识的萌芽可能还会早出许多年。

       空寂辽远的三江源大地,能够给原始时期古人遮风挡雨的地方只有天然形成的洞穴。但在漫长冬季里无数个冰天雪地的日子,仅仅依靠洞穴是无法完全御寒的。当人类进入新石器时代,手里逐渐制作了简易的石器,利用其锋利的一面,可以完整地剥离下动物的皮毛,然后将兽皮裹住赤裸的身体,能够抵挡住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随着人类狩猎能力的不断提升,比如弓箭的发明,猎捕的动物开始有了剩余。为了保证食用时口味的新鲜,他们开始尝试把这些动物圈养起来。在与动物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这些曾经在荒野上自由奔跑的动物,慢慢受人类所掌控,变成他们的私有家畜。

       游牧生活的开启,意味着古人不会再固守居住的洞穴,被驯养的动物需要寻找水草丰美之处,但这样的地方往往又找不到适合栖身的洞穴。寒气逼人的夜晚,他们只好将身体蜷缩在牦牛中间取暖,可一旦遭遇雨雪天气,依然无处藏身。

黑帐篷:驮在牦牛背上的家园2.jpg牧场晨曦 贺大明 摄

       天长日久,他们终于发现动物尤其是牦牛皮张被风干后,坚硬得可以直立。于是,当一天的放牧结束后,他们会在一个背风的山坳处歇息,用两张发硬的牛皮搭成三角形,再用另一张挡住出口,一个御寒的小空间就形成了。这种新的栖身方式,明证了原始牧人空间建筑意识的启蒙。

       为了省时省力,很快,牧人又将这种栖身空间进行了改进。采取的方法是将晒成板状的牛皮在两边打孔,上面的孔用来将两张斜靠成三角形的牛皮用绳子绑定,下面的孔和地面固定。这种穿越了千年时光的古老牛皮帐篷,后人已经无法再见到它的真实模样了,只能永远留存在历史的记忆中。那个时候,他们驯养的牲畜以牦牛为多,日夜相伴中,他们发现,牦牛腹部长而厚的粗毛保护着它在高海拔的严冬不畏寒冷,而到了夏季,这些粗毛会自动脱落散热。被收集起来的牛毛促成了纺织技术的形成,牧人们学会了把这些粗长的牛毛捻成毛线,再织成褐料,这种具有干松湿紧特性的褐料很快成了牧人御寒的最佳选择。长条形的褐料缝缀在一起,中间用木棍高高挑起,四周再用石块压牢,这便是黑帐篷的雏形。在青藏高原,黑帐篷还有不同类型,不同的地区叫法也不相同,不过那些藏语名称我没能记住。

       栖身空间的扩充,大大提升了牧人的生活品质,渐渐地,他们又学会用晒干的牛粪让这个空间达到舒适的温度。牛粪燃起的火苗改变了他们的饮食习惯,加热的奶和煮熟的肉迅速进化着他们的肌体和脑细胞。随着人口陆续增加,他们对空间的需求也在加大,帐篷的大小是由褐料的尺幅与立柱的数量来决定的。大多都由牧人们自己制作,一般家庭的帐篷制作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人口多的时间更长。每幅褐料宽度大约20—30厘米,而立柱的数量则十分讲究。每顶帐篷需要的材料主要有缝制好的长方形或三角形的褐料,木梁、木柱、木橛,还有向四周拉拽的牛毛绳、加固索等。当搭建帐篷的材料准备齐全后,接下来重要的事情就是选址了。

黑帐篷:驮在牦牛背上的家园3.jpg温暖家园 贺大明 摄

       安扎帐篷的位置,一般都会选取背风向阳、地势平坦、草木茂盛、靠近水源的地方。不管这个位置的角度如何,帐篷的门祖祖辈辈永远朝东,这也是遵循先祖传承下来的宗教习俗——藏族谚语说:“人合伦理,帐门朝东”。地址选好后,要举行简单的宗教仪式,点燃松柏枝煨桑,感谢神赐予他们生活的地方。对于一个终年在草原上四处游走的牧人,必须要学会独立拆建帐篷。先把帐篷平铺在地上,再把几个角用木桩牢牢固定后,用四个角的立杆,拉拽起整个帐体。中间用粗壮的立柱,搭起横梁,撑住帐篷的顶部,最后调整好外部拉绳的松紧,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就完成了。

       为了抵挡风雨,他们还在帐篷外围用草皮垒起半米高的矮墙,里面也常常沿着帐篷边缘垒起干透的牛粪。在帐篷顶部中央,开一扇天窗,用来采光和炉灶排烟。天窗盖一块特制的帘子,雨雪天或寒风袭来时将其闭合。晴朗的日子,高原炽烈的阳光透过天窗,在帐篷内斜出一道朦胧的光柱,别有情调。黎明时分,烧奶茶的炊烟又从天窗袅袅飘出,勾勒出草原极具诗意的一幅画面。而当夏日静谧的夜晚,躺在帐篷里,可以透过天窗看到璀璨的星空。这般的美好,在我的生命中有过几次遇见,每每回想,内心瞬间一片澄明。

       搭建好了帐篷,余下就是内部空间的布置了。有限的面积里,按照传统,被划分出若干区域。最中央是泥土砌成的炉灶,寒风凛冽的日子,燃烧着牛粪的炉火,让一家人感到无限温暖。帐篷的正后方一般是敬佛的地方,佛龛前摆放有经卷和净水碗,或者挂有唐卡。更为讲究的家庭,为祈求福泽,还会在帐篷中央立柱上,挂上哈达、珠宝、青稞等。高原一些地区还在黑帐篷的顶部安放一块野牦牛骨头,传说能躲避雷击,不过我还没有见过。以帐篷的中轴线为界,左右两边分别称作“阳帐”和“阴帐”,阳帐是男主人活动的区域,铺有牛皮、羊皮、坐垫等,也是接待客人的地方。阴帐是女主人活动的区域,摆放着烧茶煮饭的厨具、粮食等。帐篷内的日常生活,也处处显现出藏族的文化禁忌,比如严格规定男人不可把带血的生肉拿到阴帐,女人则不可在阳帐嬉戏打闹,随意坐卧。如果来了客人,一定是客人在上座,主人在下座。还有,在藏族心目中,灶台有灶神存在,因而灶台要保持洁净,不可以在灶火里烧头发、指甲、骨头、葱蒜等,否则就会伤害灶神。

黑帐篷:驮在牦牛背上的家园4.jpg奶茶飘香 贺大明 摄

       帐篷外部,牧人们也从不掉以轻心。他们在帐篷四周的拉绳上,挂满五色经幡,远远望去,风中飘动的彩色经幡让人们对这座草原上可以移动的家充满想象。精心编织出的黑帐篷严密厚实,具有热松冷紧的特性。炎炎夏日,阳光下牛毛会变得松软,习习微风透过牛毛缝隙,给人们带来丝丝凉爽。到了雨天,受潮的牛毛会立刻紧缩,变得如同钢板一样坚硬,让雨水无法渗入帐内。为了让滂沱的雨水尽快流走,他们还在帐篷四周挖出一道排水沟和出水槽。相比后来牧民普遍使用的白布帐篷,黑帐篷的防腐、防潮、防晒还是让它拥有了经久耐用的优势。一顶黑帐篷使用十多年没有问题,最容易损坏的部位是经受日晒雨雪侵袭的顶部,聪慧的牧民就单独把它换成新的。游牧的藏族人还有个习俗,如果儿子结婚分家就要制作一顶新的黑帐篷,其精致考究,倾注了长辈对子女的深情厚爱。

       作为适应三江源地区藏族牧人游动生产方式的民居建筑,千百年来,藏族人将探索生命世界所获得的全部智慧都镌刻在了与自己密不可分的黑帐篷上,可以说,一顶黑帐篷就是一部牧人家庭漫长的生活史,蕴含着藏族丰富的人生宇宙、自然宇宙和宗教文化观念。同时,就地取材、经久耐用、冬暖夏凉、搬运便利、陪伴了游牧民族千百年的黑帐篷,经过岁月淘洗,恰是符合了当今我们所大力提倡的生态环保理念。

       许多年前,我们走入草原,视野里看到最多的就是黑帐篷,想到草原,眼前就会出现蓝天白云、成群的牛羊和炊烟袅袅的黑帐篷。可以说,黑帐篷作为草原牧区藏族独有的民居建筑,在高海拔的寒冷世界里,曾经惠泽了牧人的生活。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赴草原深处采访,在途经一座海拔4000余米的山梁时,我们那辆老式的北京吉普偏巧抛锚了,山高风大,即使在8月末的秋日,早晚气温也会降到0下。眼看天色渐晚,如果夜宿山顶,那绝对能把人冻个半死,我们只好弃车来到山下一户牧民的黑帐篷求宿。朴实的牧民一家十分热情,毫不犹豫地把他们的铺位让了出来。那时候,牧民的帐篷里还没有床,几张羊皮铺在地下就是他们的安卧之处。那一夜,我蜷缩在主人家的羊皮袄里,高山反应让我无法入眠,那件羊皮袄浓烈的酥油味从此埋在了我的心底。

黑帐篷:驮在牦牛背上的家园5.jpg制作青稞炒面 贺大明 摄

       时代车轮的快速前行,也在推动着草原游牧生活的巨大改变。承包到户的草场,被网围栏所切割,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开始定居在自己的辖区,轮牧的范围大大缩小。耳濡目染的现代文明,逐步瓦解着传统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多的牧民搬到了城镇的水泥房屋里,古老的黑帐篷渐渐失去了它曾经的魅力,淡出了我们的视野。近些年来,传统游牧文化的衰落已引起社会的关注,有学者认为:这种游牧方式是对高原环境的适应,而不是破坏和干扰,使千年来高原自然生态环境未受大的人为破坏。对青藏高原高寒牧区来说,游牧方式不仅在过去,而且在目前仍然是最适宜的方式,因为这种方式能保护自然生态环境,同时保护优良的民族传统文化。

黑帐篷:驮在牦牛背上的家园6.jpg       玉树巴塘草原,挺立着入选吉尼斯纪录的世界最大黑帐篷。兰新天 摄

       这不,为了更直观地传承康巴人的传统特色黑帐篷,在玉树藏族自治州巴塘草原,矗立起一顶世界最大的黑帐篷,这顶面积达1711.08平方米、高约9米,能同时坐下500人的黑帐篷,创下了吉尼斯世界纪录。黑帐篷主人把收集来的游牧民族旧时光里的生活用具陈列在此,尤其醒目的是那个依然可以燃烧牛粪火的老土灶。远方来的游客,走进这里,可以品尝藏族的传统美食,欣赏藏族歌舞表演,细细感受藏族遥远的游牧生活场景。也许,这种带有商业性质的运作,也是眼下传承藏族传统文化的一种新型方式吧。

世界最大黑帐篷内景 兰新天 摄

       除此之外,在海北藏族自治州祁连县的美丽草原上,有过一顶世界最大的牛毛帐篷寺院——阿柔大寺,据说这顶巨型帐篷于2006年10月由50人共同缝制而成,室内面积达300平方米,高度为4米,顶柱为34根,脚杆为78根,整顶帐篷共用去牦牛毛近1000公斤、绳子2500米。尽管我还没有走进过祁连山下这座最大的格鲁派寺院,但在一部纪录片里,我看到过阿柔大寺众多僧人,在夏日的草原上搭建这顶巨型帐篷寺院的场景,真是好壮观呢。

       更有创意的是,几个年轻建筑师的灵感也萌发于黑帐篷——在拉萨通往纳木错湖的途中,有一处海拔4300米叫当雄的地方。他们设计的建筑外观是黑帐篷造型,敞亮的观景台,面对着白雪皑皑的念青唐古拉山主峰,四周是宽阔的草原。站在这里,环顾四野,你的心会立刻安静下来,在领略到青藏高原是那样博大的同时,也体悟到自身对山水自然的敬畏。尽管整体是现代建筑,但却和谐地与自然融为一体,远远望去,恍若从大地生长出来,我想,这个建筑构想,应该也给了更多的建筑设计师新的启示。

       记得建筑师王振复在他的专著《建筑美学笔记》中说:一个事先不考虑自然生态因素的建筑设计,必然是缺乏美学追求的失败的设计,建筑的基本特征,就在于它始终与一定的自然环境不可分离。

       黑帐篷,游牧人灵魂深处的歌,惟愿它能长久地传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