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清晨,我们离开震后涅槃的结古镇,一路北行。
黎明时分,一场山雨突如其来,打湿了高地上的玉树草原。车过博物馆、车过红旗小学、车过军分区旧址、车过扎西科草原、车过甘达村……一路上是湿漉漉的印痕,这份印痕叠加到记忆深处,一切仿佛都被唤醒了……
是震后第二年,我被报社派驻玉树采访,每天,坐着越野车在那巨大的废墟里来回穿行,眼中,尽是尘土、暴雨、撕裂的房屋、湿滑的土路……就在那样的焦灼中,玉树,这座遭到彻底摧毁的城市竟一天天站了起来——不足3年,新建社区排排林立;没出5年,公共设施全然建成。看,那是新建的博物馆、图书馆和格萨尔广场,它们一一透出独属康巴人的雍容大气;看,那是全新的红旗小学、第三完小,蓝天洁净,校园宁静,琅琅书声依旧清亮……
望着车窗外簇新的城市,不禁为这座高地新城的规划者和建设者点了大赞。是啊,文化是城市的灵魂,一座城市的文明会在人心中留下怎样深切的眷恋?由此想到,城市的气质,远看是风景,近看是生活。从书香氤氲的公共场所,到散落街巷的人文意蕴,当人在城中从不同角度感知文化脉动,就会对这座城市更加认同和依恋。君不见,故宫雪景,令人向往的是“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江南姑苏,是在月影曲声中品味园林意趣。玉树风骨,自然属于雄奇健朗、魅力独具的康巴文化。
从这个意义出发,人们对一座城市文化气质的喜爱,本质上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人们希望从城市景观中感受美的熏陶,在文化场馆里邂逅温暖、陶冶性情。
从这个意义出发,灾后重建的玉树从未丧失传承了千年的厚重气质,同时,她又拥有了更加高逸俊朗的文化风骨。
可可西里,生灵
我们的车队迅疾向西北方的治多县进发。
绿色旷野中,一只棕红色的马驹与自己的母亲背向而卧,它的稚嫩大眼望向公路上来回的车辆,显得好奇又宁静,而那通体发出油亮色泽的母亲,则安然朝向大山的方向,静卧、静卧,仿佛与那绿野融为一体……
世界美如斯!
我们即将造访的隆宝滩,是一个长约10公里、宽约3公里的狭长沟谷地带。随着车行,见谷地两边是高耸对峙、起伏连绵的蘑菇状山峦,两山之间,夹着大片广阔平坦的沼泽草甸,显得宁静而幽雅。
被世界鸟类专家誉为“黑颈鹤之乡”的隆宝滩,海拔在4000米以上,气候寒冷,环境湿润,是青藏高原珍禽异兽及一些贵重药材的产地。
在观测点,我们了解到隆宝滩气候虽然寒冷,但却是黑颈鹤宜于栖息、繁衍后代的“世外桃源”。这里泉水、溪流纵横交错,曲折蜿蜒,把地面切割成无数块孤立的小岛,岛上杂草茂盛,还生长着许多两栖、爬行软体小动物,可供鹤鸟类取食,且环境安全幽静,野兽为水所阻,欲进不能,因而被国家确定为黑颈鹤自然保护区。每年3-4月,黑颈鹤、斑头雁、棕头鸥、雁鸥、赤麻鸭等十多种候鸟从云贵高原飞到这里筑巢、产卵,繁育后代。
如此繁盛的泽国,水源来自何处?观测站的工作人员给了我确切的答案:在隆宝滩,通天河的支流益曲在区内穿过,形成了5个大小不等、水深在0.2-0.4米的湖泊,还有众多的泉水喷涌而出,水量稳定,水质洁净。隆宝滩内,水草丰美,人参、蕨麻遍地。在溪流、湖泊沼地内,鱼、蛙等两栖爬行动物、水生浮游动植物大量繁殖,优越的自然条件和生态环境,成就了“黑颈鹤之乡”,尤其是当地藏族群众与自然共生的环保理念,使这方水乡泽国成为黑颈鹤等鸟类繁衍生息的理想家园。
世界高地漫步
治多,治多,你这十全福地,你这长江源头最绚丽的文明之所。
有关对治多的记忆,是异常清晰且亲切的。
5年前的一次康巴文化行,使我有幸走进治多,对江源腹地的康巴文化作过一次比较深入的了解与体验。
记起当年,我们越过七月飞雪的红土山垭口,于正午时分抵达治多。午后,安歇在县城东部的江雍草原,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中,拉布东周、达杰、青梅然丁这三名当地格萨尔神授艺人为我们吟唱起古老的的英雄史诗。眼前景象,顿时令人心醉神迷,我半跪在格萨尔大王迎娶珠牡的下马台上不停地按动快门,那一刻,江雍草原风起云涌,我镜头里的世界,也因一场极度华丽的邂逅而微微颤抖……
治多古为羌地,魏晋南北朝时属苏毗女国地,唐、宋时为吐蕃属地……其境内河流湖泊众多,民俗风情包括祭山、赛马会、大型结婚仪式等,内容形式颇为丰富独特。
江源文化,何其华丽!
格萨尔神授艺人,被称为“流动的音符”。有关他们的说唱技能,我曾在一篇学术性的文章中看到这样的说法:他们的技能,绝非“从天而降”,而是源于他们所处的文化环境,源于虔诚并热情地传诵《格萨尔》故事的广大群众及他们中的佼佼者——前代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如果定要说是“神授”,那真正的“神”正是千百年来传承不息的民族记忆。
由此,心中谜团逐渐明朗——格萨尔神授艺人真正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方,是掩藏在他们神授面纱下的惊人记忆力,而这,正是他们身处独特的文化背景并切实付出艰辛努力的结果。
治多境内的贡萨寺,意即“新寺”。文扎先生在《摩挲江源大地》一文中说,所谓新寺,是相对于吐蕃松赞干布时期修建的江壤寺而言。但“新寺”不新,已有八百余年沧桑历史。
贡萨寺位于治多县西部9公里处,寺院坐西向东,依山而建。其背靠诺布旺杰山,足踏通天大河,三面环山,柏树成荫,在千山万壑的重重包围中静静面对匆匆而逝的岁月……
我相信,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几年前,我们得以参观贡萨寺,却无缘走近旧寺去一睹盛景,而此次溯源长江的路途中,我们竟与被废弃的贡萨寺旧址面对面碰见。
车行间,我记下这样的感触:此次回程看到了贡萨寺旧址——就在长江第一湾附近的山梁上,它在等待又一场骤雨的侵袭。一时间,思绪不禁飘摇,甚至想到被玛雅人弃绝的那座繁华之城——仿佛于一夜之间,人类的一种文明便消失殆尽,美洲的丛林里,遗址尚存,文明片甲不留。
而贡萨寺旧址呢?这些残垣断壁倔强地挺立在海拔4000多米的雪域大地,它在骤雨与暴雪的循环往复中,还在坚守着什么?还在诉说着什么?
雄伟旖旎的长江第一湾
车队沿着通天河西行,一路望着滚滚东流的铜色河流,车里人均陷入沉默。经过一座一次只容一辆车通行的令人胆寒的钢索桥,我们来到了地处治多县叶青村的万里长江第一湾。
横贯中华大地、从江源的冰川融水到入海口的宽阔大江,奔腾不息的长江如今也有两亿多岁了。直到1978年,新华社用一则电讯通告全世界:长江的源头在唐古拉山脉主峰西南侧的沱沱河,全长6380公里。自此,长江取代美国密西西比河,成为世界第三长河。
在探寻长江源头的进程中,前人付出了极大的热情。可这条谜一样的大江,最喜欢在群山之间穿行,所到之处水网密布,支流繁多。尤其在上游地区,山高谷深,更难辨别。
清康熙年间,为了精确国家地图,康熙曾多次派人深入青藏地区探测长江源头。1720年,使臣沿着金沙江一直上溯到青海玉树地区,面对密集如织的大小河流,使臣不知所措,只好在奏章里写道:“江源如帚,分散甚阔。”意思是这里的河流就像扫把一样千头万绪,不知源头究竟在哪里。
关于万里长江第一湾到底在哪,其实是有争议的,很多人会说是在丽江。其实不然,长江源头的第一个湾在玉树。
说直接抵达,是不确切的。因为要一睹长江第一湾的雄奇景色,你尚需攀爬一段300米以上的木质栈道——在海拔4300米的地域向上攀爬,可以想见,需要怎样的体力与耐力。
山野静默如初,仰望天空,似乎万里之内都是湛蓝的色调,苍穹似盖,绿野如毯,眼帘内,是熟悉的高原景色,一切显得那么安详而宁静,而你的肺,就如山雷呼啸,似乎于顷刻之间就要爆炸……
半小时后,终于艰难登上山梁,抵达直面第一湾的高处。
这条大江,从格拉丹东冰川悄然融水,汇集万千淙淙溪流,裹成江流,奔腾而下,它在高山深谷中穿行,又被山崖阻挡,在此处形成一个偌大的急转弯。站立高处,俯视这被绿色山野包围的铜色大江,怎能不使人心潮澎湃、双眸湿润?
宽阔的江面使奔流的江水放慢了速度,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黄丝带环绕着青色大山,弧线优美、景色撩人。那一刻,静立山头,面朝大江,顿时让人有一种了悟的感觉——纵使大江大河,也是由源头的涓涓细流汇集而成,一如人生——只有积累,才能壮阔。
长江源头:生命的乐谱
8月5日清晨,治多明艳的晨曦唤醒了我们。
早餐时,得知头夜已有几名队员因严重高原反应而被撤离,我本人也是双手发麻,口唇发乌,处于缺氧状态。
一早从治多县出发,我们的车队经科欠曲、牙哥曲、抵达莫曲。在草原腹地的无人区匆匆用过午餐,我们终于抵达沱沱河与南源当曲交汇处的囊极巴陇——从这里开始,长江有了它第一个正式的名字:通天河。
此处需要厘清的是,通天河有三大支流:北源楚玛尔河、正源沱沱河,南源当曲。2008年,青海省三江源科学考察工作历时41天,通过测算,认为当曲长度为360.34公里,比沱沱河长出11.71公里。若这个结论得到国家认定,意味着长江的长度将更新,而当曲,则当之无愧会成为长江的源头。
囊极巴陇,人生中值得去亲近一回的高地,我们在这里舀起带着冰川气息的长江之水,我们带着憧憬走近了它,我们终归带着不舍,气喘吁吁,踉跄离开……
这人类生命的绝境之地,只属于流动的大江,只属于硬朗的群山,只属于如大江般流动的野生动物,只属于如星辰般绽放的高原雪莲和绿绒蒿……
当日,沿途经过卡日曲雪豹保护站,杂沓意识中,竟恍然感受到那雪山精灵仿佛从断崖处俯视我们的一抹高冷眼神……
傍晚时分,我们悄然接近了隶属格尔木市的唐古拉山镇。车窗外,大片的湿地波光粼粼,大量的水鸟鳞次栉比,黑色云柱以蓝天为背景,随意大胆地倾泻下来,如泼墨般恣意,而仿佛镶了金边的山石,依然像身着铠甲的武士,忠诚守卫着这个高度内的一切生灵。
造访索南达杰保护站
8月6日,我们的行程是从唐古拉山镇出发,前往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索南达杰保护站参观并与保护站工作人员、志愿者、可可西里巡山队员互动交流。
比起头一天穿越无人区,今日活动算是轻松且令人愉悦的——因为在可可西里,我们将随时体验到与高原野生动物相遇的惊喜。而且将翻越昆仑山,远眺玉珠峰,那圣殿般的雪山,那清冽的雪山气息,足以濯洗久居都市而无法排遣的一腔瘴气了。
晨8时,我们的车队沿着青藏线朝北行驶。车窗外,草原初醒,远山鎏金,近处的青藏铁路因地质原因和为藏羚羊留出通道,而不似平原那种挺直如梯的钢铁之路,是一种带着柔性的蜿蜒起伏,时而似巨弓满拽,时而像长虹横贯,显得既雄健又柔美。随着一列绿皮客车缓缓驶来,它登时显露出钢铁的力量。
离开小镇不足半小时,就见几只藏羚羊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信步觅食,它们身旁,是高大的输电线铁塔,是并列的公路与铁道,是近在咫尺的人类在这两条生命线上疾驰往来,而它们,兀自在生灵世界里按照大自然优胜劣汰的秩序而繁衍生息。
眼前一幕,不禁使人记起头天穿越无人区时看到的藏野驴——它们也是三五成群,想必都是生死不离的一家子,但最多的一群,达到30余只,在一处山坳里,在草原牧户的房前屋后,它们就那样优雅地站立在温暖的夕晖里打量着我们的车队经过,没有惊悸,没有奔跑,透过相机捕捉到的眼眸,俱那般清澈又安详。
出发前,曾看到一则消息,说可可西里连续10年没有发生盗猎案件。一篇没有感情色彩的新闻报道,却在陡然间让人心头一热——人类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禁绝了这片高地上的杀伐之气?又做出了怎样的善举,让这些美丽的生灵如此接近人类家园而且如此信任另一个物种?
盛夏8月,广袤的可可西里仍旧显得沉寂苍茫。透过车窗,不时看到零散分布的藏羚羊、藏野驴等野生动物。它们时而奔跑,时而觅食,为这片大地带来活力。常年跑青藏线的极地户外的一名司机朋友告诉我,从前,在公路两边难觅藏羚羊的身影,因为它们看到车和人就惊慌跑远,现在却不怕人了,和人的安全距离缩短了,尤其到了迁徙季节,在五道梁的动物通道能看到成群结队的藏羚羊。
我们抵达可可西里索南达杰保护站,工作人员才索加说,经过无数人的不懈努力,可可西里一带藏羚羊、藏野驴等野生动物种群恢复明显。从2009年至今,可可西里没有发生过一起盗猎藏羚羊案件,盗猎分子捕杀藏羚羊的血腥场面已绝迹。
值得一提的是,2016年9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藏羚羊从“濒危”降为“近危”,连续降低两个级别。目前,可可西里藏羚羊种群逐步恢复,已达6万多只。
多年来行走青海大地,与野生动物的不期而遇,总叫人在内心产生别样的温暖感触——是啊,我们接受生命里许多东西甚至所有,终归会相遇,终归会消逝,就如三江源这正在复原的大地——损毁的被重建,新的取代了旧的,笑声取代了泪水。
夕阳下,当我们驻足于白雪皑皑的玉珠峰下,高天安详,大地静默,那一刻,我微笑的双眸渗出了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