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霍出土的战国时期青铜面饰。摄影:尼玛嘉措
30年前,我高考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北大考古系。全省只有一个名额,有个分数比我高的家伙被录取了,但我对考古却是“不忘初心”。多年来养成一个习惯,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先寻觅一下这个地方的远古文明。因此,当来到炉霍,得知这里留有大量的旧石器时代以来人类遗存,便对“霍尔文化”兴趣顿生了。
遥远的霍尔章谷
在炉霍县城,有一座前些年落成的霍尔广场。广场的左侧是炉霍县博物馆,右侧是炉霍县唐卡艺术协会。博物馆的面积虽然不大,但精致的陈列让人大开眼界,展示炉霍久远人类文明史的出土文物尤其让人震惊。
人们经常说,炉霍地方是蒙古人留下的后裔。炉霍,原名“章谷”,藏语意为“岩石之上”,也有说法“岩石部落之主”。一般说来,此地的部落在唐代与康区其他部落一同融入吐蕃,到宋元时期各部落又重新分立,甘孜、炉霍、道孚一带为“三霍尔”之地,明清时期在这里封了7个土司,称为“霍尔七土司”,其中炉霍所在地方封了“霍尔章谷”和“霍尔竹窝(今朱倭)”2个安抚司。清朝改土归流后,在康定设打箭炉厅,当时对康定折多山以西的地方都称为“炉边”,此地因是两个霍尔土司的领地,故有“炉霍”之称。
但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青藏高原很久就有人类活动的痕迹,如果认为炉霍地方是13世纪蒙古人征战才留下的后裔,是不是时间太短促了?而且征战军队不可能留下那么多人,也不可能繁衍得如此之快!炉霍博物馆出土实物证明,在卡娘乡原始人居住的山洞内发现了5万年前古人类的下颌骨和牙齿化石,这是迄今为止在青藏高原发现的最早的古人类。同时在宜木乡发现了距今12000年的4枚人类牙齿和打制石器。这下我们明白了,炉霍地方早有土著居民,是青藏高原远古人类的摇篮之一。
发现石棺墓葬群的卡萨湖。摄影:汤坤
沿着317国道,我们从炉霍出发向甘孜方向,行驶约40分钟来到卡萨湖。1984年初,在这里修建水电站开挖引水渠道时发现了大片的石棺墓地,当时仅发掘清理了275座。我们的司机师傅是当地人,他说自己当年在发掘现场,看到了一具具完整的骨骼,最长的有2.05米,有的还留有一尺多长的头发,但石棺打开之后骨骼和头发很快就风化了。从那时至今,在炉霍县境内共发现28处、1800多座石棺墓葬,这里成为全国最大的石棺墓葬群,出土了大量石器、骨器、陶器和青铜器等,初步判定年代从商周至西汉。
这些文物具有典型的北方草原民族文化特色,证明炉霍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南下的重要孔道,从新石器时代开始,直到青铜时代、春秋战国时代、秦汉时代,从甘肃、青海向南,一直到四川、云南,北方族群的南下迁徙一直没有中断,而且在炉霍地方最终形成了最具北方“胡系”代表性特色的“霍尔”文化。如此一来,“霍尔”的历史和文化概念就被伸展拉长,积淀丰厚得多了。
一个人的霍尔史
早在上世纪上半叶,任乃强、石泰安等国内外著名藏学家就对康巴文化,特别是炉霍地区的文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提出了“雅砻江—鲜水河弓形文化带”等重要学说。近年来,炉霍一位本土学者“横空出世”,再次引起了世人对霍尔文化的强烈关注,他就是冉长生先生。
初冬的一个中午,我在炉霍县城拜会了冉长生先生。冉老先生今年74岁,操着一口浓浓的康巴“川普”,对我提出的疑问不仅有问必答,而且情绪激昂,思维跳跃,对每一个话题往往都刹不住车,他古往今来、纵横捭阖,针砭时弊、臧否人物,一侃就是3个小时。
冉老先生是红军后代。当年红二、四方面军从甘孜挥师北上时,在甘孜、炉霍、道孚等县留下了3000多名红军战士,大多是伤病员。冉老先生的父亲是四川达县人,在随红四方面军征战时腿部受伤被强行留了下来,后被国民党部队抓去当了伙夫,再后来与当地一位藏族姑娘结婚,永远地留在了炉霍。冉老先生说自己没上过多少学,初中毕业参加工作,又读了2年县委党校。但作为一个炉霍人,始终对当地霍尔文化感兴趣,也有责任把一些问题弄清楚,退休后有了闲暇时间才开始进行系统的思考和研究,已经出版了2本专著,第3本正在撰写之中。
冉长生先生近年来提出了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学术观点。如认为炉霍文化的定位应该是“民族走廊中心、康北文化线路、霍尔文化特区”;认为“霍尔巴”,既不是一个单一民族的文化概念,也不是脱离藏族文化的概念,是从伏羲女娲传说时代开始,藏汉民族同源的源头符号之一,霍尔巴在公元七世纪中叶才被统入吐蕃康地,经过千年藏化最终归入康巴藏族;认为炉霍文化如果“只限于眼前广泛复合化了的歌舞文化、格萨尔文化、藏传佛教,只是一种空洞无物的招牌文化,就会失去重要的祖脉和根系源泉”。同时冉老先生还提出,炉霍地方在藏文古典和传说中有“木玛叶人”,也就是“玛雅人”,距今4500年左右炉霍发生大地震和水灾,玛雅人大部消失于康区,据说远渡美洲称为印第安人,他还提出纳西人也是经过炉霍这个南北民族走廊南下,并且炉霍的霍尔人与纳西人的祖先有渊源关系,等等。冉老先生的这些观点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一定范围内引起了质疑、非议和商榷探讨。冉老先生对此都不予理会,他说自己只是把这些观点提出来,是是非非任由后人去评说吧。
炉霍老城的红军老街。摄影:尼玛嘉措
阳光洒满了午后的高原小城,温暖且静谧。我陪着冉老先生走到炉霍的大街上,男女老少都过来跟他攀谈、打招呼。老先生给我细细指点当年红军所在的炉霍老街,历经三次搬迁历史的寿灵寺,霍尔章谷土司的官寨与命运沉浮等等。老人安然沉浸在古老厚重的霍尔文化中。
不羁的鲜水河地震断裂带
炉霍,不仅处在横断山脉民族南北走廊的中心位置,也处在川藏东西大道的要冲。充满神奇故事的茶马古道曾经路过这里,连接内地与西藏的317国道如今平整宽敞地穿越这里。炉霍成为南北和东西两条民族走廊的重要交汇之地。
炉霍雪域俄色茶。摄影:汤坤
炉霍地方之所以能成为人类活动的走廊,与自然的造化有密切关系,因为此地正处在鲜水河地震断裂带上。鲜水河由两条河流汇集而成,一条是泥曲河,一条是达曲河,藏语就是太阳河、月亮河,它们都发源于巴颜喀拉山脉东南麓,在炉霍县城汇流后称为鲜水河,向南经道孚、雅江县流入雅砻江。
鲜水河地震带,北起甘孜,经炉霍、道孚、康定,南到雅安石棉、凉山越西,全长500多公里。断裂带上的新构造活动十分显著而活跃,历史上曾经发生多次强烈地震。据记载,自1700年至2016年的300多年间,发生6-7级地震17次,发生7级以上地震9次。1973年2月6日(农历正月初四)18时37分,炉霍发生7.9级强烈地震,炉霍县城瞬间夷为平地,造成2204人死亡,2732人受伤。这次地震的烈度与2008年汶川地震相当,只是因为炉霍地处偏远、当时人口没有这么密集、信息不如现在发达,人们对炉霍大地震的印象没有那么深刻。
沿着鲜水河顺流而下,大约行驶20公里我们来到宜木乡,这里建有炉霍地震遗址公园。在这里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由于强烈地震导致的滑坡、崩塌和地裂缝等。虾拉沱村就处在因为地震而切割出来的一块巨大台地上,这里也成为鲜水河流域因为地质结构变化而影响人们迁徙活动的一个缩影。在虾拉沱,早期多个民族的先民走过这里,蒙古大军走过这里,赵尔丰的清军留下来屯垦,红军的伤病员留下来定居。据解放初期对虾拉沱的社会调查记录,当时全村57户村民,共219人,其中汉族11户,藏族8户,汉藏团结户就有38户。如今这里仍然是一个多民族相互融合、和谐相处的地方,人口素质相对较高,农业发达,环境优美,正在建设的鲜水河霍尔章谷国家级湿地公园将为虾拉沱锦上添花。
炉霍的“崩柯式”民居。摄影:汤坤
炉霍、道孚一带的民居被称为“崩柯式建筑”,也就是“井干式”木扣结构,房屋主体由粗大的圆木搭建而成,房屋宽敞明亮,外观刷成红色,蓝天白云下十分美观大气。炉霍地方和鲜水河流域地震频发,只有这种崩柯式建筑屹立不倒。崩柯城,不仅是当地居民审美观的具体体现,也是人们经受大自然挑战而凝结的智慧体现,独特的民居成为鲜水河两岸最靓丽的风景。
多样性的霍尔文化
郎卡杰唐卡《极乐世界》摄影:尼玛嘉措
当我第一次在炉霍博物馆看到本地唐卡时,不仅大吃一惊,它颠覆了我对唐卡的固有认识。这幅唐卡的名字叫“极乐世界”,上部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中间是端坐莲花宝座上的释迦牟尼佛,下部是山川河流以及簇拥在一起听佛陀讲经的弟子。第一感受是整幅唐卡构图奇特,透视感强,有一种立体三维的空间效果;第二感受是色彩艳丽,技法很像西方的印象派和点彩派。
同行的县文化广播电视局副局长杨宏是个标准的康巴汉子,满脸的胡须和扎起的小辫使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官员更像一个艺术家,他本人就担任着炉霍县唐卡艺术协会会长。我从他的介绍才知道,炉霍唐卡的确与拉萨、热贡、德格等地的画派不同,被称为“郎卡杰唐卡”。郎卡杰大师是炉霍人,生活在17世纪,据说他能在半颗豌豆上刻画释迦牟尼及十六罗汉围坐图像,所以人们尊称他为郎卡杰,藏语意为“天空的装饰者”。郎卡杰唐卡也体现出炉霍文化独特性的一面。
如今郎卡杰唐卡艺术被很好地保留和传承下来。据了解,炉霍县的唐卡艺人已达到上千人的规模,并且采取了“协会+公司、公司+农户”的模式,郎卡杰唐卡不仅在藏区深受欢迎,而且被北京、上海、深圳等地甚至海外的藏家所收藏。在郎卡杰唐卡艺术协会,我们看到很多年轻人在严格按照《度量经》、按照传统技法认真细致地作画。杨宏告诉我,其中有很多是残疾人、孤儿以及贫困家庭的孩子,每个孩子在这里学习3年以后年收入都能到达三四万元。下一步还要结合精准扶贫精准脱贫,根据县里识别出的贫困户、贫困人口,再扩大招收一些孩子学习唐卡绘制。
老红军天宝出家的宗达寺。摄影:尼玛嘉措
炉霍有22座寺庙,藏传佛教各教派俱全。比较著名的有列为霍尔十三寺的寿灵寺等。但我还是更愿意踏古探幽,沿着泥曲河溯流而上43公里,来到了宁玛派寺庙宗达寺。这里海拔虽然已有3600多米,但周边全是原始森林,景色优美,空气清新。
宗达寺最早是噶举派寺庙,建寺已有1000多年历史。据老僧人说,过去“大经库的经书内容广泛,是集塔尔寺、大昭寺和德格印经院的经板内容相加也达不到的宏大巨库”,可惜在“文革”中多半被毁,但还是留下了很多重要文物,尤其是一批珍贵唐卡。为了确保安全稳妥,平时有5个人拿着5把钥匙,只有5人全在才能开启宝藏。可惜我们来时因有其中一名僧人闭关,无法一睹藏品真容。但有一个意外的收获,民管会的僧人西绕主任告诉我,原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四川省委书记、藏族老红军天宝虽然家在阿坝州的马尔康,但小时候却是在宗达寺出家为僧的,他从这里下山碰到红军才跟着部队走了。炉霍,一条大走廊,改变了一个藏族少年的命运。
泥巴乡小学的孩子们。摄影:尼玛嘉措
炉霍的文化遗存十分丰富、形态多样,2014年被纳入了文化部、财政部《藏羌彝文化产业走廊总体规划》。除了被誉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唐卡之乡”,还被誉为“中国西部藏族山歌之乡”、“石棺文化之乡”,又是红色文化、自然生态资源的富集之地。一条历史悠久的民族走廊,如今正在建设和谐小康的美丽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