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由茶马古道的开启,滇藏线沿途成为西藏地区最早与外界接触与交流之处。千百年来,这个茶马古道旁的藏族村落,倚隘而兴,因盐而盛,藏传佛教、天主教、东巴教也在此地共存共荣。

       每周日早上,66岁的藏族老人斯扎兰换上干净的藏装,揣上藏文版的《圣经》,带上9岁的孙子,去上盐井村做弥撒。那里有西藏唯一的天主教堂。就在同一天,斯扎兰的女婿照例会去山上的喇嘛庙诵经祈福。

       这是当地一户典型的藏族家庭。尽管有着不同的宗教信仰,但一家人和睦共处,互不影响。千百年来,这个茶马古道旁的藏族村落,倚隘而兴,因盐而盛,藏传佛教、天主教、东巴教也在此地共存共荣。

       盐井因产盐而得名,位于西藏自治区东南部的芒康县盐井纳西族自治乡,与云南接壤,是滇藏公路进藏的第一个站。全乡4486人,纳西族仅占四分之一,绝大部分是藏族。按地势高低,盐井分为上盐井和下盐井。上盐井村大多信奉天主教,而下盐井村信奉佛教。在这里,纳西族没有信奉自己的东巴教,而是追随藏传佛教,而藏族则信仰天主教。多元的文化在此相融共处,让这个仍旧保留着最原始制盐工艺的小镇多了几分神秘。

       茶马互市打开大门

       第一次来盐井,作家范稳就被那里的气场震撼了。四面高山围拢着一块从河谷中拱出的断崖,村庄就坐落于此,澜沧江如利刃将山与崖恰到好处地切开,站在600米高的村中俯瞰河谷,咆哮的澜沧江犹如一条溪流。千年盐田架于澜沧江两岸,藏式民居鳞次栉比地顺山势排开,蜿蜒的滇藏公路穿镇而过。“当时心灵突然被打开了,一定要为她写点什么。”范稳说。

       尽管是个千人小镇,但盐井的历史如盛产的盐巴俯拾即是。它位于滇、藏、川交界处,是闻名遐迩的茶马古道通往西藏和四川的必经之地。

       茶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唐宋,盛于明清。因藏区处高寒地带,缺乏蔬菜,肉类是藏民的主食,而茶叶恰有解脂除腻的作用,逐渐成为生活必需品。藏区的良马、皮毛又是内地所需。就这样,在横断山脉之中,形成了靠马骡驮载货物的交通要道,河谷高山间传来的那阵阵清脆的马铃声,一响便是千年。

       茶马古道分川藏、滇藏两线,而滇藏茶马古道大约形成于公元6世纪后期,由云南的产茶区经大理、丽江、香格里拉后进藏,西向拉萨,最终通向南亚次大陆。这条茶马古道也就成为最为古老的进藏线路之一。

       坐落于滇、藏、川三角地带的盐井自然成为茶马古道通向圣城拉萨的咽喉。而盐井盛产的盐巴,也作为来往马帮交易货物之一。

       这里,渐渐热闹起来。

       一队马帮一般由一二百匹马组成,一个汉族人同时只能赶五匹马,而藏族可以赶七匹。每十五里一小歇,三十里一大歇。似乎正是由于马帮的存在,茶马古道沿线的语言交流并无障碍。云南大学茶马古道文化研究所所长木霁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云南至西藏,都可用西南官话沟通,看似闭塞的高山大河间,正是因为货物和文化的交流而变得通畅。

       木霁弘还发现,马帮的马鞍,白族是硬的,藏族是软的,而在盐井这样的结合部,马鞍软硬都有。“这就是交融的过程。”木霁弘说,当茶成为藏族生活的一部分后,便把不同的文化联系起来了。不仅如此,马尾巴上粘着的草籽还随着马帮一路带到西藏,形成逃逸植物通道。马帮也不仅仅是货物的运输,也逐步成为文化传播的使者。云南大理马帮在藏区会表演云南花灯戏,而藏族马帮到了云南也会弹起弦子,引来围观。跟随马帮,一些工匠进藏,成为传播技术的先驱,而传教士则借助马帮进入藏区传教。

       戴十字架的藏族人

       事实上,从17世纪起,就有传教士进藏传教。经过数次波折之后,1855年,法国传教士邓得亮在盐井创建起天主教堂,其强大的生命力一直延续至今。

       这座西藏唯一的教堂位于滇藏公路旁,是一座典型的藏式建筑。若不是屋顶那个高大的十字架,没人将其与教堂联系起来。教堂装饰也入乡随俗,室内的哈达、圣像唐卡让人耳目一新,而哥特式高大拱顶和天花板上的《圣经》题材壁画依旧保持着天主教的风格。

       每天早晚,上盐井村的天主教信徒会到此做弥撒,周日早上人最多。这里有世界上唯一的藏文版《圣经》,信徒会用藏语读《圣经》,用藏语咏唱赞美诗,而神父也是穿着藏服。

       59岁的白着住在教堂隔壁。在他的家中,供奉着耶稣、圣母玛丽亚的神像,而他胸前还戴着十字架。他家世代为天主教徒,在他五岁时,父母就带他进教堂。“我的名字也是神父起的。”白着说。在上盐井,信徒的名字与欧洲人相似,多为神父所取;人死后以天主教仪规进行土葬,但其生活方式、习俗与信奉佛教的藏民没有区别。

       亲历了文化和宗教交融的还有下盐井村的纳西族。他们原本居于云南丽江,随着木氏土司的势力扩大,在明朝时期顺着这条古老的通道来到盐井,并在此扎根繁衍。如今,盐井的纳西族除了祭祀中还保留着纳西族的一些传统外,其他已与当地藏族别无二致。他们说着流利的藏语,过藏族的节日,爱喝酥油茶,吃糌粑,信仰藏传佛教。

      不过,相比而言,上盐井村的530多名天主教信徒更是中西合璧的典范。他们既过藏历新年,也过圣诞节、复活节。每年的圣诞节,教徒们都将举行狂欢活动。教堂院中会垒起五六个炉灶,公认厨技出众的村民成为主勺,每家还会派出帮手。几百名信徒围坐在空地上聚餐,晚上大家唱歌跳舞。这所有的开销都是来自弥撒费,它有专人保管,并在活动后将费用明细公开。

      尽管上下盐井一堑之隔,宗教信仰泾渭分明,但在藏民心中却没有沟壑。下盐井村的佛教徒们自发来凑热闹,天主教徒会热情欢迎;而每年藏传佛教传统的“跳神节”到来之时,上盐井的村民也会涌向下盐井。

       然而,当年天主教进藏却是一部曲折的历史。早在中世纪,传说在喜马拉雅的北侧有一个约翰长老的王国,为了将被遗忘的子民带回基督世界,不少传教士翻越喜马拉雅传播福音。作家范稳说,当时在西藏传教犹如在地板上种庄稼,面对着不仅仅是恶劣的地理条件,还有生命之危。

       据范稳的研究统计,从盐井天主教堂建立到上个世纪40年代最后一次冲突,15任神父,其中7位被杀。藏传佛教势力过大,传教士只能在偏东南一隅传教。最终,他们转至盐井,为村民看病,之后便有两三个村民成了天主教徒,也成了盐井的首批信徒。19世纪五六十年代,他们在上盐井购买地皮,修建了教堂,发展教徒,开办圣徒药房。同时,传教士们还带来了法国的葡萄酒的酿酒技术。时至今日,盐井人还保持着自酿葡萄酒的传统。

      斯扎兰老人的父母曾是天主教堂的佣人,一家七口住在教堂。那时,天主教的神父会给穷人盖房子,免费看病,发放西药,那神奇的小药片令藏人称赞不已。“逢年过节,教堂还会施粥,给天主教堂当佣人,至少可以填饱肚子。”斯扎兰说。

       对于解放前的教堂,93岁的修女阿尼记忆更为深刻。她14岁受洗,目睹了教堂的兴衰。那时,教堂会帮助穷人盖房子,收留孤儿和无依靠的老人,甚至给没有牦牛的佛教徒买牦牛。如今,她是盐井唯一健在的修女,每天仍坚持去教堂做弥撒。其他省份的天主教徒来到这里,都会拜访这位西藏天主教的“活化石”。见到这位老修女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尊崇地跪拜行礼。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赢得藏族人的好感才能赢得藏族人的灵魂”的执著,让天主教在盐井藏民心中生根开花。可在解放前,天主教徒受到佛教徒们的嘲笑,被称为洋人“古达”,“古达”在藏语中有奴颜之意,是对摇尾乞怜的狗的形容。

       直到1951年,天主教教民向昌都人民解放委员会提出申请,教堂再次成了天主教教民进行宗教活动的场所。改革开放后,文革中被毁的百年教堂被修葺一新。如今,在盐井,不同宗教信仰的人组成的家庭比比皆是,彼此间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我不强迫孩子信天主教,他们有选择的自由。”斯扎兰说。

       1997年,上盐井村28岁的鲁仁第成为第一位藏族的天主教神父。从那以后,上盐井村每逢重大节日便不再到云南等地另请神父。2004年,鲁仁第还俗,但仍担任盐井天主教堂民管会主任一职。

       天堑变通途

       盐井产盐,这被当地人看作是上天的馈赠。与其他产盐地不同,盐井仍然沿用最为古老的制盐方法。3249块盐田分布在澜沧江两岸,每块盐田均由几十根木柱搭架而成。所谓盐田,其实是每块大约仅七平米,用以晒盐的水泥板。

       劳作的藏民要到江边的盐井中背盐水,倒入自家盐池沉淀后再洒进盐田,日晒风干,结晶成盐。因土质不同,盐多呈酱红色,犹以“桃花盐”最为知名,每斤可卖到一块多钱。或许是最原始的才是最好的,这里的盐自古销路甚好,牧民用它喂养的牲畜易增肥和产崽。如果食用其他的盐,牲畜容易生病。

       如今,盐巴仍是当地的藏民的重要收入来源,盐井每年产盐四千吨左右,一般的农户一年有四五千元的收入。因缺少耕地,灌溉困难,盐井人世代靠盐换取粮食,盐也就成为盐井人的命根子。

       下盐井村老村长贡秋扎西还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经常带着30多人、百余匹马组成的马队驮着盐巴去换粮食。那时,因为没有公路,仍会沿着茶马古道行进,没有桥梁要靠用竹子做成的索道过江。有意思的是,人们也要将马匹绑在竹制的溜索上,而马匹也早已习惯于这种刺激的过江方式。

       他们将盐换成粮食分给村民,几十天后就会驮上盐巴再次出发。不过,盐井早已形成集市,外地牧民会用酥油或粮食来此换盐。他们大多有固定的交易对象,祖祖辈辈都是固定的一家人做生意。当然,贡秋扎西还是希望走出去。走得越远,盐就能换回更多的粮食,而在盐井的集市,盐只能等份交换。

       随着上世纪70年代滇藏公路的通车,原本二十天的行程缩短至三天。贡秋扎西回忆,从香格里拉到盐井,马帮来要用9天时间,而公路通车后,只需要走6天。“路变宽了,马匹并排着走反而不适应了。” 如今,这段310公里的路程开车仅需七八个小时。而让贡秋扎西感受最深的是,原来马队依靠索道横渡澜沧江要花一天时间,自从1983年大桥通车,过桥只要两分钟。

       如今,西藏公路通车总里程已达5.8万公里,神秘的茶马古道已然成为历史。山间此起彼伏的马铃声已经成为绝响,取而代之的是摩托车的轰鸣声。

       在盐井,几乎家家有摩托。戴着墨镜的藏族青年在柏油路上疾驰,远处就能听到摩托车上音响传来的《爱情买卖》的歌声。或许是因为茶马古道让这里的藏民较早的与外界接触,走在盐井的街道上,他们不会向外来客多看一眼。如今,盐井的年人均收入在四千元左右,主要经济支柱是劳务输出,外出打工成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曾经赖以生存的制盐业所占比重已经降到30%。

       或许是因为传教士早期在此设立教会学校的缘故,盐井人特别重视教育,儿童入学率高达98%。盐井乡最高、最漂亮的建筑是盐井中学六层教学楼。事实上,盐井中学也是西藏唯一一所乡级中学,学生在这里还享受着包吃、包住、包学杂费的“三包”待遇,盐井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人才的摇篮。如今,西藏的盐井籍领导干部多达505人,最高官至自治区政协副主席。

       盐井乡党委书记柳发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国家对盐井教育的投入已超过3000万元。此外,政府出资将居住在盐井条件恶劣区域的藏民搬至乡上,对于新建房屋的农户还给予两万五千至一万元不等的国家补贴。

       事实上,安居乐业的藏民最令人感动的是他们的纯朴。在滇藏公路上,搭车似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伸出大拇指,骑着摩托的藏民便会搭你一程。25岁的背包客张宏说,从香格里拉到盐井的310公里,他搭过六次车,全部是藏民的车子,途中一个藏族家庭甚至收留他过夜,让他感动不已。

       当前,斯扎兰老人家正在重修房屋,领到了一万元的补贴,老修女阿尼每月也能收到政府近千元的生活补助。

       花了六年时间,作家范稳完成了他的“藏地三部曲”,以展示这里多种文化的冲撞与融合。“在这里不同宗教和文化共存交融,人们相互尊重,和谐共处,这就是进步。”范稳说。(实习生王童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