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图片_20200821135221.jpg摄影:觉果

摘要:青朴是西藏最古老、最著名的修行地。吐蕃时期,青朴是佛教的“八大修行地”和“十二修心清净院”之一,在藏传佛教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一千多年来,青朴以其良好的修行生态环境建构了修行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相互依存的“宗教生态空间”及其运行模式。伴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其承载的独特宗教文化生态亦在发生变化,且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关键词: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田野调查

在藏传佛教的不少修行地中,信仰系统与自然生态系统相互影响,逐渐形成信仰群体与自然生态环境紧密依存的宗教生态空间。在岁月和时代的进程中,这些宗教生态空间亦在发生变化,并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和发展态势。本文基于西藏最著名的修行地——青朴的田野调查,来探讨这一古老修行地的宗教生态变迁。

一、青朴的人文地理与历史记忆

青朴修行地是吐蕃时期藏传佛教“八大修行地”和“十二座修心清净院”之一,也是藏传佛教最古老、最著名的修行地。青朴修行地位于今西藏自治区山南市扎囊县境内,雅鲁藏布江北岸,桑耶寺东北15公里的纳瑞山腰,海拔4300-5000米之间,其三面环山,中央山峰从两边向左右延伸而下,似一尊巨佛或菩萨垂臂而坐。山谷向南,视野宽广,从山腰俯瞰雅鲁藏布江河谷,尽收眼底。2018年6月,笔者在此地考察时,这里溪流潺潺、灌木葱绿、鸟语花香、风景秀丽,别有一番天地和自然生态。

青朴也是一处文化底蕴深厚,气候宜人的修行地。藏传佛教对每个修行地都有自己的解释:青朴的地势地貌如“盛开的莲花”——外看如盛开之莲花,内观似金刚亥母三解脱法源,密义表金刚亥母之密莲。传说青朴修行地是由大日如来不可思议之愿力自然形成的圣地,也是三怙主护法化现的吐蕃三大法王(赞普)发心创建的身、语、意三大寺院及其三大修行地之“语”修行地。因此,在藏传佛教史上,青朴修行地与桑耶寺不可分割,共负盛名。在修行者看来,在青朴修行地修行不仅能获得殊胜成就,而且在此地顶礼、会供,或转山、转经、转塔,或供养等都会有殊胜的功德。由此可见,古老的青朴修行地,从多维度融入了一个族群对自然和生命的独特解读。青朴修行地以其地理地貌、自然生态系统建构了属于自己的具有人文意义的地理文化和修行者的生态空间。

历史上,青朴修行地以密法修行场所而著称,传说这里曾有108座修行洞。8世纪初,吐蕃政权第三十七代赞普赤德祖赞(704—755)时期,在青朴建有祖拉康(即寺庙)。赞普赤德祖赞秉承祖辈之惯例,秉持善法施政,发展佛教,在吐蕃统辖区域内建造了许多佛寺、佛塔和石窟。现存的《噶迥寺建寺碑》碑文中记载:先祖赤德祖赞时期,于札玛建瓜州寺,于青朴建祖拉康等,立三宝之所依(译文)。

由此表明,刻写于碑文中的“青朴祖拉康”,是赞普赤德祖赞时期建立的佛寺或佛殿。这一说法在藏文史籍中有更详细的记载。如《拔协》记载:在拉萨建卡尔札,于札玛建詹桑,在青朴建那热佛寺[2];《弟吴宗教源流》记载:梅阿聪时期,建青朴等佛寺[3];《娘氏宗教源流》记载:梅阿聪时期,建拉萨卡尔札、札玛詹桑、噶曲(6#、瓜州)、青朴南热等佛寺[4];《西藏王统记》记载:建札玛噶如、克什米尔真桑、拉萨卡札、新浦南热等佛寺[5];《智者喜宴》记载:拉萨卡尔札,札玛詹桑、青朴南等佛寺[5];《奈巴教法源流》称:建造了拉萨卡尔普石窟,札玛之詹桑,青朴那热等佛寺[6];《布顿教法史》记载:赞普赤德祖赞时期建立八座佛寺,包括青朴浦南等[7]。以上各史籍的记载,印证了赞普赤德祖赞时期已在青朴建寺的史实,但名称或藏文文字记载略有差异。如《噶迥寺建寺碑》记作青朴祖拉康,其他史籍记作青朴建那热,或青朴、青朴南热、新浦南热、青朴南、青朴那热、青朴浦南、青朴那热祖拉康等,显而易见,是藏文文字的讹化或错误记载造成的。赞普赤德祖赞建立的青朴祖拉康,也被称作“青朴那热”或“青朴南热”,这是笔者目前搜集的藏文史籍中,有文字记载的青朴修行地之相关资讯,该寺堪称赞普赤德祖赞时期的重要寺院。换言之,8世纪前叶,赞普赤德祖赞曾遣使从印度和中原长安取经并在青朴译经、藏经,青朴修行地则成为吐蕃时期佛教的重要道场。

至8世纪中叶,吐蕃政权第三十八代赞普赤松德赞(742—797)时期,莲花生大师在青朴修行地设坛城,传授密法,包括赞普赤松德赞、王妃卡钦萨·措杰(空行母益西措杰)在内的二十五位大成就者曾在此修行,青朴遂成为人丁兴旺的修行地,居当时“八大修行地”之首,同时也是当时“十二座修心清净院”之一,8世纪时青朴修行地已成为吐蕃译经、抄经、编目、伏藏佛经的重要场所和佛教传播中心。前弘期佛教三大目录之一——《青朴目录》,就出自青朴修行地,吐蕃时期的诸多珍贵密法亦伏藏于此,继而由后世的掘藏师掘取伏藏,代代相传。

8世纪后期,高僧莲花戒和空行母益西措杰曾在青朴修行地一次性剃度500名僧伽,以平衡、协调和维系青朴修行地的僧团及其宗教生态,使僧众和青朴修行地在良性互动互存中实现健康运行。由此可见,从8世纪初期开始,青朴修行地已是佛教重要道场。

直至今日,在已有1200多年历史的青朴修行地,我们依旧随处可见历代高僧或修行成就者留下的圣迹,如石刻、足印、手掌印、锡杖印,还有舍利塔、石碑、修行洞或闭关洞等。这些圣迹,在千年的累积中,凝固成青朴修行地的宗教文化和历史记忆组成部分,建构了前弘期佛教或藏传佛教与青朴修行地这样一个相对独立的生态空间。比如,青朴山谷的最高处,中央山峰下的青朴格贡修行殿及扎玛格仓——红岩石窟,即莲花生大师修行洞,被文人墨客誉为青朴修行地的“灵魂”所在,是青朴修行地最重要的圣迹。761年,莲花生大师来到西藏,在此为吐蕃王臣、王妃及僧俗弟子讲经说法,传授各种密法,开启了吐蕃僧俗部众修持密法的先河。

青朴山谷中凸起的山岩,被称为“铜色吉祥山”,其上的法王修行洞,即为赤松德赞的修行洞;“铜色吉祥山”下方的王妃仁母普(长石窟),是吐蕃第一位空行母益西措杰的修行洞。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前弘期佛教大成就者、大译师比茹扎那、马头金刚法成就者嘉瓦却央等二十五成就者之修行洞,以及14世纪的宁玛派高僧隆钦饶绛巴·无垢光尊者(1308-1363)、密法大成就者晋美林巴尊者等在修行地闭关隐修的洞窟、舍利塔等数不胜数的圣迹。吐蕃王臣、王妃和莲花生大师,以及吐蕃著名高僧及后弘期修行成就者的圣迹和相关历史记忆,在藏传佛教史上,绘制成一幅幅不同时代的修行者与青朴修行地相互交织的种种关系之生态时空和画面。

由于年代久远,青朴修行地的大部分圣迹如今已无迹可寻,只能在传说中记忆和藏文史料的字里行间钩沉。但是,青朴山脚的文杂寺,半山腰凸起的“铜色吉祥山”,山顶中央山峰下青朴格贡修行殿及扎玛格仓(红山岩石窟)勾勒和搭建了青朴修行地的主脉,还有大大小小的佛殿与修行洞,以及依修行洞搭建的僧舍和在这里修行的信仰共同体——僧尼和在家修行者部众,使得青朴修行地依然构筑着一个地方区域的生态系统,而且在时间上是可持续的、传承的;在空间上是宁谧的、稳定的。千百年来,青朴修行地的“守护者”以维持它良好的生态系统为己任,满足着修行者的宗教需求。

二、田野观察:青朴修行地的生态变迁

生态学比较重视文化对不同环境的适应,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多样性。因此,我们关注的是对藏传佛教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及其态势的考察。对青朴修行地的田野观察,抑或能从一个侧面反映一个地方区域性的生态结构。

青朴修行地位于一个三面环山的山谷里,进入青朴山谷,沿途可见五彩经幡,是青朴修行地符号象征。离青朴修行地山门不远的地方,在路边一处高台上开着黄色花的一块地被围栏保护起来,旁边有一土塔,上半部涂成红色写着白色的“六字真言”。当地人说,这是一种别处见不到的奇异黄色花,突然在这里生长,让人们十分好奇。也有人说,这里是莲花生大师留下的脚印,从远处观之方可显见,或许还有神奇的传说故事。可以说,这是青朴修行地的起点。

青朴修行地的山门是新建的。上栏有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题写的藏文“圣地青朴”,旁边立着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用汉文题写“青朴”二字。进入山门,有停车场,上山的谷口建有五六米拾级而上的通道,进入青朴修行地首先看到“寺庙藏餐馆”“寺庙商店”等建筑。从这些景物中,不难发现青朴修行地生存环境的微妙变化。

“寺庙藏餐馆”“寺庙商店”旁边是文杂寺,它是青朴修行地山脚下的一座寺庙,是一座以大经堂为主体建筑的修行场所。有关资料认为文杂寺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早期寺庙的佛殿高3层,后几经损毁,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来这里修行的僧尼修复重建。现约有50多个尼僧在这里修行。大经堂内供奉着莲花生大师及其圣迹——脚印,以及吐蕃时期的高僧、大译师、与青朴修行地有关的大成就者等的塑像。青朴修行地的历史或宗教生态变迁,或许可以从文杂寺佛殿的修复、重建说起。换言之,早期的寺庙现已成为尼众道场。从宗教系统和环境的关系来看,这是青朴修行地内部结构的一种更替和变迁。

走过文杂寺大经堂上行开始上山途中,一个个修行洞建构了青朴修行地别样的“风景”,大大增加了其“神圣”和“神秘”,也凸显出青朴修行地最具特色的宗教文化特征和人文景观。笔者造访的第一个修行洞是安兰·嘉瓦却央的修行洞,亦称马头明王修行洞。安兰·嘉瓦却央是762-766年建桑耶寺期间,最早剃度出家的吐蕃“七觉士”之一,以守持僧伽净戒享誉四方。他出生于乌如彭域(今西藏自治区拉萨市林周县境内)孔隆安兰家族中,从莲花生大师授受密法灌顶时,安兰·嘉瓦却央供奉的金花落于坛城中“语”之马头明王像上,由此从莲花生大师受得《马头明王极密嬉戏修持法》《三根本瑜伽修持法》《二十五支诀窍》《十二续等密法》等,并以马头明王为本尊在此修行洞闭关修持三年零三个月后获得验相和大成就,成为吐蕃政权最著名密法二十五大成就者之一[8]。相传,安兰·嘉瓦却央与本尊马头金刚无别,在其头顶奇迹般地常现一马首,还能听到马鸣,证得长寿持明成就,住世时间很长。故此,他的修行洞在青朴非常有名,被称为“马头明王修行洞”,他本人也被称为“马头明王成就者”。笔者调研时,在此修行洞修行的是一名尼僧,当时她在守“斋戒”,禁语,不便打扰。

在安兰·嘉瓦却央的修行洞的东北角上方,也有一个修行洞,比较狭窄,洞内很暗。在这里修行的尼僧来自西藏昌都市贡觉县,57岁,在此修行洞修行已有15年,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修行洞是哪个历史名人或大成就者留下来的,可她却肯定自己住修的修行洞也是某个或若干个密法大成就者修行留下的圣迹。她告诉笔者,15年来她的大多数时间是在青朴修行地度过,偶尔也回昌都贡觉老家一次,但不会在家里住太长时间,她已习惯一个人在青朴僻静之地的修行生活。她的修行主要是“念诵”,每日念修她所修学的法门和真言咒语。或许是因为在修行洞修住时间太长,她的腿脚看起来不是很利索,她还给笔者分享“甘露丸”,表现出一个修行者对“他者”的关照。

从这些案例和田野现场观察中可观见,在青朴修行地,尼僧,或者说信仰群体与修行地在相互依存的交互作用中维持着她们的生态空间。

从修行者的性别、年龄、身份来观察,在青朴修行地修行的僧尼,大多是尼僧(姑),年轻人较多,也有一些老年人。虽然在这里修行的僧尼,性别、年龄、身份不同,但作为信仰共同体或一种社会生命系统的内部结构组成,在维持着这个群体的生存环境和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平衡的活力。每个修行洞住修的修行者及其“权力”在不断地“调整”、更新或替换,族群性的信仰认定使青朴修行地的宗教文化与“权力”、自然环境与宗教生态的关系始终处于和谐状态。例如,笔者造访的两位老尼僧,来自西藏山南,一个65岁、一个73岁,家有儿女,来青朴修行地已有三五年,她们的修行洞在青朴修行地的半山腰偏高处的小路边,是紧挨着的两个修行洞。修行洞狭长,只能容得下一人住修,被酥油灯照得通明。里面有佛龛,供香客朝拜。她们每天只念诵简单的经文和真言密咒。笔者见到她们时,二人正席地坐在修行洞前的灌木下纳凉。蓝天、烈日、灌木、身着红色袈裟的二位尼僧与修行洞构成一幅图画,自然、和谐、惬意。她们告诉笔者,在这里修行,她们感到很幸福,比起家里更愿意呆在这里修行。正如钱穆所言:“人类因为自然环境之不同而形成生活方式的不同,从而促成文化精神的不同。”[9]同样,在青朴修行地由于受制于自然环境的影响和藏传佛教修行文化自身的制约,大多修行者作为独立的个体各自修行,可谓青朴修行地僧尼宗教生活的最大特征,亦即这一古老修行地生态的表征。

修行者一般认为,若能在青朴修行地修行,是他们这一生的善缘和福报。笔者在著名密宗大师空行母益西措杰的修行洞,造访了一位来自青海果洛的比丘僧,他在此修行并操持修行洞的供灯等事项,来这里修行已有两三个月了。空行母益西措杰的修行洞是青朴修行地重要的修行洞之一和名胜。空行母益西措杰,原名卡钦萨·措杰,原为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王妃,761年,莲花生大师进藏后,随莲花生大师修持密法,在青朴修行地修行获得大成就。在她的传记中记载:“在青朴格贡与雅玛隆依‘四谛’之法为善缘,对律、经、论三藏等引义业、因、果之义理,无误而有所治、有所从地从妙净善中剃度出家”[10],成为当时第一位剃度受戒的出家女性,也是藏传佛教史上获得成就的第一位女密宗大师。她与莲花生大师、曼达拉,被藏传佛教宁玛派同称为“祖师佛母三尊”,是宁玛派的祖师佛母之一,同时也是宁玛派和噶举派的伏藏大师。因此,空行母益西措杰的修行洞已成为青朴的著名圣迹,颇具吸引力,已成为僧尼修行的公共空间,在修行者的不断更替中讲述和流播着她的历史事迹。

在田野观察中笔者还发现,以某个佛殿为据点,建立僧团是当前青朴修行地僧尼的一种组织形式,或者说,基本单位,也是青朴修行地僧尼的一种修行模式。在青朴修行地的“铜色吉祥山”,有赤松德赞的修行洞。赤松德赞是吐蕃密宗二十五位大成就者之一,从莲花生大师授受密法灌顶时,赞普赤松德赞所供的金花落于坛城中央主尊大日如来上,故取密名藏哇拉,遂受得大日如来之教法,以及《阎罗敌修持法》《马鸣勇士修持法》《清净燃灯法》《甘露功德七根本修持法》与《二十诀窍等密法》等,并依此在青朴修行地修持而入于“正定”,从“三摩地”生起天成意而具大威力,获得密法大成就,被誉为“雪域藏地普照佛法之光的太阳”和法王,名垂史册。在藏传佛教史上,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赤松德赞与赤祖德赞被称为“吐蕃三大法王”。

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修行洞在青朴修行地处于中心的位置,在这里修行的尼僧以“铜色吉祥山”圣地为据点,建立僧团,使分散修行的尼僧在修行上具有约束力,形成尼众僧团组织,且在一定的规程中修行。在修行洞旁的一处佛殿,笔者造访了两名尼僧,她们都来自西藏山南,约30岁,其中一名尼僧出家原因是因为身体不好,患有气管炎等病,初三毕业后就剃度受戒,学修佛法,已在青朴修行地修行多年,她很喜欢这里,除了看病、过年外,很少回家。另一名尼僧家在农村,父母支持她出家,在青朴修行地修行约有十年。她们的修行主要以僧团形式行持法事仪轨或念诵,为信众服务。

距离赤松德赞修行洞不远的长寿佛殿,笔者造访时,有十二三名僧尼在一起诵经,在为某个施主做法事仪轨。显然,长寿佛殿已成为青朴修行地的一个平等开放式的、集体的宗教活动场所和公共空间,在此修行的比丘僧和尼僧均可担当这里的主人角色,为信众提供宗教服务。

在“铜色吉祥山”附近的另一座佛殿,有一名尼僧在守护、操持佛殿内的供养和课诵。此佛殿算得上青朴修行地的大佛殿,佛殿内供奉着贝玛才旺上师的法相和灵塔。贝玛才旺上师是四川石渠县普康寺的一位宁玛派上师,2002年春在桑耶寺圆寂,其弟子遵其意愿在青朴修行地荼毗,造灵塔,供奉于佛殿内。由此表明,青朴修行地的生态空间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而且是变动不居的。

如果从宗教文化生态的视角来观察,以上青朴修行地僧尼的生存模式,展现了青朴修行地宗教文化表现形式的多样性,以及其生态结构的现实特点。换言之,在青朴修行地,佛殿或修行洞的是来此地修行的僧尼赖以生存的外部条件,每个修行者既是青朴修行地每个佛殿或修行洞的守护者,也是青朴修行地生态模式的建构者和运行者。修行者自踏上青朴修行地就与之关联,遵循着修行地的古老传统和规则,维护着青朴修行地的生态。

在青朴修行地的最高处,有青朴格贡佛殿,也称“扎玛格仓”,该佛殿与莲花生大师的修行洞和吐蕃时名僧比茹扎那的修行洞上下连接为一体,是青朴修行地古老的佛殿之一,建于8世纪。青朴格贡依青朴修行地最高的中央山峰而建,佛殿外部白、红两色相间,格外醒目,是整个青朴修行地的最高点,被誉为青朴修行地的“灵魂”。青朴格贡是青朴修行地的重要道场,这里因为莲花生大师而闻名。莲花生系邬仗那国王族,由寂护举荐来到吐蕃传法,藏传佛教尊称他“阿阇黎”(轨范师),与寂护、赞普赤松德赞尊称“三师君”,享有很高的地位。依莲花生大师修行洞建成的青朴格贡佛殿,在吐蕃时期就很有名,佛殿分上下两层,下层即与莲花生大师修行洞相连的大殿首层,最里面是莲花生大师的修行洞,洞口在大殿中央,修行洞约四五平方米,最高处不过两米,低处不足一米,岩石突兀,石壁乌黑,庄严肃穆。洞内供奉的“莲花生大师如我像”,传说是由吐蕃时高僧比茹扎那和泰弥贡智二人取大海宝物“阿仲沙”塑造的,约一尺高,其左右为空行母曼达拉和益西措杰,还有隆钦饶绛巴·无垢光尊者以印度人形貌塑造的莲花生大师“降魔像”。相传,此像曾开口言:“我之所化乃桑耶青朴也”,故被迎请至此。修行洞内乌黑的石壁上,用金粉绘有寂护上师、赞普赤松德赞,以及比茹扎那、空行母益西措杰等吐蕃密宗大成就者的画像。修行洞外的佛殿内主要供奉的是莲花生大师与吐蕃密宗二十五位大成就者的塑像,这里是莲花生大师为赞普赤松德赞、空行母益西措杰等二十五位大成就者传授密法的重要道场,传说,莲花生大师曾在这里开设“大日如来坛城”,为赞普赤松德赞、空行母益西措杰等王臣及弟子灌顶时,本尊自然显现。显然,关于青朴格贡的这些传说故事,已成为这一古老佛殿的“口述史”。

佛殿中央,在莲花生大师修行洞前方的木地板上,镶嵌着一块一平方米见方的菱形状的石板,这是赞普赤松德赞之女白玛赛留下的遗迹。8世纪,白玛赛8岁时病故于此,相传莲花生大师将白玛赛的神识从中阴身引入遗体,授受《空行宁提》的灌顶并授记。安放白玛赛遗体的石板上,可见“自然显现出的头和脚印”的圣迹。这些圣迹和历史叙事,也是造就青朴格贡佛殿成为青朴修行地的“灵魂”的元素之一。2018年6月,笔者考察时,在这里修行和守护佛殿的主要是当地的僧人和居士或在家修行者。

青朴格贡佛殿的上层,即莲花生大师的修行洞上方,是吐蕃时名僧大译师比茹扎那的修行洞。洞口有廊檐,洞窟套洞窟,弯腰下台阶进入修行洞,再拐弯进入里面的修行洞,洞内供有比茹扎那像、莲花生佛祖三尊和一座鎏金佛塔。传说,比茹扎那尊者在此闭关13年,他是在桑耶寺最早剃度出家的吐蕃时“七觉士”之一,又是赞普赤松德赞时期二十五位大成就者之一,同时,也是吐蕃时期108位大翻译家之首,更是在藏传佛教特别在宁玛派中享有盛名密宗大师。

青朴格贡道场一千多年来积淀的深厚的文化内涵和人文精神,青朴修行地的“根”与“魂”和文化气质,使青朴修行地成为藏传佛教最著名的修行地。青朴格贡大殿所处的位置,是整个青朴修行地的至高点,海拔近5000米。身在此处,天空蓝得令人心醉,烈日当空,没有一丝云彩,强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向山下望去,青朴修行地的修行洞、佛殿和僧舍等掩映在葱翠的灌木丛中,这也是大自然赋予青朴修行地的一种境域。

在青朴修行地,除了留存吐蕃时期大成就者的修行洞等圣迹之外,还有14世纪初著名宁玛派高僧隆钦饶绛巴·智麦沃(无垢光)尊者(1308-1363)、吉麦林巴等上师的修行洞。隆钦饶绛巴·智麦沃尊者的修行洞、灵塔及为建此塔所立的石碑,也成为青朴修行地的一方圣迹。可以说,青朴修行地的宗教生态空间,在“变”与“不变”中维系。

笔者认为青朴修行地丰厚的文化资本和古老传统是建构这一区域生态的因素。修行者的主观能动性或者说修行习俗,促使青朴修行地的生态得以维护和传承。当地的僧尼和远道而来的修行者不顾清苦、艰辛,于此隐居和潜心修行,使青朴修行地的生态保持平衡,同时,也保护了青朴的自然生态——青山绿水的别样风景。虽然这里的修行洞大多又黑又小,但是每个修行洞都承载着其历史记忆和传说故事,包括人文精神。千百年来,历代高僧大德和修行人、游客或文人墨客都将青朴修行地视为一方圣地和自然生态景观。

三、结语

宗教生态学关注的是宗教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包括人与环境之生态结构的关系。从以上田野考察来看,青朴修行地在其自然生态环境无明显变化的条件下,作为藏传佛教著名的修行地,一直吸引着僧尼和修行者前来此地修行。因为修行作为僧尼宗教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与其修行环境以上或所选择的修行地的关系密切,所以青朴修行地尼僧的数量基本保持稳定。笔者调研时,约有几百名僧尼在这里修行,其中尼僧(姑)数量占多数,她们大多来自西藏自治区境内。在管理上,实行政府相关部门的层级管理和僧团组织制度,归属桑耶寺的道场或修行地管辖范畴。

在青朴修行地的僧尼,从年龄上可分类为老、中、青三类修行群体,基于信仰每个年龄段的僧尼有各自的人生追求。老者在修行中颐养天年,十分满足;中年、青年僧尼各有诉求,不乏通过修行解决现实困境。宁静的青朴修行地,或许能给他们带来些许安宁。

在修行上,青朴修行地古老的宗教传统在延续,修行洞、佛殿和大经堂是修行者个体或群体的修行场所和栖身之地,大多僧尼的修住地十分简陋。受修行环境的制约,僧尼的修行样态呈多样性:独自修行,或在僧团组织和制度的约束下,集体修行,统一运作,或组合更新,作为宗教文化的发展的内在动力。青朴修行地的生态系统中,不断循环,并与外部修行环境或自然环境不断调适、依存,已成为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的生存模式。可以说,青朴修行地的宗教生态是和谐的,也是开放式的。青朴修行地僧尼的日常生活清苦,许多僧尼一日只吃一点糌粑,他们大多住在修行洞或简易的僧舍中,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要从青朴山谷下采购,背到山上的修行洞或僧舍。笔者调研时,一路上能看到用袋子背着各种生活用品上山的僧尼。青朴修行地与外界交通不便,当僧尼出现牙痛、嗓子痛等小病时,他们基本不会下山就医,而是选择用自身的抵抗力对抗疾病,但修行僧尼身体出现重大疾病时,他们仍然会选择国家医疗保障,前往相关医疗机构就医就诊。

当然,“一个生物群落中的任何物种都与其他物种存在着相互依赖和相互制约的关系。”从宗教生态系统的运动规律来看,一千多年来已成型的青朴修行地传统宗教生态亦无不发生变迁,不论是自然生态环境,还是宗教生态模式都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青朴修行地传统宗教生态得到恢复,在属地管理模式下,西藏本地的信仰族群和修行者仍是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的主导。但是古老的传统宗教生态环境存在样态已经改变,传说中的青朴修行地108修行洞、108圣泉,等等,很难辨其圣迹。8世纪印度高僧莲花戒和空行母益西措杰在青朴修行地一次性剃度500名僧伽,维持青朴修行地之宗教生态的那种宏大场景,作为一种历史记忆不时在脑海里钩沉。从田野现场依然可见,修行洞、佛殿、圣迹等修行者栖身和修行之所及膜拜圣物等,始终成为青朴修行地信仰族群依赖的存在空间环境和祈福朝拜的场所,且在一种相互依赖和相互制约的关系中延续,致使这一古老传统的宗教生态得以维护。不可否认地是,青朴修行地传统的宗教生态格局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整个青朴修行地“宗教生态”这个概念,基于“圣地”情怀,更加彰显了“祖师”的圣迹和功德。青朴修行地的宗教大格局,或者说宗教公共空间和宗派势力相对消长,且形成了青朴修行地的一个新的发展态势。

众所周知,每个地方的生态系统都受人类活动的影响,人类所栖环境的空间和资源是有限的。不可忽略的是,目前在延续青朴修行地这一传统的宗教生态进程中,青朴修行地的自然生态环境也受到剧烈的冲击,修行者在满足个人宗教需求或为他人提供宗教服务的过程中,对其生态环境也造成一定的影响。修行者与青朴修行地密切依存的空间,承载量是有限的。除了稀有的藏马鸡等保护动物之外,放生的山羊、牛马等也不时涌入,进入人们的眼帘。承载一定数量的生物使青朴修行地自然环境遭受影响,故此,需引起地方环保部门的关注和协调指导。

总之,青朴修行地的宗教生态变迁,是随着藏传佛教宗教文化生态系统中僧尼结构的变异,以及内因、外因的交互作用和相互依存关系的变化而变迁的。但是,对藏传佛教的修行者来说,此处是寄予信仰和灵魂的圣地,不仅寄托了对历代先贤先哲、高僧大德的敬仰,而且在平等地成就和修养着每个修行者或修行群体,青朴修行地赋予他们的是一种力量,一种成就和神圣,给予他们的是心灵的抚慰和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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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西藏研究》2021年4月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