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觉果
摘要:本文依据神话理论和文化人类学的相关理论 ,对藏族婚姻传说以及当今婚礼中“箭 ”的交换及其文化含义 ,进行了全面的剖析 ,指出藏族婚俗中“箭 ”的交换 ,是原始先民生殖文化理念的再现 ,它既象征着男人的生命和生殖力 ,表达出繁衍后代的美好心愿 ,又充当着“央 ”观念的载体 ,即箭的交换体现着“央 ”的流动。
关键词:藏族婚礼 ;箭 ;文化内涵
婚姻是一种建立在性关系基础上的异性 (男女 )间的社会契约 ,一般来说 ,婚姻并不是个人之间的契约 ,它代表两个团体 (家庭、家族甚至国家 )间的结盟。人类缔结婚姻 ,一般都有增进不同群体之间的联合、为繁衍后代提供适宜的社会和经济条件等功能 ;婚姻双方群体交换的物质资源 ,包括作为礼物的嫁妆和聘礼 ,以及地方民俗中各种援助的承诺。[ 1 ]藏族远古时代的婚姻仪式如何 ?到底用哪些物品作为其礼物 ? 已无从得知。从苯教神话传说及敦煌文献中的零星记载 ,或当今部分藏区续沿下来的婚礼来看 ,婚姻双方除有物品、金钱等作为聘礼和嫁妆进行经济补偿外 ,还必须要一支“箭 ”作为其礼物 ,流动于婚姻仪式的整个过程 ,自始至终扮演着重要而神圣的角色。可以想象 ,此时的箭 ,绝非单纯的资助性的经济互补 ,而是有其文化观念上的深刻含义。自然客体的“箭 ”本身是无所谓神圣的 ,而精神化的“神箭 ”却被赋予了凝重的含义 ,承载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文化信息。基于此 ,本文依据神话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相关理论 ,通过解读有关婚姻的神话传说 ,并参照当今婚俗中“箭 ”的交换形式 ,以期剖析出其中“箭 ”的文化象征内涵。
一
从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 ,关于记述藏族古代婚俗的虽有几种苯教版本 ,其中仅有一部是比较完整而可信的 ,其名为《兄妹分财与祈神 》 ,作者不详 ,共分为兄妹分财和祈神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神话叙述 ,描述了人与女神的第一次联姻 ,折射出藏族先民崇拜天神的原始苯教思想。原文以藏族传统的格律诗记述 ,行文简练而通俗 ,其内容简述如下:
女神名叫什坚木楚莫切,是主神索章及其妻子贡赞玛所生的女儿 ,她的哥哥叫拉塞均巴。这位女神美丽动人 ,所有的人和神都想娶她为妻。嘉地的领主林噶 向主神求婚 ,主神道:“我的女儿是神女 ,而你是黑头凡人 ,不能结婚。太阳、月亮在空中升起和降落 ,你何时见它降落在平原上 ?”林噶回答道 :“我希望能娶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 ,我是广袤大地的主人 ,是人类繁衍的世袭之源。假如神人结合 ,人可以信奉神 ,神也可以保护人类 ,彼此会友好相待的。尽管太阳和月亮在空中闪烁 ,但它们的光芒却普照大地。暖气从大地散升到天空 ,形成云。这是我们彼此相通的明证。我恳求你将女儿许配与我。”这一番话说服了主神 ,最终主神应允了这门婚事 ,要求用黄金、绿松石、服饰、一支箭和神牛、神马、神羊等物为聘礼。这些聘礼由七位骑白马的婚使 (新郎的男亲属 )送到神国。在女神启程之前 ,她和其兄通过掷骰子来分配父亲留给他们的财产。祭司拉苯托噶 主持分配财产。她想获得一半财产 ,但由于她是女子 ,最后只获得三分之一。当她动身之时 ,父亲送给她一支箭作为纪念 ,母亲送给她一支纺锤 ,兄长送给她一块绿松石。在分手之际 ,她向众神、祭司、父母双亲及兄弟致谢告别。新郎的七位男亲属在新娘衣裙的右边系上一个白丝线球 ,把她领到尘世。此时 ,祭司托木拉噶在主神的房前举行招福仪式。
婚礼仪式的第二部分是祈祷神灵 ,也就是正式的婚礼过程。在婚姻仪式中 ,首先把羊毛捻成的“穆 ”绳贴在新郎的前额 ,一根蓝色吉祥结贴在新娘的前额。新郎手持一支箭 ,向五位守舍神供奉青稞酒和“朵玛 ”。新娘手持一支纺锤 , 供上奶酪和“切玛 ”。祭司交给新郎一件金物 ,称为拉色尔 ,交给新娘一块绿松石 ,称为拉玉。新婚夫妇坐在一块白毡毯上 ,毡毯上还用青稞粒摆成呈“卍 ”形的雍仲符号 ,为招福仪式之用。尔后 ,祭司和新婚夫妇一起开始举行仪式并吟唱颂辞。颂辞的内容除了要叙述世界起源及最初世系外 ,耐人寻味的是还要讲述箭与纺锤的最早来源 :据说很久以前 ,在天上的一条峡谷里 ,有一位叫恰冈江扎的法师和一位叫做什贝东桑玛 的母亲。他们结合在一起 ,生了三个神奇的卵。从金卵裂口处蹦出一支带有绿色羽翼的金箭 ,这就是箭的来源 ,也是新郎的生命箭。从青绿色卵的裂口处蹦出一支带有金色箭翼的青绿色箭 ,这是新娘金光闪闪的箭。从半圆形的白卵的裂口处蹦出一支纺锤。从天空的光和雾海中出现了苯教的白色羊毛 ,风把它拉了出来 ,纺织成线 ,它被缠绕在一棵树上 ,这根线被命名为“穆 ”绳和吉祥结。于是 ,世界苯辛们把白色“穆 ”绳系在新郎的前额 ,手持生命箭 ;把蓝色吉祥结系在新娘的前额 ,手持玉叶纺锤。
上述为苯教关于婚姻仪式的故事梗概。在整个婚姻仪式当中 ,共出现了三种不同含义的箭: 1、带白色羽翼的箭 ,是七位婚使带来聘礼的一个组成部分 ,据说它是五位“守舍神 ”),即颇拉 (男神 )、扎拉 (战神 )、索拉(生命神)、玛拉 (母神)和尚拉 (舅神 )等的附着处。2 、镶有宝石的生命箭 ,它是新郎的箭 ,是男子的象征。3、金光闪闪的箭 ,是女神之父送给女儿的分别礼物。
我们知道 ,婚姻在大多数社会中都象征着不同家庭或家族间经济权益的互惠转让 ,即在婚姻过程中 ,经济上受损的一方往往需要得到对方的补偿。这种补偿以聘金和嫁妆的形式表现出来。聘金又称聘礼 ,是新郎为获取新娘 ,由新郎或新郎家族支付给新娘家族作为补偿的一定数量的财物。上述藏族婚礼叙述当中 ,神方 (女方 )所提出的黄金、绿松石、服饰、神牛、神马和神羊等礼品 ,显然是人方 (男方 )向神方支付的经济补偿 ,属于聘礼类。然而 ,聘礼中还提到了要一支“箭 ”作为聘礼 ,另外 ,当女神启程下嫁人间的时候 ,父神送给她一支箭作为纪念 ,而母神为她送了一只纺锤 ,并对箭与纺锤进行了一番盛赞 ,特别嘱托新婚夫妇 :“当初生下儿子时 ,其枕边插上一支箭 ,当生下女子的时候 ,其枕边插上一只纺锤 ⋯⋯”
可见聘礼物品中的这支“箭 ”,绝非婚姻双方单纯的资助性互补 ,它是基于一种信仰理念而形成 ,必定蕴含着某种深层的文化理念。婚礼中将“箭 ”作为聘礼而互送的习俗 ,并非仅存于神话故事当中 ,在藏族古代联姻中确实存在过。敦煌古藏文写卷 P1T112612中写道 :“远古之初 ,辟荒之始 ,“穆 ”与“恰 ”联姻时代 ,“恰 ”之使臣到了“穆 ”之地界 ”。[ 2 ]“穆 ”和“恰 ”是藏族远古时期通婚往来的两大氏族 ,抹去历史积淀 ,我们仍然可以看清人类所经历过的‘族外婚 ’时代藏族祖先给我们留下的斑斑脚印。上述有关“恰 ”与“穆 ”联姻的记载并非孤证 ,还广泛地为苯教文献 ①的记载所证实。该写卷中写道 :当“恰 ”氏族的婚使向“穆 ”王求婚时 ,“穆 ”王还特意盘问他们拿来什么礼物 ,问道 :“有没有嵌有雕尾条纹的神箭 ? 有没有神箭上的主要供品即系在上面的小花纹绸条 ?”[ 2 ] ( P131)由此可知 ,藏族古代婚礼中 ,“箭 ”确实作为一种不可缺少的聘礼而互赠 ,在联姻方面起着相当大的作用 ,以此形成了藏族“以箭为媒 ”的婚俗。这种婚俗一直延续至今 ,在西藏、康区、安多等部分藏区的婚礼上还可以见到它 ,然而 ,“箭 ”的交换形式及其规则却因地而异 ,其用意也有变迁的遗迹。
二
对上述婚礼传说 ,著名藏族学者卡梅尔 ·桑木旦先生曾做过有益的探讨 ,并指出“箭是男子的象征 ,纺锤是女子的标志。但研究藏文化的学者们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象征物。”②然而 ,遗憾的是他并未指出箭成为男人象征物的历史缘由及其文化内涵 ,况且 ,只说“箭 ”是男性的象征 ,还不足于说明“箭 ”往往出现于苯教创世神话和婚姻神话中的缘由 ,更不能揭示其深层的文化内涵。为此 ,我们不得不追溯这个所谓“男子 ”的“原型人物 ”及其职能性质 ,对其深层涵义作进一步的探索。我们知道 ,作为标志“男人 ”的箭 ,往往首次出现于藏族苯教神话中 ,而且有些神话中“箭 ”与某一特定的男性神灵相伴而生 ,成为他的标志之一。如苯教典籍《穆叶扎普恰 》载:很久以前 ,从五种本原物质中生成一束白光 ,形成一个白色的字母“Aa”,而后此字母又收入一束白光中 ,出现了一个白光男子。从他的胸膛发出五道光束 ,出现了所谓“世间五辛 ”。其中有一位叫拉沃拉斯 的尊者 ,他从“恰 ”地方迎娶一位叫叶斯恰杰穆的女子作妻子。他们结合在一起 ,生了九个神奇的卵。从金卵裂口处生出一个金色男人 ,手持一支金箭 ,起名为雍仲恰叶杰布 (雍仲恰王 ) ,世间一切“人的福运 ”都是由他所招。从青绿色卵的裂口处生出一个青色玉女 ,手持一只纺锤 ,起名为雍仲恰叶杰穆 (雍仲恰女王 ) ,世间所有“牲畜的福运 ”都是由她所招。又从一个卵的裂口处生出一个青色男人 ,手持宝瓶 ,世间“财富之福运 ”由他所招;从一个卵的裂口处生出一个灰色女人 ,手持“央之恰酒 ”,名叫“灶神叶姆 ” ,世间“粮食之福运 ”由她所招;从一个卵中生出宇宙虎牛 ,其两角獠牙锋利而坚硬 ,名叫“门神虎牛 ” ,专门驱除外来之灾 ⋯⋯
上述神话中 ,“箭 ”首次是与一个叫“恰叶杰布 ”(意为恰王 )的男神同时出现 ,他手持一支金箭作为其标志。从九个神奇卵中生出的诸神 ,各有不同的名称 ,并且赋予了不同的神职功能。其中“恰叶杰布 ”的使命是招纳“人口福运 ”。所谓招纳“人口福运 ”,意为招纳“人口财富 ”,确切地说就是确保人类“种的生产 ”(马克思语 ,即人类的生殖与繁殖 )。③这尊所谓“恰叶杰布 ”的男神 ,在苯教典籍《司巴佐普 》中也出现 ,他是苯教创世神什巴桑波奔赤 的儿子 ,其正名叫“恰杰仁噶 ”, 主管人类的繁衍与万物生命的延续 ,[ 3 ]( P134)二者从神名到神职 ,完全相吻合。另外 ,苯教文献《声释 》中也称 ,桑波奔赤的儿子之一“恰杰仁噶 ”的任务是保护一切众生的生命。[ 3 ]( P11 34 )从“恰杰仁噶 ”的“恰 ”字来看 ,也能证实其神职特性 ,据褚俊杰先生考论 ,在吐蕃古文献和后世的苯教文献中 ,“恰 ”字最常见的意义是“天 ”或“天神 ”,到了吐蕃王朝以后逐步发展为完整的天神谱系 ,苯教信仰把天神“恰 ”看作是本民族的祖先神。这是将对天的崇拜和祖先的崇拜合二为一了。[ 2 ] (P16) 另外 ,敦煌古藏文写卷 P1T12118说 :“荒古时代纯净藏土 ,‘恰 ’安置大地 ,怙佑天地 ”。古藏文写卷 P1T11640 背面又说:“远古之初 ,辟荒之始 ,‘恰 ’安设‘泽 ’ ,箭上系缚箭羽 ⋯⋯”。[ 2 ](P18) 由此可知 ,“恰 ”又是在冥冥之上布置、安排着世界秩序的天神。既然如此 ,这个祖先神意义上的“天神 ”又具备了创造神意义的天神。“恰 ”字在后世文献中又与“福运 ”发生关系 ,苯教文 献《声释 》称 :“恰 ”的意思 是“寿元无量 ”。[ 3 ](P 1137)后来 ,“恰 ”的语义进一步扩大 ,泛指各种福运 (不只是长寿 ) ,甚至还指昭示福运的卦象、征兆。
综上所述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 ,在苯教神话中 ,所谓“恰杰仁噶 ”的这尊男神 ,负责着人类等众生的繁衍生息 ,已明显具备生殖神 (一般而言 ,生殖神的职能范围是性爱、婚姻、繁殖等 )的基本特性。诚然 ,恰杰仁噶不一定是苯教唯一的男性生殖神 ,或者说 ,其使命不一定是专管众生的繁衍(可能还有其他神职 ) ,但可以肯定的是 ,他已经具备了生殖神的一般特征 ,或者至少是“箭 ”象征“男性 ”的“原型人物 ”之一。既然他的使命是确保人类的生殖繁衍 ,属于生殖神类 ,那么 ,作为其标志“箭 ”的文化涵义也就很可能跟男女生殖有关系。我们知道 ,联姻的目的 ,说到底就在于繁衍后代 ,而“箭 ”作为不可或缺的“圣物 ”而流动于其中 ,体现的就是对生殖力量的信仰和对生命不可遏制的追求。由此可以认为 ,藏族婚姻仪式中的“箭 ”,极有可能与远古生殖崇拜观念有关联 ,其当初为男性生殖神的标志。后来的各类箭崇拜习俗中 ,虽然把“箭 ”作为“男性 ”的象征物来解释 ,然而 ,这里的“男性 ”却直接或者间接地与生殖理念有关系。远古先民往往用“箭 ”和“纺锤 ”来暗示生殖活动中的男女双方 ,其中“箭 ”当初可能是男人或者男人“生殖力 ”的标志 ,折射出远古人对生殖力量的信仰和人口繁衍的强烈需求。婚姻传说中用“箭 ”和“纺锤 ”来暗示男女结合的情形 ,还为其他苯教文献的记载所证实。苯教史书《钥匙 》第三品《辛饶诞生 》记述辛饶出生的情况时写道 :
其时 , 一束白光收入一支箭中 , 射往西方世界 , 那里是魏魔隆仁。四条大河之源 ,南瞻部州之眼。白光又进入普保索杰城堡 ,进入熟睡的杰本托嘎的头颅 , 杰本梦见一个闪光的字母“Aa”;尔后白光又进入他的身体之中 , 从身体中又射出了一道光照亮了三界。醒后 , 杰本通体舒畅。同时 ,一道红光收入一只纺锤中 , 射入母亲杰协玛的头顶 ,她梦见一个闪光的字母“Ha”, 三界被她体内的光芒照亮 , 醒后 , 通体舒畅。白光称“贡都桑保 ”,意思是“皆好 ”(阳 ) ;红光称“贡都桑姆 ”, 意思是“皆好 ”(阴 )。少顷 , 白光如一支箭射入一白海螺脑中 , 然后进入脊柱、随脊柱下行至生殖器 ;红光如同一纺锤进入紫砂山般的心脏 ,进入肺中 ,落入阴道 , 进入子宫。红光与白光汇合后 , 生成一头顶红光 , 中部绿光 , 底部白光的光束 , 如同饰针。根据前世的业力和风的作用 , 意识与身躯结合在一起。[ 4 ]
上述藏族典型的天光感生神话 ,还散见于各类藏文史书和《格萨尔王传 》当中。至于其中的白光和红光 ,从藏区西北部信仰的色彩观念分析 , 白色象征着天空 , 红色象征大地 , 兰色象征下界。藏族感光而生的神话不单指“天光感生 ”, 也有“地光感生 ”的因素 , 白色和红色光的结合 , 象征着天与地的结合。西藏定日地区的婚礼赞词中唱赞新房三根大柱 , 一根白柱 , 一根红柱 ,一根长柱。白柱象征天神 , 红柱象征地神 , 暗示新婚夫妇的结合。正因有藏族这种“天地光感生神话 ”才使得白光与箭联系在一起;纺锤与红光联系在一起。藏族婚礼赞歌唱道 :
男子的生命依赖于箭 ,
女子的生命依赖于纺锤 ,
让箭和纺锤永不分离。
由此可知 ,藏族神话中感白、红光而生人演变为箭与纺锤相配生人了。[ 5 ]
总而言之 ,在苯教创始神话中 ,“箭 ”当初是以男性生殖神的标志而出现 ,代表着男人旺盛的“生殖力 ”,所以 ,古人往往用“箭 ”和“纺锤 ”的结合来暗示男女的组合 ,以此来表达对旺盛生命力和人口繁衍的强烈追求。既然如此 ,“箭 ”崇拜观念也就会理所当然地与人类的婚姻发生联系 ,在《兄妹分财与祈神 》中 ,也把“箭 ”作为聘礼而互赠 ,注重叙述“箭 ”与“纺锤 ”的起源 ,并用“箭 ”和“纺锤 ”的结合来暗示夫妻组合。苯教神话中这种通过“箭 ”和“纺锤 ”来祈求丰产繁育的理念 ,不仅体现了古人求生幻想和求理性的文化主题 ,同时也折射出他们繁衍后代的强烈愿望。
三
如上所述 ,在整个婚礼过程中共出现了三支不同含义的箭。其中第二支箭是作为男人生命神而存在 ,然而 ,它只是新郎持在手中 ,并非交换之用。第一支箭和第三支箭 ,才分别以聘礼和嫁妆的形式互赠 ,其实质当然不是经济资助性的 ,而是表达一种情感方面的交流。它是古代部落中广泛存在的赠礼习俗之一 ,也是藏族婚姻中礼仪性交换的体现。法国著名学者莫斯曾深入研究古人礼物的交换规则及其含义 ,他说:“受礼应该还礼 ,因为送礼者送出的是他精神的一部分 ,接受别人的东西等于接受其精神灵魂的一部分。而保留别人的这一部分东西是非常危险的 ,不仅应为不合法 ,还因为这部分东西在道德上、精神上和形式上都来自他人。这东西可以是精神、食物、财物、动产和不动产、女人、后代、仪式等等。所有这一切对受礼者都具有一种宗教性的魔力。总而言之 ,送出的东西决不是没有生命的 ,相反而是活的 ,并常常具有个性化 ,如赫斯形容 ,它们总是在试图回到自己的‘家园 ’或为生长出自己的氏族和土地换回与自己价值相当的回赠物 ”。[ 6 ]他在交换理论中提出了“全面酬报制度 ”和“豪 ”两个重要概念。所谓“全面酬报制度 ”是由送礼 ——接受 —— 回礼这三个环节构成 ,是礼仪性和义务性的交换过程。所谓“豪 ”是指一种物品一旦进入“全面酬报制度 ”中 ,它往往成为神圣性物品 ,并认为有一种“灵力 ”(豪 )附着于其中 ,迫使接受者必须回礼 ,否则就会受到恶的报应和惩罚。
探讨藏族婚姻中“箭 ”的交换 ,首先必须要弄清一个与“豪 ”意义相符的重要概念 ,这就是藏族人普遍信仰的“央 ”。“央 ”是一个很难对译的概念 ,因为它有象征财富、运道的含义 ,暂可译为“福 ”或者“福运 ”,但这是一种活的东西 ,是一种灵气。如一只羊 ,说其有“央 ”,即说明他健壮机敏 ,又指它能不断繁殖 ,给这家人带来好运。在“央 ”崇拜的地区有这样的习俗 ,如果一个人想卖掉他的马 ,就从马鬃上揪下一些鬃毛 ,贴在马厩围栏的门上 ,这是马被出售以后保留“央 ”的一种办法。在人们看来 ,如果一匹马被卖掉或丢失了 ,那么就会被看成是福运丢失了。
藏族先民把首次婚礼追溯至神人联姻 ,体现着拜天拜光的苯教思想。不难看出 ,这种以“箭 ”作为礼物而建立的“全面酬报制度 ”,其实是人与神所订立的一种契约 ,而维系这种契约力量的“箭 ”却承载着“央 ”。首先 ,男方把作为聘礼的箭送给女方 ,认为有一种“灵力 ”附着于其上 ,送出的是他们精神的一部分 ,具有一种宗教性的魔力。“任何在给予、馈赠行为上的怠慢都会暴发猜疑、冲突和血腥仇杀;如不接受对方的给予和馈赠也代表一种蔑视或敌对情绪 ,接受礼物后不回报会损坏收礼者的人格和声誉 ”。[ 7 ]因此 ,神方必须接受人方的礼物 ,并务必要回礼 ,于是 ,受礼者神父同样也为神女送一支箭作为回礼。作为给予和回礼的“箭 ”始终以“灵物 ”的身份在交换 ,“聘礼箭 ”表示一种福运和吉祥 ,所以在婚礼中成了五位守舍神的依托处 ;而“回礼箭 ”负载着代表福运的“央 ”,所以作为福运的象征而赠送给女儿的。女儿把天神的福运物带走 ,可能导致天神“央 ”的流失 ,故而 ,当女儿被带到尘世之时 ,祭司苯木拉噶就在主神的房前举行招福仪式。招福仪式在藏族婚姻中至关重要 ,“因为如果新郎或女婿永远离开了家 ,那么 ,这个家庭的福气可能也会随之而去 ,据认为这是家门的不幸。另一方面 ,在新郎的房前也要举行类似的仪式 ,因为新娘会带来她的财富并延续家系的香火 ,所以这自然被看成是一件吉事。”[ 8 ]西藏阿里日土地区的婚礼仪式中还比较完整地保留着这种“以箭为媒 ”的婚俗 ,与上述婚姻传说不同的是 ,只是一支箭在交流 ,就是在真正举行婚礼的前一天 ,男方家的三四个人 (其中一人是迎亲人 )和伴娘要到女方家 ,把一支装饰着五色彩条的箭和其他礼品放在祭司的手中。第二天当新娘准备离家时 ,要举行敬献神饮的仪式和招福仪式 ,迎亲人唱着神箭赞歌 ,取回献给祭司的那支箭。女方父母还要给她一条哈达和肉、袋茶及其他一些物品作为告别礼物。甘肃南部白龙江中上游沿岸藏族的结婚仪式中 ,也有这种箭的交流 ,就是迎亲这天清晨 ,新郎家早已请苯教祭师经一定仪轨制作好一支箭 ,由祭师和迎亲队伍带到新娘家。新娘动身前往新郎家时 ,这支箭又回到了新郎家 ,最后放置在新郎家的神位上 ,这个神的象征物从此永久地保护这个家庭和新人的幸福。类似的婚俗还不同程度地存在于安多卓仓地区 ,即在婚礼的前一天 ,男方家要派出一位婚使 (藏语称“达曲 ”,意思为“持箭人 ”)到新娘家 ,去送新娘的坐骑 (一般以白色或青色骡马为宜 )和“央达 ”(福运箭 )。若男方家没有准备“央达 ”或忘带“央达 ”,女方家是不会允许迎娶新娘的;若“央达 ”折断或者残损 ,就会被看成是婚姻不吉祥或不美满的预兆。因此 ,婚使要精心保护 ,以免受损。姑娘离家后 ,只要“央达 ”留在家里 ,姑娘的“央 ”(福运 )就不会丢失。显然 ,这支“央达 ”是为姑娘出嫁时招福所用的。因为姑娘的出嫁有可能招致娘家“央 ”的流失 ,招福仪式的目的就是把“央 ”留在家中。
总之 ,在藏族婚礼中 ,箭的交换体现着“央 ”的流动 ,它是藏族婚姻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礼物之一。交换是社会网络建立的基本要素 ,它的实质并非经济性的交换 ,而是一种礼仪性的交换和互惠性的制度。“箭 ”作为“央 ”的载体 ,藏族先民通过它的交换来实现社会秩序与社会关系的建立。藏族婚姻仪式中“箭 ”的交换 ,正好成立了一种所谓“全面酬报制度 ”,然而 ,不同的是这种关系是建立在人与神之间 ,表达出神人和谐的愿望。按藏族传统的观念 ,尽管每件有用之物都有“央 ”的存在 ,但在藏族箭崇拜观念的文化濡化④过程中 ,箭崇拜逐渐与“央 ”信仰发生联系 , 于是 , 把整个家庭的“央 ”都聚集在一支箭上 ,如此“福运箭 ”就成了一种承载整个家庭“央 ”的神圣物。民间也形成了一套专门招纳福运的信仰仪式 ,所用的“招福箭 ”是一支“由一个铁镞、一面小镜子和一个海螺及三色或五色丝带组成 ”。[ 9 ]如今在藏区很多地方 ,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支约长两尺长、精心装饰着五色丝绸的“箭 ”供奉在自家的供台上 ,把它作为家庭“央 ”的象征物而倍加崇奉和膜拜。
综上所说 ,在藏族整个婚姻习俗中 ,“箭 ”具备了多层文化涵义 ,它既象征着男人的生命和生殖力 ,表达出繁衍后代的美好心愿 ,又充当着“央 ”观念的载体 ,寄托了延寿长命、福运吉祥、财源旺盛等许多美好的祝愿。如今部分藏区的婚礼中 ,还要演唱许多首赞颂彩箭的歌曲 ,如有一首藏族民歌唱道:
左边这支镶着松石的箭 ,
就叫善飞的黑铁生命箭 ,
是十万空行母的生命箭 ,
是持明仙人保城护身箭。
箭身周围都装饰着箭翎 ,
是完成四大事业的象征 ;
箭尾缺口还涂上了朱砂 ,
是痛饮敌人鲜血的象征 ;
天雷式的铁簇装在箭头 ,
似铁匠火星中鹄的象征 ;
五色绸缎装饰着这支箭 ,
是五种智慧长寿的象征 ;
松耳玉石镶嵌这支好箭 ,
系着中意珍珠城的象征。
注释 :
①苯教文献《钥匙 》记:“赛堡高处所住的家族便是‘穆 ’氏 ,属于王族种姓, (大王 )名叫穆结兰吉丹巴盖 ,因以上士处世,故心绪宁静安乐,因专为利益众生而降世 ,故视众生为己之独子而倍加慈爱。其王妃乃恰 ·埃列夹巴之女 ,名恰氏昂章玛 ”;苯教典籍《普照阳光明灯》亦记 :“祖先穆楚杰熏 ,他和天女昂饶玛婚配,生下穆赞喜吉杰布。穆赞喜吉杰布娶‘恰 ’族王女为妃 ,生子穆赞结布 ”;《苯教源流 》亦云:“(八万年前 )天神恰氏王雅拉达竹和穆氏女子色卡玛结合,生下脱噶尔六子。”
②卡梅尔 ·桑木旦《箭与纺锤 —藏族历史、传说、宗教仪轨和信仰研究》,中国藏学出版社 ,上册 , 2007年版 , 336页。另外 ,著名学者南喀诺布在《古代象雄与吐蕃史 》中也说:“在禳解仪式中所描绘的箭和纺锤的图形 ,是用来标志男子和女子。”见该书 357页 ,中国藏学出版社 1996年版。奥地利藏学家沃杰科维茨在《西藏的神灵和鬼怪》中也说 :“西藏很多宗教仪式上使用的最重要的圣器便是箭。箭是男性成员的一种标志。”见该书 438页 ,西藏人民出版社 1993年版。
③马克思主义人口理论中的“两种生产 ”,指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人类自身生产。两种生产理论虽然是马克思提出的 ,但是它的最终完成却是由恩格斯阐释的。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第一版序言 ”中 ,恩格斯对两种生产理论给予了系统的阐述 。他说:“根据唯物主义观点 ,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 ,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 ,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 ;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 ,即种的繁衍。”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人民出版社出版 , 1972年版 ,第 2页。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人口的生产与人类存亡共始终 ,成为所有原始文化的主题和内在核心。
④文化濡化是指在特定文化中个体或群体继承和延续传统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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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才项多杰 (1973 - ) ,男 ,藏族 ,青海同德人 ,西南民族大学西南民族研究院 2007级民族学博士生 ,青海民族
大学藏学院副教授 ,研究方向 :藏传佛教与藏族文化。
原刊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