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是古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地处中原通向西域三条道路交汇处,四大文明在这里碰撞交融。1900年,敦煌藏经洞(莫高窟第17窟)发现五万多份卷宗,为我们认识中国和世界历史文化提供了重要的新材料,其中古代音乐舞蹈的资料尤为丰富和珍贵。莫高窟140多铺经变画,33幅世俗乐舞壁画场景中记录着几百个舞蹈形象,几千个乐器形象。敦煌藏经洞保存的唐、五代琵琶谱及舞谱等罕见的文献,是开展中国古代音乐舞蹈研究和实践最为直观、形象和可信的历史依据。
自古以来,我国的音乐舞蹈文化高度发达。由于种种原因,许多珍贵资料遗失,优美的乐舞无法重现。敦煌壁画和藏经洞文献的发现,是对中国舞蹈形象历史和资料的重要补充。当我们看到敦煌壁画舞蹈形象时,会充满自信。绝妙的舞姿,高超的技巧,各个时代发展的风貌和历程,活脱脱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敦煌壁画舞蹈是中国古典舞发展最重要的源泉,是挖掘继承中国传统音乐舞蹈文化,创作具有中国民族特色、中国气派的文艺作品不可忽略的宝藏。敦煌壁画里的舞姿不仅体现着中国古代舞蹈的独特韵律和美感,更直观地呈现了丝绸之路各民族间音乐舞蹈文化的碰撞交流,是我们解密古代中国音乐舞蹈文化的钥匙,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中华文化在交流互鉴中生生不息、不断向前发展的新角度。
舞剧《丝路花雨》1982年法国演出实况剧照。作者本人供图
我所在的甘肃省歌舞团(1993年至2002年曾改名为甘肃敦煌艺术剧院)现为甘肃省歌舞剧院的创作者们走进莫高窟,壁画上生动的舞蹈形象跨越千年的历史向我们扑来,在这浩瀚的艺术海洋中,我们蹒跚学步、拓展视野,我们的思维方式、审美观、人生观在敦煌文化的洗礼中发生了变化。1979年,我们创作的第一部取材于敦煌壁画的舞剧《丝路花雨》在北京首演,获得空前的成功。著名剧作家曹禺先生说:“《丝路花雨》在北京的成功演出是一次爆炸。”
这部反映丝绸之路人民友谊的舞剧,不仅打开了挖掘敦煌古代音乐舞蹈艺术遗产的新路径,而且成为了中华文化传播使者,有力地推动了中外友好往来。1979年末,《丝路花雨》连续出访朝鲜、日本、法国、意大利、泰国等国家,让世界观众了解了中国文化和独特的审美,以及背后所蕴藏的中国人的哲学观、世界观。《丝路花雨》之后,我们继续在学习敦煌文化的道路上探索和实践。1987年,创作了大型舞剧《箜篌引》;1993年,将席臻贯先生解译的敦煌藏经洞唐、五代琵琶谱搬上舞台,创作了大型乐舞《敦煌古乐》,重现中国古代诗、乐、舞一体的高超艺术形式。这部以唐代社会生活为背景,没有贯穿人物和情节,颇具学术性质的艺术作品,获得国内外观众的热烈反响。
我尝试结合《丝路花雨》《箜篌引》《敦煌古乐》三部作品的创作实践,分享四十四年敦煌艺术生涯中的“学”“思”“感”“悟”“行”,敦煌舞独特的美和价值,以及我们将静态的敦煌古代音乐舞蹈文化遗产,转化为当代文艺作品的过程和方法,希望对有志于从事敦煌艺术研究和实践的青年们有所裨益。
舞剧《丝路花雨》1982年法国演出实况剧照。作者本人供图
一、敦煌乐舞遗产的独特价值
1.抽取规律、提取精华,把握敦煌舞的特点
我们创作舞剧《丝路花雨》的过程就是逐渐掌握敦煌舞姿特点的过程。舞剧初创期,“三道弯”“扭腰出胯”是编导们复活静止敦煌壁画舞姿的最初认知。在编创实践中,我们发现敦煌舞姿具有浓烈的曲线特点,头、颈、肩、胸、腰、胯,四肢由多个S形线条组成。当我们尝试复活这些静态的舞姿时,舞蹈动作的过程经过类似S形曲线的运动线路,才能突显出敦煌舞姿独特的韵律,从摆舞姿的生硬痕迹中走了出来,使静止的舞姿活动起来、连贯起来。在不断完善舞剧《丝路花雨》的过程中,这一新的认知得到了普遍的运用和发展。
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员、著名舞蹈家付兆先先生评价《丝路花雨》时说:“在我国现代舞蹈史上,一个新的独立成型的舞蹈语言系统开始创立起来了。它既是我国的古典舞,但又不同于中原的古典舞,而是我国古典舞的一种发展形式,既宗其源又自成体系。为了区分起见,把这种新诞生的舞蹈形式称之为‘敦煌舞’,似乎比较合适。”
在舞剧《箜篌引》的创作过程中,我们通过反复学习、对比敦煌早期洞窟壁画舞姿,印度舞姿及克孜尔石窟群的龟兹壁画舞蹈形象,试着寻找S型造型背后的动力和源头。是什么力量推动着整个身体形成S型的造型,传达出这种特殊的美感?
敦煌早期壁画中的舞蹈用气息来发力,看过壁画上这些生动有趣的画面后,当开始模仿壁画上的静止舞姿时,便有意无意中运用了气息,这种气息随姿态的转换而变化,自始至终一直存在。这种从观察和实践中得到的灵感,使我们切身体会到了早期壁画舞蹈气韵生动充满劲道的特点。舞姿复活中,气息起主导和控制作用,由气而生韵,舞蹈的分寸感和美感栩栩如生的体现在壁画静止舞姿中。这正是敦煌舞不同于印度舞蹈乃至龟兹壁画舞蹈的地方。
退休后,我总结敦煌舞蹈创作和研究的经验,提炼出敦煌舞“抻曲、旋拧、劲、意”四个新元素,即敦煌舞蹈新理念,旨在让不同基础的人,快速的掌握敦煌舞的特点,走进敦煌舞。
“抻曲”指的是身体各部位最大限度的伸展之后,每个关节在气息的控制下弯曲形成S形舞姿。在一抻一曲中产生美感和韵味。“旋拧”是敦煌壁画舞姿最具创意的特色,它是指身体各部位头、颈、肩、胸、腰、胯及四肢的深层旋拧。特别是身体中段深层肌肉的旋拧产生出一种独特的对抗的力量和美感,充满着出其不意的变化。“劲”是指劲道。劲道是人体运动的方向和力量。一般人认为敦煌舞就是柔美,其实不然,它有许多充满力量的画面和充满劲道的生命之舞。“意”指舞蹈的意境、意味、意趣和意志。
敦煌舞呈现的是一种雍容大气的美,它美不胜收,但美而不媚。敦煌舞具有丰富的曲线美,却曲而不沉。它典雅柔美,却柔而不软,有内力支撑,柔而有分寸,犹如中国书法中的“颜筋柳骨”。在壁画中,充满生气的活跃场景,飞天的相互追逐,蹬脚即起的飞升,向下直线的俯冲,狩猎者的矫健,神佛们各司其职的宏大场景,都合情合理,有序进行着,即所谓激而不乱。
2.敦煌舞是丝绸之路各民族舞蹈文化互鉴交流的成果
敦煌艺术在对外来文化的接纳中,以汉民族文化为本位,又吸收外来文化的养料。在长期的历史长河中,从外形到内涵都逐渐完成了一个中国化的过程,敦煌舞饱含着中华民族审美,显示出独特而又非凡的魅力。
我们通过对比印度古典舞蹈、敦煌早期洞窟壁画舞姿、克孜尔石窟群的龟兹壁画舞蹈,可以看出龟兹壁画舞蹈和敦煌早期壁画舞蹈形象都与印度古典舞蹈有着程度不同的联系,但是在许多方面,三者之间又有着显著的不同。这些相似与不同使我们看到中西舞蹈文化互相撞击而交融演变的一些进程。
敦煌早期石窟壁画中的舞蹈,鲜明的色彩,凹凸明暗的对比,突出了人体线条的自然曲线,比如外开式的站立等均体现出了儒雅风度。敦煌早期壁画舞姿在气息支配下使外在动律形成线的连贯性,而且在这些舞动着的手臂,身躯各关节用力的劲道中,由于气息的变化似乎又表现出了动作线条的刚柔相济,节奏的快慢变化等复杂性。至此,接受了外来文化影响的敦煌早期壁画舞蹈已基本上实现了自身的转化完善,它已不再是外来文化的驳来品,而是中西文化交流撞击下产生的气韵生动的中国敦煌舞。敦煌舞正是因为接纳吸收融合了丝绸之路上不同民族的舞蹈文化,呈现出全新的舞姿和动律,丰富了中国古代舞蹈语汇。这个课题值得结合丝绸之路沿线的舞蹈形象遗存、现存民族民间舞蹈以及历史文献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从而探究古代丝绸之路上舞蹈文化交流历史。
二、运用敦煌乐舞文化遗产进行文艺创作的方法
结合《丝路花雨》《箜篌引》《敦煌古乐》三部作品的创作,只有不断深入了解博大精深的敦煌文化,才能将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转化为文艺作品。
1.走进历史,深入学习
虚心地向我们的祖先学习,从历史中去汲取营养和灵感,是我们每一部作品成功的基石和起点。自1979年第一次赴敦煌学习开始,此后在剧目创作的各个关键阶段,赴敦煌学习成为了我们最重要的课题。
我们的学习并没有停留在对舞姿的模仿,而是更加深入的了解舞姿背后深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丝路花雨》创作的最艰难阶段,创作组决定闭门读书,并邀请敦煌学者和历史学家来团讲课。我们读的书很杂,多数与创作没有直接关系,包括向达先生的《中西文化交通史》《新唐书》《旧唐书》以及斯文赫定的考古记录等。我们学习丝绸之路的贸易、中原与西域各个少数民族地区和中亚各国的文化交流,学习敦煌的历史、敦煌莫高窟的营建历史。这些阅读让我们坚定的将《丝路花雨》的主题定在丝绸之路上。《丝路花雨》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物,甚至服装、造型、道具都有据可考,却又不拘泥于历史。段文杰先生将这个特点巧妙的总结为“真实的虚构”。他说,“历史是情节的依据。壁画是舞蹈的来源。作为舞剧艺术的《丝路花雨》,不是真实的历史,但是他又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
2.真情实感是艺术创作和创新的源泉
学习历史,并不是为了模仿历史,重复历史,简单复古,而是当代人对历史的反顾之后,发展出新的艺术语言,创作出让当代人产生情感共鸣的故事和思想。在《丝路花雨》的创作中,敦煌壁画静止舞姿的真正复活是在展现唐代历史生活画卷中实现的。情感激活了壁画上精致的舞姿。《史记·乐书》云:“诗,言其志也; 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乎心。”两千多年前,我国先贤早已指出,“情动”“心动”是舞蹈艺术的起源。
3.表达当代主题,与观众的生活和情感体验共鸣
作品之所以能够与观众产生情感共鸣,受到他们的喜爱,是因为我们所表达的主题反映了那个时代人们情感深处的渴望。
《丝路花雨》表达的是丝绸之路上中外人民的友好交流,同时也是对“善”和“恶”这个经久不衰的人性主题的思考,表达了人们心中对善良、正义的向往,对自由开放的美好生活的期望。文艺作品背后所表达的情感被世界观众所感受和认同。正是这种基于共同的生活经历,对共同的美好事物的追求,让我们的艺术作品被国内外观众所喜爱,这是世界人民对生活中真善美的价值追求。
《箜篌引》诞生于1987年,在将壁画故事改编为舞剧时,我们最大限度地减少原作中的神幻色彩,主要歌颂为崇高理想而献身的精神。
著名学者任二北先生曾呼吁 “今日敦煌诸谱,又先留在异邦,设若有人努力钻研,或竟先我而能贯通,摹拟表演,张皇于世,其时斯、伯诸奸,设犹有在者,岂不沾沾自得,振振有辞?在我则自侮人侮,分辨不清,又将何以堪?故对于此项残谱之作用,国人应本爱国热忱,力求通解务着先鞭,不可再落人后。”这段话成为我们的心理支柱。当时剧院的条件极其艰难,但我们决心重现唐代中华乐舞文明的辉煌。全剧四个场景分别是“宴乐图”“民间乐舞”“边塞文艺”和“天人合一”。虽然是在二十多年前,但我们创作出一个兼具历史性和艺术性的作品,让世界了解和感受中华乐舞文明的璀璨。《敦煌古乐》在日本76天70场的演出中,观众反响热烈,这让我们感到无比自豪。
三、敦煌舞未来发展方向的几点想法
敦煌研究院著名学者史苇湘曾提出,假若我们摘去唐代壁画净土变里舞乐者头上的“圣光”,唐代的舞乐形象就回到了人间。各个历史时期、各民族的画工绘在壁画里的音乐舞蹈和其他物质形象都应该是当代现实生活的反映。舞姿图中每一幅都符合人体解剖学,具有可模仿性,可以认为是画家对当时乐舞场景身临其境的描绘。而这些舞姿在软度、开度、力度、旋转、跳跃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我常常在想,在那个还没有芭蕾舞、现代舞的年代,舞者是如何做到的,还有哪些没有被我们发现和关注的内容?我们急需在敦煌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精神的引领下,建立和发展敦煌舞基训体系,提高舞者身体能力,以表现那些高难度的敦煌舞姿,重现敦煌舞蹈美。
敦煌舞蹈本身就是文化交流与碰撞的产物,敦煌舞研究和实践的发展也应该向纵深发展,加强与“一带一路”各国的交流。敦煌舞还有很多未解决的问题,需要在不断深入的交流探讨中,找到她生命力的源头。例如通过对唐胡旋舞、胡腾舞沿丝绸之路传播路线以及丝绸之路沿线各民族民间舞蹈的研究,探究其舞姿、动律及审美的变化,了解不同舞蹈语汇的交融和创新。
《丝路花雨》《箜篌引》《敦煌古乐》只是敦煌文化这片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浪花,但它确实存在过,所以我将自己的学习过程、理论发现、创作经历以及《丝路花雨》《敦煌古乐》等特殊的演出经历同读者分享,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青年舞蹈家走进、了解敦煌艺术宝库的独特魅力,创作出更多扎根传统、服务当代的文化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