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图片_20200821135242.jpg摄影:觉果

       对于雨崩和明永人来说,所谓圣地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有明确的四至范围。这些年,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卡瓦格博地区的藏族有对他们所处环境命名的习惯,并由此形成了一种古老的传统。这些命名按性质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对社区以内土地和房子的命名,另一类是对社区以外“自然物”(包括山石、树林、水流等)的命名。这些名称的含义,前者绝大多数是世俗的,后者几乎都是神圣的。而且在两种名称的事物之间,有着人为的分界。这让我们认识到:该地区的藏族在处理他们与周围环境的关系时,采用了空间划分的方法,即把他们与之打交道的世界,分成“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两个部分,前者也可以叫做“世俗空间”,后者叫做“神圣空间”。以此为基础,他们发展出了一整套相关的信仰观念和资源管理方式。

      2000年7月我们访问明永,第一次听到大扎西提到“日卦”这个字眼,他说是“封山”的意思。后来我们才知道,该地区的藏族村子,均有划定封山线的古老习俗,这条线藏语叫做“日卦”(རི་འགག,或རི་རྒྱ་),意思是“山的关口”,村民解释为“关门”和“封山”。据雨崩村的老人讲:卡瓦格博山神来自印度,来了就定了“日卦”,噶玛巴第一代活佛又按这条线划分了神山的地域。德钦县东竹林寺的巴卡活佛专门给我们讲了设立“日卦”的方法:

       先由活佛应当地民众的请求,前去某村察看神山的风水,何处风景好、森林好,何处容易发生滑坡和泥石流,再认定设边界的方位。沿日卦线,每隔一定距离便建一个嘛呢堆,或埋一个地藏宝瓶,宝瓶里放25种药、5种绸缎、5种金银宝石、5种粮食。埋好以后,念7---21天的经。从此后,日卦线以上的草木就不准乱动,不能砍树,不能挖石头。每年还要请活佛来念经加持。

       在明永等村庄,当地村民还为我们画了“日卦”的地图,如明永村长大扎史在他绘制的神山图上标明:明永村日卦线的走向是从冰川左边山头的“朗泽日供”起,经“阿尼供”、“达瓦结格”、“达瓦日布”到右边山头的“布里吉里”。他解释说:日卦的意思就是关门、关山,禁止进入。而雨崩村的日卦线也有许多自然的标志,其中主要的是山坡上的两块石头,一块为白色,代表白度母;一块为黑色,代表绿度母。去神瀑途中的修行圣地帕巴念丁吉卓,也是本村封山线的一个起点,从这里开始一般不能砍伐树木,如果要修盖山里的牧棚,必须在此焚香祈祷众山神给予恩赐。

       虽然没有古代的记载,但以封山线的形式来标明世俗(内部)和神圣(外部)空间的边界,无疑是当地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目前所知有关德钦封山线最早的记载,见于黄举安在民国37年(1948年)撰写的《云南德钦设置局社会调查报告》:

       “山中所产的药材如虫草、贝母、麝香、狐皮、猞猁皮、豹皮、鹿茸、熊胆等珍贵山货,但因宗教上的封建思想所固蔽,大多山林为喇嘛、土司或有权势之人士所封闭,名之曰‘封山’,禁止打猎或砍伐,此与民生影响不无关系。”

       这段记载和我们的调查结果是相吻合的。更重要的是,这条界限不仅具有宗教的意义。因为它是由特定的社区通过仪式行为确定下来的,同时又成了该社区所拥有的自然和文化资源的标志。从前,这一地区村庄之间借封山线的划定,维系了一个资源分配和管理的体系。即由寺庙喇嘛和行政官员共同依海拔高低、距村庄远近等标准,为每一个村子的山林划出一条线,这条线以上为封山区,禁止狩猎和采伐活动;这条线以下为资源利用区,既可打猎亦可伐木。例如,明永村和雨崩村的“日卦”线大体在海拔3000-3400米以上,当地居民规定,禁砍主要神山的树林,山上的一草一木也不可动,否则神灵会怪罪。其它的神山可以砍一些烧柴和建房用的木材,但不可乱砍,而且山上的木材不允许出售到外地,否则罚款。雨崩村还规定,雨崩的山林、牧场、水源都归雨崩村所有,任何人不得擅自领外地人进村狩猎,违者罚款100元;无论是外地人和本村人,都不得在本村森林封山区打猎、下扣子、放狗,违者没收全部东西并给予罚款300元;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均不准猎杀马鹿,违者打死一头马鹿罚款3000元,没有现金就用家中的牲畜相抵。该村还禁止外人采集标本,违反者没收标本,还处以100元以上罚款。云南某高校的师生去雨崩采集植物标本,就曾遭到村民的干涉。

       日卦线一经划定,因其带有超自然神灵的意志和权威,通常都能得到较好的遵守和执行。明永村藏民男子每年农历正月初五,都要到太子庙烧香念经向神山拜年;明永村4月初10至17日、7月初5至12日,雨崩村6月15和7月15日,两个村子的全部人都要上山烧香念经,对牲畜吃草、人砍树木等行为,向神山表示歉意。20世纪50年代之前,这两个村行政上都由阿东土司管理,宗教上都由德钦林寺管辖。阿东土司派人与德钦寺喇嘛共同划定“日卦”线之后,具体交由两个村的“伙头”来管。伙头由长老会选举,由全村每户出一人参加,凡村中大事,诸如村规民约的情况,对违反规定者的处罚,举行宗教活动等,都由长老会议定后交由伙头组织实施。阿东土司和德钦寺喇嘛每年都要到村中巡视一次,一旦发现有违反规定者,就将受到重罚。因此,传统的社区管理曾是严格而有效的。

       无论作为分隔世俗与神圣空间的边界,还是划分社区资源范围的界限,封山线历来都具有禁忌的性质。当地人相信:只要打破这个禁忌,必然会带来灾祸和争端。而这些禁忌的存在,不断强化着当地人民的认识,影响着他们过去和现在的行为。我在德钦县档案馆看到过这样一份毛笔写的文件:

       1954年,位于说拉山口(到卡瓦格博外转经,必须经过这个山口)下的梅里石村,与临近的亚工村发生山林争执。这件事的起因是亚工村有人到梅里石的山上采集贝母等药材,碰到梅里石村民带枪拦阻,说这里是他们村的“封山”,不能随便挖药材。德钦县政府接到报告,经调查后得出如下结论:

       “据报美利石(梅里石)村公山,产贝母、知母,解放前,历来都可到山上挖贝母知母,解放后还照旧挖着。这座山不是封山,还可以由以前全山药材卖给王文选家等开挖为证,全县群众也有很多知道这山的情况,事实证明此山决不是封山。”

      同年,县代表会议决定:只要“不是封山的山,应坚决开放给群众开荒挖药材。”即使有这样的规定,仍然发生了上述事件。这份历史记录说明,当时在封山区内搞采集活动,是遭到民众强烈反对的,政府部门的文件反复强调“此山决不是封山”,也就是认定:只有在不是封山的地区才能搞开发,而封山地区依照当地的传统是不能动的,连政府也不能推翻传统的禁忌。类似情形,在今天也时常发生,可见封山对于当地社区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相关的禁忌长期以来一直被人们遵守着,在一定时期和情况下,也受到政府部门的尊重。上面讲过的登山事件,也是因为有人触犯了日卦以上的圣境,才遭到村民的强烈反对。中日联合登山队设立大本营的笑农牛场,就是雨崩的圣地之一。村民们抱怨,登山的人刚走,那里就出现发生大风、泥石流、雪崩,上千棵大树被吹倒,整个山谷仅剩下一根经幡。他们认为在原始森林遮天避日的地方出现这种灾害,是因登山惹怒了卡瓦格博而降灾给雨崩村。打狼的事件也和封山线有关。根据传统的习俗,在日卦线以上是不准打猎的。雨崩村的老人就说:鹿、熊等动物是卡瓦格博的牲口,如果杀了,当地的人畜会生病,庄稼长不好,会起暴雨暴风,牛马养不成。文革中曾取消了日卦线的禁忌,一度出现有人上山下扣子、打动物的现象,结果村里病人多,死人也多。文革以后大喇嘛重新来定了这条线,规定白石头黑石头以上不准打猎,不准下扣子,为此,村里还组织人杀了17条猎狗。在封山区内的动物,都被视为卡瓦格博的牲口。谁跨过分界线去打动物,就会得罪神山,自然会遭到报应。登山和打狼的事件,都证明了封山所具有的“禁忌”的意义,在今天还被广大藏民所认同。作者:郭净。博士,云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致力于文化人类学研究和社区教育,也是旅行者和写作者。)

       本文内容摘自郭净著《雪山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