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杂多前,我正在读一本关于隐士的书。隐士是一群真正拥有了人生智慧的人。他们或幽居于高山深谷,或栖身在莽林层峦,总之他们拒绝浮躁,藐视红尘,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也不肯轻易显身于众人,他们清高孤傲,离群索居。
       中国人用一个“高”字概括了隐士留给世人的形象。这高当然是一种境界,在众人眼中,似乎隐士们总是与林泉相依,与烟霞为伴,即便是大隐隐于市,在隐士心中也总是装着一抹清风,一枚朗月。中国人相信,世间万物都是自然造化,或许只有在自然的拥抱之中,隐士们才能获得终极的慰藉,亲近自然,不染俗尘,便毫无悬念地成为了隐士的标志。
       我去杂多是为了寻找雪豹。这是一种生活在海拔3000米—5000米之间的野生动物,它的一生都与雪线为伴。
       杂多位于三江源国家公园的核心地带,这里峰岚交错,河流纵横,复杂的地理构造,使这里成为野生动物的摇篮,雪豹就是其中一种。
       雪豹有着独特的生物习性。在自然界,我们很少能看到群居的雪豹,它们总是昼伏夜出,行踪难觅,略显孤僻的性情,与隐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雪豹的生活环境,又多在常人无法抵达的悬崖山冈,这一点更是与隐士有着某种神似。
       雪豹对栖息地的环境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中国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每一百平方公里的雪豹密度绝不会超过两只,而且栖息地的自然一旦发生退化,它就立刻会从这一区域撤离,于是雪豹又成为了衡量一个地区生态环境的指标。
       杂多是青藏高原乃至整个中国已知雪豹的活跃度最高的地区之一。
       据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提供的数据显示,全世界有60%的雪豹栖息地在中国,其中杂多的自然环境最为优渥。
昂赛峡谷
       虽然我们至今仍无法准确估计究竟有多少雪豹在杂多繁衍生息,可是近年来当地牧民救护雪豹的故事时有发生,这说明,雪豹在杂多地区的数量正在逐年增多,昔日难得一见的雪山隐士,如今也时不时地显露真容。
       昂赛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这里是杂多县的一个牧业乡,这里也是澜沧江源区著名的雪豹栖息地。
       厚重的冻土和密集的湖泽,使得杂多成为了青藏高原著名的水乡,汩汩喷涌的地下水资源和潺潺不息的雪山融水,不仅造就了杂多浩瀚的生命景观,还为哺育一条大河创造了条件。杂多是澜沧江——湄公河的发源地。
       澜沧江——湄公河,这是一条对亚洲的生态环境和文明铸造有着深刻影响的国际性河流,它带着亘古高原的祝福,以东方巨龙般的雄姿在南亚次大陆腾挪奔突,用博大的情怀和蓬勃的生命力,化育了万千众生,滋养了浩瀚文明,它是南亚诸国当之无愧的母亲河。
       雪豹就生活在澜沧江——湄公河上游雪线之下的苍茫山地。按照“蝴蝶效应”推断,雪豹的生存状态,反映出的将是整个澜沧江——湄公河上游甚至更广大区域的生态状况,我们因此确定,对雪豹的寻踪,其实是对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生态环境的考察。
       一座巨大的雪山横亘在昂赛峡谷谷口。雪山山势高耸,山体巨大,即便是在炎炎夏日,雪山的峰顶也覆盖着皑皑白雪。白头的雪山是神灵的圣殿,千百年来,昂赛峡谷的众生就是在这座雪山的护佑下,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度过了无数次寒暑轮回。
       澜沧江流经杂多县城后,水势突然变得浩大起来,站在江畔,江声如雷贯耳。
       澜沧江两岸是广袤的草原,因为草色滋润,江水呈现一片碧绿,绿色的江水江涛拍岸,诉说着自然传奇,也诉说着高原的深邃。
       零零散散的柏树出现在我们眼前。先是三三两两,后来聚而成林,随着行程愈远,树的密度也越来越大,参差的柏树终于成为苍茫的森林。
       因为海拔过高,气候恶劣,在三江源国家公园,森林十分罕见。气候相对温润、海拔相对较低的峡谷地带,是三江源国家公园极为珍贵的森林覆盖区。果然,进入林区后,先前强烈的高原反应变得好转起来,呼吸的轻松,让我们愈发觉得被绿色濡染的空气的珍贵。
       罡风浩荡,松涛如雷,目不暇接中,我们不免发出日月如梭,时光荏苒的感叹。
丹霞风貌
       因为气候原因,昂赛峡谷柏树生长的速度十分缓慢,一人合抱的柏树,树龄至少在千年之上,它们是伫立在时光深处的老人,它们和澜沧江滚滚而逝的流水一起,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变迁。
       高原的气候瞬息万变,霜风雪剑在柏树身上,铭刻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在昂赛,几乎每一棵柏树的躯干上,都留有被高原严苛的自然环境打磨铸造过的痕迹。所有的枝干都有着坚韧的质地,每一道伤疤,都在狰狞中书写着生命的顽强,这使得柏树们自然而然拥有了一种野性的彪悍,列阵于昂赛峡谷的柏树们,是高原的男儿。
       野生动物依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马鹿、岩羊、旱獭、林麝、金雕、秃鹫……在一棵高大的柏树树干上,我们甚至看到了棕熊蹭过痒的痕迹。柏树下,有雪豹新鲜的粪便。
       可雪豹终究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动物,国际著名的野生动物专家乔治·夏勒就曾在他的文章中,描述过自己与雪豹缘悭一面的沮丧,好在当代的科技手段拉近了人类与雪豹的距离,在昂赛乡政府,我们见到了好几幅由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用红外线摄像机捕捉下的雪豹的影像,那些体型俊美、眼神犀利的隐士,第一次那么真切清晰地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身处雪豹核心保护区,我们希望能近距离目睹雪豹的身影。冥冥中,这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希冀。
       夜幕低垂,落日的余晖浸染大地,昂赛峡谷迅疾地跌陷在一派黑暗之中,聒噪的鸟鸣悄然隐去,骤然而临的黑暗放大了峡谷内的一切声响,澜沧江的轰鸣声惊心动魄,林莽中的任何响动都清晰可辨。昏冥中,一只马鹿冲上山坡,杂沓的脚步声和闪电般掠过的身影,让人心头不由得悚然一惊;顽皮的旱獭结束了一天的游戏,它们将头伸出洞口,左顾右盼一番后,便缩身洞内,再不现身。
       黑夜来临几乎是刹那间的事,我们知道,属于雪豹的好时光才刚刚开始。昂赛是它的领地,每个月朗星稀之夜,它都会以孤独的巡视,彰显王者的尊严。
       我们期待着奇迹的发生,等待让时光漫长……
       友人手中的红外线望远镜,是黑夜中唯一可以凭借的观察工具,雪豹离我们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雪豹是一种灵性的动物。在昂赛乡,一位牧民讲述了生病的雪豹卧在马路中间,向牧民求救的故事,牧民们的良善,给了这只雪豹重生的机会。藏族,这是一个有着悲天悯人情怀的古老民族,在自然环境严酷的世界第三极,这个民族选择了与自然和平相处的方式,完成整个民族的发展和繁衍。他们相信,严酷的自然环境中,毁掉的一切将很难重现,他们便更加懂得生命的珍贵,在高原,这是最高的生存智慧,在人类的足迹越来越不受自然制约的今天,我将这样的智慧看成是一种启迪。
       友人的惊呼打断了我的沉思,透过红外线望远镜,他发誓自己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对面山崖上徘徊。那就是我们魂牵梦萦的雪豹吗?如若不是,又有谁会在这样的时刻,隐匿在山崖上的巨石之畔,窥视着我们的行踪?
       夜色中,那面山崖一片漆黑。
生灵家园
       在这个清冷的夏日夜晚,在澜沧江动彻霄汉的涛声中,我们期待着奇迹发生。
       又一声惊呼让所有人从半寐半醒中倏然清醒,手持望远镜的友人确信,对面山崖上再次出现的活物的确是一只雪豹,而我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
       星光浩瀚,高原上没有一丝污染的星空,让方才发生的一切,拥有了一种近乎神迹般的美妙,刹那间的显身后,作为隐士的雪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我相信,这并不是什么遗憾,这么美好的动物,已然在我们的玄想中,变得愈发高贵。
       回到杂多县城时,已是华灯初放,这是一个干净得让人多少有些吃惊的小城,我突然想起了那首自幼熟悉的名叫《访隐者不遇》的古诗,心中不免掠过一抹悻悻然……
       乔治·夏勒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他在文章中写道,除了探索群山的愉悦,哪怕只是和雪豹待在同一个地方,都足以让周围的一切变得焕然一新:我想象着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对此我也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