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雨腥风的历史里,这片雪域高原历经过一次次的支离破碎。瞬息万变的政权争夺,弱肉强食的吞并战争,残暴狰狞的外族侵略。
纵观历史,从昆仑到喜马拉雅,由公元七世纪至二十世纪,在金沙,在怒江……,每一条山脉,每一条江河都曾无数次遭受过反反复复几近毁灭的割裂。
那些散落在兩河六江,飘零于喀喇昆仑、巴颜喀拉的悠久文化也在裹着冰雹,凛冽的风中摇曳,它们艰难而辗转地存活着,传袭着…,在无情战祸的摧残下坚强地呼吸着!
历史颠沛的车轮,并没能碾碎她世代积攒的文化,反而让这文化深烙进地壳,更加厚重。藏民族璀璨的历史文化,如一串阿妈手中夜以继日计攒着经文的佛珠,突然有一天断去了老化的绳,瞬间散落在这条一眼万里也望不到头的来路,尽数流离!
然后,每一粒停留的地方又再次放射出夺目的光,生出强健的根,蔓延出坚韧的茎脉。把原本就同根的文化再次血脉相接,紧紧相连。
这个铿锵的民族,弯下了脊柱,抬起了头颅。一群人,一群头顶着智慧,怀捧着慈悲诞生于乱世的人。在生死接力,轮回交替间,他们不懈地探索、追求、创造、整理;纪录、积累、保护、传承…!终于,才有了如今呈现在我们眼前浩瀚的藏族文化。
时至今日,在藏区无所论安多,卫藏或康巴,凡是有桑烟缭绕的地方,仍旧能闻到藏文化古雅的芬芳。不少寺院,博物馆都拯救、珍藏并无言地传承着不同形态的藏文化,那是一笔巨大的不可再造亦不可复刻的藏文化财富。
譬如耸立于藏域德格,拉萨,拉不楞三大印经院内就收藏着不少珍贵的文化典籍。其中德格印经院以收藏文化典籍最广博,印板制作最考究,印刷质量最高而位居三大印经院之首。在藏区,印经院通常都修建在寺院内,属于寺院的一部份。
但是德格印经院,她自成一格,规模宏伟,古朴壮观。她的颜色,结构,以及那震憾灵魂的威严,无异于一座庄重的寺院。不!加之她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涉及中外的珍贵典藏,她更像是一座融度胜过汪洋,厚度高于天地的城堡。
追溯历史回到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从最初说起,那是公元1638—1775年间,雪域高原战乱不歇的一段历史时期。德格家族历经五代人,九代土司的发展,其辖区由最初不过35km,宽不足5km的狭长河谷地带发展到了拥有德格、邓柯,石渠、白玉、同普五县和西藏贡觉、青海达日等县部分地区,号称拥有7万户,20余万人口,土地近10万平方公里,一跃成为康区政教势力最强大的土司家族。
与此同时,德格家族的统治传至第十二代土司兼第六世法王却吉.登巴泽人。土司登巴泽人执掌德格地区政教大权期间,继续扩张家族统治区域。同时在辖区内奉行不分教派,一概积极扶持的宗教政策,进一步巩固完善了土司统治下的“政教合一”的政治统治制度。
土司登巴泽人梦想把藏区不同教派、典籍、观点和解释都归纳到一起,同时也出于家族政教统治的需要,决议修建一座颇具规模的藏文印经院,以弘扬佛法,传播各教派经典教义。于是在土司登巴泽人52岁那一年,选定在其土司官寨三十米开外被称作“尼干普绒”的一个小山包上,正式修建印经院。他便是“德格巴宫”的创始人,如今他的塑像就立在德格印经院一楼的法王殿。
藏域的故事总是说不尽也道不完,有关印经院选址也有鲜活的传说。
据传:
有一天日暮时分土司登巴泽人在官寨外散步,梦幻般耳闻官寨南面的山包上隐隐约约传来孩童朗朗诵念经文之声。
另一个故事则更佳细腻饱满:
在金沙江江西库(现今的江达县)一个名为叶绒的村落里,有位叫拉翁的差民,他刻制了一部叫做《称多》(汉语译作:《长寿经》)的经版欲奉献于土司,谁料想当驮运经版的牦牛行至土司官寨南侧的这座小山包时,突然受惊,继而所驮运的经版散落满山包。土司登巴泽人见此情景,思量此地后依傍大山,前近邻小河,又紧靠官寨,实乃祥瑞之地。于是乎,决意将印经院修建在此。这是关于修建印经院最广为人知的两则传说故事。
在我儿时,还听闻过另一则传说,也是我最喜欢的关于印经院选址的传说故事,记得还是个孩子的我便擅自为它起名为“土司之梦”。
故事记述有一天,土司登巴泽人梦见自己将要完成一件珍宝,于是亲笔执书给著名的八帮寺堪布、学者曲吉久勒解梦。堪布曲吉久勒由此预见土司登巴泽人将会创立印经院,于是回信给他,表示愿意和土司共同完成梦境中的珍宝。
这珍宝就是如今浩瀚屹立的印经院。土司登巴请求堪布曲吉和他共同携手努力,建造全称为“扎西果芒大法库印经院”(也唤做“德格吉祥多门聚会经院”)的雕刻经书印板藏库。
1729年2月28日,这是德格,康巴甚至藏族历史上祥云缭绕,佛光普照的一天—印经院正式破土动工。兴建初期,土司征集上千名工匠和差民主要是刻制经板,而建筑仍处于派遣差民砍伐木料,平整地基等筹备阶段。
1739年土司登巴泽人逝世,次年其次子彭措丹巴继位。为了便于印刷和藏放经版,十四代德格土司彭措丹巴请来姓名中含有“永恒长寿”,”功德圆满“,“金刚”字意的六位僧人打卦卜算,定基踩线,再由自己亲自安放奠基石,然后大兴土木,正式修建印经院。土司彭措丹巴执政期间印经院仍尚未竣工。
直至公元1756年,先后历经十二代土司登巴泽人,十三代土司四郎贡布,十四代土司彭措丹巴,十五代土司洛珠江措,前后费时近三十年之久,逾经万千差民子换父,弟代兄长期艰辛的劳作,每一粒泥土相黏处,每一根梁柱相接处,无处不凝聚着藏族人民血汗与智慧!终于,这座后来闻名中外的“德格巴宫”圆满竣工!
而后近三百年的历史更替中,几乎藏域所有寺院都珍藏有出自德格印经院的经书;几乎所有的藏族僧人,也都读过德格印经院的经书。毫不夸张地说凭借一部德格印经院古老的经书,便能了解德格,了解康巴,了解整个藏域,甚至这个民族的千秋万代和无量智慧。
“十万青稞聚首 涌向天地 十亿经卷舒展 汇成星空。”
这便是德格!金沙江边一座冉冉升起被誉为“善地”的雪域小城,藏域又一举足轻重的菩提圣地,文化中心。
崎岖的线条,简单的色调。哪里都是扑面的桑烟裹着大片浓厚的绛红!沿着小城平缓的坡路往上,再往上!无需向导,也不用问路。在这里任谁都能找到印经院,她就在小城的最上方,在山的怀抱里,身披肃然的绛红。
这座历经短短286年的的印经院,仿若天地初开便矗立于此!闻一缕梵香,叩一圈长头,将自己贴在她厚实的绛红色墙壁,足够感悟一生!
走进印经院,所有的感觉器官随之凝固,融化,升华!渗进每一粒毛孔的感觉,任凭翻遍世间词藻也难挑出一个形容词。
院内有佛殿经堂,藏版库房,藏纸库房,晒经楼,洗版台以及裁纸齐书室。穿过佛殿就可以走入藏版库房,顶天的雕版藏架整齐且紧密地插满了以雪域高山上无结的红桦木为原材料的经版。
经版的制作
这些经版先是经过文火烤出水分,又在动物的粪池内堆沤数月,其后取出。
再经水煮、烘干、刨平等工序,才开始雕刻经文,经版雕好后,还要历经数十次严格审校,校改无误的经版需在酥油里面浸泡,最后晒干刷上一种名为“苏巴”的草根熬制的水,经版制作方才完成。
这一精良考究的制作过程,像是让每一块经板在一双双长满老茧的双手里历经一场盛大而虔诚的修行,每一块都被注入了生命,然后开始它们普度众生,救赎灵魂的永恒职责。
每块印板顶端设计有长约10cm的手柄。它们大小不一,规格近十种之多。最大的印板是长约110cm,宽70cm,厚约3cm单面雕刻的画板,最小的印板有大印板的1/3大小,书画兼具。
它们身上刻雕的文字整齐地记录着藏传佛教代表性的经典著作,包罗宗教、历史、科技;医学、数学、文学,藏族文化大,小五明学;甚至大量古代亚洲文化思想史料。更为珍贵的是,这些美得迷离的文字深深地在绛红色的经版上烙印着一批稀世孤本,
如:宋代的《般若八千颂》,早已在印度失传的《印度佛教源流》以及研究佛教和医学最古老且无二的藏医药名著珍藏本《四部医典》。感受至此,实在觉得“世界藏文化大百科全书”、“藏域印经院之首”!等盛名,德格巴宫当之无愧!
拔出一块印板,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绝不仅仅是一块木头本身所有的。清晰深刻的字迹,在呼吸间起伏。轻轻抚摸,一种神秘而古老的感觉由指尖缓缓渗透,融入灵魂,不由得每一寸肌肤都紧张激动起来。这5亿多字,30余万块的珍贵的木刻雕版。
其制作之艰难何以想象?屏住呼吸轻触印板,顷刻间泪如泉涌,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如一朵绽放的莲花,或者它们就是祖辈留下解读这个民族的密码。
如没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便无人能精准地诉说出它们的含义!狭窄的过道来回迂回,微弱的光线映衬着印板特有的气味,忽明忽暗,深不可测!紧闭双眼,血液在体内奔腾,若能够就此幻化,融入其中一块印板。哪怕只是化作上面小小的一笔,静静地躺在这瀚如烟海的古老樊香中。已是万世的福报,圆满的涅槃!从此众苦永寂,无悲无喜,不生不灭。
沿着古老藏式木阶往上,再往上,对!往上,再往上……一步一步,是中央不算宽大的天井,相比藏版室的肃静,在环绕天井的走廊间,显得便是热火朝天。十几个印经台排列在天井走廊间,印经师傅两两一组相对而坐,一人附身在印板上涂墨。另一人左手铺纸,右手执一滚筒一推而过,一页一页纸张在印板上有节奏地刷刷擦过,整个过程因熟练而惹人目不暇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复一代,印经师傅们亿万次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或者在普通人眼里那动作简单机械,然而朴素的藏人印经师傅,吟唱着古老的歌谣,脸上填满了喜乐。一想到自己在族系上面与他们同属一脉,便觉心碎的感动,无上的荣光!
走廊顶端,一排排绳索。悬挂着刚完成印制湿润的书页,清风拂过,它们如同无边草原上的经幡随风飘摇。书页上的经文似乎即刻要带着灵动的佛光飞舞,飞出印经院,飞出德格,飞入广褒的藏域,飞入浩瀚的苍穹。而这些黄土色,略显粗糙,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纸张。亦是张张都凝聚着藏民族的血汗与智慧。
老人说:这造纸的原料十分独特,是一种含有微毒的藏药材——阿胶如交(瑞香狼毒草)的根须,经过洗净浸泡,捣碎成泥,加碱提桨等复杂的流程制出。这种特殊制作出来的纸,久藏不坏,韧性极强且纸身轻盈。那一匝匝狭长的书籍,一卷卷珍贵的经书,尽数都是用这样的纸印制而成的。
老人还说:印经院的印刷流程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在这之前德格印板印刷已经存在,并有百余近两百年的历史,而整个德格印板印刷可追溯历史五百年左右。
从远古的传说史诗到对古老文化传统的复兴和传承,这样的过程中好像穿越了历史的隧道,能感觉千年万载前的真实存在,看到他们在历史的轴心重叠着转动,于苍渺的宇宙荡漾!山谷深处古老的口口相传,草原尽头世代更替的生生不息。
在这里缩短甚至消退了空间的距离,时间也被拉近,他们像川流不息的江河一样流向未来!他们让历史鲜活永生!德格巴宫——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图书馆,藏经阁。她的雕版以及从头至尾的印制工艺都保持着最为古老的传统方法,为已经消失的印刷文明提供了宝贵的原始例证。
德格印经院的雕版印刷技术是藏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德格印经院藏式雕版印刷技艺于2006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成为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德格印经院所保存的特殊形态的古籍也应该引起高度关注和有力的保护。
绛红色墙壁包裹下的德格印经院里 ,积聚着这个民族祖祖辈辈的智慧与劳动 ,它是一种物质财富 ,更是一种精神财富。也是世界文化遗产中绝世的宝藏。
写到这里,道不尽的是内心波涛汹涌的情感!不禁突然想起,曾几何时,在一本泛黄的书页上含泪勾画标注过这样一段描述藏族安多地区一座古寺壁画的文字:“…尽管画面斑驳陆离,依然让人叹为观止。最让人惊异的是,在右下角描绘着经书中讲过的战争场面,那些铠甲裹身的正义之军,尽手持类似于现代武器的步枪之类,尤其是从中发射的颗颗子弹的弹身里面,充斥的不是火药,却是一朵朵鲜花,一朵朵怒放的、缤纷的、美丽的鲜花!——这就是藏人的想象力!”
然而,这何止是“想象力”三个字便可轻描淡写带过的画面?!这画面里堆叠的是历经万千春秋,世代繁衍而成的祥和文化。
这是我的祖辈用身体丈量过无数个朝暮,于轮回间积淀的文明。诸如此类盛满民族文化的寺院、塔殿星罗棋布地生根在这广襃无垠嶙峋的世界之巅。
离乡多年,骨血不无一日眷恋着那片雪域。在那里山丘上、深山里、山坳内、一处处红墙,一座座寺院,俨然一夜间破土拔地,在俗世外悄然屹立,凹凸起伏、粗糙不平的绛红色泥土墙壁上,浮雕般蔓延着一幅幅传世千古的壁画,她们无声纪录衍传着一个顽强善良的民族那些永恒传承的历史。
泥土墙壁在岁月的亘古中皲裂,沟壑纵横地散布着沉甸甸的纹路,犹如一位老者骨皮间交错的血管与经脉,每一条里都深刻地循环着一段饱经沧桑的故事。
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童面换苍颜?听!在每一寸虔诚叩拜的印记里,脚步还在呼吸,历史还在继续!
愿如我距雪域故土于千里之外你和你们,都将这一切融进滚烫的血液,烙进直挺的脊柱,化进梦里的巴宫!
永生铭记,然后虔诚!
向上,再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