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艽野尘梦》这本书,在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特别的位置。作者陈渠珍是后来的“湘西王”,沈从文在他手下做过文书,受他资助,才得以北上,从事文学之路,终成一代大家。

        陈渠珍虽为武人,却是儒将,不言则已,落笔即有风雷之声,亦不乏温柔缠绵之意。他的《艽野尘梦》以文言写就,文辞隽雅得当,读来饶有古意。以其文学水准而言,并不亚于沈从文的《边城》,就我个人而言,还更偏爱《艽野尘梦》一些。

       《艽野尘梦》最初面世时,只是寥寥几十册的自印本。也许是这本书,从一开始就是回忆录,并不打算成为面对普通读者的畅销书,所以读起来异常真实可感。

       这书有新旧两个版本(现在或许更多),我因此读过两遍。一开始是当成藏地史料来研读的,初读几行序言,尚觉得他对藏传佛教的历史记述有谬误之处,后读到最后他们寓居西安,西原染病过世那一段,感同身受,忍不住大哭,自觉手中这本薄书,有千斤重。

       西原临终说道:“西原万里从君,相期始终。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

       她至死都在惦念他,安慰他。

       陈渠珍则言:“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他说到做到,果然就此掷笔,这是全书的结语。同是怀念故去的爱姬,陈渠珍写西原,胜过冒辟疆写董小宛的《影梅庵忆语》万千。

       陈渠珍回忆的是1909年至1912年间的事,待落笔成书已是1936年。此时,他已是半百之人。24年间,隔着茫茫生死、仓皇人事,却不曾减损一分情谊和追念。他动笔前,无人知他是这般思念着她。

       他后来雄踞一方,执掌湘西数十载,其威势堪比自治山西的阎锡山。他在书中却只提藏地,只述西原与己共历生死的情意,对后来种种只字未提。

       我总觉得,一个人,在功成名就之后,追思往事,心底若还有什么憾恨,那恐怕就是真的憾恨了。

陈渠珍

       陈渠珍著此书为“追忆西藏青海经过事迹”,取《诗经·小雅》句“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之意为书名。“艽”释为荒远之地,以“艽野”代指青藏高原。至于“尘梦”二字,则暗含追悼伤逝之意,似在强调往事并不如烟。

       1909年,陈渠珍奉四川总督赵尔巽和川边大臣赵尔丰之命,随川军钟颖部入藏,升任管带(营长),由昌都、江达、工布,至波密。参加工布、波密等战役,平乱有功。陈渠珍作为手握实权的年轻将领,颇受工布地区土司贵族的笼络厚待,由此结识了藏族少女西原。

       1911年,武昌起义的消息传至西藏,形势又变。川军中各方势力胶着,更兼西藏局势动荡,来日难测。陈渠珍既为清廷旧臣,又受新式教育,自觉难以两全,审时度势之下,决定弃职东归。

       临行时,有亲信亲随同乡者百余众,愿意追随。彼时经昌都回川之路已断,无奈之下他只得取道青海、甘肃绕回中原。

       选择走这条路,意味着必须穿越平均海拔近5000米的羌塘草原,一个羌塘,大约相当于两个浙江省的大小,其间还有大量的无人区,若是秋冬时节,经验丰富的牧民也不敢轻易涉足。的的确确是死中求生。

       不知为何,书中羌塘无人区这一段让我想起玄奘法师的求法之路。当年玄奘西行亦曾孤身一人陷于莫贺延碛沙漠的绝境,虽为求法而行,但二者都要求生。一者是为回到地理上的家乡,一者是为了回归精神上的原乡,路不同而情相通。

       果然他们被向导误导,进入羌塘草原无人区,迷失在通天河谷。茫茫戈壁荒原,千里风雪交加,无盐无火无粮,只得茹毛饮“雪”,捕猎为食,断炊是常有之事,中间还有人枕尸相食。

       最终历时223日才走出绝境,出发时有115人,抵达丹噶尔厅时,生还者仅得7人而已。

       仅仅是看文字,都觉得惊心动魄,不知道当初他们身陷绝境,是怎样的砥砺煎熬?

       西原之于陈渠珍,名为妻,实为妾,盖因陈渠珍在入藏前新婚不久,他将妻子安置在四川,只身入藏。在工布接受当地军官加瓜彭错的宴请时,认识了西原,西原是加瓜彭错的侄女,加瓜彭错将她许给陈渠珍,自然不乏结亲交好之意。

       西原初出场时,便是在宴会间隙表演马术拔竿,她身姿矫健,骑术精湛,出于众女,故而受到陈渠珍瞩目赞叹,席间众人戏言将西原赠与陈渠珍,他亦未当真作数,不过是笑而漫应之。

       又过了数日,加瓜彭错果然将西原送来。至此,陈渠珍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彼时,西原之于他,不过是一姬妾,军旅中的新鲜慰藉而已,这是旧时男子的正常思维。

       日后想来,驻守工布那一段良辰好景,安宁时日,不过是大变来袭之前,造化弄人的假象而已。唯一的好处是试出真情,西原随他出征,她的矫健英勇坚毅果断实非寻常柔弱女子可比。西原不单不是他的负累,反而在战场上救他性命,护他脱难。

       他见时局不好,欲携她东归。她不是不知跋山涉水,此去千里万里,离乡别亲任重道远。而是深知对他的感情已足够坚定,遂决意相随。

       一路悉心照料,即使是在羌塘绝境中依然毫不犹豫地护他周全。他们是一步一步走入险地绝境,初时仍有薪火余粮,先杀牛马,后杀骆驼,到后来只得茹毛饮血,随行者冻饿病者甚多,日渐麻木,来不及垂泪相顾。

       绝境中人心思恶,动辄就要自相残杀,陈渠珍数度气馁,是西原从旁安慰扶持。在青藏高原上,藏民族更有生存经验和适应能力。陈渠珍几次衰竭欲死,都是西原舍命护持,她枪法极精,又擅狩猎,若无西原,陈渠珍及其部下断然熬不过那许多艰险。

       生死一线时,最见真心,最见情重。只剩一块肉干,陈渠珍要与她分食。她不肯,泣道:“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

       此心昭昭可对日月,她从不怨,不怨他东归的决定,更无一句质疑,质疑他为什么走了羌塘绝路。只是舍命,只是相从。

       原本以为,她只是一朵格桑花,孰料她是他的绿度母啊!是恩人、是爱人、是知己,是自己。西原不止救他,亦救众人。二十岁不到的她,有如母亲般的慈悲和勇气。她守护的,不止是自己的爱人,还有人性的底线。

       艽野荒原再残酷的处境,再绝对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也无法动摇她的信仰。凛凛风雪中,她是最坚柔的光明和存在。

       最为人钦佩的,是她自始至终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觉得这是在尽自己的本分。

       若无西原护持,陈渠珍和他的残部,断断走不出无人区,亦无日后所谓的否极泰来,风生水起。

       他们曾经一为汉地军官,一为工布藏女,本来终此一生都会风马牛不相及,是雪域高原的一句戏言合了姻缘,定了命数。

       西原拼死护他东归,却在曙光将至之时,油枯灯尽,一病而亡,此时是陈渠珍生命中最潦倒落魄的时期。他和西原的随身财物典当殆尽,贫困到需要依赖朋友的接济,才勉强将西原落葬。彼时的他,无力扶灵返乡,无法将她安葬于湘西,常伴身旁。

       数十年后,他终于将西原迁葬湘西凤凰,那是他曾允诺要带她回到的地方。

       从她的家乡走回他的故乡,迢迢数千里。他们从相识走到别离,也不过两三年。

       可是,距离他们最后的相聚,还要四十年。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在西原灵前,他悲恸欲死。仿佛胸膛被剖开,一颗心被生生剜走,是那样血肉模糊的痛啊!这样的绝望,在羌塘绝境中未曾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既然侥幸未死,那么以后,亦无所惧。

       陈渠珍戎马一生,经历生死,历遍人心,后来亦担待过无数大风大浪。他一生身经四朝,虽不乏权谋,始终不失孤耿刚直,一生未曾轻易折腰。唯有这舍命深情,半世离殇,令他铭心刻骨,至死难消。

       他后来治军,不好女色,唯好读书而已。有谁知他曾多少次在湘西的迷濛烟雨中醒来,回忆起羌塘草原上的漫天风雪,想起那个叫西原的少女。

       她笑意如星辰,他眼底有泪痕。

       古人诗云:“年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于他,正是如此。

       这世间风起云涌,世事须臾即变,自有富贵权势更甚于“湘西王”者,但论起待他之心,恐怕只有西原担得起一句:“论爱心,找不到更好,待我心,世间始终你好。”

       1952年,陈渠珍病逝于湖南长沙,此时距西原过世,已整整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