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藏念佛法门之一班[1]
净土宗月刊社要我写一篇关于汉藏念佛法门的稿子,情不可却,因此就拉杂写几句献丑于读者吧。
念佛法门,本来很多,但在中国最流行的就是念弥陀了。若依经论研究起来,此法门亦不甚简单,不过在祖师的传述里,却收爲信愿行的三种了。第一信者,谓缘实德能等爲境,以深忍欲乐心净爲相,能引欲等爲用。此有四种:一净信,二欲乐信,三深忍信,四不退信。但欲乐信与深忍信,《唯识论》上说爲信之因果,而不许是信,这个问题,非此处所要述,兹不繁赘。
然信又可分爲二类:一于经中所明的极乐依正庄严,信爲实有即是深忍的信;二于弥陀的誓愿功德等,信爲可证,就是欲乐的信。其外尚有阐胜功德、内心踊跃等的净信,也不多说了。第二愿者,愿是一个欲心所,即是于可欣乐的事,以希求爲相,能引精进修习,就是他的作用。此处的愿,就是对于极乐世界的快乐等,希求往生彼处之心。此心之生也,必须以厌娑婆世界的秽浊爲先题。若无厌娑婆之心,那想生极乐的愿,也就是空谈了。第三行者,谓爲达到往生极乐世界的目的,以念弥陀名号爲代表,并及一切积集福智资粮的行爲,统名曰行。总上言之,即深信佛语之无欺、净土之实有,厌患娑婆之秽恶,欣求极乐之安适,随力随能的念佛修福,以期达生极乐的目的,这就是念佛法门的概要。
如能具足以上之三项者,虽能往生,但九品中当生何品,尚须视其行业而定。
又明代莲池、藕益诸德以后,此法门宏传尤盛,遂有专一持名之说。但专一持名,乃要发愿往生。何以故?以若不厌娑婆、不欣极乐,又不发大悲心、菩提心等,则定不能往生极乐世界。譬如我不厌此处之住宅,亦不欣他处的移迁,又无他人的强逼,则定不能迁移他处。如是我们自想一想,若不厌娑婆,不欣极乐,能不能往极乐?自然可知了。
又西藏地方最流行的念弥陀法门,略有四种:一、发大菩提心;二、观想极乐世界依正庄严;三、持诵弥陀名号;四、勤修福慧二种资粮,回向往生。
一、发大菩提心者,是能往生之正因,余三则爲助伴。其菩提心之修德,谓当先修大悲以爲基础。若无大悲,则定无度生之切愿。若无度生之愿,则亦不爲饶益无边有情而求成无上正等正觉也[2]。其大悲心者,谓缘一切有情众苦,生起拔除之心。此心之生也,又须先知众苦爲何?若不知苦,而欲拔济一切有情之苦,修布施等行者,犹如未见鹄的何在,而欲射中其目的,难之又难。又苦差别无量无边,弥勒慈尊,爲便初修大悲之人,摄其粗显易见者,分爲百一十苦,如《供养无量品》中广说。若我辈钝根谁能忆持如斯之多,凡念佛者谁无专求简便超捷之心?故百一十苦更当约之说爲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取蕴炽盛,娑婆之有情孰能免脱?故于八苦当审思惟。倘觉此犹非初业之所能修,则更摄爲三苦:
一、苦苦,谓我等由惑业力,获得有漏五蕴之色身,若更加以鞭挞椎击,及捶打伤害损恼,并互相吞噉等,皆名爲苦苦,即于性苦上更生之忧苦也。此苦之相,譬如患害热痈,纵无外缘侵害,已是烧热难忍,若更加以针灸割刺及涂刺击[3]性的药品,其痛苦之相当更倍之,苦苦亦尔。
二、坏苦,谓受此有漏取蕴之后,遇诸悦意可爱的顺缘,能引生一种很适意的心理,在此适意心理正现行的时候,任谁皆难否认其爲安乐,故由乐可以忘其忧也。但若以稍具远大眼光的人观之,则见现前五欲之乐,利小害大,如刀锋的蜜,舐则割舌,忽尔即坏,如水中泡,不可触着。受者反增贪爱,犹如盐水,愈饮愈渴。又此欲境正享受时,能引乐受,似真快乐。但这种乐受,要待多缘合集乃生,或由饮食,或由衣服,以及感情心理等而生,倘此诸缘稍有所缺,其苦立待可见。又有所谓乐极生悲者,亦即坏苦,盖当其受乐之时,受相虽乐,然其本性是苦。譬如饥时以食爲乐,若食是乐,则应愈食愈乐;又渴时以饮爲乐,若饮是乐,亦应愈饮愈乐。又行疲觉坐爲乐,坐极觉走爲乐,卧久以起爲乐,立久以卧爲乐。似四威仪真是乐者,应终日中唯走、不住不坐不卧亦乐,乃至终日睡卧、不立不坐不行,亦唯是乐。然事实不尔,多饮、多食、久行、久立、久坐、久卧,以及造作一切工作,无一非苦。所以应知不但苦受爲苦,即常人认爲安乐者,亦无一事而非苦也。譬如热痈原本是苦,暂以凉触虽似安乐,即以此凉触能引极大苦受。又此息时热触反盛,或以凉极亦即是苦。坏苦之乐受亦复如是。
行苦者,谓即有漏取蕴,当体即是苦性,又此能爲烦恼所缘,牵引后苦。譬如热痈俱未触冷触热,然自性恒引热苦相续,行苦亦尔。
又三苦中之苦苦,凡庸皆知。仅由此苦引起的一点厌离心,非坚非固,稍见有乐可图的时候,那个厌离的心,也就化爲乌有了。现在一班因环境逼迫而学佛的人,多是此类,故真知苦的心,非说此等之心也。其坏苦之爲苦,普通爲五欲迷乱其心者,皆不能知其爲苦,然稍能了知诸行无常者,则皆知是苦。故诸外道亦有希求未来、或生天国、或归梵世、持诸邪戒、修诸邪定、不取着于现世五欲者也。然但知乐受及五欲等境爲苦,犹未知凡诸有漏皆悉是苦,又未能知凡诸有漏皆从业生、凡有漏业皆爲烦恼所造、一切烦恼皆以无明爲根本,无明即昧于诸法无我之实性真理。换言之,即未达诸行皆是无常、有漏皆苦、诸法无我及烦恼造业受生。若不了知灭除烦恼、还灭之正理,任其如何修习,总在生死窝里作活计,非是真实出离之道。但知苦之心要知以行苦[4]爲正宗,了知凡惑业所感之取蕴,即与烦恼互爲因缘,自体即是行苦。此即《俱舍论》所谓「于彼漏随增,故说名有漏」之义也。能知此苦,方爲佛家之知苦,亦即能引出离心之真因缘,又爲推己于人、引生大悲心必不可少之法门也。我辈自命爲佛子者,愿当切实认定,莫作乘飞艇观风景的幻想,于生死事中,复何益之有耶?若有真实知苦之心,则当推己及人,广缘一切有情之苦,而修大悲,更缘有情无乐而修欲与安乐之大慈,以此大慈大悲爲根本,发起真实欲度众生之增上意乐、希求佛果之菩提心也。凡生此心之人,多能随愿往生,故欲生净土之上品者,此心爲必不可少之原素。即生下品者,亦发此心乃有把握。诸具法眼之士,愿当三复斯旨!
二、观想极乐世界依正庄严者,如《十六观经》,及密宗中弥陀及观音等法,皆此法门。此观能引欣乐净土之心与厌患娑婆之念。又此观想稍有定力,境相现前时,乃至临终的一切时中,常[5]有极乐之影像显现于心,令不忘失。又能任运随念三宝真实功德。故于往生之法门中,亦爲必不可少、最有力之助缘也。现修净土之法门者,多不知注意于此,岂不惜哉?!但利大者其害亦必不小,现代无师盲修之徒,往往于一有漏定境,甚至于一欲界九住心中之第四近住、第五调伏、第六寂静、第七最极寂静等心所起之一分幻影,妄认爲念佛之感应,或禅宗之破参,甚至误爲密宗之即身成佛者。如是等自害害他的增上慢,皆因初无明师爲依,或虽有明师而爲憍慢所制,不肯久久亲近及请问无倒教授所致。现在几位即身成佛的大德,甯[6]非皆此之前车乎?故欲修十六观者,或欲兼修密法往生者,当以亲近明师爲前提,次当认清欲界九住心与色无色界诸定、并出世间定之差别。更当知佛陀乃一切种智之大圆满觉者,绝非狐鬼五通之可能拟比,然后乃不爲他之定境所误,方能免自命爲佛的增上慢、及大妄语自害害他危险并流弊也!
三、持弥陀名号者,如来十号,皆无量功德所成,故任持诵何佛之名,功德原本无异,而独擧[7]持诵弥陀之名号者,此乃娑婆众生特与弥陀有殊胜之因缘耳——又极乐世界依正庄严,多有胜出他净土之特点,故韦提希夫人于十方之净土中,特择此而往生也。又弥陀之名号若依梵文训诂即含有甚深之意义,又可作弥陀心咒而持诵,亦是弥陀之德[8]赞,又可默念以作数息等之所缘,故持名念佛之胜利,实不可以屈指爲计。自莲池、藕益大师以下之诸师,皆极力提倡专一持名,故不待后人之饶舌也。
四、勤修福慧二种资粮者,福德资粮,统包六度中之前五度,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静虑,皆是福德。此若无通达人无我及法无我慧所摄持,但能成人天善趣流转之乐因,决无出世之能力故。般若一度,爲慧资粮,以有此度之引导,即如人之有目,能见一切平坦险恶之路,及了知一切应不应作,更能啓导于他也。慧资粮中,当以通达二无我慧爲上首。其缘俗谛五明处之慧,凡夫亦容共有,仅是摧伏邪执及引导众生之所须,非真断生死根本之利剑、破无明黑闇之慧炬也。但此慧之生,总以福德先导爲基本。若无福德之人,除少数声闻外[9],多不能证得圣道。又诸论中说此如车之二轮、鸟之两翼,缺一且不能行飞,况乎全无?故其欲往生极乐证阿鞞跋致之士,于福慧二种资粮更不可一念而忽也。
总此四法而谈,谓先知苦而引大悲及菩提心;以此心爲所依,更修极乐之依正庄严,引生念佛之旨趣;再随力随能修慧以回向极乐,希求达到往生之目的。此爲念佛法门之总纲,其余一切皆此所摄。
概括言之,汉土念佛法门,即以信愿行的三法爲往生之资粮;藏地即依上之四法,爲生西之要途。至于何法爲圆满,唯凴读者之采择耳!
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十日,写于武昌。
【编者注】
[1] 原文发表于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二月十七日出版于武汉的《凈土宗月
刊》第四册。今版据《民国佛教期刊文献集成》(全国图书馆文献微缩复制中心
编,2006年10月版)第七十七册第3—6页录入整理。
[2] 「则亦不爲饶益无边有情而求成无上正等正觉也」:原作「则亦不爲饶益无边
有情,而不求成无上正等正觉也」。从文意推测「不求成--」的「不」系衍文,
遂删之。
[3] 「刺击」:即「刺激」。
[4] 「行苦」: 原作「坏苦」,依据上下文句意推断当爲「行苦」之抄刻错误, 遂改。
[5] 所据影印本此处模糊不清,猜测爲「常」。
[6] 「甯」:原作「寗」。 依文意,此处当爲「宁」或其通假「甯」。 「寗」虽
系「甯」之通假,但其字意仅限于姓氏,不适用于此处。估计原文拟用「甯」,
抄刻误作「寗」。今遂改爲「甯」。
[7] 所据影印本此处模糊不清,猜测爲「举」。
[8] 所据影印本此处模糊不清,猜测爲「德」。
[9] 「除少数声闻外」:原作「除少数小声闻外」,从文意推测「小」恐系衍文,
但亦有可能爲「小乘」一词阙字,今暂删「小」。
【跋】 法尊法师《汉藏念佛法门的一班》一文湮没良久,近年幸缘《民国佛教期刊文
献集成》刊印而重光。今蒙格勒尼玛居士和仁钦楚辰居士制作电子版并作初步整理。
余复不惴庸陋,勉尽绵薄,对原文文字略作校勘,并调整标点。此中不妥之处,尚希
识者正之。尊法师美文成于七十五载前,今日读之仍是振聋发聩、耳目一新。昔年
先师杨公德能大居士及胡公继欧大居士曾嘱余多方找寻斯文,然终未获之。两位恩师均
爲尊法师亲炙弟子,动乱年代更曾不惜身命保护法师手稿,后更志在整理法师全集。
惜乎恩师未能得睹斯宝重光。惟愿斯文之复得及我等之整理可以稍慰师心。复愿一切
具量善知识身寿坚固如山王、释迦圣教普胜于十方。邬波索迦慈祥(强巴扎西)、亦名扎
西茨仁旺秋(吉祥长寿自在)者谨识于策勤斋,时岁次庚寅仲冬望日(公元2010年12
月20日)。辛卯季春望日(公元2011年4 月18日)复作增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