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某部分肢体与人的身体分离后,还有什么用处?
如果有人这样问,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任何用处。
但是,阿尼格托却不这么认为。
1
天亮之前,阿尼格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村旁的深谷里有一群狼在抢一个人的大腿,它们嘶吼着、蹿动着,要将那人的腿啃下来。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狼群,有一匹狼非常高大强壮,皮毛像是抹了一层黄澄澄的酥油,眼里闪着凶狠的光。它抢到了大腿,叼在嘴里,又向他扑过来……之后又做了一个梦——阿依拉姆的脸上抹了厚厚的粉,粉底和皮肤的分界线清晰可见,像是刚从面柜里钻出来。她对阿尼格托说:“我是妖魔的化身,我要吃了你!”阿尼格托猛然醒来,心跳得哐哐响。他意识到,那只是一个噩梦时,天已经快亮了。
他心情沉重,不断地回忆起梦中的景象,听到睡在旁边的阿依拉姆仍在打呼噜,心中涌起一阵愤怒,恨恨地说了句:“看这没心没肺的老太婆!”
阿依拉姆被他的怒骂声惊醒了,迅速撑起半个身子,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尼格托理都没理,猛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挪到炕沿儿,摸到炕头边的手杖,有点费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屋门走去。阿依拉姆撑着半边身子,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阿尼格托打开房门,穿过走廊,走过厨房,走到厨房与厢房毗连的角落。他推开右侧一个小房间的门,侧着身子走进去。小屋没有窗户,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啪”一声打开灯,房间里瞬间亮起来了。房子里有许多装着青稞和油菜籽的编织袋,高高堆着。门口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小冰柜。他急切地打开冰箱。冰箱里冻着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长长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他将那个长长的物品往灯光下凑了凑,透明的塑料膜中,包裹着一条长长的腿!是人的腿!一个成年男性长着一只大脚的腿!阿尼格托抱着那条腿在灯光下翻来翻去仔细地看了又看,确认毫无损坏后,才又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冰箱。
冰箱门关上的时候,阿依拉姆也过来了,她站在阿尼格托身后,对他说:“你放心吧,它好着呢。”
天边那颗闪烁着的星星早已变得模模糊糊了。
天亮透了。
2
去县城看病之前,阿尼格托腿上的毛病好像没有现在这么严重。不过,也足以让他时常抱怨:“我的这个腿呀,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哎哟哟……”可是,即便腿上有毛病,也没耽误他参与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无论是年轻人的婚礼,还是老年人的葬礼,阿尼格托一次都没有落下。甚至初生孩子的百日宴上,也有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偶尔喝醉酒了,他还会清唱一两段自己最喜欢的《阿克班玛》。
阿尼格托有三个儿子,他们都是国家干部,其中两个儿子在当官。所以,他们家在卓香卡算是有地位的人家。
曾有位邻村的老人跟他说:“你这个人,上辈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家里有两个儿子当官,这辈子这么幸福。”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我三个儿子都在当官。”老人问阿尼格托:“你家小儿子当什么官?”阿尼格托不假思索地说:“我的小儿子在郭美乡上当秘书呢。”邻村那位老人是个退休干部,对行政职位了如指掌。他问阿尼格托:“秘书也是一个官吗?”阿尼格托说:“当然是官呀,说不定比乡长还大呢。”这位老人笑了笑,说:“是不是?”阿尼格托生气地说:“怎么不是?乡长家住在五楼,我儿子家在六楼,你觉得谁高?现在的人咋回事,连这个都不明白呢?” 听了阿尼格托的话,老人特别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说:“是的,是的,是比乡长高。”
后来,阿尼格托的这番话传开了。上下村子的人们偶尔聚到一起时,都开玩笑地说:“卓香卡阿尼格托家的儿子在乡里当秘书,比乡长的官还大。乡长住五楼,他们家的儿子住六楼呢。你们觉得哪个高?哈哈哈……”
但是,有的人认为,就算阿尼格托的三个儿子都当官,再加上他三个儿媳妇也当官,那又有什么用呢?
“儿子当官有啥用?老两口身边连个倒茶的人也没有,这算什么福气?”
立刻就有人点头附和:
“人老了,得要个女儿,儿子可靠不住。”
“不对不对,不是女儿或者儿子的问题,有女儿的,不在身边,一样没人照顾。”
……
阿尼格托老两口没有人照顾是事实。但这也不能怪三个儿子,他的三个儿子其实很孝顺,不知道多少次想要把老两口带到县城。可是,阿尼格托老两口说,在城市里根本住不惯,尤其是上厕所。用阿尼格托的话来说,让我坐在一个大瓷杯上拉屎,你说我能拉出来吗?村里的人们听了,就哈哈哈地笑个不停。阿尼格托老两口待在县城最多的一次是一个月,后来住十几天就要回一次家,再后来只住一个星期,最后待上两三天就喊着要回家。儿子们无奈之下,只好翻修老家的旧屋,买了洗衣机、冰箱、电灶等一切能让老两口方便生活的家电。
听到村里那些讽刺的话语,阿尼格托的心里很难受。又想:就是因为三个儿子都在当官,所以在卓香卡村,只有他家的炉子里才不分春秋冬夏永远烧的是大煤。站在村里无论哪个方位,都能看见他家的二层小楼,那是卓香卡村最高的地标性建筑……
阿尼格托每次这么一想,心里就暗暗高兴起来。
不过,心里的那一点点高兴,也不足以抑制他的腿疼。那是秋后的一天下午,阿尼格托坐在新盖的小楼房阳台里,西下的斜阳在他肩头勾出一道柔和的金边,阿尼格托不停捶着自己的腿,狂躁地喊着:“我的腿,哎哟,这条该死的腿!”
他家院子的大铁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老伴儿阿依拉姆从外面走进来,听到丈夫的呻吟声,慌忙跑上二楼阳台,蹲在他身旁,伸出双手搭在他的腿上。
“痛吗?”阿依拉姆说着便轻轻地揉了一会阿尼格托的腿说:“要么咱们去县上扎个干针怎样?听说县上来了个曼巴(藏语音译,意为医生),他扎干针特别管用,只要扎上一到两个星期,百治百好。我们去试试?”阿尼格托半天不说话,他感到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腿上,让每一分钟都变得沉重。
“喂喂,说句话呀,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阿依拉姆很着急。
“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年代到处都是骗子。”阿尼格托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
“我刚刚在玛尼康(藏语音译,意为宗教活动场所及经堂)转经轮时,吉姆家县城做生意的那个儿子……那个儿子叫什么来着……”阿依拉姆怎么也没想起来,说:“就那个卷发小伙说的,他到玛尼康点酥油灯时,亲自给我说的,说是好多病人都治好了。我问他那个曼巴在县城哪个位置?他说就在县医院旁边那个巷道里。”
阿尼格托默不作声。他咬着牙把那条病腿跷到右腿上,看上去费了很大的工夫。
3
阿尼格托不想去县城。
对他来说,住县城住的那几日,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一天都不好过。但是,为了腿,他决定再去趟县城。临行前,阿依拉姆想给大儿子打个电话,阿尼格托说:“算了吧,还不至于走不动,儿子们有自己的事。”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和阿依拉姆走到村外的公路旁,拦了辆进城的客车。
那个卷发小伙说的医院,就在县人民医院旁的一个简陋的小院子里。没人知道医院的名称叫什么,也没有门牌。院子里有许多小房间,患者很多,年龄大都在五十岁以上。家住附近的患者扎完干针后就自己离开了。从远处赶来就医的患者,白天都在这里扎干针、拔火罐,晚上就住在那些小房间里,用电烤垫烤腰部和膝盖。
阿尼格托在这里治疗了三四天,腿明显好了。这让老两口眉头舒展,阿尼格托更是精神抖擞了。
一周后,阿尼格托就催促阿依拉姆回家。腿好些了,他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阿依拉姆的意思是,先问问医生吧。医生说:“我建议再治疗一段时间,过一个星期就彻底好了。”阿尼格托还没有回话,阿依拉姆就抢在前头,对医生说:“好的好的!” 两周后,阿尼格托的大腿真的不疼了,而且走起路来感觉很带劲,这真是让人不敢相信。为了感谢医生,阿尼格托老两口离开前,还制作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医生如太阳,光芒照病人!”
从那以后,卓香卡中央的玛尼康里又多了一个人,那便是阿尼格托。
阿尼格托一大早起来一边煨桑,一边大声诵经。老两口吃完早饭时,远处的山岗上太阳早就升过一截绳子高了。柔和的阳光从山头的云缝里挤出来,落在他家房屋前的玻璃挡板上,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地闪烁着。老两口一前一后,向村中央的玛尼康走去。阿尼格托身穿一件崭新的墨绿色藏袍,头戴紫色小礼帽,看着很精神。早到的几个老人坐在经筒前诵经,转经筒。没过多久,村里的阿依卓玛等几个老人也陆陆续续进来了。他们互相点头问候,然后加入转经筒的队伍中。他们默默地转了一段时间后,陆续走出玛尼康的大门,蹲在阳面的墙壁下开始闲聊。
此刻,太阳已经驱散了云层,白亮亮的阳光平展展地铺在大地上。
今天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落到阿尼格托的腿上了。
大伙儿有点不相信,十几天前还在嘴里喊着 “我的腿,哎哟哟”,去一趟县城回来就好了——这怎么可能。
“真的好了?不痛吗?”阿尼扎西满脸疑惑地问。
“这不是不痛嘛!”阿尼格托用下巴朝左右努了努说,“你们不相信?”
“这也太快了吧!”阿尼拉丹说。
“刚开始我也不信,孩子们的阿妈逼着我去,没想到真碰上了个神仙医生。”阿尼格托说。
“老头子,你走走,让大家看看。”阿依拉姆说。
“好吧!”阿尼格托像个模特儿一样,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还摆了好多姿势。玛尼康墙根下那些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过几天闲下来,我也要去一趟。”阿尼拉丹说着便捶了捶膝盖,“我这膝盖也痛得不得了。”
他们聊天时,玛尼康里转经筒的铃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阿尼拉丹和阿依卓玛她们也偏着头往外张望,看着阿尼格托自如地腿屈伸腿。阿尼格托的腿治好了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有老人结伴地来看他,向阿尼格托了解情况。
4
卓香卡的老人们说,才两个月。阿尼格托说,快三个月了。
反正两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阿尼格托像往常一样准备起床时,已经治好的腿又动不了了。他觉得自己的腿好像不在自己身上一样。他掀开被子一看,腿仍在自己的身上,但毫无感觉。他用力地屈了一下,腿根本不听使唤。于是他摸了摸腿,之后又拍了两下,腿木头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阿依拉姆问。
“砍了我的腿,这样下去我会瘫痪的!”阿尼格托拍打着腿大叫起来。
阿依拉姆茫然不知怎么回事,说:“腿怎么啦?腿不是治好了吗。”她爬上炕。
“你给我滚下去!”阿尼格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阿依拉姆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尼格托,不知道怎么办。“砍掉我的腿吧!这样下去我会瘫掉的!”阿尼格托痛苦地喊着。
“臭婆娘!你静静地坐着干吗?”阿尼格托抱起枕头向阿依拉姆砸过去。阿依拉姆大梦初醒般再次爬上炕,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腿。
阿尼格托咬着下唇不耐烦地看着阿依拉姆,好像是他的疼痛由阿依拉姆制造的。
“这究竟怎么了?你快说说呀!”阿依拉姆揉着他的腿说。
“我的腿死了,你高兴吗?”阿尼格托很激动地喊起来。
阿依拉姆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我再笨,也不会笨到自己的丈夫腿瘫了高兴的地步。
“把我的腿砍掉算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瘫了。”
5
自从那个秋后的下午,他的那条腿开始剧烈疼痛后,他痛苦的喊叫声就时常在卓香卡的上空回荡。
“把我的腿截掉算了!”阿尼格托在被窝里挣扎着喊道,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瘫了。”
小儿子索南最早回来,跟他商量去省城治疗。阿尼格托听后立刻回绝了。
“不要说了,我不去,我就不去。”阿尼格托把脖子扭过去说,“不要浪费口舌了。”
“你这个人太固执了。”阿依拉姆站在儿子身旁很无奈地说。
“我说不去就不去,要去你去吧。”
“我去干吗?又不是我的腿疼。”
小儿子索南回去的第二天,又来了二儿子尖措。
“阿爸,现在天气有些凉了,到县上去暖和两天再回来。腿不想看,那咱们就不看了。您看怎样?”二儿子尖措用哀求的语气说。
“不怎样。”阿尼格托抬高声音说,“你们就不要瞎折腾了,就让我的这一把老骨头留在家里吧!我哪儿也不想去。”
二儿子尖措费了很大的功夫,最后还是没能劝上。
“这老头子太固执了,死活不听……阿妈,这下你可要受罪了。”尖措临走时懊恼地对阿妈说。
“没事,你先回吧!”阿依拉姆对儿子说,“到时候疼得受不了再想办法。”
没过多久,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外加六个孙子孙女都回来了。
“你们这是干啥?”阿尼格托冷着脸说,“我还没死,你们就提前奔丧来了。”
“阿爸!”大儿子罗布坐在炕沿上说:“再不去看医生,您的腿就真瘫了。”
“你在等我的腿瘫了吗?”阿尼格托暴怒地吼了一声。
罗布被父亲突然的怒吼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不,您不要这么说……”罗布停顿片刻,低声说道。
“你不是这么说的吗?”阿尼格托眼睛里冒着怒火,“啊?你不承认你说的话吗?”
“阿爸,我们也是为你着想的。”罗布哭丧着脸,小心地解释。
阿尼格托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默不作声,脸拉得长长地站在一旁。
罗布再说什么,阿尼格托都不理他了。
“你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阿依拉姆抬起衣袖抹了把眼泪。
“那么我该怎么说呢?你说,我该怎么说呢?”
阿依拉姆沮丧地摇了摇头:“要么……要么这样吧,”她对阿尼格托说,“我们先去密咒师仁增那儿算个卦,看看去医院好还是在家念经好?”
“有病只能在医院治啊,这跟念经有什么关系?”二儿子着急地说。
“是啊,阿爸,我们还是到医院去吧!”三儿子也恳求阿爸。
“老头子,不行我们到密咒师仁增那里去一下吧,这样我的心里也踏实。”阿依拉姆紧盯着老伴。
……
第二天一早,大儿子罗布扶着阿尼格托往密咒师仁增家走去。密咒师仁增听了他们的来意后,将披在身上的绛红色藏袍脱下放到炕上,拿起一本薄薄的经书和一串念珠,走到庭院里,坐在一张羊皮垫上。他双眼微闭,手指上推下赶着珠串。阿尼格托和罗布静静地注视着老密咒师的脸。老密咒师静默了片刻,将佛珠绞在手腕上,打开那本经书,轻轻地一页页翻了过去,口中低沉地念着咒语。“你别太固执了。”密咒师仁增拨着念珠,看着阿尼格托的脸说,“你现在就听罗布的话,去大医院吧。”
罗布脸上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松下来了。可是,阿尼格托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这这这……”他一脸茫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什么这这这……”老密咒师盯着他的脸说,“卦都算了,你信就听罗布的。”
阿尼格托有点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阿尼格托家的铁大门上,挂上了一把孤零零的黑锁。停在他家门前的那三辆黑车相继驶离。一阵阵冷风在卓香卡的树梢上掠过,铺满砂石的乡村公路从农田边一直延伸,消失在远处山脚的后边,不久前翻耕过的农田,像大地被撕开的伤口,可怜巴巴地敞开在天空之下。
阿尼格托坐在大儿子旁的副驾驶座位上一言不发。车子在马达声中颠了几下,阿尼格托看到,他家高高的房屋在后视镜中一直摇晃不停。阿尼格托的心里凉冰冰的。
6
阿尼格托再也不用住医院了。也不用天天喊:“把我的腿截掉算了。”
骨科医生给他做了验血和拍片等检查之后,向阿依拉姆和三个儿子宣布了结果:阿尼格托的腿部已腐烂,还在不断加重,必须做截肢手术。如果不截肢,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拿着片子向他们讲解。大儿子罗布先开口说:“我们该怎么跟阿爸说呢?”医生想了一会儿:“这个你们去商量吧。”
阿依拉姆听到要截掉自己丈夫的腿,什么话也没说,眼里都是泪水。罗布让家人待在过道里,他一个人进去对阿爸说。
“医生说了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直说吧。”阿尼格托说着直视罗布的双眼。
“医生说要……”罗布之前准备好的话,突然给忘了。他直截了当地说:“医生说要做截肢手术。”
“截掉才痛快!”阿尼格托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哪个部位稍抖了两下。
“啊!”罗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几秒。
“截了好,我早就想截了。”
罗布额头上汗珠闪闪。
“阿爸,你真的这么认为吗?”罗布有点不敢相信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爸。
“快点截掉吧,我想尽快回家。”阿尼格托斩钉截铁地说。
在病房门口偷听的一家人,听到阿尼格托的话后,都进去了。他们围在阿尼格托的病床边。阿依拉姆和小儿子哭了起来。
“哎,不要哭了。我不会死的!”阿尼格托把头转过去,不看他们。
家人们立刻静下来了。
阿尼格托在做完截肢手术的那天早晨,做出了一个让家人们意想不到的决定。阿尼格托说:“一定要把我的腿带回家。”家人们听他这么一说,互相望望,不知道怎么说。
“拿它回家干什么?”罗布很纠结。
“一定要带回家,我死了跟我的尸体一起天葬。”病房里静悄悄。阿尼格托一脸平静地说:“我来人世间时手脚俱全,我离开人世时也得完整。”他止住话头,干咳了两下,接着说:“这辈子我没做过什么大善事,我死了尸体让秃鹫吃了,也算是最后的一点善事。”一行泪水从他脸上滑落。
“阿爸,你会长命百岁的,不会死。”小儿子哭着说。
“死了也没关系。人生虽短,但生命的轮回使我们经常联系在一起。”阿尼格托说。
阿尼格托终于出院了。回家前三个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买台小冰箱,把那条死腿放到冰箱里,以免腐烂。他们带着父亲的死腿和一台小冰箱,把父亲送回了家。
不久,阿尼格托的死腿放在冰箱的事在村子里传开了。
“听说阿尼格托的腿放在冰箱里,等有一天我们煮了吃肉。哈哈!”久美说。
“呸呸!恶心死了。”多旦做着呕吐的样子。
次仁加布和羊倌次洛等人也在哄堂大笑。
……
村民们在背地里,拿阿尼格托的这条死腿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
阿尼格托虽然截了那只坏掉的左腿,但在那断肢上又安装了一只假腿。那只假腿似乎不影响他走路。他依旧在卓香卡的村头,一瘸一拐地走着,看起来身体好像比以前更强壮了。
7
起初,卓香卡的人们遇见阿尼格托感到有点不自在。不过,慢慢大家都习惯了。于是有人已经开始当面对他的那条死腿开玩笑:“你把腿放在冰箱里干什么?哪天要包饺子吗?”阿尼格托听了满不在乎。有时还对开玩笑的人说:“我们是一个村的人,我还是你们的老村主任。你们谁家要买腿,我就便宜卖给你们了。”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被逗笑了。
时光飞逝,又过了几年。
阿尼格托老了许多,他的头像下了一夜雪的山顶白茫茫一片,眉毛都白了。他的那根假肢早就不知扔哪里去了。人们在卓香卡的村口,再也看不到阿尼格托一瘸一拐的身影了。
阿尼格托也不像往常一样,在屋檐下晒太阳了。大部分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分昼夜,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就那样独自在黑暗中静悄悄地待着。偶尔心情好一点,他会让阿依拉姆把自己的那条死腿拿出来,摸着那条死腿嘱咐她:“我这条腿一定要和我的尸体一同天葬。”一会儿又问:“我的这条腿,秃鹫会吃吗?”“这是我的腿吧?”阿尼格托有点糊涂了。
一天早上,阿尼格托家的庄廓内外很多人走来走去。细听,他们家中还传来嗡嗡的诵经声。
卓香卡的老村主任——我们的阿尼格托——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
三天后,秋末的寒气逼人,犹若冬天已经降临。令人窒息的大雾笼罩着卓香卡,整个村庄若隐若现,看不清轮廓。
那个冰凉的早晨,阿尼格托的三个儿子把阿爸的遗体放在一张白色的毡毯上,又从小冰箱里取出他的那条腿,摆在他身旁,然后将白毡卷起,同时用力抬起,扛在肩上,向村子后面的那个山岗走去。村里的小伙子们紧跟着他们。长长的队伍弯弯曲曲,瞬间被密密麻麻的大雾淹没了。身后传来一阵阵女人们的哭泣声。
路上他们都走得很快,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山顶。天葬台就在眼前,那块光滑无比的巨石敞开着怀抱,阿尼格托的三个儿子,把阿尼格托的尸体和腿一同放上去。旁边有一排风玛旗在啪嗒啪嗒地诵经。
村民们便退了下来。他们在离天葬台不远处生火取暖。秋末的早晨确实很冷,大伙儿身上像是穿着湿衣服,冻得直打哆嗦。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山岗上,响起了低沉的诵经声,连空气中都是神秘庄重的味道。
浓雾慢慢散去。远处是山,更远的地方仍是山。山头间有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向天葬台这边袭来。那是一群秃鹫,像乌云一样飞过来。所有人都缄默了,山坡上安安静静的。
村民们陆续下山,天葬台旁只有跟阿尼格托同宗的次旦叔叔、周本和仁丹,以及阿尼格托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站成一排向阿爸的遗体磕头,做了最后的告别仪式 。就在那一瞬间,早已落在天葬台周围的白秃鹫和黑秃鹫们,争先恐后地跳到天葬台上。一眨眼工夫,就将遗体啃食得只剩一副骨架。
几个人又走过去,把骨头敲碎,撒上糌粑。这时,那些在天葬台不远处跳来跳去的食骨鸟们纷纷爬上来,将碎骨一一吞下。随后,那些大鸟们便向空中飞远了……
罗布他们准备返回的时候,竟然在天葬台背后一处凹地里发现了一条腿,就是被阿尼格托在小冰箱里冻了十年的那条腿,硬邦邦的,还没有完全解冻——无疑是被秃鹫们拖到了凹地里,他们敲碎骨头时,根本没注意到那条腿。
大儿子罗布觉得脑子里晕晕乎乎,脚底有些发飘。
“这……怎么办?”罗布无助地看着次旦叔叔。
二儿子和三儿子在大哥身后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话也说不出。
次旦叔叔也盯着那条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行人当中,最年长的就是次旦叔叔,大家都看着他,等他拿个主意。
“……得……得……得想个办法。”次旦叔叔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那条死腿愣了好一会儿:“赶紧挖个坑埋下。”说着对罗布做了个手势。
这句话使三个像被施了定身咒的儿子,获得解咒,他们立刻行动起来,用处理尸体的斧头和长刀来刨土,片刻工夫就把那条腿埋进了地下。他们围成一圈,念了一会儿六字真言,便匆匆离开了。
罗布的脑子里,却总是出现父亲一瘸一拐的身影和那条结着冰的死腿的画面。
8
阿尼格托离开人世的第七天,卓香卡的寂静被一件突发的事情打破了。
那天傍晚时分,一大群乌鸦不知从哪儿飞来。它们唧唧呱呱叫个不停,撕碎了村庄上空的宁静。在村子下方水池边玩耍的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捡起石子,朝密密麻麻的乌鸦打过去。一只乌鸦被打着了,掉落的一瞬间,孩子们叫着喊着跑去看。跑到近前时,孩子们突然一阵惊呼,像疯了似的向村子里跑去,几个胆小的孩子边跑边哭了起来。那些孩子们后面,一只又大又黑的野狗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气喘吁吁地追过来。那只野狗跑进村子,不要说小孩子们,连大人们也紧张得不行。
“那是什么?”
“人人人……”
“那只狗嘴里叼着一条人腿!”
“啊!怎么回事?”
“它是咬死了一个人吗?”
“这太可怕了啊!”
……
大家远远地看着那条野狗,议论纷纷,阿依拉姆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从墙边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棒,发了疯般地狂啸着,向那条野狗冲过去。
野狗叼着的那条人腿脚腕上,绑着一条白色的哈达,那是阿尼格托出殡时,阿依拉姆亲手绑在他那条死腿上的。
“你这个下地狱的野狗!放下腿…… ” 阿依拉姆把柴棒挥得呼呼响,冲到野狗面前。那野狗叼着腿转身跑出几步,眼看阿依拉姆就要追上它,赶忙松口,将腿扔在地上,飞快地向村口跑去。阿依拉姆将柴棒狠狠地砸过去,柴棒贴着野狗的脊背掉落在路边,撞起一阵尘土。
阿依拉姆回身走到那条腿跟前,腿的颜色已经发黑,被乌鸦和野狗啄咬得有些残破。她蹲下身子仔细看看那条丝带,确定就是她系上的那条,也确定了这条腿就是阿尼格托的那条死腿。她一下瘫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慢慢脱下自己的上衣,把那条残破的腿包裹住,抱在了怀里。
阿依拉姆哭得撕心裂肺,谁也劝不住她。
村里的人们也围拢过来:“阿尼格托不是已经天葬了吗?这条腿怎么又回来了?”大家小声地议论着。
“阿西热科(藏语音译,此处为表示惋惜的叹词)!老格托真可怜啊,连自己的腿也管不住。”有人替阿尼格托惋惜着。
有人说:“阿依拉姆抱着那条腿,到底想怎么办?接着冻起来?”
“哎,阿依拉姆太伤心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偏偏留下那条腿。”
“人都天葬了,还留着那条腿干什么。”
“阿尼格托把这条死腿留了十几年,就是为了一起天葬的嘛。”
“是呀,是呀,多不吉利的!”
“咱们村里留着一条没有身体的腿,啊啧啧!这样想一想,我以后晚上都不敢出门了。”
“哎呀呀,就是啊!”
……
阿尼格托的那条死腿重新出现,让卓香卡的人们心生恐惧。
两天时间,阿尼格托的腿被一只野狗叼着出现在卓香卡村头的事,传遍了方圆十几里。
索南巴杂说:“我昨晚去了一趟唐乃亥村。半夜回家时,在村口听到响声。我心想三更半夜谁还没睡呢?我‘喂喂’地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当时我看到我的正前方走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又喊了两声。接着我把手电筒往那边一照,哎呀呀,你知道怎么回事吗?那是一条腿。就一条腿。没有身体。我的前面走着一条腿。啊啧啧,就是一条没有身体的腿啊!”
阿依日妈说:“我每天早上要早早起来去玛尼康煨桑。就在今天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我打开大门,前脚刚迈出去一步,前面就站着一条腿。我吓出一身冷汗来。真吓死我了。我叫了一声,那条腿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哦哦哦!我还在抖呢!”
这种时候,被村里人戏称县长老爷的阿尼图旦怎么能掉队呢?他大声说:“你们一个个胆儿真小,我要真是县长,我一枪不崩了那个腿,我就不是县长了!”
一条腿出现在村里的消息传开后,卓香卡的夜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之前晚上打打闹闹玩耍的孩子们一个也不敢出门了。凡有重要的事,人们结伴而行,无人敢独行。
9
密咒师仁增把卓香卡的男人们,喊到玛尼康里。
“不要吵了!” 密咒师仁增大声说,“让我把话说清楚。”
人群分开一条小道,穿着绛红色藏袍的密咒师仁增缓缓走上来,站到台阶上。
“今天大伙儿召集到这儿,咱们要给阿尼格托的这条腿,再做一次天葬。” 密咒师仁增手里搓捻着念珠串说道。
台下的男人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哎……给一个人做两次天葬,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人群里有人说道。
“是啊,是啊。从没听说过。”
“就是的,没有两次天葬的。何况,还是只给一条腿做。”
……
人群里传来的都是反对的声音,大家都觉得这太荒唐了。
“听我说!”密咒师仁增把手中的珠串高高举起,“我们黑头藏人有句谚语:‘到达山顶别忘了骏马,治愈病患别忘了医生。’你们都忘了阿尼格托的这条腿是怎么受伤的了?”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索南巴杂说:“那怎么能忘,是被电线杆砸到的那次受伤的嘛,我还帮着把他抬到公路上去的呢。”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见了,怎么能忘呢……”
这时,卓香卡最年迈的阿尼热同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阿克(藏语音译,为密咒师的尊称)仁增是我们卓香卡最明白事理的人。”他看了一眼密咒师仁增的脸,然后对着大家说:“村子里出了大事小事,我们一向都是向阿克仁增请示的。今天阿克仁增说得非常对,格托是我们的老村主任,在世时,他为了我们这个村跑前跑后。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带头人。他带领大家一同走过很多困难的日子,他是我们的恩人……”
密咒师仁增点点头:“没忘就好。他是为咱们卓香卡竖电线杆,拉电线才伤到这条腿的,卓香卡就是那时候才通上电的。我们现在用上电视机、电冰箱、电灶,还有电话机,难道不应该感谢他吗?”
人群鸦雀无声。
“阿尼格托用这条腿,给卓香卡换来了光明,换来了方便。” 密咒师仁增接着说,“这么多年,我们没人对他说过一声谢谢,还总有人拿他这条腿开玩笑。他没有跟任何人生气,也没有抱怨。我们卓香卡欠他一个道歉,也欠他这条腿一个隆重的葬礼!”
“密咒师说得对!”阿尼图旦突然说道,“老村主任实在是个好人。我要是个县长,就要给他这条腿做个水晶棺材,让全县人都来参观,这是给老百姓干事情的一条腿。还要给他发一张大大的奖状。谁要是敢不来参观,我不一枪崩了他,我就不是个县长了。”
“密咒师说得对……”
“这样一想,阿尼格托简直就像活菩萨一样啊……”
“那就这样定了!” 密咒师仁增说,“明天早晨,咱们卓香卡所有人,为阿尼格托的这条腿再办一次天葬礼。除了走不动的老人和没上学的娃娃,都要参加。”
密咒师仁增又说:“如果明天灵鹫们没来,那就后天再去。如果后天没来,大后天再去,一直到灵鹫来了,带走这条腿为止!”
阿尼格托年轻时担任过卓香卡的村长。他是在卓香卡通上电的那年,从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的。
那时,从县上那条柏油公路拐下来到卓香卡村,只有一条窄窄的土路,勉强能过一台拖拉机。村里面只有阿尼格托家有一台拖拉机。年轻的阿尼格托开着常州牌拖拉机,扬起一路尘土“突突突突”地首次进入卓香卡村口时,一帮孩子跟随其后,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喊个不停。
给卓香卡村里竖电线杆、拉电线的时候,汽车把水泥电线杆拉来卸在柏油路边,然后村民们再把电线杆抬起来,装到村主任阿尼格托家的常州牌拖拉机的后车斗里,由村主任亲自驾驶运到村里去。那天,卓香卡的麦田边站满了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大家都很兴奋,那感觉简直就像过新年。
中午吃饭时,大家建议让村主任唱一首歌。阿尼格托二话没有说,站在田埂上唱起了他最拿手的歌:
阿克班玛耶——
你是展翅翱翔的雄鹰。
飞向云端是蓝天的荣耀,
飞落悬崖是山峰的骄傲。
没有你,心里总是空空荡荡。
……
电线杆快要运完时,不知怎么回事,一根电线杆从拖拉机上滑下来,村长来不及躲避便砸在腿上了。几个年轻人抬着他沿着土路迅速向柏油公路跑去时,阿依拉姆刺耳的哭声,钻进了所有人的耳膜。阿尼格托的脸上流下了很多汗珠,头发湿漉漉的,嘴里却没有一点喊叫。
阿尼格托的一条腿被砸骨折了,他在县医院差不多住了半年。
那年年底村里改选,本来大家都要选阿尼格托的,可是他住在医院,没人知道他能不能康复,村里的事情总要有人管,于是就选了别人。
阿尼格托从医院回来后,走起路来虽然有点瘸,但是康复得还不错。他的行动没有受到多少影响。虽然落选了村主任,但依然精神饱满,像以前一样有说有笑。
阿尼格托六十岁那年起,曾经骨折过的那条腿开始无规律地疼痛起来。也正是从这时起,阿尼格托的脸上突然有了沧桑感,皱纹的网络逐渐散开。他的头发也开始变白了。他对村里的人们说:“现在身体每况愈下,不行了。”又对阿依拉姆说;“哎,这条腿肯定不会让我安逸地度过晚年。”
次日清晨, 东边的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阿依拉姆用白色的细毡把阿尼格托的死腿卷住,小心地捧起来,交给大儿子罗布。罗布双手托着阿爸那条死腿,尖措和索南跟在他身后,由密咒师仁增引路,走出家门。
大铁门外,卓香卡的村民们已经在路边站成了长长的两排,每个人手中都托着一条洁白的哈达。罗布托着阿爸那条腿走过去,路边的村民便躬身上前,将哈达轻轻地搭在白毡卷上。献过哈达的村民们,女人退回路边,双手合十开始诵经,男人便跟在三兄弟身后,慢慢向村后山上的天葬台走去。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敬献哈达声和脚步声。
走出大铁门没多远,三兄弟身后已经跟了长长的队伍,那高高堆起的哈达,遮挡了罗布的视线,尖措和索南赶忙上前,取下一部分,双手捧在胸前。三兄弟都没想到,阿爸的这条腿,竟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他们感动得泪流满面。
索南巴杂献过哈达,没有往队尾走,却把双手抄到白毡卷下,轻声对罗布说:“让我也亲手送送老村长。”罗布将毡卷交给索南巴杂,跟他并排走到一起,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才走出二十多米,县长老爷快步走到队前,对索南巴杂说:“让我也亲手送送老村长这条腿吧。”没走多远,又有人小跑上前,从县长老爷的手中捧过毡卷……
送葬的队伍就这样走走停停出了村庄,向后山上的天葬台走去。此时,晨曦的薄雾已悄然消散,东边的太阳从彤红的霞光中射出几道金色的光芒。罗布停下脚步,从半山坡朝后望去,长长的送葬队伍在山路上蜿蜒。山脚下,卓香卡尽览眼底,一座座泥土筑成的四四方方的庄廓在晨曦中静默着。
他家的二层小楼就在那一大片低矮的庄廓间,显得庄严肃穆。大铁门前,站着他的阿妈阿依拉姆和卓香卡所有或年老或年轻的女人们,正双手合十诵着经文,向山上张望。阳光射在小楼前面的挡板玻璃上,一闪一闪地很耀眼,如同流动的冰块——秋末之末的村庄像一幅唐卡般玄幻。
送葬的男人们又一次大声诵起经来,空灵悲凉却又豪迈的诵经声从山坡飞向了卓香卡,在村庄上空久久地回荡。太阳冲出了彩霞的包裹,在山坡上撒下一层金色的光,也在天葬台的巨石上勾出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远处山头间,飞起一片黑压压的秃鹫,向天葬台疾速而来。
罗布突然想起了阿爸在世时特别喜欢唱的那首歌——《阿克班玛》美妙的旋律仿佛又在耳边隐约响起:
阿克班玛耶——
你是展翅翱翔的雄鹰。
飞向云端是蓝天的荣耀,
飞落悬崖是山峰的骄傲。
没有你,心里总是空空荡荡。
阿克班玛耶——
你是雄壮威武的汉子
转身离去是村庄的荣耀,
回头走来是同伴的骄傲
没有你,心里总是空荡荡
才让扎西,笔名:赤﹒桑华,青海贵德人。 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翻译家协会委员。青海省自然文学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分别在《民族文学》《文艺报》《诗歌月刊》《山西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章恰尔》《西藏文艺》《岗尖梅朵》等报刊网站发表。其他多部作品曾先后获得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第五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二届青海省野牦牛原创作品提名奖、第七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第一届岗尖梅朵文学奖、西藏文艺双年奖、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第三届全国岗坚杯藏语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23入选青海省“昆仑英才·拔尖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