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保每天都要打开那间小房子,在那把看不见木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然后又擦擦灯台,摸摸砧子,从精致的柏木盒子里取出戥子,仔细看一阵,再放回去。小尖锤好久没动了,炉塘里干干净净的,只有几轱辘酸刺炭静静卧着。轻轻拉一拉风箱,炉台上便冒出细微的尘埃。这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回过头,露出笑容。这间小房子是阿爸留下来的,可是阿爸已不在了。前两年阿爸虽然完全放手了,然而内心似乎还有许多不舍,他会到小房子前,透过矮小的窗户瞅一眼。摆放在里面的工具完好无损,阿爸对此十分珍爱,不许任何人有丝毫亵渎。这是阿爸留给他唯一的遗产,也是一份充满了爱和回忆的珍贵之物。这份遗产不仅仅是物质财富,更是一份家族的传承和责任。他必须全力保护,不能有任何的损害,因为它关乎家族的荣誉和阿爸的期望。
  阿爸走了已有好几个月,留下的家业竟是巴掌大的小房子?年轻的家保在阿爸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想了好久,他不知道这份遗产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义。但他知道,属于他的这片天地就是从这间小房子里实现的。这间小房子里没有什么宝贝,只有手艺和汗水。要想得到顾主的认可和众人的爱戴,靠的就是手艺,而不是为人的油滑。
  家保在小房子里呆坐时,会想起很多。大多时间,他会无端痛恨自己,也会想起那个来自遥远城市里的佟丽丽。正是因为他和佟丽丽的邂逅,阿爸才深深陷入苦恼之中。阿爸做不出她想要的那种吊坠,难道阿爸的技艺真的过时了吗?
  那是年前冬日的一个午后,阿爸洗完手,就匆匆进了小房子,开始研究那个镶嵌了金线条的小鱼吊坠。阿爸一进入小房子,就失去素日里的和颜悦色,他变得神情凝重,言语尖刻。阿爸研究的那个吊坠很特别,除了镶嵌如绿松石一样的小圆石外,还在小圆石表层用金线条镶嵌了一条小鱼。然而对阿爸来说,工序并不复杂,但绿松石总容易从边缘处碎裂,为挖出那道能卡紧金线条的铣槽,阿爸损失了好几颗绿松石。问题不在技艺,阿爸最后也将失败的原因划归到工具上来。阿爸成为班玛草原上最优秀的银匠时,这样的工艺还没人能做得出。阿爸执意要做那个吊坠,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手艺。阿爸常说,有了金刚钻,才敢揽瓷器活。可是那吊坠却让阿爸费尽周折,几乎不分昼夜,将自己关在小房子里,忘记了月亏月盈。
  搬到达尔仓小镇之前,家里牛羊很多,可阿爸不去牧场。阿妈忙不过来,他只好牺牲自己宝贵的读书时间。其实阿妈早就看透了,牧场上的事情阿爸是靠不住的。阿爸将所有心思安放在那间小房子里,其他事儿好像和他无关。家保的记忆中,阿妈和阿爸吵架的根源就在牛羊身上。直到有一天,阿妈半夜起来,偷偷看见小房子里的阿爸盯着那些工具,连眼都不眨一下,她才死了那颗雄心,不再纠缠,不再吵闹。阿妈曾流泪告诉过他,牧场再也不会有希望大起来了。
  听阿妈说,爷爷生了两个孩子,一个从小在寺院读书,家里只有她和爷爷放牧。爷爷一次出栏那么多牛羊,完全为支持阿爸的事业。或许阿爸为爷爷争来了颜面,爷爷也的确看到了阿爸能为班玛草原带来新的财富。出栏牛羊的事情上,爷爷听了阿爸的建议,一个不字都没说。

阿爸原本不是牧民,阿妈偷偷告诉家保,可家保并不相信。阿妈也只是提了一下,她好像并不知道阿爸的底细。那时候,阿爸已经在班玛草原上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阿爸的小房子很少有人进去,前来定做首饰或是包镶马鞍子的人只能和阿爸在里屋谈。几年时间,占满家保记忆的全是形形色色的顾主,从村子扩展到另外的村子,从一片草原延伸到另一片草原。家保十分羡慕,可阿爸整天拉着脸,似乎并不为流水般的收入而高兴。家保渐渐动了心,然而阿爸并没有让他接近小房子的意思。一直到家保读完中学,他们一家搬到达尔仓小镇上去住。

 
 
  有天晚上,阿爸早早歇了工,他坐在大炕上,决定要将自己的过去说给家保。那段隐秘的岁月保留在阿爸心中已有十几年了,就连阿妈也放下手里的活,再次认真听了起来。
  二十多年了吧。阿爸表情沉重,语言却十分随和。应该是秋天,阿爸说,我记得田地里的青稞已经割倒了。当时我的父亲包揽了一大批活,主要是包镶马鞍子,都是富人家的。富人家对马鞍子的要求非常讲究,鞍骨和鞍翼都是用上等木料做成的,前后鞍鞒上除了包鲨鱼皮,还要包上银叶子。
  阿爸没有停,他继续说,父亲的手艺很响亮,不同地方的人都慕名而来,那个靠近河边只有十来户人家的村子也随父亲成名了,但父亲的手艺仅仅限于包镶鞍子。父亲没有专门教手艺给我,只是在不断帮忙轮锤的过程中,我渐渐喜欢了那门手艺。能钉银泡儿,能打银勺时,父亲才教了我熔银的方法和镶嵌的手艺。几年后,我成了父亲得力的帮手,自己也能接活了。就在那年秋天,父亲接了一大批包镶马鞍子的活,偏巧的是家里的酸刺炭快要用完了。
  阿爸说到这里,性情有点儿急躁,声音也大了起来。村子以前在河边,因为发了几场洪水,后来就搬到山谷里去了。酸刺成片长在山谷里,粗大的全在阴暗的南坡,虽然离村子很近,但是要过河的。河面上有两根椽子搭成的桥,一发洪水,椽子就不见了。后来村里人将椽子铺成一排,用铁丝绑在一起,桥变宽了,也结实了,好几年没有被冲走。酸刺要烧成酸刺炭却是很容易的,但砍酸刺却十分吃力。有天早上,我去砍酸刺,快到晌午,粗大的酸刺砍了差不多有半车。就在准备将酸刺绑到架子车上回家时,天边突然涌起几团乌云,闷雷也响了起来,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那暴雨下了整整一个小时,河水淹没了两岸。我当时爬上一棵松树,后来松树也被冲倒了,搭在溜道两边,我死死抱住树干,望着翻滚而下的巨大石块,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说到这里,阿爸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该来的还是来了,注定了的,谁都躲不过。又说,以前在河边,一发洪水院墙就倒塌。搬到山谷里,看着镶在悬崖上的坚硬石块,大家都觉得安全了,没想到山一开裂,冲下来的泥沙和石头比洪水凶多了。
  家保问阿爸,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呢?您都淌眼泪了。
  阿爸擦了擦眼角,说,人都没了。
  家保说,您不是趴在松树上吗?
  阿爸说,是的,我是捡了一条命。暴雨停了之后,就想凫着泥水回家。到了河边,发现桥没了,对面的村子也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洪水……
  阿爸说到这里,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阿妈拿来毛巾,对阿爸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说这些有啥用呢?白白让自己难过。
  阿爸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容易,忘起来难呀。这么多年来,只要心里一想,就害怕、难受,忘不了。我的父亲没有完成他的心愿,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遗憾,就被洪水卷走了。接了活的那段时间他天天喊着,做完那批活,就要彻底歇下来,让我独当一面,成为真正的手艺人,而不是钉银泡儿打银勺的匠人。
  说出来吧,阿爸,别压在心底。家保说,您从来没说过这些事情。又说,村里人都很佩服你,可他们为啥不和你接近?除了来交活,连多余的话都不说呀。
  阿妈说,你阿爸是银匠,是手艺人,他们是牧民,有啥话可说呢。
  家保说,都是一个村里的,还有啥讲究吗?
  阿妈说,你阿爸是手艺人,他们就得尊敬。
  阿爸对阿妈说,你倒口水吧。又对家保说,你想象不到当时的情景。我可能也被吓傻了,站在洪水边只知道哭喊,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那后来怎么样了?家保说,村子怎么到班玛草原上来了呢?
  阿爸苦笑了一声,说,我抱住松树一天一晚,第二天又去了河边,来回走了好长时间,终于找到一处很宽的地方,起初河水只淹到小腿,还没走到中间,就感觉站不稳,后来就翻倒在洪水里,啥都不知道了。再后来的事情,你阿妈比我清楚。
  阿妈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她说,没啥好说的了,都已经成故事了。又说,天不早了,明天还有活呢,都休息吧。
  阿爸说,说吧,不耽误明天的活,我还想再听一遍呢。
  阿妈尽管有所遮掩,但还是说了起来。
  故事就这样从好多年前开始了。家保仔细听着阿妈的讲述——那时候牧场里就我和你爷爷,有一天,爷爷去寺院给他儿子送供养,回来的路上遇到大雨。爷爷在河边碰见了一个被河水冲下来的人,见他还有一点气息,就想办法救了回来。大概半个月吧,他才缓了过来,起初很瘦弱,没有一点力气。爷爷跑到达尔仓小镇卖掉酥油,抓来了许多药,服侍了好几个月。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家人和村子被水冲走了。爷爷不忍心再让他受罪,就收留了他……
  阿爸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插话进来。他对家保说,爷爷可是草原上真正的男子汉,一般人做不到,也没有那个魄力。
  阿妈笑着说,那还不是你巴结得好,爷爷一时高兴才答应收留你的。
  阿爸说,你不知道当年那匹马有多乖,爷爷用尽所有力量,也没有将我抱到马背上。那马见爷爷如此折腾,就卧倒在地上,它将我和爷爷从那么远的地方驮回来,我总该有所表示吧?
  家保听到这里,忍不住又问,对马怎么表示呢?
  阿爸说,爷爷救了我,我要一辈子侍候,但也不能忘了马。半年后,我心里的苦水才慢慢溢了出来,开始日夜想念我的父亲和村子。再后来,我就想起父亲没做完的那批马鞍子来。
  为了一个马鞍子,爷爷卖掉了大半牛羊。阿妈笑着对家保说,爷爷好像中了邪一样,听信了一个外乡人的话。
  阿爸也笑着说,你根本不了解爷爷的心思,草原上的男子汉不能缺少一匹好马,而好马更不能少上等的马鞍子。
  爷爷都让你哄迷糊了。阿妈说,换了我的话就不会卖那么多牛羊,谁知道你会不会做出上等的马鞍子来。
  阿爸说,爷爷既是男子汉,又是善良人,或许他为了让我替死去的父亲了个心愿吧。
  家保说,那后来呢?
  阿妈说,后来你爷爷卖了牛羊,和你阿爸去了很远的城里,买来所有工具,还专门给你阿爸收拾了一间小房子。叮叮当当一个月后,马鞍子做出来了。那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鞍子,你爷爷叫来牧场上所有的人,大家都竖起大拇指,羡慕得不得了。再后来,你阿爸就在班玛草原上出名了。那么多人都来求你阿爸做鞍子,可是他偏偏不做。你爷爷劝过好多回,都没起作用。
  家保还是没明白,既然会做马鞍子,为啥又不做了呢?没等他开口,阿爸却说,草原上需要的马鞍子讲究的是实用,而不是排场。但我看到很多女人戴的耳环、戒指、腰带和奶钩时,就又动了做银子的想法。
  阿爸笑了笑,说,没想到爷爷一口就答应了,并且给我带来了许多活。也是爷爷的人缘好,要不人家怎会轻易将银活交给一个包鞍子的人?你阿妈戴的那对耳环就是我学手时做的,这么多年了,她还舍不得丢弃。
  说到这里,阿爸精神一振,对家保说,你阿爸有名字,叫万阿布,你叫万家保。当初爷爷不同意,想去寺院给你求个名字,我没听爷爷的话,坚持叫你万家保,想着让你不再吃苦受累。好几次我见你有那个想法,但我还没想好,所以不让你靠近小房子。银匠手艺需要有人来传承,传承还要有责任心,更不能看见银子就起贪心。我父亲常说,有些匠人用吹管熔化碎银或旧银饰品时,故意放在有窟窿和裂纹的木板上,掉进去的银珠子会成为工钱之外的零头。我也见过父亲在木板上熔化银子,可他熔完银子后总会翻过木板,把掉进窟窿或裂纹里的银珠子抠出来,再熔在一起。
  阿爸稍微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温柔而深情,缓缓说道,你要知道,成为出色的手艺人,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需要耐心,需要勤奋,需要坚持,需要对这门技艺有深深的热爱。更重要的是,先要忘记那个贪字,这也是许多人无法继承这门手艺的关键所在。
  阿爸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父亲从不拿顾主的一粒银珠子,可还是被洪水卷走了。接着又说,要成为优秀的手艺人,这一关必须过,否则永远成不了优秀的手艺人。我不让你靠近小房子,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没有准备好。
 

  女儿大了,留在牧场上迟早会出事情的。爷爷很担心,爷爷想着让阿爸也去牧场,可他不愿走出那间小房子,整天在砧子上敲个不停。
  找阿爸的人越来越多了。有段时间,爷爷显得很急躁,他索性要卖掉剩余的牛羊,让阿妈也留在家里。阿妈听说爷爷要卖掉所有牛羊,就苦苦哀求,说没有牛羊她一天都待不下去。爷爷沉下脸,对阿妈说了一番话,并让她和牧场上那个不安分的拉目栋智断绝来往。阿妈答应了爷爷,同时对三宝发誓。于是爷爷答应了阿妈,留下了牛羊,再也没有去过牧场。爷爷陪着儿子在寺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将阿妈许配给了阿爸。之后就住在阿爸隔壁的小房子里,一直到离开尘世。
  爷爷临走前的那年春天,他张罗着给阿爸和阿妈完成婚事,看着他们终于住在一起,也放心了。可是阿爸并不在意这个家庭,他埋头在各种银器的模子里,忽略了阿妈的辛苦和存在。同样是个暴雨的深夜,家保出生了。阿爸知道,一切终究会来临的,爷爷给了他后半生活着的意义,尽管那时候他已经是班玛草原上无人能替的银匠,但他不得不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
  阿妈是个坚强的女人,村里人都看到了阿爸对她的冷漠,同时也对家保的出生指指点点,可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何况阿爸是有名的手艺人,谁愿意得罪他呢?
  阿妈很勤快,几年后,牧场上的牛羊又渐渐多了起来。阿爸依然对此不管不顾,一心沉浸在小房子里。他想通过手艺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刻意为自己积攒财富和地位,只想完全融入那片草原,让人们看到,他不仅仅是一个被收留的孤儿,而是班玛草原上不可缺少的手艺人。
  阿爸终于开了银匠铺,这是班玛草原上第一家挂了牌子的银匠铺——阿布银匠铺。阿妈无法阻挡,她又卖了部分牛羊。络绎不绝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求得一件阿爸亲手打造的首饰,这让阿妈既高兴,又不安稳起来。
  阿爸的名声越来越大了,连达尔仓小镇上的富人们都慕名而来。也有人动过和他合作开铺子的念头,都被阿爸婉言谢绝了。就那样,他在班玛草原上打拼了好几年,身子骨都变得矮小了许多。
  家保从小看着阿爸小房子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工具,心中就充满了敬意。他知道,那些工具足以让阿爸在草原上风光一生。可奇怪的是,阿爸根本不让他接近小房子。他想继承阿爸的手艺,继承他的智慧,也想成为让别人尊敬的手艺人,他央求过好多次,换来的却是阿爸严厉的呵斥。
  阿妈明白他的意思,可她就是不去给阿爸说。有一段时间,阿妈也变得瘦了起来。她终于卖光了牛羊,本分地坐在屋檐下,听着小房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看着太阳缓缓转过身子,数着指头,等待着阿爸开口。
  阿妈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她的牧场彻底没有了,但她成全了阿爸的心愿。阿爸决定要将银匠铺搬到达尔仓小镇上去,这对阿爸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然而阿妈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失落来,她根本看不到,也没有丝毫把握,将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阿爸拿出挣来的全部工钱,将达尔仓小镇上南端一户人家三间低矮的房屋买了下来,之后又花了好长时间精心收拾,直到完全合乎他的心意。
  没有了牛羊,草原上的家里也就没有多少东西可搬了,除了阿爸的那些工具。就在即将离开班玛草原的那天晚上,阿爸和阿妈十分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起初阿爸的声音很大,阿妈只是伤心地抽泣。一会儿,阿妈哽咽着说,我没有守住牧场,我守住了你,可是有啥用呢?孩子这么大了,你当初不知道吗?现在让我怎么办?
  阿爸也好像难过了起来,他压低声音对阿妈说,这么多年了,我嫌弃过你们吗?又不是我隐瞒了自己的情况,当初你也是答应了的。
  阿妈说,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呀,就这样离开班玛草原,将来怎么办呢?万一他学不成银匠呢?
  阿爸说,还不到时候,手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成的,要看他的勤奋和悟性了。又说,如果随了他,那就需要好好调教。
  阿妈不说话了,他知道阿爸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爷爷眼中那个不安分的拉目栋智,他们就要孤老终身了。
  阿爸又说,那场洪水让我失去了亲人和村子,也失去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这么多年我坚强地活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爷爷,当然还有家保。我的心中,他就是亲生儿子,别人替代不了。
  阿妈的声音渐渐平缓了下来,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们已经没有了牛羊,我就是想着,搬到达尔仓小镇上他万一学不成银匠,以后怎么办?
  阿爸说,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又说,他一定会成为有名的银匠,因为他是银匠的儿子。
  阿妈又对阿爸说,要不到大医院再看看吧?一个娃娃也太单薄了。
  阿爸笑出声来,说,都多大年纪了?又说,那场水灾留了一条命,已经算不错了。
  阿妈又问,真和那场水灾有关系吗?
  阿爸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阿妈说,好像是一个树桩,或是一块大石头,只觉得撞在裆间,一阵生疼,之后啥也不知道了……
  家保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已经是壮实的青年人。他对此质疑了好长时间,反叛过、抗争过,甚至在被窝里想象过那个不安分的叫拉目栋智的人,可他不相信。他问过阿妈,阿妈矢口否认,并且狠狠骂了他一顿。再看着阿爸刚毅坚定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就是银匠阿布的儿子。他心中日夜期盼自己能成为优秀的银匠,怎么会是那个不安分的拉目栋智的儿子呢?
  全家人搬到达尔仓小镇后,阿爸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左呼右喊,让家保帮忙整理东西。阿爸显得有些笨拙,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坚定和认真。阿妈虽然帮不上大忙,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一个月后,在三间正房旁边,阿爸专门给自己修了一间和班玛草原上一模一样的小房子,阿布小银铺的牌子也挂了出来。小镇上终于有了一位手艺精良的银匠,阿爸再次以他精湛的手艺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和尊重。
  操心惯了的阿妈不愿意居家享受,就去了一家面馆帮忙。前去帮忙的阿妈没有忘记大肆赞扬阿爸的手艺,她说得眉飞色舞,让众人连连惊叹。阿妈的大肆赞扬却给阿爸带来了不少麻烦——她带来了很多首饰,全是破损的修补,或是陈旧的清洗。
  阿爸的工作量突然间增加了不少,但他依然很开心,没有责备过阿妈,反而感到很自豪。阿爸将那些需要修补和清洗的首饰都推给了家保,并不厌其烦地讲说。家保上手很快,似乎真具有能成为优秀银匠的潜质。阿爸心里高兴坏了,可他的表情依旧十分冰冷,要求也非常苛刻,有时还会大声呵斥,甚至扬起巴掌。
  一家人在小镇上的日子很幸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阿爸渐渐懈怠了手里的活,也是因为阿爸挣的工钱越来越丰厚了,他决定要重修那三间房屋,唯有那间小房子原封不动。
  家保的进步让阿爸暗暗惊喜,短暂的一年时间里,他能将破损的首饰修理完好。同时,最简单的熔银和焊接也能做到得心应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家保遇到了央金拉姆,那个像牛犊一样结实、如小鹿一样欢快、似仙女一样漂亮的女人,让他的心灵世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达尔仓小镇在峡谷之地,南北无界,而东西跨省生长。整个小镇只有一条铺满石板的街道,两边是古老的踏板房,一条小河将街道划割成两半,十步一小桥,桥下流水浮着青苔,俨然是江南景致。寒冷的高原还有如此温润的小镇,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小镇南边山谷里有两个洞穴吧,一个叫达尔仓,一个叫郎木,洞穴神奇的传说无形中吸引了众多游人,因此达尔仓小镇也成了高原上独一无二的旅游休闲之地。
  北街临出谷之路,路口有一空落之地,那里便是小镇有名的杂货市场了。向南前行,便是苍苍茫茫郁郁葱葱的深山老林。家保隔三岔五要去一趟北街杂货市场,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买到酸刺炭。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还能遇到质地不错的珊瑚与绿松石。
  杂货市场不远处,就是央金拉姆新开的手工围巾店。央金拉姆似乎天生具有狼性,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她从云南读书回来,就开了手工围巾店。店面在相对僻静的北街,差那么一点,就和杂货市场接连一起了。围巾店装饰很别致,土坯墙壁上满是草芥,挂了织好的围巾后,就有了说不出的韵致来。小房子中央摆放着一台织机,上面挂满了各种彩线。彩线由本地牛绒纺织而成,柔软细长。家保每次去北街,都免不了要在围巾店里逗留一阵。
  央金拉姆热情好客,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对任何人毫不怯生。和她合伙的是个外地的年轻漂亮女子,那女子坐在织机上却不说话,一心一意编织围巾。夏日来临之际,围巾店就红火起来了,店内外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杂货市场台阶上有时都会坐满歇脚的人。
  家保做完了一对耳坠,那是经他之手的第三对耳坠,纯银打制,形如秋叶,两边还用精细的银扣连缀了一个小铃铛,小铃铛和秋叶只差秋毫,各自摆动,互不排斥,偶尔相撞一下,悦耳之声便悠长深邃。阿爸将耳坠提在手中,赞不绝口,却又眉头紧皱。
  哪儿不对了吗?家保小心问阿爸。
  阿爸说,已经很好了。又说,就是简单了些,显现不出真正的手艺。
  家保没说什么,他心里想,一切凭自己摸索,能做出如此模样的耳坠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阿爸又肯定地说,秋叶耳坠没有复杂的工艺,不过打银纸也是需要下功夫的。
  家保说,阿爸,要不试着做做镶嵌吧?
  阿爸半晌无语,之后缓缓点了点头,说,应该试试了,光不能靠打银纸。会打银纸,也只是匠人干的活。
  家保说,从哪儿开始呢?能学到和您一样的手艺吗?
  阿爸笑了笑说,不用学,要用心看,真正的手艺是学不来的。
  家保不明白阿爸的意思,他又问阿爸,不学怎么会呢?光看也只能是眼高手低。
  阿爸说,你慢慢就知道了,真正的手艺就是用心看出来的。又说,当你看到心里有手艺了,自然就不会眼高手低。
  都看了好几年了,啥时候能让手艺出现在心里呢?听完阿爸的话,家保有点委屈,他觉得阿爸还是留了一手,不肯对他倾心授艺。
  达尔仓小镇越来越繁华,同时,各种拆除和修建也在进行,但一切并没有让游人止步。过了八月十五,天气慢慢转凉,游人才会渐渐稀少。再之后,山谷里的劲风会抱着枯枝败叶朝小镇席卷而来,直至大雪封山,万物沉入肃静之中。
  大多店铺都关门了,空空荡荡的街面失去了活力,但杂货市场却是个能永葆青春的所在地。牛毛、羊皮、酥油、曲拉、缰绳、笼头等不断涌现,一笼一笼的青冈炭也会出现。然而这一切丝毫引不起家保的关爱,他去杂货市场,除了淘得少量的酸刺炭外,便是去央金拉姆的围巾店。
  央金拉姆的围巾店里温暖如春,五颜六色的围巾挂在墙上,如云霞般绚丽,如雪山般洁白,如草原般青翠。家保每次来到围巾店,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幸福。他总是认真挑选、仔细比较,寻找令自己最满意的一款,却从不购买,这让央金拉姆心里很不舒服。幸亏他们之间有其他话题,从而避免了尴尬地对视。家保与央金拉姆交谈时,彼此毫无保留,都知道银匠铺与围巾店不存在任何竞争冲突。
  冬天理应是储货的好时机,有了充足的货,来年夏天才会招来更多的生意,然而织机上挂着的彩线似乎好久没有动过。央金拉姆半个屁股坐在小凳子上,懒洋洋的,她的同伴已经回家了。店铺门半开着,冷风扁着身子挤了进来。家保向火炉靠了靠,并将装有不多的酸刺炭放在地上。袋子一落地,便发出金属般清脆纯净的声音来。
  酸刺炭怎么会响?央金拉姆挪了挪屁股,说,还这么清脆。
  家保笑着说,这是银子的声音。
  你就知道银子。央金拉姆笑了笑,说,哦,差点忘记你是小银匠啦。又说,用木炭怎么熔化银子的呢?
  熔化银子有严格的操作要求,还要有专门的工具。家保说,等炭最旺的时候,将青泥罐放在上面,剪碎的银子就慢慢化成银水了。
  央金拉姆说,那你现在会做些啥呢?
  家保说,会做耳坠。
  央金拉姆说,会做戒指吗?最好镶个珊瑚或绿松石。
  家保想了想,说,我阿爸做得会更好,不过我也能做出来。
  央金拉姆说,你给我做个戒指吧,我给你织条围巾。又笑嘻嘻地说,保证是纯手工的。
  家保说,你店里的围巾都不是纯手工的?
  央金拉姆呵呵笑了起来,说,纯手工的围巾和银子一样贵。又说,明后天要下雪吧,风很大,风停了一定会下雪的。
  家保又问她围巾能卖多少,利润如何等等。央金拉姆也毫无掩饰,说了她所了解的最新市场动态,还有销售技巧。说完之后,又问,你家做了那么多首饰,怎么不开个店铺呀?
  家保说,都是定做的。
  央金拉姆哦了一声,说,现在小镇上啥都有,就缺个手工制作的银饰铺。想想吧,我们还可以做个邻居。
  家保对开店铺不在行,更不知道什么样的首饰好卖,什么样的首饰最受欢迎。他心里很佩服央金拉姆,突然之间,他对开店铺、与她比邻而居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街面上的店铺全部关门了,杂货市场也变得静悄悄的。雪无声无息飘飞着,整个小镇静卧在山谷里,彻底失去了夏日的喧嚣。家保不再频繁地跑到北街去,尽管那儿有他说不出的欣喜和欢快。
  央金拉姆是上月来的。那天早上天气晴朗,阳光洒在小房子里,所有的工具都散发出温暖的气息,仿佛诉说着冬日的浪漫。央金拉姆的大方和爽快让阿妈十分开心,就连阿爸也不住点头。家保深情地望着央金拉姆,眼中充满了爱意。她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柔情。当央金拉姆将一颗黄豆粒样红红的珊瑚交到他手里时,他感觉躺在手心的不是珊瑚,而是一颗跳动着的热烈的心。
  央金拉姆对阿爸说,我要做一个戒指,镶珊瑚的。让家保做吧,他一定能做好的。
  阿爸沉思了一下,说,你放心让他做吗?
  央金拉姆说,无论做成啥样子,就让他做吧。
  阿爸从家保手里接过来那颗珊瑚,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然后仔细端详着——那珊瑚如牛血般鲜红,一圈一圈的纹路清晰无比,质地坚韧柔绵,没有一点杂质,想找个虫洞都非常困难。
  阿爸说,真是一颗好珊瑚,大概有些年头了吧?
  央金拉姆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是奶奶留下来的。又说,镶在戒指上,天天戴着,就能看见奶奶了。
  阿爸轻声说,那就全部镶进去,不要切。如果切开,就能做两个戒指。
  央金拉姆说,要不做两个吧?又说,银子我可没有,我掏钱。
  阿爸笑着说,银匠家里不缺银子。
  家保从阿爸眼神中看得出,那颗珊瑚不是一般的珊瑚,他有点犹豫了。除了打银纸,焊接之外,最复杂的也只是做过很小的银泡儿,镶嵌工艺还从未上过手。他小心地问阿爸,我可以吗?阿爸。
  阿爸说,用心去做吧,没有做不成的。又说,心里有了镶嵌,自然就不难了,不是还有阿爸吗。就算天塌下来,也由阿爸顶着。
  阿妈见阿爸如此郑重地说,一颗滚热的泪珠啪的一声也掉在了地上。
  家保不再犹豫,他向央金拉姆露出了笑容,说,一定会做好的,你放心吧。
  做两个戒指。央金拉姆说,一个留给家保。阿爸面有难色,还未开口,央金拉姆又对阿爸说,就算银子钱和工钱吧。
  阿爸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做。
  对家保而言,漫长的冬季并不漫长。阿爸将小房子腾出一小方空处,各种工具在他们手中轮流使用,小尖锤不停地挥舞,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之声。家保沉浸在复杂的工作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记不清重复打制了多少次,直到寒风停止吹刮,他终于完成了央金拉姆想要的戒指来。家保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戒指竟然可以与首饰店里的相媲美。不同的是,没有首饰店里的那么耀眼,也没有那么冰冷。相反,亲自打制的戒指浸透了他所有的情感,充满了温度。
  然而在即将镶嵌珊瑚时,家保又犹豫了。阿爸很果断,那颗鲜红如牛血般的珊瑚并没有切成两半。阿爸从木柜底部摸出一颗色泽和大小差不多的珊瑚,对家保说,央金拉姆的戒指上还是镶完整的珊瑚吧。又说,我也做一枚。
  家保不明白阿爸的想法,但他知道,阿爸之所以不切开那颗珊瑚,一定有他的道理。
  夜幕降临,旭日东升,大地渐渐苏醒,春风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在小镇上来回吹拂。那些被春雪摧残过的杏花在河水的冲刷下,一片片飘向远方。街面上的店铺陆续开了门,店主们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寂静的达尔仓小镇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然而就在这充满青春与活力的春日早晨,央金拉姆围巾店隔壁又新开了一家首饰店,门楣上用金粉书写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家保看着醒目的招牌,心中有说不出的失落。突如其来的首饰店让他感到困惑和恐惧,脚步也随之沉重起来,内心的希望之光也似乎逐渐黯淡着。
  家保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央金拉姆的围巾店。央金拉姆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家保忍不住说,戒指还没做好,你已经有新邻居了。
  是的,隔壁新开了一家首饰店。央金拉姆平静地回答道。
  家保心里五味杂陈,嘴上却说,老板真有眼光。
  是的,我也那么认为。央金拉姆笑着回答。
  家保看着央金拉姆淡定的眼神和优雅的微笑,心中突然窜出一股愤怒来。但必须克制住,不能轻易让她看出自己的肤浅。他知道,想法不能改变现实,可他仍然不打算放弃与央金拉姆成为邻居的梦想。
  央金拉姆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紧张地问,你去隔壁首饰店了吗?
  家保摇了摇头,说,门关着,没进去。也没有想着要进去,我做的一定比店铺里的好。
  央金拉姆又笑了起来,说,没进去就好,那你先回去吧,你阿爸还等着你呢。又说,你能做出比店铺里还好的戒指,那还有啥说的。
  央金拉姆,你真漂亮,我喜欢你。家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竟然在毫无准备之时,向央金拉姆说出了心里话。
  央金拉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但很快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你一定要好好做戒指,我在围巾店里等着。
  回到家中,家保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跳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手心的潮热也没有散尽。他洗了一把脸,瞅了瞅镜子,吐了下舌头,向小房子走去。
  阿爸一刻都没有停,他已经做好了另一枚戒指,之后又将镶嵌好了的珊瑚拆下来,如此三番,无言无语,让家保心领神会。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家保终于将那颗鲜红的珊瑚镶嵌在戒指的底座上,之后他又点燃那盏沾满灰尘的八根捻子的灯盏,把带弯头的吹管含在嘴里,深深吸上一口气,然后吹出来,火焰顿时变成一道细线,在银圈和珊瑚边缘跳动着,竭力舔舐着,珊瑚最终完美地躺在银圈之中,像襁褓里熟睡的孩子,安静温暖,而又充满了生命力。
  家保放下手中的工具,退后几步,满意地看着。那枚戒指熠熠生辉,光芒四射。就差最后一道工序了。阿爸拿起戒指,认真看了一番,然后丢进白矾水里,一会儿又捞出来,再次丢进隔夜的茶罐里,对家保说,明天就送过去吧,应该没有问题了。
  一大早家保就奔到小房子里,取出茶罐里浸泡了一夜的戒指,非常吃惊,戒指失去了最初的耀眼光芒,有些灰暗。阿爸也来小房子里,他看着家保茫然失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爸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块毛毡,对家保说,擦擦吧。家保赶紧拿起毛毡,反复擦洗,银子再次发出亮光,但不那么刺眼,雪白的亚光中反而透露出一丝高贵和安稳来。
  一个优秀手艺人处理工艺的方法竟如此简单?家保深感敬佩的同时,又深深理解着艺无止境的道理。

春日阳光铺满了小镇,也为小院子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明。家保紧紧捏着镶嵌了珊瑚的戒指,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幸福。

…………

1716310053815645.png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五部作品。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