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儿,肯定是个县城。

1925年的4月,春天,洛克站在城南的桥头上望着这个小镇,终于开心地笑了。他觉得终于到了一路上都在想象中的卓尼王国,一个叫十二掌尕的地方,就是后来的柳林镇。

瞧,房屋稠密,街道宽阔,两旁树木整齐,经幡飘飘,这儿那儿有商铺,三五成群的马帮行在街中。显然,这是一个比较繁华的藏乡小镇。

沿街小心打听,他们找到了土司的衙府上,叩开了“卓尼嘉布”的深重大门。没错,这片大院,就是卓尼这方起起伏伏的山峦的总头人——卓尼王的府宅。洛克,这位外国探险家一路上做了一些功课,知道一些底料。据说,这卓尼王人称杨嘉布,嘉布就是大头人的意思,是这地儿政教合一的执政土司,管辖洮州大部分和岷州、阶州各一部分,领48旗,也就是48个乡,520族,治辖近十万人口,面积达三万五千多平方公里。听人说,这卓尼杨嘉布是个新潮的头领,穿绸缎长袍,有照相机,家里有电话、有电灯,与兰州、成都和上海等地方有商贸往来。这个所谓有点新派的头人,是不是有些胸襟,他能接纳我这个白人吗?想着这,洛克心里多少有一丝疑惑和忐忑。

这天,阳光灿烂,山岭清亮,洛克想运气应该不错,会有戏。


2

当这位卓尼王看到管家递上的名片上写着:“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社云南探险队队长”,他略一沉思,挥手让管家先领他们到偏房一坐。

其实,这外国人约瑟夫·洛克在来到这卓尼之前,是另有他的考虑和剧本的。他是美国夏威夷学院植物学的一名教授,四年前,受美国农业部派遣,来中国云南寻找抗病毒的栗子树种;后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愿意资助他,希望他能拍摄一些中国云南四川的奇异地理和民族风情的照片,写些文章。在云南腾冲,他遇到了刚从拉萨旅行归来的博瑞拉将军,将军告诉他,自己曾远距离观察过青海甘肃交界处的阿尼玛卿山,发现主峰高度其实超越了珠穆朗玛峰。这大大刺激了他的求证心,他想要成为第一位去求证阿尼玛卿山是否是世上最高山峰的白人。1924年夏,他又幸运地争取到了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园负责人萨金特教授的首肯和一万六千美元的考察资金,再一次踏上中国之行。这次,他原是打算进入青海果洛女王统治的地盘,进而深入阿尼玛卿山,去测一测它的高度的。

就是在这1925年的春天,洛克站在甘川边境上,遥望着那西北青海方向的远远云朵,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打算——先到这就近的甘南王国停一停,缓一缓脚步吧,因为,这里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的神秘和安静,奇异地在诱惑着他。

这次,当这卓尼王杨嘉布知悉大门外有人叩访,在看到这美国人洛克的名片时,先是一怔,继而是一阵轻微的感慨。他杨嘉布不是那种只知有眼前的山水和旗幡,而不知外面风云和城市的老式嘉布和山大王。他时常看从兰州、成都捎来的报纸,了解一些外面的情况,他知道电灯就是美国人发明的,美国什么东西都用机器生产,他们的长枪、大炮都很厉害,北京皇城1900年他们都占领过。听管家说这洋人还会中国汉话,他要与这洋人见见,打打交道,看他们是干啥来了。一会儿,杨嘉布满怀豪气也满脸欢喜地邀请这位外国客人在客厅里入了座。杨嘉布望着这突然闯入的外国人,白皮肤,蓝眼睛,高鼻梁,脸有些瘦削,显然是长期经历风霜的结果。

入座前,洛克知道先应该做什么,他很谦恭地给杨嘉布献上了金黄色的哈达,献上从上海带来的手电筒和小洋伞,一一摆在桌上。这些,都有些亮眼,让卓尼杨嘉布打心眼里喜欢。

洛克眼里,这杨嘉布,脸庞清俊,双目深邃,着汉式长袍,有着时尚的风范,确实有些威仪。杨嘉布豪爽地用汉语说,先生从南方来,从外国来,一路幸苦。我们这里很安静,风光很好,先生多转转,多向外面宣传宣传哦。杨嘉布知道一些汉俗,他觉得应该像汉人一样称这有文化的外国人为先生,较好。

洛克听得懂。他从13岁就开始学习汉语,这是他能到东亚中国来的一个原因,而且他在云南已经有四五年了,之前在四川宜宾、成都也待了一段时间,这话,与四川话区别不大。他说,早就听说卓尼这地方安静祥和,山青水秀,嘉布大人治理有方。洛克多方称赞卓尼王,让他十分高兴。

谈话间,杨嘉布一边刮着盖碗茶,一边介绍这地儿的土民们吃什么喝什么,上下之间一年中都有什么样的来往,村子里有什么忌讳,等等。看到这位蓝眼睛的外国人听得很仔细,不住地点头,显出很感兴趣的神情,杨嘉布心想,这家伙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有修养礼节,是个让人不讨厌的人物。

席间,杨嘉布给这位外国人上了这地儿最好的四样东西:蘑菇炖羊肉;火烧蕨麻猪,蕨麻猪是外裹泥巴在火中烧熟的;藏家汤包,一个个形如宝瓶,又似盛开莲花;蕨麻米饭,浇上酥油汁,加上白糖,红、白、黄三色鲜艳。

这顿待客饭,让洛克吃得很开眼,不住地用刚学的藏语说,噢呀噢呀,好、好!

茶叙间,杨嘉布知道了这外国人以前在云南丽江对东巴文有所了解,再加有三个随从,就让他们在镇后面的禅定寺住下吧,那里的僧房较宽阔。他笑着说,那里有很多僧人,他们有些学问,你们可以探讨探讨,了解一下这地方过去现在的一些情况。

洛克住进的是一个小四合院,里边有花花草草,很安静。

听了洛克的经历,卓尼王——杨嘉布匪夷所思、唏嘘感慨。这外国洋人,咋这样能折腾,对啥都感兴趣,放着自己的光明日子不过,把那书好好不教,跑这语言不通的深山沟里做啥民俗风情拍照和植物资源调查,这对他们那么远的国家有啥用?这真是——百里吃穿不同,千里无奇不有,说着,他哼了一声,摇了摇头。

一个月里,对洛克来说是很安静的。他静静地观察着寺院里喇嘛们的进进出出,有时也在大院里与喇嘛们攀谈几句,主要是学习这里的藏话,有时候也和杨嘉布派来的人一起到街上走一走,看看花花草草。时常能见到仨仨俩俩的喇嘛红,心想,这地方出家修行的僧人不少啊。路上的行人瞧着这外面来的人一脸煞白煞白,眼睛蓝幽幽的,心里惊诧,哪有这样的人呢,像猴子一样,不会是猴子超生的吧?都有些远远地躲着。


3

一天,洛克鼓动杨嘉布府上的人,四五个人一起骑着马进了一趟麻碌沟,还爬山进了拉力沟的深处,在林子里拣了不少奇特的树叶和花朵。回来,杨嘉布责怪他,你也不提前说两声,好派个管家跟着,让寨子里的狗咬了怎么办?洛克笑嘻嘻地说,嘉布的寨民看有府上的人在旁边,对我们都小心着呢,恰给恰给,就是很好很好的意思。

终于有一天,这外国人洛克给杨嘉布提出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想法。他说,他是搞植物考察的,听说往西边的卡车沟里进去,顺沟可以上到南边最高的山峰,那山的后面有一个村落,外人从来没有进去过;越是没有人去过的地方,越能发现一些奇异的东西,他想找一个天睛的时候去看看。杨嘉布虽说是这地儿的大头人,去过许多村寨,但他也只是听说过那地方,叫扎尕那,从白龙江边的益哇进去,也许还行,那得绕好远好远的路;从卡车沟里再往上翻山,那可真是太高了,只听说有野羊和野牛出没,山上还极有可能碰上野熊、雪豹等凶猛的动物,有不怕死的猎人去过,你这山外的人上去,不是去送死吗?他给洛克连连摆手,说那太危险,山上都是冰天雪地的,人走不了。洛克说,大人,在云南、四川,这样高的山上我也去过,我有些经验,只要在沟里能找到去过那山上的人,找上精壮的骡子,风雪是有办法能对付的。还说,嘉布放心,我给您写封书信留下,万一我出了麻烦,我们国家是不会为难您的。

杨嘉布再三劝解,而洛克说,在嘉布的地盘上不去那儿,就没有去最应该到的地方。他还比喻,鹿最珍贵的是鹿角,人最珍贵的是上面的头脑,对于科学,最藏有秘密、最能解开许多问题来源的是那最古老、最深幽的地方;那儿,上帝也许给人类还留下了什么启示呢。看到这洛克,这什么植物学家,什么博士,为他那什么科学、什么发现,简直命都可以不顾了,这外国人到底和人不一样,这么天真,有些好笑。最后,他看执拗不过,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愿你们的上帝保佑你吧,任他去了。

嘉布的管家跟着洛克上路了。他们一行迤迤进入格古村,休息了一天。管家在这地儿给他们找了四个精壮的猎人,其中有两个曾经翻越过那云中的山峰,到过那山峰中的村子,找了十匹精壮的骡子,准备了熟肉、饮水、烈酒,备上大皮袄,洛克和他从四川凉山来的助手一行六人,人人戴上大皮帽,浩浩荡荡地出发上山了。

逶逶迤迤地走着,地上的雪越来越厚,山上的风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吃力。终于走到猎人说的第一个垭口,两边山岩高耸,怪石狰狞,狂风席卷着暴雨铺天盖地袭来,他们不得不在避风的岩石后躲一阵。一会儿,风暴弱小了起来,天色有些放晴,他们将骡子的驮子换了换,又赶快前行。往前走了约摸一个多小时,又是一个垭口,山岩更加高耸,又是狂风席卷着雪花,天地顿时迷迷茫茫的,他们一行挤成一团,背对着风雪的抽打,等待着狂风能渐渐地小一点。猎人悄悄地说,这种晴天,这狂风暴雪最厉害的时候也就是一两炷香的时间,它们呼啸而来,疯狂一阵后又呼啸而去,最厉害的也最容易过去。终于,天地的疯狂渐渐过去了,他们舒了一口气。他们喝了水,吃了馍,饮了几口酒,鼓鼓劲,又骑上骡子上路了。这时,天上白云异常的洁净,蓝天异常的清澈,佛祖给他们开眼了。

终于,走在前面的一个猎人停了下来,看,前面那山峰就是石匣子山,那下面就是扎尕那村子了。几人走上前,往下一瞧,嚇,真是壮观啊!只见四面山峰林立,高耸巍峨,山崖狂乱扭结,云雾缭绕迷漫,山下的田野绿茵如涛,碧绿纯净,三四个村落一团团地聚在一起,疏散而又成体。四面陡峻的险峰犹如鬼使神差形成高低错落的城垛,将这方绿色洼地环抱在臂弯中,让它安静地生息,静享日月风云的宁静。洛克和他的四川助手,几个猎人,都被眼前的壮美景象惊呆了!

可是,正在他们赞叹的时候,一匹有驮子的骡子可能想走几步舒展一下筋骨,后蹄踩在石头上一滑,背上的驮子竟跌落而下——眼看着驮子在陡陡的山坡上越滚越快越远,一直到看不见了,他们只能呆呆地干瞪眼。

只等洛克唉声叹气后,一猎人说,大人,丢了绵羊躲了狼,这可能是好事,出了小麻烦,就免了大麻烦,说明我们这次人没有出事,以后也不会出事了,老天保佑我们了。洛克无奈地摇摇头,认栽了。

下了山,在猎人的找寻下,他们到了一头人的家。第二天一早,在头人的引领下,洛克到周围的林子里、灌丛中找到了不少新奇的树木、花卉。在头人家,洛克给他们全家拍了一些照,他说一起想办法让他们拿到照片。可惜,那个滚下山崖的驮子里装的是照相的胶卷,洛克不能为发现的许多树木和花卉拍更多的照片,不能拍很多村子的照片了。后来,头人请村里的喇嘛算了一个好的日子,洛克一行在村里住了七天,他们又沿着来路返回了。他们没有其他更好的回路,往西要经过茫茫的大草滩,泥沼遍地;往东,要经过土匪屡屡抢劫的汉藏交界地区,一行合计,只有原路返回,风险相对更小。

1925年6月18日,洛克一行再次经历了狂风漫雪,在泥泞中跋涉,终于回到了十二掌尕——卓尼县城,杨嘉布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感叹,这老外,命大啊!这天,洛克记在了他的日记里。

回到寺院,洛克细心整理自己的这一行所得。这一次从四川凉山到甘肃卓尼,他的重点目标原是要去青海测一测那阿尼玛卿山的海拔,拍一些西北藏族山寨民俗风情的照片,给美国《国家地理》一些惊奇,没想到这迭山还竟有这么茂密的原始森林,有这奇特的植物群落,有这等惊人雄阔的山峰帝国。

这次扎尕那之行,让他太震撼了。

这一刻,洛克心中有了一个强烈的想法——他要暂停在云南四川的民俗风情上的探访,他要改弦更张,要继续肩上他刚来中国云南时的植物学考察,再深入中国西北这片高山峡谷的密林之中,探一探这里到底隐藏着一些什么人类奇异的植物种类,要给阿诺德植物园重重地添上一片奇异的景观,要在世界植物学上加进几笔他洛克的精彩之页。

这个突然冒出的新的想法和决定,使洛克十分激动。


4

是的,洛克对山城帝国中的扎尕拉,影响是极为深刻的。遗憾于上次走得不彻底,7月20日,他又一次组织队伍从卡车沟进入,向光镜山的高峰走去。这一次,他们没有急着赶路,而是沿沟细细地观赏一路越来越碧绿的草场,辨别许多奇异的树木和花卉,拍了不少格古村的牧民生活和劳动的场景。在接近峰顶时找到一两处石窠,架起篝火歇了歇。从多方的打听他们已经大概知道,山顶风雪最大的时候往往在下午两点以后,而中午这段时间,是风雪最小的时候。这次他们要争取在两三个小时里通过两个关键的垭口。洛克带有怀表,这个时间好计算。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太阳渐渐驱赶开了夜间的寒冷,他们整装上路了。这次,喀尔钦的喇嘛算的日子也很好,他们陆续通过两个垭口时,阳光特别明亮,一路虽然在雪中,有一阵阵的风袭来刮过,但风劲都不是特别的大。途中,走在前面的猎人远远地看见了几只凶凶的野熊,他们马上躲在一处山岩的裂隙中,朝它们开了几枪,这些野兽弄不明情况,仓皇逃走。后来,他们还瞧见了雪豹,几个猎手立即迅速散开,几面射弹出击,让它们不知所措,驱散了它们。下午两点不到,他们已经走过第二个垭口,他们没有再留恋一揽众山小的风景,开始下山了。

当他们再次找到头人的门户时,头人十分惊讶,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又从山顶上下来了?洛克开玩笑说,头人是个好人,是白云送我们来的,上帝让我们再来看看你。洛克一行给头人拿出了上好的茶叶和盐巴。

这次,洛克在头人的引领下,串了村子,爬了山坡,钻了树林,给山寨里的农牧民拍了不少照片。

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上,他用望远镜发现了一些奇异的松柏树木。但那地儿太高,应该有八九十米吧,上不去。

洛克毕竟是洛克,在云南和四川,他什么样的山没有爬过。第二天,他们带上绳子,在头人的引领下,徐徐绕了一大弯,终于站到了这片悬崖的顶上。这里的猎人们都是在林中狩猎物,在灌木丛中打野鸡,谁也没有爬过这么陡峭的悬崖,洛克知道,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办。他带上相机,带上钩爪子、尖䦆头、长刀子等,用绳子把自己捆扎好,上面的人徐徐往下放绳子,自己慢慢往下挪动、下降。

还好,下降过程还算顺利,一步步接近目标。中间,在岩缝中遇到过奇特的有爪动物,遇到过毒蛇,还有满身是刺的藤蔓,他都小心绕过,尽量不招惹它们。终于,触到了目标物。他拍照片、剪枝叶、寻果粒……一一放入标本夹,装进工具袋。然后,让上面先把系袋子的这根绳子往上拉,自己,则拿起相机,对照田园和村子拍起了照片。

好美,好壮观啊,他不禁感叹。

可是,意外突然发生了。

原来,有几处岩石的边缘非常锋利,绳子下降的时候就有些刮损了,再加上那些奇怪的有爪动物不知这绳子是什么,就在洛克在下面折腾取标本的时候,它们竟好奇地啃噬起了这绳子。待洛克告诉上面开始往上拉自己的时候,绳子破损的地方再次被刮损。洛克慢慢往上一尺尺地移动着,危险却在倒计时。

突然,绳子蹦地断了——洛克往下掉了!

急速地,天旋地转,掉!掉!掉!

洛克感觉:完了!

上面的人傻了:完了、完了!

可是,砰地一下,他竟撞上了一团浓密的枝叶,他被惊人地托住了!

上帝不想让他走,给他伸出了一只大手!

洛克的腰间遇到迅猛一顶,下面的枝杈上下颤抖了几下,树叶唰啦啦轰响间,他确信自己被稳稳地托住了!天呐,他心中惊叹一声。

忽地,他清醒马上要更安全一些,遂举起钩爪子勾住粗壮的树杈,另一手抓住粗一些的树枝,逐渐往更粗壮的树干挪动,终于把自己架到了最安全的树桩上来了。

喘息片刻,洛克朝上面大声喊了起来:迭部朋友,上帝伸手把我拉住了,山神把我留住了,我挂在了一个树上,我还活着!放下绳子,救我!

上面的一帮人正疑惑于下面奇异的响动,目瞪口呆,突然听到下面洛克的大声喊叫,都惊诧不已——这家伙,命太大了!命太大了!

他们赶快放下绳子,把洛克徐徐地拽了上来。

这让他们太惊喜了。洛克满脸是被刮伤的血痕,血污是一片片的。他们在山顶上打开酒壶,让洛克重重地灌了几口,继而又兴奋把洛克举起往空中抛了几抛。这简直是走进了地狱,又奇迹般地回来了!

8月8日,洛克一行回到了十分亲切的卓尼县城,完成了对迭部这片秘境的又一次探险考察。他在日记里记下了这次惊险的扎尕拉之行,一次几乎要丢失了自己的生命之旅。

杨嘉布看到满脸是伤的洛克,听了惊人的悬崖坠落,感叹不已。他说,你这家伙呀,真有胆,做事敢冒险,能逢凶化吉,说明你命大,将来福也会大的。我们藏人说,打猎要伴好汉,交人要交英雄,交你这朋友,我认了。遂吩咐喇嘛,赶快用那上好的跌打损伤藏药,给这朋友好好治疗。


5

洛克也许不知道,他的前半生,他在东亚,其实一直是上帝的幸运儿。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那帮人眼里,这家伙简直太神奇了,他不管是以前在东南亚的泰国和缅甸,还是在中国的云南、四川、甘肃的少数民族的山谷里,他几次都绝处逢生、惊人脱险,一直都在攀越的路上,他的行迹一直在奇异地延伸。但洛克他能隐隐地感觉到,他的胸中一直激荡着一股激情——一种西方人勇于探险的激情,他对一切新奇的景象有超乎常人的兴趣,对一切原始莽林有着极为特异的灵敏,想弄个明白,他要用他的发现填补这个世界的植物版图,他要在这个世界地图上还没有标出的苍茫山谷里留下自己的脚印和身影。

这位植物猎人,他要像雄鹰一样在高山峡谷间飞行。

1926年,又是一个春天的4月,洛克从卓尼出发,先往拉卜楞考察,再向阿尼玛卿山进发。可惜,在玛曲,由于正遇冰雪溶化,黄河之水异常的浩大,没有皮筏子敢渡河,他们一行望洋兴叹数十日还是无法过河,不得深入更近一些观察那雄伟的阿尼玛卿山。无奈,他只得用他所带的工具和数学方法远距离地测量了那山峰的高度,他测算阿尼玛卿山的海拔应该是28000英尺,终于知道,这还不算是世界第一高峰。带着希望的落空和深深的遗憾,也带着在拉卜楞小镇意想不到的收获,8月初,洛克的考察队从阿尼玛卿山返回卓尼。

在卓尼,洛克是马不停蹄的,他在这片山水上下了大功夫。他在日记中曾写到:1925年:8月20日,抵达兰州,后赴青海湖、张掖一带考察。11月29日至12月初,抵达拉卜楞,又回到卓尼。1926年:2月,在卓尼大寺观看法舞表演并拍照。9月中旬,第四次进入迭部下迭地区考察。10月,对卓尼拉力沟、博峪沟、大峪沟等地考察。洛克在给萨金特教授写的信中说:“迄今为止,迭部是整个西北地区植物资源最好的地方,针叶林资源独一无二,有大量稀有桧属植物的种子。云南虽多高山植物,针叶林却不丰富。”洛克对迭部种类繁多的云杉、冷杉、红豆,以及其他奇特的植物进行细致地观察与记录,收集了这一区域里独有的多种高山柏的标本、种子和球茎。

洛克用他的标本、他的照片、他的文章,把卓尼王国的这片雄奇壮观的山水推在欧洲人的面前,这片被雪藏了亿万年的迭山白水,在中西方的植物学界都渐渐冒泡了、出圈了。


6

洛克没有想到,他与禅定寺竟还有奇迹般的缘分。

寺院规模不小,殿顶金轮灿灿,堂下帐幔重重。几处禅房院落井然有序。这里,喇嘛们除了早上集体拜佛诵经,晚上都在静静地自修研习。洛克借宿的小院里,有一畦畦的花木,里边有鲜艳的牡丹、芍药、丁香等,其中有一种来自山里的牡丹,十分奇特,它通体大部分是洁白的,而花瓣底部有紫色的斑块,这是他这植物学家一直少见的品种,他想,要把这种子收集一些,带回美国。

这里,洛克得到了住寺喇嘛们的友善照顾。据说,这寺院是元朝时统领吐蕃地区军政事务的八思巴的弟子弘法所建,时间约在1295年。后来,卓尼嘉布的祖先至此后,寺院住持将管理权交给嘉布。因嘉布内附有功,明朝永乐皇帝于1418年下旨召其进京觐见,被授于“世袭指挥佥事兼武德将军”,成为第一代土司,从此卓尼这地方开始了“兄为土司,弟为僧纲”的历史,寺院不久即改宗为格鲁派。清朝1710年(清康熙四十九年)杨族堪布入京朝贡,受封为护国禅师,敕赐“禅定寺”匾额。禅定寺随后创建了专修显宗教理的扎仓,之后又陆续修建了专修密教经文、专修天文历算的两个扎仓,扎仓相当于学部,特别是后来增加的专修法舞的扎仓,在其他寺院极为少有。令洛克意想不到的是,寺院里珍藏的许多藏传佛教典籍中,有一套完整《大藏经》的《甘珠尔》《丹珠尔》的全部木刻经版,据老喇嘛介绍,这《丹珠尔》的雕版世上一共只有四种,十分罕见;若得到寺主的允许,可以请约印制经书。这让洛克十分惊喜,他知道他的国家对世界上的一切文明都是会有兴趣的,遂写信请示美国国会图书馆并得到费用。从他来的第二年初,49名喇嘛动手,历时9个月,为他们考察队印制装订了317卷《甘珠尔》《丹珠尔》,整整装了92个箱子。洛克还发现,寺院里还有一些汉文的书籍,开设了“卓尼喇嘛教义国文讲习所”,将一些经典翻译成汉文,让喇嘛们给其他民族的信众们做通俗的讲解。洛克想,这卓尼嘉布不仅珍藏了这么稀有的典籍雕版,还真是开明,把这以教治理的奶酪做大了。

洛克在离开禅定寺之前,与他的杨嘉布朋友有过一次深谈。杨嘉布竟拿出了他十分珍贵的云南咖啡,浓浓地冲了两杯,两人对啜而叙。

洛克:时代是发展的,欧洲虽然已经进入了工业文明时代,但这种文明离不开农业文明的滋养。迭部这片山水处在长江流域的上游,不管社会发展成啥样,嘉布大人应该让这片森林很好地保留下来,生物多样性是保护人类食品多样性的关键啊。

杨嘉布:这里的土民历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里每座山都有一个山神,人们是不敢轻易糟蹋山上的生灵的。

洛克:嘉布大人有开阔的胸襟,应该可以观察到外面是怎么发展繁荣的。今后,您作为一方之主,不仅要考虑处理好城里乡间的民间讼诉,还应该组织大家修通一些道路,建设一些水渠,让城乡的货物流动起来,改变一下靠天吃饭的局面,这样物资丰富了,手工业发展起来了,地方就会有更多的财力,就可以进一步办些大事。

杨嘉布:常言说,圈要防黑,院要防贼,寨要防匪,这是常让我操心的。目前,各处军阀割据,强盗时常会来侵袭这里,治安问题还是我们很头痛的大事。

洛克:卓尼这地方,看来有多个民族。大人筹办的“十二掌尕小学堂”很好,今后可以让各个民族的娃娃都来上学,让女孩子也上学,把汉语教学也更好地开展起来。欧洲的教育家发现,大家有了共同的语言,相互之间就会有更多的交流和沟通,对消除部族隔阂、促进地域稳定有很大的作用。年轻一代的学些汉语,可以让他们更多地了解些外面的东西,开阔脑筋,出现更多的能工巧匠。

杨嘉布:教授看得长远。树要浇根,人要话通;人要亲,要交心;我们一步步在往这方面发展。

洛克:我走后,会给您府上常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过来,那里面有许多民族国家的发展情况,大人可以得到一些参考和启发。

看着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两人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十分地留恋起来,不免有些伤感。

洛克在他后来的日记中写到:“在整个甘肃,卓尼是一块平静而惬意的地方,我们非常高兴可以远离纷争、兵戎和骚乱,在这里收获了许多珍贵的资料。”

1927年3月10日,洛克终于结束了在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坡交界处的这方藏乡秘地的考察,决定离开卓尼十二掌尕,踏上归途。洛克的十多头骡马驮队迤迤而行,杨土司骁勇善战的迭部藏兵一直护卫着他们到了边界,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洛克经过松潘、茂州、成都,于5月初抵达上海。

在洛克的精心照料下,卓尼版的《大藏经》于1928年安全运递华盛顿的美国国会图书馆。


7

卓尼之旅,洛克——一个美洲植物学家,翻越了只有雄鹰才能飞越的高耸光镜山,进入了一个雪藏的王国,为世人发现了一个堪称上帝遗留给人间的石城——扎尕拉。他惊诧于那里绝美的原始自然风光,在日记中写到:“迭部是如此令人惊叹,如果不把这绝佳的地方拍摄下来,我会感到是一种罪恶。”“这里的千百条重重叠叠的峡谷里孕育着无人知晓的广袤森林,就像伊甸园一样,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美丽景色,如果《创世纪》的作者曾看见迭部的美景,将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

可是,谁也没料到,1928年12月,卓尼突遭悍匪洗劫,禅定寺毁于一旦,《大藏经》雕版焚于汹汹的大火中。1937年8月,他的朋友杨土司遭到岷州军阀的暗算,被手下的叛乱者突然枪杀于他的博峪行宅,倒于血泊之中。原来,早在一两年前,杨嘉布为了地方百族的平安,曾悄悄放行过一支饥饿至极的长征队伍,并弃仓济粮,被国民政府画了重重的问号。

闻此消息,一经、一人——洛克最心念的卓尼,残酷地罹难于血火之中,他不禁对天大声呼喊:我的卓尼,嘉布好人呐,上帝哪儿去了?上帝哪儿去了!

1930年,洛克回到了阔别几年的云南丽江古城。这一年,他暗下决心,要翻篇翻章,再次毅然投入到纳西文化的探究之中。早在1924年,洛克从丽江出发,穿过金沙江峡谷,进入过四川木里的泸沽湖,给世界揭示过一个摩梭人的女儿国。在丽江古镇的一个二层小楼上,他一幕幕地回忆自己曾经历的奇异惊险的往事,写出了《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游记,这些奇异见闻激发了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创作灵感,问世了享誉世界的著名小说《消失的地平线》,成就了东方香格里拉的美丽传说。

洛克记得,他来中国前曾阅读过意大利人写的《马可·波罗游记》,里边生动地描绘了14世纪初这个东方大国许多城市的商贸盛况,当时曾激起过他对这个国度的遥远向往。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也入场了,跋涉在了这个国度的山岭沟壑,而且,还经历了许多奇人奇事,摘了不少桃子,做了一些有意思的题目。有时,他想,自己莫非也是上帝派往这个东方国度的一位猎奇者?

令人惋惜的是,上帝佬儿似乎也有不公正的时候。洛克,这个半辈子勇毅开拓的远征侠,晚年的时候为他的东亚探索竟已倾家荡产,只能无奈地靠朋友们的接济来度柴米生活;为了能使专著出版,他不得不先后变卖最后的“财产”——数千卷的东巴经书。


8

1962年12月,约瑟夫·F·洛克教授在中西交界的地方——太平洋的夏威夷岛上,溘然离世。

这一天,卓尼城里是一场倾天大雨,久久不息。

扎尕那山城里,漫天陡然降临了一场世上罕见的茫茫大雪。峰顶,狂风呼号不止。

风云变幻,花开花谢。21世纪初,因洛克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发表文章中的惊人感叹,来自欧美和亚洲的一批生态学家走进了他的“东方伊甸园”——扎尕那。他们也惊奇地发现,在这方幽秘的天地里,农耕田园为人们提供了青稞和蔬菜,青青牧场生产着肉品和奶汁,茂密的森林里生长着众多的菌菇和药材,游牧、农耕、狩猎和樵采等多种生产在这儿应有尽有,这里竟是如此的遗世独立、超凡绝俗,如此惊人的雄奇碧绿,都兴奋地感叹:shocking,shocking!太震撼了,太震撼了!

洛克教授多年前上帝视角的深情感慨,终于赢来了一个跨世纪的回响和喝彩!

这片被雪藏太久的石头帝国,一下爆了冷门,鹰了,飞了起来。

此刻,远在波士顿的阿诺德植物园里,在美洲和欧洲,一簇簇盛开的紫斑牡丹,流下遗憾的眼泪。

中国西部,卓尼县城里的经幡呼啦啦飘展得很激烈,似在控诉着什么。

扎尕那峰顶,万年积雪骤然溶化,哗啦啦地流下了悲喜的泪水。

1698715936767993.jpg

知 否,甘肃舟曲人。2008年4月主持创建舟曲楹联诗词学会,2014年编著《古今楹联——中国对联集成甘肃舟曲卷》,出版刊印有《城里乡间》《江城街事》《戏剧人生》《楹联读写十五讲》等散文、小说、戏剧、文学理论著作。中国楹联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甘南州政协理论研究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