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中篇小说集《荒原上》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出版)
第一章
紧急召开的村委会上,村长气急败坏,既自责又别有用意地说:造成这种后果的除了那些该死的老鼠,还有我们自己⋯⋯我们赶紧行动起来。
会议决定派遣一个“灭鼠工作队”进山去,利用这个没有畜牧的冬天对整个牧场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清理。“灭鼠队”有工资,所以父亲第一个报了名,然后叫我顶上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背着行李,提着吃食,站在路边的小广场等乌兰的拖拉机。我是第四个上拖拉机的人。除了说话疯疯癫癫的确罗和肉墩墩的金嘎,还有一个穿着已经很少见的红氆氇的中年大叔,我后来才知道他叫兀斯。等人都接齐后,乌兰兴致很高地检查了轮胎和车厢下的钢板,说哦呦,钢板压弯了。他有一个肥大的屁股,和整个身体极不相称。好像他吃三顿肉其中两顿都跑到屁股上去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显得笨拙。他坐回驾驶座又站起来,跟确罗讨烟。他的脖套上有一个小洞,烟嘴从洞口进去插在他嘴里,这样他就不用因为要抽烟而把脖套抹下来了。离开315国道不久,进入山区。拖拉机在山路上吃力地爬着,一连串黑烟喷向低空,不及散开便被阴云吞噬。沿途一片荒芜,一眨眼,前方白茫茫一片,大雪飘然而至。我们几个人痴坐在拖拉机兜箱里,车厢最底下是十几个大尿素袋子,里面装着足以毒死几百万只老鼠的麦子。这些“鼠粮”上面是我们的行李和伙食。我们就在灰扑扑的行李上抖动、摇摆,追着时间奔来的疼痛从骨头里溢出来。这条路被无限拉长了,我们仿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在时间里。
确罗终于忍不住了,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去。我们也都下了车,顶着风雪疾行,不一会儿便将拖拉机抛在身后。走了几公里,兀斯突然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确罗问,怎么了?兀斯说,听不见声音了,怕是出事了。确罗说,不可能。兀斯说,还是等一会儿。确罗说,真麻烦,我都快冻死了。兀斯说,万一拖拉机坏了怎么办?确罗说,你这乌鸦嘴,要是车真坏了就怪你。兀斯说,你这年轻人,怎么一点教养也没有?确罗说,去你妈的教养。兀斯这下气得不轻,粘满冰雪的白乎乎的胡子颤颤巍巍,他拾一块石子砸向确罗。确罗避开。兀斯还要再打,被南什嘉拉住。但兀斯不甘罢休,越劝他越来劲,看样子只要扑上去就会把确罗撕碎。确罗一边嘻嘻哈哈地看兀斯出洋相,一边点了一根烟,乐呵呵地吸着。他今年二十五岁,他更小的时候又乖巧又老实,分外讨人喜欢,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张狂劲儿也长了。他红彤彤的脸上以双眼皮为代表的相貌组合,常常让人错误地认为他还像原来那般又傻又可爱。这一路上他以欺负金嘎打发时间,他还想从我这里找点乐趣,但他每次想和我说话我都装着睡觉,所以他和金嘎说得更多了。
金嘎粗着嗓门喊,来啦,车来啦!
拖拉机来了。乌兰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在我们面前蹦垩,一个劲儿的喊冻死手了,冻死脚了,冻死脸了。因为直面寒风,他的脸冻得像一块青坨坨的石头。他让南什嘉帮忙点了一根烟,一边吸着一边跳着。等他烟抽完了,我们又坐上了拖拉机。每个人都累得心慌意乱,盼着早点到达目的地。我旁边坐着南什嘉,自从在十一道班上拖拉机后他很冷漠,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他穿一件崭新的绿军大衣,竖着领子,用冬帽和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他想瞅瞅外面的时候,眉毛一扬,眼睛就忧郁地露出来;一缩脖子,眼睛又给蒙上了。他身形魁梧,有一个大脸盘,上面安着一个大鼻子,乍一看不怒自威。他念过几年书,算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所以他被村长指定为灭鼠队的队长。但刚才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劝了几句,没有发挥队长的作用。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他站着的时候,一点样子也没有,我觉得好身板被糟蹋了。
终于到了桑赤弯口。这里是京巴的夏季营盘,现在我们要住这里,因为这里是洪乎力夏牧场的中心,从这里去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最近的。
我的手套没起多大作用,手指头都冻僵了,卸车的时候连绳子都解不开。东风像牙签一样在露脸的地方戳个不停。雪花硬如沙子,渐渐积厚,已经没过鞋帮。才过五点,天已黑了。毡包下好了,一个用水桶做的铁炉子安在毡包天窗底下。生了火,大伙儿围着炉子伸着手取暖。
来到昂冷荒原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吃了糌粑、锅盔馍馍和浓浓的酥油茶。来的时候乌兰买了两瓶青稞酒,天气这么冷,正适合喝酒暖暖身子。我说我不会喝酒,确罗说你怎么不喝?我没理他,转身去铺被褥。确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说,不要睡觉,喝酒。我告饶说,我真不喝。确罗说,你凭什么不喝酒?
兀斯说,卡尔诺不喝就不喝,你干啥强求?
确罗说,我就喜欢让他喝。但兀斯已经闷头睡下不理他了。确罗讨了个没趣,就放过了我。他又去缠着金嘎,金嘎很快喝醉,失声痛哭。确罗说,我又怎么你了?金嘎哽咽着说,没事,我就想哭。南什嘉说,酒也喝完了,哭也哭完了,睡觉吧。他封了火,躺进铺好的被窝,舒舒服服地哎呦一声。
确罗没有醉,但他装作醉了的样子盯着金嘎,一直盯到他睡下,把头埋进被子里。然后他又盯着乌兰。乌兰是真的有些醉了,他说,你干吗瞪我?确罗说,我什么时候瞪你了?乌兰说,你现在就瞪着我,你什么意思?确罗说,没酒了,我们应该再喝一瓶。乌兰说,我们为啥就买了两瓶酒,谁买的?确罗说,你买的。乌兰说,哦对,是我买的。你们为什么不买?你要是买了我们就有酒喝了。确罗说,我本来要买,但买了方便面后忘了。乌兰说,忘了?你忘了吃狗屎吗?
我以为他们会打起来,但没有。他们很奇怪地相互瞪了一会儿,睡觉了。
第二章
东风吼了一晚上,毡包的骨架们吱吱呀呀地跟着叫唤。骤然换了又冰又干的空气,我难以适应,战战兢兢地睡不踏实。到了早晨,大地白净一片,让人觉得来到这里,显眼地踩踏在这片雪原上是犯罪。可真正的罪犯藏在雪下,生活在纵横交错、宛如迷宫的地下世界。它们绞断草根,囤积草根、草籽,囤积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舒舒服服地过着小日子。如果没有大雪,它们就吃地面上的草。早晨太阳刚出来时,它们全体出动,一边用光补充热量一边用草补充能量。所有的平地,所有的河谷,所有有土地有草地的地方,它们无所不在。而现在,它们仿佛不曾出现过。因为它们不需要出来受冻,它们囤积食物正是为了应付这种局面。它们破坏整个草原的生态系统得到的食物,足够轻轻松松地过一个冬天。它们不会觉得破坏了什么,它们在为生存而奋斗。正如我们为了生存来到这里。真是棋逢对手!
面对这片异乎寻常的白色大地,连不着调的确罗也感叹,真干净啊!
兀斯马上哼一声,全是假的,就像人一样,外面看着干干净净,其实心里脏得吓死人。
老家伙我今天可不想和你吵架。
我说你了吗?兀斯蔑视确罗,我说的是人。
我们都没想到兀斯居然这么机智,都笑起来。确罗也笑起来,兀斯,看在你这么机灵的份上我让让你。
我们上完厕所的第一件事是检查带来的“鼠粮”,虽然都放在毡包里,整整齐齐地码在毡包一角,还用一块帆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但昨晚太冷,怕冻上,一旦受冻,毒性会减弱,我们就真的给它们送粮食来了。所以村长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被冻上。只要最关键的前三天不受冻就没事。而因为大雪封原,我们来到昂冷草原的前三天,是没法工作的。
我们在惨蓝的烟雾中商量由谁来做饭的事。当务之急就是要选出一个做饭的人,免得饿肚子。可没人愿意干,都说干不好。问到我,我傻乎乎地愣神,他们以为我愿意,就高兴地说卡尔诺你真是好样的!但兀斯嗤笑道,卡尔诺会做馍馍、会和面吗?会揪面片吗?
乌兰瞧着兀斯说,我看,最合适的人就是您呐!为什么呢?因为您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方便。您要跟我们这些年轻人走远路肯定是吃不消的,也不合情理,我们怎能让您去忍饥受冻呢?所以,您一定要留下来给我们做做饭,烧烧茶。我想,大家一定会同意的。我们连连点头,都说好。
兀斯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饭我可以做,但是,做得不好你们不要嫌弃,出门在外,吃得饱就行啦,填坑不要好土。只要不饿肚子,就算是好的。他冷冷地乜斜一眼确罗。确罗故意把脸转开。
大伙儿表示就算他做的是狗食都不会说什么。兀斯生气地说,能有那么差吗?你们放心,肯定没有难吃到那个地步。
于是兀斯成了我们的厨师。他烧了一壶茶。毡包里茶香缭绕。喝了暖心暖胃的茶,兀斯烧了一锅开水,我们泡了方便面吃。这是路过甘子河乡的时候买的,本来想多买几包,但那家商店里的方便面仅够我们每人买十五包。兀斯没买,他说一吃就胃疼。
南什嘉、确罗、乌兰和兀斯抹了嘴开始打麻将。我从装衣服的枕头里摸出《白鹿原》,刚翻开金嘎就靠过来,笑嘻嘻地瞄一眼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
我给他看封面。
他缩着脖子说,我不认识字。
你没念过书?我记得你好像上过学。
念了十天,后来不念了,我一个字也没有学到。
我调侃说,那你可真厉害。
唔,就是学校里的那些心疼姑娘一个都没忘。
敢情你有很多初恋情人呐。
啥?
你喜欢的姑娘有几个?
你是说学校的时候吗?
除了学校,还有吗?
金嘎腼腆一笑,有啊,怎么没有?难道你没有?
我也有啊。
学校里有三个,后来都变得不好看了。
现在呢?是谁?
我先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睡过女人没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说还没有。他“哦”一声,明显轻松了不少,低声说,他们笑话我这么大了还是个“娃娃”。
该有的时候你自然会有的,这得遵循一种神奇的规律。说完,我被自己惊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充满了经历、创伤和明悟感,还有那么一点神秘。金嘎不认同地撇撇嘴,邀我出去散步。
太阳低低地悬在离地平线两尺的高度上,稳稳当当向西移动着。但只要稍多留意,就会发现太阳其实远比想象的要移动得快。就是说,脚下的这颗星球远比我想象的要转动得快,而人们却没有丝毫不适,仿佛快啊慢啊都是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这感受跟金嘎说了,他疑惑地、木然地点点头,然后去提水了。过了半个小时,他像拎着两个空桶似地拎着两桶水回来了,然后坐在确罗身边看他们打麻将。兀斯把炉子烧得红旺旺的,火苗从茶壶和炉口之间的缝隙中蹿出来,毡包里的温度在兀斯的得意洋洋中急速上升。他们把场地换了又换,最后挪到了门口。南什嘉提醒兀斯要节约烧柴。兀斯说不用颇烦①,吃完饭咱们背牛粪去。(① 颇烦,青海方言,麻烦的意思。)
背牛粪要到三四公里之外的一个牛窝子。那里的牛倌令人诧异地把每天的牛粪都拾出来堆成一个大大的牛圈,这样连圈牛的铁丝网都省了。而且牛粪圈还有抗风御寒的作用。他把自己的地窝都用牛粪墙给圈起来了。
牛倌和牛群早已转到冬牧场去了。
我们惊叹地观赏了一会儿壮观的牛圈,找了一个缺口,张开麻袋开始往里揽牛粪。我们用皮袄的带子或者绳子把两袋、三袋的牛粪装好捆在一起背回营地,一个个排立在毡包外面。有了这么多烧柴,兀斯就更不会节约了。毡包里的温度简直跟烤箱似的。我觉得根本用不着这样。但他们却一边夸赞兀斯是个顶呱呱的好厨子,一边冒着汗大呼过瘾。可我实在受不了,就出去透气。等在外面挨冻挨够了,再回到里面。我刚坐下,金嘎又来了。他挨着我坐下,笑嘻嘻地说,垭口那边有一个惹人心疼的藏民姑娘,你想不想认识?
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你们都见过?
当然啊,每年转场的时候,运气好就能见到。我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他脸上露出那种我比你运气好多了的得意劲儿。
我回想了一下仅有的几次转场的经历,没有一点关于一个“心疼的姑娘”的印象。她住哪儿啊,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金嘎嘿嘿一笑,你的运气可真够差的。她家就住在大垭口那边啊,最后一个牧道拐角过来不是有好几户人家吗?就在那儿。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那里的确有几户人家。
你到底去不去?金嘎十分笃定地说,不去看看你会后悔的。
不去。
去瞧瞧也没什么,对吧?
不去,你自己去吧。
我要是有机会就不跟你说了。
你怎么就没有机会了?难道⋯⋯
我跟她搭不上话。
她那么拽呀?
他接过书一页一页地翻动着,羡慕地说,她跟你一样。
什么一样?
她和你一样会看书。
你怎么知道?
乌兰告诉我的。
哦,他去约会过了?
哈,他才不行,你看他那娘娘腔的样子。说完他笑了,又担心地马上结束了高兴,他怕乌兰听见。他在小心翼翼地讨确罗的欢心,以期得到平常对待。他的那副样子我不喜欢,所以我不想搭理他。没想到他反而纠缠不放了。此刻他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我,誓不罢休的样子,我被逗笑了,说你怎么这样子?他疑惑地哦一声,说,我怎么了?真的是一个漂亮女孩。
毡包里乌烟瘴气,人人手不离烟,我被呛得咳嗽不止,嗓子眼一阵阵胀痛,眼睛又疼又痒。掀开门帘,让一股股冷风挤进来,烟雾像潮水一样往外涌去。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被烟雾占据,所以几乎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忙着兑换空气。
兀斯要做饭,他叫金嘎再去提两桶水。金嘎一脸不情愿,低声嘟囔为什么不让别人去,没想到兀斯耳朵贼灵,一下子就听见了。他严厉地看着金嘎。金嘎不敢吭声,灰溜溜地去提水了。兀斯很满意金嘎这么听话,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在一个铝锅里淘洗大米,又黑又粗的手在米中搅了几下后把水倒掉,而后端盆进来,把早就切好的小块牛肉倒进锅里,舀了一盆水“哗”地泼进去,粗粗的大黑手指搅动了几下。最后,他盖上锅盖,把锅端起来,“咣”地放在炉子上。他搓了搓手,拿起几块牛粪填进炉膛里。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花好”香烟,麻利地抖出一根来,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摸出打火机“啪”地打出火苗,叼着烟猛猛地吸了两口。至此,他的午饭大功告成。兀斯的厨艺既不卫生又粗暴,几乎没有美味可言。但我们谁也不说,大伙儿都机灵着呢。
金嘎回来后又悄悄问我想好了没有,到底去不去?
我觉得这样冒冒失失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是一件特别不靠谱的事。何况还是晚上不怀好意地去。人家给好脸色才奇怪。但金嘎的兴奋传染给了我一部分,于是又想,去一去也无妨!权当凑个热闹。
金嘎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去,咱们九点钟出发。
吃过晚饭,还没到九点,金嘎已然按捺不住,他和乌兰过来说,咱们走吧。眼看就到点了。
还是不去了吧?这天也太冷了。看见乌兰也要去我就不想去了。
冷怕什么,还能冻死我们不成?乌兰嘴一撇,说你真矫情!
我有些恼怒,但又不能发火,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我默默承受了这句颇有分量的评语。
确罗也走过来了,你们鬼鬼祟祟干吗?
乌兰说,我想让卡尔诺认识一下银措。
确罗斜视着我,阴阳怪气地说,那你可别怂啊,你软塌塌地说话不行,你得硬邦邦的。他咕咕地怪笑,一脸卑鄙的样子。
我不去了。说完我不管他们回到毡包里。他们几个随后也进来了,嚷嚷着打麻将。金嘎终于按捺不住,也学着玩起来,他们玩了一个晚上。到清晨睡觉的时候金嘎脸色灰暗难看,输得很惨。但他难过是因为整个晚上他像玩具——更像某种可以提神的东西——被确罗他们玩来玩去。我觉得金嘎在他们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不怎么光彩的形象,想要扭转改变可不容易。为什么会这样无从得知,但他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的确使人来气。我甚至觉得他卑微得让人压抑。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醒来后,我趴在被窝里继续看书。睡在我旁边的确罗也醒了,好奇地陪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真他妈能看,有那么好看么?
我说,有啊。
那你讲个故事吧!
我可不会。
你看的这书不是故事吗?
是啊。
那你讲个故事吧,干吗那么小气。
不是小气,是不会讲。
我们不挑不拣,只要有女人就行,哈哈。
正在盛饭的兀斯插话说,有野狐精的故事吗?
他一边把一碗一碗的面片摆放在矮桌上,一边无限感慨地说,我小时候听过一些好故事,年龄大了忘掉了,真可惜!
确罗嘲笑说,或许你还想着有一个狐狸精晚上来你的被窝里呢。我们都笑起来。兀斯听了也不计较,只摇头。老啦,早就不想了,剩下的全是颇烦了。年轻的时候,就多想想,老了就想不动了。
第三章
暴躁了一天的狂风终于歇息了,夜世界静默安然,星空凛冽,雪原敞亮。我们说话的声音轻巧地跑出去很远。
确罗咧着嘴,看着我。我就爱听漂亮女人的故事,来一个。
我拿起《白鹿原》说,这里面有个人娶了七个女人,娶一个死一个,就娶了七个⋯⋯一个叫小娥的女人,又漂亮又⋯⋯
好好好!就讲这个。确罗催促我快讲。乌兰也精神抖擞地说,你可不要随随便便糊弄我们。我说,我脑袋里装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连外国的都有很多。乌兰说,多才好呢,最好天天都有,就像单田芳说书一样,那人最气的是说得太短了,刚听得舒坦他就哑着嗓子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最气这句话,天天说,烦死了。确罗捏着嗓子学了一遍后说,卡尔诺你可别那样,你可以讲几个小时。南什嘉说,每天晚上十二点收音机里有一个叫姚什么的女人讲故事,那女人的声音又甜又柔,那是永远都听不过瘾的⋯⋯可惜这里什么也听不到,要不然我就带收音机来了。
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有点小兴奋,迫不及待地想享受把自己欣赏的故事分享给别人后所带来的那种喜悦和成就感。酝酿了一下后我开始讲述起来: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傲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娶头房媳妇是他刚刚过十六岁生日。那是⋯⋯
我讲了两个小时,讲得很慢很投入,讲到白嘉轩费钱费力救出和尚那里。我说明晚接着讲。可大家意犹未尽,恳求我再讲一会儿。而我口干舌燥,不复开始时的激情,于是坚持明晚讲。
确罗啧啧称奇道,真是不敢相信,那人的老二怎么那么毒?是真的吗?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很厉害,你们说是不是?大家哈哈大笑着说那当然。
我们胡天胡地地聊天,消磨着时间。但冬夜的时间被冻得走不动了,只能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着。南什嘉站在炉前,神色犹疑不定。一根烟吸完,他说,卡尔诺,陪我走一趟吧?
干吗去?
别问,快起来。
黑漆麻糊的,我眼睛不好。我知道他要去干吗,但我一点都不想起来。
就这一次——
我不干,我要睡觉⋯⋯
最终我还是跟着他纵身跃入了白茫茫的、冷酷的寒流中。我拿着一根木棍,他握着一把忽明忽暗的手电筒,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靴子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吱吱”的老鼠叫一样的声音。大约一个钟头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怎么还不到⋯⋯你不是说很快吗?
转过这个山嘴就到了。
你刚才就这么说,这都第几个山头了?
你看,拐过去就到了。他指向前方说。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在这儿找了一个。
冬天放牛的时候认识的。
她没有男人?
大多数时候没有,一回来就打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一天晚上,我们一帮人喝罢酒,麻京要我给介绍一个姑娘,我就答应了。她那时候住在恰乌日。
他停下来撒尿。尿液浇在雪上发出一种有质感的声音。
那你为啥不娶她?
他猛地加快了脚步,却不说话了。
终于听到狗的吠声,在快速地靠近我们。他说,到了。我握紧了棍子,南什嘉打开手电筒,孱弱的光里出现了两个敏捷的黑影。两只大狗!我说,好大的狗!南什嘉早已从怀里摸出打狗链,恶狠狠地冲上去,呼吼着,打死你狗日的⋯⋯
冲我来的是一只花斑狗,它龇牙咧嘴朝我大腿咬来。我一闪身避过,手里的棍子砸向它的脑袋。一声闷响,大狗惨叫着倒向一边去;而缠着南什嘉的那只狗却格外机灵地逃之夭夭了。
我们又走了一阵子,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堆物体。一片房屋出现了。有一栋羊棚接连着羊圈,对面是一个很大的有土墙的牛圈,它们中间是土平房,约莫有三四间并排着,有两扇门,三扇小窗户。南什嘉让我去最东边的那间屋子。你先去那里眯一会儿,里面有被子,走的时候我叫你。他说完便不再理我,径自走向西面的那个门。
这屋子的炕上铺着一条牛毛毡,一床被褥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物一起堆在毡上,其余的地方被两副马鞍和垫子占满了。我把那些杂物清理一下,腾出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披着被子躺下,侧耳倾听。夜阑人静,只有大花狗在似泣似吠。我望着窗外的星空,吸着凛冽的空气进入梦乡。
南什嘉把我摇醒,我迷迷糊糊地跳下炕,就跟着他走。狗已不知去向。刺入骨髓的寒风飕飕地响着,我哆嗦着打了个喷嚏。东方的启明星格外耀眼,远方的群山依稀显出暗淡的轮廓。天快亮了。
我好奇地问他,怎么样?美不美?
他用一种冰冷语气说,不是所有的恋人都像你想的那样龌龊。
我一听也生气了,反驳说,怎么,你大半夜拉着我过来,就是证明自己的高尚的?
南什嘉一怔,说,她心里苦,那么难过,我却给不了多少帮助。
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们一对苦命鸳鸯。我犹自不解气地说。
他苦涩一笑,默默走在前面。
瞧他哀伤的样子,我也说不出气话了。
难道你们就没想过私奔?
私奔?别跟我提什么私奔。他突然对我大吼起来,我他妈恨私奔!我他妈恨私奔!
为什么?你还不让我说话了?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南什嘉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他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父母就是私奔的,那对狗男女就是私奔的!
怎么会?没听说过呀。我真是太吃惊了,想不到他那个吝啬至极的父亲还有这壮举。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说老抠吧?
你说的呀。
他不是我父亲。
啊?我更吃惊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我的事?
你的什么事?
南什嘉把烟蒂弹出去,冷冷地说,他们生下了我就死了。不,是一死一逃。女的死了男的逃了。他们把我丢在了这里。
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谁又在乎这些?
这么说你不是乔合柱的儿子。
你说呢?
我哑口无言。
第四章
雪还是很厚,但地面上已经出现了数不清的拳头大小的窟窿,老鼠爪印和踩出来的道路也越来越多。我们制定了灭鼠计划。计划将整个牧场分成六片区域,河那边是两片,河这边四片,大小都差不多。这样一分,很具体,效率也更高。我们先从毡包这一带开始。这是第三片区域。东到热力木出口,西至大肖兴出口。南面到河边,北边到隆瓦山脚。这片区域长八公里宽两三公里,一个长条形状。其实牧场比划出来的六片区域大得多,但这场大雪帮了我们双方的大忙,因为山里雪更厚更结实,除了正宗的大阳坡,其他地方的雪会一直保持原样到春天。这些地方我们不用去,老鼠出不来。所以我们减少了工作量,它们保住了性命。等到了春天,平地上的老鼠灭亡大半,它们就从山上迁徙到平原。我们从来没想过要灭绝所有老鼠,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能够灭杀大半老鼠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每人背二十五斤左右的药,投药的工具是2L的百事可乐或可口可乐饮料瓶。削去瓶底,用铁丝将瓶子两边穿起来(像提水桶一样可以提在手里),瓶口盖子上弄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洞,将瓶口在老鼠洞口一戳,瓶子里的麦子十几粒二十几粒撒出来;再一提,麦子堆挤在小小的瓶口,等待下一次碰到地面。这是为了自己的腰着想而发明的。我们不用弯下腰去放药,解放了腰,更节省了弯腰放药的时间,提高了效率,时间越久越明显。因为你可以坚持一天弯腰触地一百次两百次,但你无法坚持一千次两千次,你更不可能天天弯腰两千次。
投药第一天我们地毯式地前进了四公里,几乎每一个出现的老鼠洞门口都撒上一勺子青稞,请它们吃。下午返回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很多老鼠倒毙在雪地上,而看不见的洞内会有更多。死了这么多仇敌,我们感到满意,心情特别好了。心情一好,确罗开始胡来。他用一根树枝把这些老鼠像肉串一样串起来,血淋淋的十几只老鼠在树枝上排列整齐,十分恶心,但确罗玩得不亦乐乎。他还将脚底下碰到的也一脚脚踢出去,有的囫囵地飞向远处,有的就在他脚下烂开。
我们劝他别这样他不听,兀斯一说话他更来劲了。我就爱玩你管得着吗?我又没踢你家的母羊。
你怎么一点敬畏心都没有?死了的亡灵你干吗要这样欺负?
我为什么要对老鼠有敬畏?要是其他东西我才不这么做,正因为是老鼠我就有气,死老鼠我也不放过怎么了?确罗理直气壮地看着我们,我才不管死老鼠活老鼠,所有的老鼠我都不在乎。
你别乱来啊!兀斯终于意识到跟确罗对着干实在行不通,他转变态度,几乎是哀嚎地说道,这也是跟我们一样有气的东西,是命,死了就还给你了,都算清了⋯⋯你不能这么干⋯⋯老天爷看着呢。
确罗果然吃这一套,好好好,我丢掉了,你看。他把手里的一串老鼠远远地扔出去。然后闻了闻自己的手,说有一股酸臭的味道。他用雪搓洗了手。
越接近毡包,死掉的老鼠越多。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死老鼠成了动物的餐点。野狐几乎成群地溜达,老鹰、兀鹫、鹞子和隼等飞禽频繁地出现,盘旋俯冲不止。自从有了不会二次中毒的毒药,它们的小命就有了保障,不会出现十年前的那种惨事。兀斯说十年前因为一个失误,成群成群的野生动物吃了死老鼠而中毒死亡。那景象百年不遇,惨不忍睹。但奇怪的是没有谁为此事负责。
到现在没人再提这件事,它们就那么可怜,死了就死了,没啥大不了的。但不是这样的,我们跟一个狗一个牛一模一样。兀斯难过地说。
这两年还是有点不一样了,保护动物的政策多了。
你懂个屁。乌兰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人照样啥也没损失。
我气愤地瞪乌兰,他说话太不客气了,不拿我当回事。那些人是谁,没有一点头绪。我刚要问,他诡异地笑了,说了你也不懂,而且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说。你问我也不说。你问南什嘉去。
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劳作使得身体快吃不消了,尤其双腿,疼得厉害,晚上睡不着觉。而感到累的不止我一个,大家的意见都一样:把强度降下来,把工作时间缩短。南什嘉从善如流,下一个十天的工作时间从九个小时十个小时缩短成六个小时。
这样过了三天,身体缓过来了。我决定去看看那个女孩。金嘎已经提过好几次了,而确罗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他们要求我认真对待此事,因为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较量。这让我感到可笑,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没有想那么多。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踩着冰面过了昂冷河。一阵疾行,走得浑身热乎乎的。一个小时后我们停下来稍作歇息。
乌兰拍着我的肩膀说,翻过垭口就到了,从现在开始小心一点,她们家有两只狗,一大一小,她们家有两个帐房,一大一小,大的住着她阿爸阿妈,小的里面才是她。
帐篷?她住帐篷?
确罗撇撇嘴说,她家的冬窝子在三公里之外呢,就是我们每年转来夏牧场的那个大拐弯那里。这儿是她家最远的一片冬草场——
我挥挥手打断他说话。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家是临时在这片草场住一段时间,把草场吃完了就回去,不然每天赶着羊群来回六七公里谁家的羊能吃得消?这种情况我们村里也有,只不过我平时并不注意。但这么冷的天气里要住帐篷,我开始可怜这个还未谋面的姑娘。
我们几个人悄悄移动着。翻过垭口,沿着山坡向下走了几百米后,隐约看见几个黑影。确罗捅捅我,轻声说,到了。
我们猫腰继续往前,走到能模糊地看见帐篷时停住,有一只狗从帐篷后面跑出来发出警告,紧跟着另外的一只也叫起来。
乌兰看着我,我摇摇头。他说,要不,我进去说说?
说什么?
就说你大驾光临呀。他捂住嘴嗤笑。
我就是来看热闹的。我说,我真没想要干什么。
确罗说,我去看看。
金嘎说,我们来是陪卡尔诺的,就让他自己去。
确罗说,你少跟我来这套,难道我不知道?我是担心他,他有点悬。
我去探探风。乌兰抢在确罗前面,弯着腰溜了过去。狗叫得愈加欢实了。我们几个瞪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边。乌兰在帐篷门口探头探脑许久,然后一闪,没了。我缩在了大衣里,想着事情会怎么发展,突然间紧张起来。
高原寒夜里的星星最是明亮,深邃的天空给挤占得满满当当。我一口口吸着冷气,冻得浑身发抖。金嘎频频抬头朝帐篷张望。后来,他干脆翻身趴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帐篷门口。狗不叫了。大地静下来,时间仿佛停顿了。我在金嘎的嘟囔中,在这仿佛永不歇息地闪烁着的星星底下,呆呆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背心一痛,然后听到金嘎兴奋地压着嗓门说,出来了出来了。
乌兰无声无息地过来,几只狗这回却仿佛看不见他一般连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乌兰一脸不高兴,连骂狗屁。
金嘎咂咂嘴,把要问的话吞了回去。
别怕,你怕个啥?我就不信,她看书,你也看书。你们会没话说?你去。乌兰怒气冲冲地对我说。
我很不情愿地朝那边走去。这种事完全超出我的经验范围,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那个大帐篷里虽然静悄悄的,但里面可是住着她的父母。我总是胆颤心惊地朝那里看,生怕她阿爸突然冲出来,把我打死。
到了门口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在门口伸长了耳朵听,但帐篷里静得可怕。身后那么多双眼睛推着我,我来不及多想什么就掀起帐篷门的一角把自己送进去。里面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我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发现前面有一团东西,青蒙蒙的。本能告诉我这是一个活着的东西。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下意识地⋯⋯我又向前走了两步。这时,这东西突然动了,接着我的脑袋里轰然一响⋯⋯
在倒下去的时候我想,这是怎么回事?我挨打了?我摸到一条被子,暖烘烘的。我使劲呼吸,脑袋嗡嗡响得厉害,疼痛难忍。于是我一动也不动。她也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嚓”的一声火柴燃了,点了蜡烛。眼前是一个直挺挺的背影,披着满背黑发。有一股说不清的香味,好像是从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她突然转过身来,粗粗的眉毛紧紧地揪在一起,眼睛比我想象的要小,但很有看头。我不由地多看了一会儿。她的嘴唇有点厚,但唇线非常完美,给人的感觉是她说话吐音是极为准确的。她穿着一件紫色的毛衣,上面套着深红色缎子的羔皮马甲,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棕色的高帮马靴。她的穿着异常干练,仿佛一夜都在准备着对付我这样的人。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我想站起来,但几次都没成功,不由得惨呼一声。
“嘘!”她怒气腾腾地把食指竖在嘴前,示意我闭嘴。然后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用嘲弄的眼神斜视着我。我觉得什么也不用说了,于是牙一咬,站了起来。头上被打的地方疼痛欲裂,吸口气都头晕目眩,伸手一摸,黏糊糊的,鲜血从来没有如此腥气肆虐,刺激我的神经。我走出帐篷,难言的羞愧涌上心头。我朝他们走过去。我不想放弃最后一点可怜巴巴的尊严,但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然难以控制的身子颓然摔倒了。金嘎跑过来,惊讶地问这是咋了?我黯然沉默。他们几个咧着嘴,白晃晃的牙齿格外醒目。他们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都安慰我说没事没事,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但我连回头看看的勇气都没有。
…………
(全文见《收获》2020年第5期 )
创作谈:写作的圈套
写作的时候更多的是在读书,读经典,读喜欢的、一读再读的书。我是一个书虫。每天写作之前,先读半个小时书,写一个小时,又读一个小时。有些书第一次读完,好像什么也没留下,后来又读,觉得读过,好像那种梦,见过场景和人物,分外熟悉。
写《荒原上》(那会儿标题是《在昂冷草原》)是2009年,那会儿我在北京,在一家现代雕塑公司里干活,敲雕塑模型,焊接、打磨、抛光……现代几位著名雕塑家的作品我都做过。晚上不加班的时候,我就在宿舍的小卫生间里写《荒原上》。我在这间废弃不用的小卫生间里安置了一张不锈钢小书桌,是我自己设计焊做的,抛光的银色桌面上雕刻有几个字:时光不负有心人!
第一稿是手写的,写在一本黑皮速写本子上,我写了两个月,完成草稿,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家,守在厂子里,除夕之夜登上屋顶看京城烟花,果然精彩,永生难忘。到了春天,我已经将这部中篇小说修改了一遍,又誊写在另一本同样的速写本上。然后在一次休息的时候,我带着这部作品去往一家知名的杂志社。我在那里徘徊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勇气进去,差一点扭头离开。是发表文字的渴望阻止了我,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不记得是几楼,也不知道该进哪一个门。楼道里特别安静。正在这时,从有着两个大玻璃门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人,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投稿。他的目光就盯在了我手中的本子上。他毋庸置疑地说,给我。我把本子递给他,他打开来翻了翻,又瞧我一眼,让我有些自卑地挪了挪脚步。
走出编辑部,我仿佛虚脱了一般,坐在人行道上很长时间。其实在把稿子给他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已经很肯定地预感到它的命运。我对这部作品的信心一下子天翻地覆了,我好像放开了它才第一次认识它。后来果然如我所料,小说石沉大海,而我如释重负。
在遇到《收获》杂志编辑吴越之前,我一直在重写《荒原上》,没有放弃。我觉得尽管有很多问题但仍然是一部有可取之处的小说。所以只好一遍遍地重写、修改,几乎每一句话都用我觉得最适合的方式重写了一遍,过段时间又觉得不对,再改再写……2018年在鲁迅文学院进修,吴越来约稿,我就说有一部中篇小说。过了一个月,我把小说发给她。过了不到10天,她回复我说小说写得挺不错,很有亮点,但也有不少问题,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们反复商榷,她的很多建议都点中了脉,点悟了我。
《荒原上》在《收获》发表,我觉得我走出了一个创作的圈套,那种“这样写其实意思也不大”的感觉没有了,但我觉得又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圈套,只不过刚刚开始,并没有触碰到那种壁障,但它绝对在,很真实。我好像只有把这个圈子里面填满了,才能去破开它,它像一个气球,我先要吹起来,待它鼓胀、饱满、升腾、然后破裂。这样的感觉其实也是一种喜悦,至少我知道我要在它的限度内继续干下去。
索南才让,蒙古族,青年作家,1985年出生青海。在《收获》《十月》《花城》《小说月报》《青年作家》《山花》等杂志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哈桑的岛屿》《荒原上》《巡山队》等。曾获第六届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奖、2020年《收获》文学中篇小说排行榜第十名、《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第四届青铜葵花儿童文学奖金葵花奖等;2022年8月,中篇小说《荒原上》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