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 

 

        夜晚的推杯换盏之后,我被阵阵的鸟鸣声给催醒了。

        睁开眼,我从木格子的窗玻璃往外望去,蓝透的天就挂在窗边,仿佛昨晚我跟天相伴而睡一般。我再看简陋的房间,迎面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电视机,它的旁边是一个烧水壶和两个白色的搪瓷杯。

        头还好,只是稍稍地晕乎着。我躺在被子里想起昨晚东子唱的那首歌:

 

        (女)口渴难忍真难忍,喝了一口又一口,不料水中的金鱼,已经钻进我肚里。

        (男)口渴难忍真难忍,喝了一口又一口,谨记最初的水源,不要把它给忘掉。

        (女)口渴难忍真难忍,喝了一口又一口,只因今年雨水多,源头已经记不住。

        ……

 

        这是父女之间的一段对唱,女儿不慎怀孕,她借助歌儿把自己的状况告诉给了父亲。父亲并没有怒骂、训斥,也是唱着歌儿给女儿出主意,只可惜最初的水源(男孩)女儿竟然记不住了。这是以前横断山脉的谷地里,人们生活状况的一个真实写照吧。我回味着这首歌,对于来到这个地方采风,我心里充满了期待,相信会有惊喜砸在我的脑袋上的。

        很多种鸟声像是协奏曲,从窗户里狂泻进来,长长短短的声音敲击我的每根神经。我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迎接在瓦卡的全新一天。

        遗憾的是,昨晚到香格里拉机场时天色已晚,绕吉和向巴丁增接上我,汽车直奔瓦卡镇而去。出了香格里拉逆着金沙江,汽车飞驰在山间平整的公路上。由于天黑,两旁的山黑黢黢地静立在那里,无法看到依次相守的山之样貌。四十多分钟后,车子停在了瓦卡。

        夜色中无法看清瓦卡的全貌,只能望着江对面灯火璀璨中的奔子栏,江那边是云南的地域,江这边却是四川的地方,这里是经川滇进入藏区的唯一关口,也是茶马古道的一个重镇。现在,我马上就要行走在瓦卡镇的道路上,感受这里的人文、建筑、民风等。

        在绕吉的引领下,我们身披灿烂的金光,走在幽静的瓦卡镇里。一株株玫瑰花绽放着,乡间的水泥道路笔直宽敞,居民的房子宽大又具民族特色,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紫色的三角梅,它们像瀑布一样从民居的墙头掉落。很多居民的房子被弄成了客栈、宾馆、饭店,世代生活在山上的百姓,被搬迁安置到了这里。瓦卡俨然就是一个漂亮、宁静的小城镇。之前,这里只是一个渡口,茶马古道上奔行的商人,都要从奔子栏那一头渡江到瓦卡,然后经过山腰的羊肠小道向德钦进发。那时的瓦卡山上,全是仙人掌,也没有人在这里居住。绕吉介绍这些的时候,他脸上的小眼睛因为太阳光眯成了一条缝。他是个身材不高却壮实的小伙子。

        从瓦卡的高处往下望去,泥灰色的金沙江无声地在谷底深处静静地流淌,连绵的山峰让你望不到远方。望着这条万年奔腾的江水,想着它的身边曾经发生过许多有趣的故事。

        我们把瓦卡镇全部都转了一遍,绕吉又带我去金沙江大拐弯处,给我讲起了金沙江初次流经这个地方时,山神巴乌多吉与这里的土地神本松之间斗法的传奇故事。绕吉给我讲述完这些神话,一手搭在观景台的栏杆上,身子前倾凝望着金沙江中的巨石。我希望听到更多的远古、当下的故事,这样我的这次出行才算有所收获。

        “绕吉,我们下午是怎么安排的?”我望着观景台背后自然形成男性生殖器的山问。

        “老师,吃过午饭我们到东子哥家去。”绕吉说这话时带着笑,那双眼睛又变成了一条线,一脸的纯真。

        我们坐上车又往回走。

        汽车在两边对峙的峡谷地里,顺着金沙江的流向往前飞驰。这些山上长满了仙人掌,给人一种荒凉中的生命力量和刚硬之感。

        吃过午饭后,绕吉把我带到了东子家开的茶馆三楼。我们走进房间里,墙角边有个火塘,干干净净的,看不到柴火烧尽后的灰烬,看来已经没再使用了。靠窗的坐垫上依次坐着东子、扎西尼玛、扎西邓珠等人,我为见到他们心里一阵温暖。

        “哥,你今天收获怎样?”扎西尼玛劈头就问。

        “才刚开始!”我说着坐在了东子的身边。

        “老师,我和扎西尼玛今天从香格里拉专程跑到瓦卡,就是为了给你讲故事!”扎西邓珠说。他的卷发有几根微微翘起,那圆鼓鼓的肚子很是张扬。

        “你们这样辛苦地跑过来让我很感动!”我把双手合十放在了胸前。

        东子唤家里的女主人给我们煮茶喝。摆着电磁炉的那张大桌上,马上摆上了一个黑色的肚圆嘴歪的扁形陶罐,再放上了酥油罐和竹子编的茶叶过滤器——一根十厘米长的细竹棍,它的头上留有六七根须。女主人把电磁炉开关打开烧茶,再往陶罐里丢了一坨金灿灿的酥油。

        “你们那边没有这个东西!”东子以见多识广者的口吻说。

        “我们那边是用搅拌机打茶。”我回答,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这种茶具。

        “今天尝一下茶马古道上的人喝的茶。”东子说。他是当地的文化名人,精通弦子歌舞,自己又能写歌词谱曲,在外名气很大。他头顶的太阳帽后露出马尾似的长发,黝黑的脸庞绽开笑容时,有一对迷人的酒窝,眼睛里闪现的光充满了傲气。

        女主人把过滤器放在陶罐上,茶壶里的茶水通过过滤器滴落进陶罐里,她再加进捣碎的核桃,拿起细竹棍,置入陶罐里,两个手掌夹起竹棍不停地揉搓。茶香扑鼻而来,夹着一层油脂的茶倒进了我们的茶杯里。

        “现在不用火塘了吗?”我轻声地问。

        “基本不用了!”绕吉隔着桌子说,他手里的香烟上升起淡白的烟来。

        “瓦卡真是个好地方!”东子说完这句,抬头定定地凝视着前方,那眼神突然间变得很深沉。他这才继续说:“这地方可以说成是‘情舞之乡’!你们知道吗?这地方的男女青年在丹巴日古节时聚拢在一块坝子上,相互对唱起来。这是他们情窦初开的时刻,男孩心仪了哪个女孩,就会跑过去扯人家的头巾,然后匆忙跑开。女孩喜欢这个男孩的话,就会跟着追过去。胆大的女孩看上了谁,就会跑来抢男孩腰间的刀子,男孩半推半就,遂了女孩的心愿。唉!真是开放的青春期啊!”

        我心里惊喜不已,一切从这火塘边开始了,还有黏稠柔滑的酥油茶顺着喉咙,驻留在肠胃里暖暖的。

        “我们不可想象!”东子把茶杯上的油脂轻轻吹过去,暗红的茶汤露了出来,他耳边的几根发丝已经化为白色。“相恋的两个年轻人,会带上毯子到一处幽静的坡地上,间隔几米远相互躺下,望着谷地上空皎洁的明月和灿灿闪耀的星星,听着微风羞涩的呢喃,两人开始对唱起来。《相会调》《心愿调》《说梦调》等,曲调缠绵幽怨,如泣如诉。爱情的歌声牵绊住了月亮,它忘记了向前,听得痴痴迷迷,听得泪眼婆娑。直到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升起,它才依依不舍地从西面的山头跌落下去。两个唱了一夜对歌的年轻人,一前一后抱着毯子,向坡下走去,距离渐渐地拉开,可他们的心里开着莲花一样圣洁的爱情之花。他们的爱在歌声中升华,他们的情在夜色中变得浓稠。这样的爱情在当下的世间还能找得到吗?”东子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我们所有人没有插话,静静地等待他的叙述。

        女主人开始调制第二道酥油茶了,那竹棍在陶罐里搅动,发出细微的哗哗声。

        “之前,我看过电视连续剧《茶马古道》,那里面讲的是杀杀夺夺,充满了血腥。而我常年行走在这里的山山水水间,与这里的百姓睡在一个屋檐下,我听到的茶马古道上的故事可不是这样的。一般一个商人有十个‘腊都’(管理骡子者),一个腊都有七匹骡子,十个腊都就有七十头骡子。虽然他们走在山间逼仄的小道上,被炎炎烈日晒得满头大汗,或碰上阴霾天降落晶亮的雨珠子,道路一片泥泞,可是清丽的歌声永远不会停歇下来,一首首辽远、反复的旋律会飘荡在山道上,歌声丈量着他们的脚步。空旷荒凉山脊上的仙人掌、荆棘,被他们的歌声加持,开出美丽的花朵来。一些野生动物站在岩石上,被歌声迷醉得直到驮队走了,还深情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每到一个地方,他们把驮物卸下来,骡子拴上去,喂足饲料和水,再烧一壶茶,吃上几口糌粑和干肉,等待夜色笼罩这片大地。一堆篝火在野地里噼啪作响,腊都们围着篝火拉起弦子,长袖飘飘,步履沉缓,悠扬的歌声洒满这荒郊野岭。他们知道太阳城拉萨的女人在打听,瓦卡的桃花开了吗?腊都的情人在太阳城里痴情得眼眶都塌陷了,头上抹的油都黏结了。喔嚯,舞一曲唱一首,让歌声飞越万水千山,抚慰那颗等待的心。几个月后,腊都们将胰子、香脂、茶叶、丝巾交到她们的手里,太阳城的情人落下感动的泪水。篝火熄灭了,他们围着火堆沉沉地睡去。守护他们的月亮和星星,把银色的清辉镀在腊都的身上,让风儿卷走他们一路的风尘疲劳。”

        “强盗和马帮?”我有些急切地问。

        东子笑了,那对迷人的酒窝子卷起两个深深的旋涡。扎西尼玛一只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下巴,扎西邓珠两只胳膊交缠在胸前,绕吉嘴里嚼着一根牙签,都在等待东子的讲述。

        “藏族著名的商人罗布桑布在这条道上走过无数次。”东子很得意地说。

        “是寺院里供的商人罗布桑布吗?!”我惊诧地问。

        “就是他,民间流传着他的很多故事。走在商队最前面的是最俊的马,额头上贴着镜子,马鞍上铺着花色最美的垫子,马锅头背着叉子枪,腰间佩带一把长刀。他们从这个地界进入另一个地界,那里的强盗就在路边等待着。马锅头勒住缰绳,大呼一声‘吁——’马帮停住了。‘真是很准时啊!’强盗头子说。他的刀挂在腰间,衣服有些破烂,赭色的脸上看不出凶相。其他强盗有些在山坡上,有些把路给挡住。他们手里拿着磨得锋刃明亮亮的刀。马锅头骑在马背上,从胸口的怀兜里拿出一个牛角鼻烟壶,拔开塞子倒些烟粉在大拇指上,咝地吸入鼻孔里,吐出一口烟来,拍拍双手,把鼻烟盒装进怀兜里,这才缓缓地从马背上下来,向着强盗头子迎过去。‘我从太阳城拉萨给你们带来了印度的鼻烟、头巾、布匹,肯定会让你们高兴的。从建唐(香格里拉)需要带些什么东西过来?’马锅头问强盗头子。‘我们带来了酒和一头牛,路上你们辛苦,先吃好喝好!’马锅头和强盗头子一同往前走去。马帮的腊都把驮物从骡背上卸下来,强盗们准备杀牛煮肉。牛在几声叫唤中倒在了地上,四只腿蹬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他们坐在溪流潺潺的柳树阴影下,从各自腰间取下自己的木碗放在面前,像是久未相见的兄弟一般。强盗头子捻动着佛珠,向马锅头打听这一路的经历,频频举杯一饮而尽。肉香飘散在空气里,酒开始让舌头打卷,这时强盗头子向马锅头倾诉日子的艰难。马锅头拍着强盗头子的肩膀,轻轻摇晃着脑袋说:‘谁不这样呢!’他们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中,端着盛满酒的木碗,喝得面红耳赤,喝得语无伦次。最后点燃一堆篝火,拉起弦子跳起了舞。他们唱道:‘骑着马儿翻过雪山,铃儿叮当∕家乡越来越远了,牵着马走在山下,铃儿叮当∕却望不见故乡的山……第二天,从地上爬起来,烧开早茶,匆匆吃过早饭,强盗和马帮依依不舍地分别。马锅头张开双臂,把强盗头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们额头碰额头,相互拍拍肩膀,马锅头头也不回地骑上那匹骏马,手握缰绳,双脚拍击马肚的同时,嘴里大喊一声‘驾’,这声音洪亮地响彻深谷。强盗们望着马锅头的背影,眼睛里闪出艳羡的目光。腊都赶着马帮跟随马锅头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这马锅头真是个好人!’强盗头子说完,把垂落的发穗夹在辫子里,扛起东西唱着歌儿向山上进发。他们脚底踩住的石块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强盗头子的心里算计着马帮回来的日子。”

        东子停了下来,从脑袋上取下太阳帽,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这是我听到的关于茶马古道上的一些故事。”东子双手举到头顶,把头发向后捋顺。

 

C-17 

 

        茶越来越浓,积的油脂越发地金黄。屋子里静默了一阵,扎西邓珠手捂住嘴咳了一声,我们的目光投向了他。

        “啊呀!那就听我来讲个真实的故事吧。”扎西邓珠用他沙哑的嗓音说,脸上挂着微笑。

        “在这横断山脉中发生了一件很奇异的事情,那是在1944年吧,具体时间那个老人也记不住了。那天天空飘落着雨丝,一片灰蒙蒙的,人们躲在土房里,埋怨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地里的庄稼快要收割了,雨却像拉稀一样断不了。斯朗乃布蹲在火塘旁,用一根木棍搅动灰烬,心里非常焦急。这时他们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它把山谷都震动了起来。斯朗乃布惊慌地连滚带爬跑出房门,看到一个巨大的铁鸟向着山谷呼啸而去,那叫声把他的耳朵都要震聋了。那只铁鸟从前方的山嘴贴着地皮掠过去,接着他们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山上的七户人家,全都跑到了外面,一脸惊恐地盯着铁鸟消失的方向。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说:‘是山下被镇伏的魔鬼逃了出来,他会把谷地里的人都给吃掉的。’女人和小孩恐惧地啜泣,雨把人们浇得全身颤抖。十几个男人聚在一起商量,怎样才能阻止悲剧发生。雨淅淅沥沥地飘落,整个谷地一片灰色。斯朗乃布用手揩掉脸上的雨水,说:‘我们去嗡甲寺请僧人作法吧!’男人们脸上的愁容被这句话给冲淡了。他们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他们商议派谁去,因为去嗡甲寺必须途经铁鸟落地的地方,魔鬼会不会下手把人给抓去吃了?最终斯朗乃布和村里的两个壮汉被派了出去。他们的家人泪汪汪地与他们告别。他们仨牵着三头骡子沿着之字形的盘山小道往坡下走,他们的鞋里灌满了泥水,冰冷的雨水让身上的温度降下来。‘要是我们被魔鬼抓去了怎么办?’有人问。‘格绒,你净说些不着调的话,你念《度母经》,魔鬼还能碰到你?’斯朗乃布说。他们三个冻得嘴唇有些发乌,三匹骡子也很不情愿地迈着蹄子,踩碎的水珠四处飞溅。斯朗乃布他们走到山脚下时,雨莫名地停住了,天空依然一片灰色。他们相互看看,心里想着这会不会是个不好的兆头?他们仨要穿过谷地,经过前方的山嘴,接着要沿着布满荆棘的更狭窄的山谷往前,之后再翻越两座山才能到达嗡甲寺。这一趟路骑着骡子也得走一天。他们仨抬头仰望自己的村子,除村子旁那一点绿外,整个山坡都被深褐色所占据,望去毫无生机。他们仨一同念诵《度母经》,心里祈求能够平安地穿过前方的山嘴。越是靠近山嘴,他们的心里越是慌乱和恐惧。”

        扎西邓珠喝了一口茶,用手揩掉嘴唇上的油脂,把衬衣的袖子挽上去,露出白净的胳膊来。

        “他们看到之前见到的那个巨大铁鸟,它身上冒着烟。铁鸟把地上的石头、土都给掀翻,挖出了一条深深的沟来,还有刺鼻的烧焦气味。斯朗乃布他们停下来,惊讶地望着那个庞然大物,为它的力道赞叹不已。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发现到处洒落着奇形怪状的碎片。‘我们不要靠近它,离它远点。’格绒瞪着不安的眼神说。斯朗乃布弯下腰捡起一块东西,上面还有白色的图案,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格绒,达娃,我们去看看那铁鸟吧!’斯朗乃布提议。‘我们还是去嗡甲寺,请僧人降服这魔鬼吧。’格绒怯怯地说。斯朗乃布和达娃把骡子的缰绳递到格绒手里,他们向着铁鸟走去。他们看到铁鸟的两个翅膀给折断了,还能看到冒出的火星,听到噼啪声。铁鸟的门被撞飞了,黑洞洞的门里飘出烟来。斯朗乃布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他从腰间抽出刀子,钻入铁鸟的肚子里。铁鸟的肚子很大,一股刺鼻的烧焦气味弥漫,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再往铁鸟的头上看去时,有两个人坐在凳子上,趴在那里,有一个倒在地上,一只胳膊不见了,满脸都是血,地上还有一地的碎玻璃。‘达娃,这里没有魔鬼,里面躺着三个人。’斯朗乃布说。两个人战战兢兢地凑过去,看到这三个人一动不动的,怎样叫喊也不理会,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死了。他们不再恐惧了,开始在铁鸟里寻找些有用的东西,找到了一些绳子、衣服、毛毯、鞋子。他们叫来格绒把这些东西给分了,他们为不用去嗡甲寺感到高兴。他们折返到山嘴边的时候,格绒突然说:‘让他们这样死在那里真可怜!’斯朗乃布和达娃好像被这句话给刺痛了。‘都是父母生出的小孩,不能让他们抛尸在野外呀!’达娃补上一句。‘那我们把这三具尸体驮回村子里。’斯朗乃布建议。他们三个都同意了。再次钻到铁鸟肚子里仔细辨认时,看清这三个人都是大鼻子、蓝眼睛,手臂上的毛像猴子一样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猜不出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死在这里。看来他们喜欢这个地方,那让他们葬在这里吧。一头骡子背着一具尸体,开始往村庄方向走去。到了山脚下,他们再次商议这样驮着尸体上去,会不会被村民们骂?但想到要是尸体腐烂生虫,这些大鼻子真是遭罪了,他们仨也会因为没有怜悯之心而遭报应的。斯朗乃布狠狠地吐一口痰,牵着骡子的绳子往山道上走去。格绒和达瓦也牵着自己的骡子跟随在后。泥泞的道路上骡子不时地打滑,他们用力地往上拽。斯朗乃布他们快到村子时,所有村民都等在村口。听完他们的讲述,人们犯愁了,因为这些人跟大家不一样,安葬不好变成厉鬼那可就麻烦了。他们又派人到邻村的密咒师那里,请他指点如何处理这些大鼻子。傍晚,密咒师亲自过来了,他在三具尸体前跳了一圈祭祀舞,然后点上油灯,给他们诵经祈祷。村里人按照密咒师说的他们来自天上,就让他们回到那儿去的指令,第二天上午把三具尸体给火化了,一缕浓浓的烟升腾起来。斯朗乃布和格绒、达娃把他们的骨灰装进一个陶罐里,在细雨中再次下山,把陶罐埋在离铁鸟最近的山上。‘他们能看到铁鸟,就会安心的!’格绒说。‘他们的魂会开着铁鸟飞回天上去的。’斯朗乃布补充道。他们三个再次钻进铁鸟的肚子里,翻找了一遍,带上自认为有用的东西就离开了。其实,那是一架驼峰运输队的飞机,不知什么原因坠落在了横断山脉。那架飞机在风吹日晒,以及邻近村民的不断拆卸后,只剩下了骨架。有一次一个科考团到这一带来考察,他们惊奇地发现村民猪圈门上写着一行英文和C-17的字样,打听后才知道这里曾经有一架运输机坠落过。之后,他们在许多村民家里,看到了飞机的残骸。”

        “斯朗乃布老人还健在吗?”我问。

        “他十年前已经过世了,这个故事我是听他儿子讲的。”扎西邓珠解释道。

        “还有个铁匠,后来把飞机上的钢材拆卸下来,专门打造了很多刀具,由于钢好卖得很俏。”东子插话进来。

        “我们这边还有个红酒,名字就叫C-17。”绕吉说。

        我们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想这高山峡谷地带,有待挖掘的故事还有很多。

  

一生 

 

        “收获很大!”我由衷地说。

        “把茶喝完,在油脂上倒点糌粑,挼着吃特别香!”东子劝导我们,他开始挼糌粑。

        我还沉浸在这些故事中,没有兴致吃糌粑。我的目光投向了扎西尼玛。十多年前他可是个很帅的小伙子,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让许多女孩春心荡漾。他的酒量更是令我咋舌。现在,他留着寸头,肤色有些黧黑,多了一些稳重。

        “大哥,本来我想给你讲讲卡瓦格博雪山(梅里雪山),但今天我先给你讲个赶马帮的人。他出生在我们村子里,也就是在卡瓦格博山脚下。他十七岁时由父母做主给他娶了一个媳妇,这媳妇来自一个很远的村子。平静地耕种土地、放牧几年后,他的媳妇生了一个男孩,这让他们一家人都很高兴。小孩长到一岁多时,他突然跟家里人说,他要去跑茶马古道。父母、媳妇轮流劝阻,他就是听不进去。他的父亲气不过,用长满茧的大手抽了他一巴掌。他的母亲弓着背,坐在火塘旁小声抽泣。不久,他从村子里消失了。”扎西尼玛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他的名字叫农布,是一个特别诙谐又特别机智的人。农布就这样跟着马帮第一次走茶马古道,经德钦、芒康、巴塘,最后到达了康定。这沿途的风景和经历的事情,让他对马帮的生活充满了兴致。他拿到了二十银圆的脚费,外加土黄色的上衣和一件崭新的藏装。他们再次折返回来时,他把上衣和藏装送给了父亲,把十五个银圆交给母亲。家里人再也不责备他了,只是他媳妇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农布又踏上了茶马古道。这次他要跟随马锅头从建唐出发到拉萨去。马锅头到寺院请活佛算卦,帮他们选个吉日出发。这一天,天刚蒙蒙亮,他们这些腊都就集结到桑烟浓浓的烧香台前,解下自己左脚上的鞋带,把它举到额头上,大伙一同祈愿:‘农布桑姆财神啊,请您保佑我!到了习玛塘,不要轮到我放牧;到擦贡建塘,不要轮到我拾柴;翻越鲁岗拉时不要轮到我背水……’腊都们许愿结束后,把自己的鞋带交给马锅头。马锅头站在烧香台前祈诵《平安经》,将手里的鞋带在桑烟上熏干净,最后许愿:‘从现在起一路上的庙神、地神、山神、水神、畜神,你们保佑我家的马帮逢凶化吉,平安抵达拉萨。’马锅头将手里的鞋带分为三组:第一组为放牧,第二组为打水,第三组为烧火做饭。腊都们各自找自己的鞋带在哪个组里,就知道这一天自己要干什么活了。最后马锅头做简短的动员,末了腊都们举枪朝天发射,嘴里高喊着‘格!拉森啰!(神保佑)’农布开始了真正的茶马古道远征。几百匹驮着货物的骡子,逶迤地穿行在山腰的窄狭的道路上,骡子不慎踩踏的石块从路边跌落下去,扬起一阵灰尘滚滚向深谷里坠落。三天后他们进入金沙江干热河谷的瓦卡。他们要在这里住宿一夜,第二天用船先渡骡马,后渡货物,两三天之后马帮全部顺利地渡过了金沙江。农布跟着马帮艰难前行到了阿墩子。让农布记忆最痛苦的是过擦贡建塘,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草滩,连一棵树都不长,草又很短,路上见到干牛粪就要捡起来,装进自己的怀兜里当柴火用。以前为了去打水,腊都在擦贡建塘迷路死去的事情都发生过。农布他们穿越擦贡建塘用了整整四天。农布的马帮经过几个月的艰难前行,终于抵达了拉萨。他们把骡子赶到交货地点。货物点清之后,农布觉得如释重负。他到河边把一身的尘土和汗水清洗掉,穿上干净的衣服,在客栈里等待马锅头给他们结脚费。”

        “他们过草地,涉江水,爬雪山,这一路够辛苦的!”绕吉莫名地插了一句进来。

        我们扭头往绕吉那里看去。他把衬衣的下头给撩起来,露出了一点白肚皮来。瓦卡这边确实有点热,听说这么久了一直都未下一场雨。

        “农布得到了近二百银圆脚费,这是他未曾料到的。农布给父亲买了一顶礼帽,给母亲和媳妇买了一套藏装和首饰。他用布把银圆给包住,藏在自己怀兜的最深处。马锅头让腊都们把骡马放养在拉萨郊区一段时间,等到毛色发亮时再启程回建唐。农布在茶马古道上奔波赚来的辛苦钱,让他的家人过上了温饱的生活,其间媳妇又给他生了一女一男。农布父亲临走时,正好他回到了家,与父亲进行了最后的道别,但他的母亲去世时,他却在茶马古道上艰难前行。农布经过多年的奔走,人也变得油滑、胆大起来,他在茶马古道上有许多个相好的,也喜欢喝点酒,弄出一点声响来。有一次,农布他们的马帮到了一家客栈,卸下货物,把骡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再赶回来拴在桩子上。农布和几个腊都回到房间正闲聊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们从木窗向外望去,看见一队马帮过来了,他们也住进这家客栈。那些人忙着卸货赶马,客栈里一下安静了下来。农布他们躺在软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突然,听到了马的嘶鸣声。农布爬起来从窗户往下望,发现有个人已经把他们马锅头的拴马绳给解开,正把自己的马往上拴。农布气不过,大声咒骂了起来。那人全然不理会。农布走下楼梯到院子里,挡住那人的去路,让他把马锅头的马给拴上去。两人争执着,后来扭打在一起。农布把那人给揍得鼻青脸肿,然后把马锅头的马给拴了上去。农布得意扬扬地回到房间,夸耀自己的能耐时,院子里有人高喊:‘谁打了我的人,给我滚下来!’农布和其他腊都往窗外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气,大伙脸色煞白。农布却大摇大摆地走下去,站在那魁梧的人面前。那人身后站着十几个壮实的汉子。农布刚想跟他理论,那人却从腰间抽出刀来,向他砍了过来。农布的刀还没来得及抽出,脑袋上已被砍下一刀。他马上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时,已是四五天之后了,他所在的马帮已经开拔走了,马锅头给客栈留了一点银圆,说如果他醒了就照顾他,如果他死了就把他给葬了。他养伤这一待就是四个多月,稍好后他回德钦老家去。到了家门口,他看到门没有闩,双手推开门时伴着吱吱的声响。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走进去盘腿坐在火塘边。冷冷的灰烬,冰冰的锅。这样不知坐了多久,他听到屋外窸窣的脚步声,那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他喊:‘是谁?’他的女人推门进来,面向他双膝跪地。‘这是什么意思?’农布问。‘马帮的人说你被人杀了,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孩没法活,只能改嫁了!’女人回答。‘那人对你好吗?’农布低下头问。‘待小孩很好!’女人再次回答。‘这就行了!’女人听到农布的这句话,向他磕了三个响头,急忙起身向屋子外跑去。农布闭上眼,抿紧嘴,有咸涩的水滴进嘴里,咸涩了舌苔,苦到了心头。农布孑然一身了,地,他不想种;牛,他不愿放,常常饥肠辘辘。农布再次把家门给锁上,去寻找让他放飞的马帮。农布跟着马帮到过景洪、思茅、普洱、大理等,也走过亚东,到过印度的噶伦堡,他身上又恢复了原先的那种油滑与诙谐。他在腰间的牛皮挎包钱夹里塞满报纸,鼓鼓囊囊地到噶伦堡的商店里去跟印度女孩撩情;在藏地酒馆里摸着老板娘的手,说些热辣辣的话;经过某个村庄时,冲着女人唱一首迷魂的情歌……农布就这样放浪不羁。有次,农布他们从印度驮着物资回来,半路上被四水六岗的人给抓住,那些人不仅扣了骡子和物资,而且给他们发放枪,逼农布他们去打解放军。农布听到枪声吓得腿在打战,身体软得瘫在地上。他把头伸进一个小洞里,听着枪声和子弹的呼啸声,后来竟睡着了。睡梦中有人在踢他的屁股,他从洞里把脑袋抽出来时,看到解放军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他本能地举起了双手,解放军押着他们往山下走。后来他被抓到了监狱里,从这个监狱,换到了那个监狱,辗转中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等他被释放出来回到德钦时,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见到谁他都会伸出舌头,喊一声‘本部啦!(领导)’。他什么活都做不了,最后被政府划入五保户对象里。有一次我们带他到昆明去,采访他,后来这老头说他不想回德钦去,他要待在昆明。我们只能吓唬他,让他坐飞机回到了德钦。”

        “老师们,天要黑了,我们去吃饭吧。”绕吉提醒我们。

        “在那里还可以接着讲!”我站起来提议。

        “吃饭时哪有讲故事的,要唱歌喝酒。”东子说。

        “大哥,明天我们接着讲。”扎西尼玛安慰我。

        我们走到大街上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瓦卡对面的三座山峰,正好是一个拼音字母“w”。我轻轻地笑出了声。


原刊于《芙蓉》2021年第3期,《香格里拉》2021年冬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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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仁罗布,藏族,西藏拉萨市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代表作有《杀手》《界》《阿米日嘎》《放生羊》《神授》《八廓街》等小说,《放生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获中国小说协会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三名。作品被翻译成了英语、法语、西班牙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