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又涨了——
秋风不停地吹,吹得湖水满脸皱纹,芦苇来回摆动。老愚在秧苗枯萎的洋芋地里,偶尔扶着镢头站起来,捶捶腰,又继续弯下腰。洋芋地不大,但临近湖边,可谓旱涝保收,完全够他一个人吃。地边是党家磨湖,一望无际,像灌满风的村子,深不见底。
老愚并不姓愚,而姓张,大家都叫他尕张。至于老愚这一称呼,源于一次冒险的经历。农历二月春耕,大家都用架子车拉粪,也有用驴驮和背篼背的。劳动后大人们回家,留下尕张和伙伴们拉着空架子车,远远地跟着。等大人们一拐过山咀,尕张就提议“开火车”,大家一听就来了兴趣。
尕张将两辆架子车套好,将车把绑在一起,并自告奋勇地当司机,让两个伙伴当刹车手。起初,“火车”走得极慢,两个刹车手先是在后面推一段,再迅速跳上去,可没走几米就停下了。于是尕张让大家把“火车”推到陡路顶端,然后按之前分工,尕张坐前边掌握方向,两个刹车手坐后面,用铁锨柄别着后轮。车子在陡路上顺利起步,大家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路越来越陡,车速越来越快。尕张让两个刹车手赶紧刹车,但因其力气小,车子惯性大,刹车棒刚插到轱辘下就被甩出去。方向难以控制,眼看就要撞到一块石头上,他大喊一声“跳车”,但车子将三人甩出老远,两个刹车手摔得鼻青脸肿,尕张被架子车翻下来砸坏了一条腿,耳朵也受到了影响。从此走路一瘸一拐,说话也得大声喊才能听得见。大人们觉得尕张不仅是个危险的孩子,还愚蠢的要命,就渐渐不叫他尕张,而叫尕愚,这一叫就是几十年。直到五十多岁后,大家才叫他老愚。
落过几场霜,村子周围的杨树就变成一片光秃。房前成片成片的八瓣梅丝毫没有凋谢的样子,依旧将自己斑斓的模样倒映在党家磨湖中。风止时,湖面上有漂浮的泡沫、塑料瓶和落叶,将一碧万顷的湖面糟蹋得面目全非。风吹时,它们又像儿时折叠的纸船,顺着风在湖面上奔跑着。
老愚顾不得这些,只顾埋头挖洋芋。用他的话说,要是不赶在湖水淹没田地前挖完洋芋,今年就得喝风。
老愚说得有些夸张,但合乎情理。孤身一人的老愚已过花甲之年,父母去世得早,妹妹远嫁河南,加之行动又不便,日子过得可想而知。“引洮工程”移民时,工作组考虑到移民后无人照顾,就将他同村里孤寡老人一起安置在一片湖水无法淹没的地方。
巴掌大的一块洋芋地,老愚足足挖了十天。期间他接过一个电话,满眼放光,那光像晚霞般绚丽,像阳光般温暖。挖完洋芋,老愚又不停地捡拾柴火、割蒿子,尽管要比常人慢很多,但他依旧起早贪黑。其他五保户见状就劝老愚,别忙活了,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还忙活啥呢。老愚不言语,满脸皱纹里挤出一丝笑。时间一长,五保户们也见怪不怪了,依旧蹲坐在墙根晒自己的太阳,聊自己发了霉的鸡零狗碎,推自己所剩无几的日子,谁也不愿去猜老愚的心思。
看着柴火和蒿子堆满院子,老愚满脸笑容。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扫一两背篼落叶,背回来晒在门口,准备过冬时烧炕用。等没有叶子可扫了,他就晒在太阳下,掐指算着外甥回来的日子。因为那天他挖洋芋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寒假要带孩子来看舅舅,都考上大学了,还没有见过舅舅一面。
老愚没有见过外甥,但对外甥印象深刻。有一年,妹妹回老家探亲,手机屏保就是外甥的照片。用老愚的话说,精干得很,攒劲得很。那年,妹妹打算给老愚买部智能手机,说方便以后视频。老愚很开心。妹妹就拿自己的手机,手把手教老愚怎么开机,怎么拨打电话,怎么发微信语音和视频,怎么玩快手,怎么充电等等。几天过去了,老愚除了会充电外,其他的操作一概不会。妹妹无奈,只好在挖日沟集上,买了个老年机,老愚依然会接不会打。五保户矮个子笑话老愚,说,真是越老越愚,这人的外号啊,真是神仙起的。
五保户经常晒太阳的墙根,正对着一条朝西的长长的砂石路,后来修成了水泥路,这也是唯一能进入村子的正路。夕阳落山,五保户都各自回屋。老愚不愿离开,直到夜幕降临,尽管他知道,距离外甥回来的日子还远。
快到年底了,老愚领了低保,加上几年来省吃俭用,手头也有万八块钱。他拿出其中的6000元,从挖日沟集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小冰箱、米面油之类的,剩下的钱,雇人粉刷了一下被烟熏黑的屋子。眼看外甥回来的日子临近,老愚的喜悦从皱纹里往外渗。他将炉子、炕桌、电视机擦得干干净净,就剩下窗玻璃了。外面的玻璃沾满灰尘和干硬的苍蝇屎,里面的玻璃则结了一层烟煤。老愚花了好几天功夫,费了老大劲,才将所有窗玻璃擦完,期间还不小心弄坏了一块。但老愚全然不在乎,乐在其中,嘴里不时哼几句花儿。老愚借了一把卷尺,量好玻璃的长宽,用木炭在一张旧报纸上照猫画虎后,骑着电驴子一溜烟消失在村头。
安装好玻璃那天,老愚背搭着手,像领导视察似的,看看这,摸摸那,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老愚说,屋子敞亮了,心就敞亮。但也有让他犯难的事,每天一生火做饭,屋子里被烟熏不说,还到处落满灰。
老愚去墙根晒太阳时,问其他五保户,有没有办法能做饭,还不大烟小焹。
和老愚年龄相仿的五保户瞪了一眼,说,柴火做饭,哪有不冒烟落灰的?几十年都白活了。
矮个子凑到老愚身边,说,你可真愚,买个电磁炉不就行了。
能做熟饭?老愚有些质疑。
烧水做饭都能成,我在挖日沟集上见过。买来,我教你。矮个子自信地说,不过,那个东西停电的时候就不起作用。
矮个子用胳膊肘戳了戳老愚,胡楂嘴凑到老愚耳朵上说,你这一冬,又是拾掇屋子,又是买电驴子的,有相好的了?哪儿的寡妇?
老愚只是笑笑,不言语。算是回答,也算是拒绝。矮个子不再追问,他知道,小时候老愚话很多,也很活泼。那次“开火车”后,老愚就话少了,也很少和他们一起玩,性格也越来越孤僻。
临近年关,天阴沉沉的,时不时飘几粒雪花。一天清晨,还在梦中的老愚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是妹妹打来的,说他们已经坐上了火车,晚上就能到。挂断电话,老愚既激动又惊讶。激动的是,他日日盼望的外甥要来看他,陪他过年;惊讶的是,河南距离这里这么远,竟然一天就能到,莫不是火车长了翅膀,会飞?还是火车会翻“筋斗云”?小时候,他听老人们说过,将来的日子是“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的面包,坐的沙发”、“走路不用退,唱花儿不用嘴”……虽然有些已经实现了,但他还是无法想象这种日行千里的速度。妹妹出嫁后,第一次探亲时曾说过,说除去步行不算,光坐车就坐了三天三夜,坐得身子骨都散架了。
这天晌午一过,老愚提前烧好炕,炉子里填满煤,就骑着电驴子去岔路口等。寒冬腊月的天气,呼出的气都成了一股白雾。雪粒在柏油路上被风追赶着,东躲西藏,直到躲进边沟,藏进枯草丛,风才放弃追逐,扬长而去。老愚无意间看了一眼倒车镜,乐了,眉毛、胡楂和帽沿上都结了一层冰渣。他用手一摸,一阵冰凉,但心里却暖烘烘的。
冬天日子本来就短,天一阴,黑得更早。要是平素日,老愚这个时候早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睡觉了。他不看那些乌七八糟的电视剧,什么都敢演,简直不要脸。要是夏天,这个时候太阳还没落山,他有时会去湖边捡拾漂来的塑料瓶,运气好些,一天能捡一大背篼;有时会坐在湖边发呆,直到月亮爬上东山顶,湖水拍打着沙滩,暖风轻抚着脸颊,软绵绵的,像在做梦。遇到雨天,则闭门不出,他怕雨,怕潮湿,一潮湿腿就疼。不出门,就整天煮大茶喝。
夜完全黑了。老愚打开电驴子的灯,一道长长的光将黑夜戳了个洞。老愚想,这驴,还真没白买。要不然这么黑,妹妹和外甥肯定找不见回家的路。对了,要是没这驴,他就点火把,割了那么多蒿子,早就干得嘎巴脆,一点就着。小时候,他和伙伴们放牛,冷了就点坡上的枯蒿子,点完一堆,又点下一堆,点得到处冒烟,到处一团团的黑。这是他从大人们那里学到的,说地埂上的蒿子点过后,草籽烧死了,就不会被风刮到田地里。他也发现,点过火的地方,第二年春天,都比其它地方绿得早。一次,他看到一大片干蒿子,点着后,一长高的火焰顺着风飕飕直窜,他也跟着火焰跑,结果衣服燎得到处是洞,头发也燎得像落了霜的羊头。蒿子一片连着一片,火势越来越大,差点让整个青草坡林葬身火海。那天回家后,他挨得打骂远比后来“开火车”有过之而无不及,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出门,只要他一出门,不是被这个骂娘,就是被那个追着踢两脚。用大人的话说,他没脑子。想起那次大火,老愚至今心有余悸。
妹妹和外甥终于从电驴子灯戳开的洞里钻了出来。
妹妹指着老愚对身边的小伙子说,这就是你舅舅。
小伙子向老愚点了点头,弱弱地叫了声——舅。
哎,哎,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愚急忙回答。或许,是天太冷,冻麻木了的原因,老愚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进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老愚知道,炉子里的火还没灭,他又填了些煤进去。老愚早已习惯了一个人过,习惯了无尽的孤独,他多么渴望屋里多一个人,才像个家。但当妹妹和外甥到家后,他又不知所措,就连手也似乎没地方放。
妹妹搬进行李,就开始做饭。老愚想帮忙,帮不上。妹妹说,你俩去说说话吧。
老愚见外甥站着,说,坐了一天车,累坏了吧,赶紧上炕,炕上暖和。
炕上到处是灰。外甥盯着手机,头也不抬,冷冷地说。
老愚一看,炕上确实落了一层灰。晌午走得急,竟忘了扫炕。他一边心里责怪自己,一边找出自己新扎的笤帚。
外甥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盯着手机,不说话。老愚本就话少,此刻坐在炕沿上,更是不知道该说啥。两个人就彼此沉默着,只有茶壶里的水滋滋地响。不一会儿,外甥睡着了。
老愚想,孩子真是累坏了。取了块新毛毯,蹑手蹑脚地盖在身上。他才大着胆子端详起外甥来,和之前妹妹手机照片上不太一样。照片上头发是黑的,现在头发是黄的;照片上没戴眼镜,现在戴着眼镜;照片上没有耳洞,现在有耳洞;照片上没有胡子,现在有一楂很短的胡子;照片上穿着短袖衫,现在穿着羽绒服……虽然老愚在挖日沟集上见过这种打扮,但他始终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头发弄得花红柳绿,跟妖怪似的。还有,女人都露胳膊露大腿的,还把裤衩穿裤子外面……老愚不敢往下想,他觉得这世道变得太快,变得陌生,令他难以接受。
吃饭时,妹妹让老愚叫醒孩子。老愚不忍,说,等会儿再吃吧,让孩子多睡一会儿。
妹妹做了一锅旗花面,已舀了三碗,放在炕桌上,又拿来盐、醋和辣椒。见孩子还在睡,拍了一巴掌说,睡了一路,还睡。
外甥揉了揉眼睛,端起碗就吃。妹妹瞪了一眼说,没大没小,也不让你舅舅先吃。
老愚赶紧说,没事没事,孩子饿了,让孩子先吃,你也吃。
除了父母健在的时候和妹妹探亲的那些时日外,老愚好多年都没有享受过这种“饭来张口”的日子。每天一回到家,冰锅冷灶的,没有一丝家的气息。有时腿疼得厉害或感冒发烧了,也得忍着病痛烧火做饭,实在痛得动不了,就开水泡馍。想到这些,老愚喜极而泣。妹妹看见了,急忙问怎么了。老愚说,没事,辣椒调多了,呛得。
外甥吃了一碗,就不吃了。
老愚说,正长身子呢,再吃一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三碗都吃不饱呢!
外甥说,我减肥。
瘦得跟麻秆似的,还减啊?老愚笑着说。
嗯。外甥躺下,又开始看手机,不言不语。
饭后,妹妹打开行李包,取出给老愚带来的礼物,有信阳毛尖、焦作山药、西峡香菇、灵宝苹果等,又打开另一个包,掏出给老愚买的新衣服,有背心、衬衫、毛衣、羽绒服、毛裤等,还有一双偃师布鞋。老愚激动地差点掉泪,多年了,老愚穿的一直是前几年妹妹探亲来带的和乡政府发的衣服。试过衣服,老愚和妹妹家长里短地聊了很久。事实上,都是妹妹在说,老愚在听。
妹妹睡床,老愚和外甥睡炕。这一夜,老愚翻来覆去,几乎没有睡着。想和外甥说说话,外甥戴着耳机。整个屋子,被手机蓝光照得越来越亮。叽叽叽叽的声音不断传来,老愚在心里骂,该死的老鼠,又出来祸害。尽管老愚耳背,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有声响就能听见。老愚披衣坐起仔细听老鼠的方位,循声凑去,原来是从外甥耳机里传出的。再凑近看,外甥早已睡着。老愚轻轻地取下两个耳机,放自己耳朵里一听,一群女人叽里呱啦的,声音很大,差点没把老愚吓出声来。又一点一点抽出外甥攥在手里的手机,手机上一群女人又跳又唱又喊,吓得老愚乱按一通,屏幕终于黑了。
天亮了,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老愚早早起来扫雪,烧炕,倒炉渣,生火,烧水。老愚比平时小心,生怕吵醒了外甥和妹妹。其实,他出去扫雪的时候,妹妹已经起来准备早饭了。
回到屋子,炉子上茶壶里的水已开了。早饭很简单,四个馒头,一盘咸菜,两大杯信阳毛尖。老愚拉了两个小木凳,围着炉子和妹妹边吃边聊。妹妹虽然比老愚小七八岁,但脸上也已布满皱纹,两鬓斑白。老愚记得,前几年妹妹来时,皱纹没有现在这么多,白头发也少,几年不见,一下子就老了。
中午时分,天气转晴,外甥也起来吃过饭了。妹妹准备给老愚洗被套、床单、衣服之类的。老愚想骑着电驴子带外甥到处转转,可外甥半天挤出一句话——太冷了,不去。
老愚拘谨得像个外人,左思右想,想不出该干点啥,就慢慢挪到外甥身边,试探着问,这手机里都有啥稀奇的?让舅也看看呀?
外甥打量着老愚,老愚感到浑身发毛。外甥说,舅,你好臭啊。一句话说得老愚僵在凳子上。半天才想起自己快半年没钻过水了,主要是腿怕湿,一湿就疼。
舅,手机里稀奇的多了去了,你不玩抖音吗?还有快手、火山啥的?就是小视频、直播之类的。
老愚被外甥问得一头雾水。但老愚突然明白,外甥感兴趣的,一定在他说的这些东西里。老愚说,舅年龄大了,没见过你说的新鲜玩意儿,给我教教呀?
外甥又盯着老愚左看右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向上滑着,说,这是唱歌的,这是跳舞的,这是秀身材的,这是变魔术的,这是健身的,这是……外甥滔滔不绝,老愚稀里糊涂。尽管如此,老愚也很开心,至少外甥愿意跟自己说话,不生分了。
外甥说了半天,突然停下,又将老愚上下打量一番,说,舅,你也能在这上面说话,我给你拍个视频发上去,说不定你就成网红了。老愚不懂。
外甥指挥着老愚,让老愚一会儿上炕下炕,搬柴火,生火,一会儿走路,摆各种姿势。折腾半天后,说,舅,你看,这就是刚才拍的,已经有人点赞了。老愚半信半疑地接过手机一看,果然看见自己在手机里上炕下炕,搬东西,生火,就连刚才说话的声音都一模一样。
你看,现在点赞的人已经过百了,浏览量都过千了,说不定很快就上热门了。老愚还是不懂。
外甥说,上热门了就是全国有很多人可以看到你,认识你了。
老愚赶紧说,我这么个糟老头子,耳聋腿瘸的,别人看了还不骂舅丢人现眼啊?
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是传播的正能量,你听听我起得名:一个孤寡残疾老人的晚年生活,多正能量,多阳光啊!外甥自豪地说。
老愚如坠云雾,不知外甥所云。
外甥让舅舅带自己到处看看,老愚心里乐开了花。从自己屋子到其他五保户屋子,从村里到村外,从田地到青草坡,从湖边到石门峡,从挖日沟大桥到挖日沟集……一会儿骑电驴子,一会儿步行,转眼天就黑了。老愚呼哧带喘,心里却美滋滋的。多年来,除了和其他五保户晒太阳外,似乎从没这么充实愉快地生活过。
吃晚饭时,外甥将手机支在老愚对面,打开手机调好距离,说要直播。老愚又看到自己在手机里,自语道,这和照镜子不是一样吗?外甥挨着老愚,不停给老愚碗里夹菜,老愚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活了。但看到自己在手机里狼吞虎咽的吃相,就问外甥,别人是不是能看到?
是啊,只要进我直播间的人都能看到。老愚吓得赶紧放下碗,让外甥关了。外甥说,放心吧,舅,我就是让大家看看我舅,让他们也学着多陪陪老人,这多好啊。
老愚虽然觉得很别扭,但外甥说得也有些道理。他不再言语,吃饭时不再狼吞虎咽。饭后,外甥把一个耳机塞进老愚耳朵,给自己也塞了一个,然后就问老愚各种问题,老愚就一五一十地回答。从移民前的生活到五保户,从饮食习惯到民俗风情,从播种到收割,从洮州花儿到民间故事……自从“开火车”后,老愚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几乎说了他一辈子都没说过的话。他似乎找回了小时候的自己,驱除了内心无尽的孤独,战胜了多年来的自卑。这一夜,老愚近乎兴奋得无眠。
外甥每天中午才起来吃饭,饭后就带着老愚去前几天去过的那些地方拍段子。老愚不懂,外甥怎么教,他就怎么学。有时,一句话说十几遍,一个动作做几十次,外甥才满意。
几天下来,老愚说,太乏了,咱别拍了吧?
舅,这是锻炼你的说话能力和身体,没坏处!
有时,外甥教老愚唱歌,可无论怎么教,就是不会唱,唱得阴阳怪气。外甥执意要老愚唱歌,老愚不好扫外甥的兴,说,唱花儿,成不?对老愚而言,他从小就听花儿,多多少少会一点。小时候赶庙会,他就爱往唱花儿的人堆里挤。
老愚最熟悉的花儿是《十二牡丹》——
正月里来正月正,
牡丹芽子才动身,
土里扎根土里生。
二月里来搬粪厢,
牡丹芽子一寸长,
先给牡丹把粪上。
三月种田撒籽儿呢,
牡丹才打骨朵儿呢,
多会开花结籽儿呢!
寒冷的风,直往骨头里钻。还没唱几句,声音就被风堵卡在嗓子里。老愚实在吃不消了,说,回吧!快冻死了!
一路上,老愚面无表情,也沉默不语。回到家,老愚喝了几杯热水,吃了几粒去痛片,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你俩回来了啊,这几天我一直看你俩耍得很欢。矮个子串门,掀开门帘说,老愚,让你外甥把我也带上,一起耍多热闹呀!
老愚躺在炕右边,不言,外甥躺在炕左边,不语。
矮个子试探着问,吵架了?
两人没理他,仍不言不语。
牙和舌头还经常打架呢,更别说阿舅和外甥了,吵架也正常。矮个子不紧不慢地说,牙和舌头打架永远都没有输赢,外甥和阿舅也一样,没有输赢,没有输赢。
外甥淡淡地说,咋没输赢?
矮个子说,孩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这有句俗话说得好,外甥打阿舅,那是一步一石头。还有句俗话说,阿舅打外甥,那是墙上抹臭虫。没有输赢,完了还是一家人,该吃吃,该喝喝,你说是不?
外甥发现矮个子不但健谈,而且说话一套一套的。打量了一下矮个子,带了两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说,走,去你家耍,给你拍小视频,直播。话是对矮个子说的,但老愚却听着是外甥跟自己在赌气。
矮个子扯了一把老愚说,起来,我屋耍走。
老愚没理会。
真是越老越愚。矮个子撇下一句话,和外甥出了门。
妹妹去串门了,屋里剩下老愚一个人,倍感清静。老愚怀疑起自己来,一个人的时候总盼望家里多个人,日子就不孤单不寂寞了,这家里来了亲戚吧,又觉得太闹心,一切都打乱了,像一团乱麻。突然,老愚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嘟囔了一句:矮个子真不是个东西!
想归想,累归累,老愚知道,外甥呆的时间不长,过完年就回去,总不能让外甥大老远的跑来生气不是,更不能让矮个子抢走外甥。老愚一骨碌爬起来,一摇三晃下了炕。
虽然天寒地冻的,但邻村的人都在忙着备年货,贴对联,挂灯笼,到处都是浓浓的年味儿。而五保户们,则依旧跟着太阳,从东墙根挪到西墙根,再挪到各自的窝里。老愚和矮个子除了睡觉时间外,白天跟着外甥在村子周围到处拍各种段子,唱花儿的,干农活的,搞笑的,滑冰的,吃雪的,自虐互虐的……晚上则直播,没完没了。似乎这才是他们唯一的正事,唯一的乐趣。
转眼,年过完了,外甥和妹妹要走了。
妹妹说,打电话联系好了,坐明天六点发往兰州的班车。
老愚不免心里有些难过,毕竟是自己的亲人,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老愚来到灶房,从腰里摸出钥匙,打开墙角煤一样黑的小木箱,翻腾半天,取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抽出四百元。
舅穷,没啥可给的,这二百给你,这二百给你,路上当盘缠。外甥二话没说,接过钱装入口袋。妹妹不接,和老愚让来让去,僵持不下。外甥瞅了一眼,说,妈,你就收下吧!
你就拿着。老愚硬将二百元塞到了妹妹手里。
外甥和大妹子要走啊?多住几天呀。矮个子不知道啥时候进来了,靠在门口说,老愚,你可真愚,你今年不是挖了几背篼洋芋吗?你一个人也吃不完,给外甥和大妹子装上些,这也算是老家的特产嘛!
老愚觉得矮个子突然不那么讨厌了。
老愚准备去装洋芋,被妹妹拦住,说,路太远,带得东西多了不方便,春运人山人海的,坐车都是问题。
炸成洋芋片,可以路上吃。外甥把目光从手机里抽出来说。
矮个子竖起大拇指说,年轻人就是聪明。
这一夜,老愚洗洋芋,妹妹切洋芋、炸洋芋,矮个子和外甥边吃边直播。洗了一夜,炸了一夜,吃了一夜,也直播了一夜。四个人吃洋芋片的脆响声一直回荡在老愚的脑袋里,挥之不去。老愚顿觉自己就是一颗洋芋蛋,心比天高,命比洋芋片还薄。
屋里又返回了寂静,空荡荡的。
老愚连续多日受寒,腿疼得要命。特别是那天拍滑冰的段子,外甥支好手机,让老愚滑冰。小时候,一到冬天,老愚就喜欢滑冰、滑雪,天黑了都不回家。自打腿瘸了后,就再也没滑过冰。冬日的党家磨湖钴蓝如瓷,透明如镜。老愚刚一起步,不慎摔了个仰面朝天。老愚顾不得疼,只觉自己真的老了。慢慢翻身,刚要爬起,又摔了个狗吃屎。外甥盯着屏幕上的老愚,差点笑出眼泪。直到老愚再次撑着坚冷的冰面站起来,外甥也没扶一把。老愚嘴上没说什么,内心却无限悲凉。石门峡的穿堂风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得老愚遍体鳞伤。老愚想起老人说过,古代有一种非常残酷的刑法,叫凌迟。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呢?
老愚躺在炕上,盯着黑魆魆的顶棚——
七月里,秋风凉,
吹得叶叶都落光,
丢下秆秆也孽障!
老愚像是唱给自己听,又像是唱给别人听。但唱归唱,日子还得过下去。老愚拖着一摇一晃的身子和灰影,向党家磨湖边的洋芋地走去。这块唯一的水地,是他的希望之地。老愚始终相信,只有这块地里长出的洋芋才瓷实,能切出纸一样薄的片,能炸出脆香的洋芋片。老愚心里明白,日子有盼头,活着就有劲儿,心里就踏实,就稳当。
夕阳下,乍暖还寒的风,没心没肺地到处乱窜。湖水开始浑浊,老愚沟壑纵横的脸庞倒影在湖面上,却又在一阵阵寒风中破碎,愈合,再破碎。然而就在这时,老愚看见了湖面与岸边的夹缝中,有一棵芦苇正探出脑袋,它鹅黄的头角在风中瑟缩着,似乎在等待着春日暖阳。
原刊于《北方作家》2021年第3期
花盛,藏族,甘肃甘南人。甘肃作协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出版诗集《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