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南多终于把那块七色的小石头偷偷地放在了永昇的奶渣盘子里。他趁着永昇转身拿酥油茶桶的瞬间,飞快地拿起盘子里最上面的那块奶渣,将小石头摁在了下面。
那是一盘刚刚离开竹斗的新鲜奶渣,在晨光中舒展着白白胖胖的身躯,散发着诱人的酸甜气息。
按照云游喇嘛的说法,这块小石头放在食物里会像一小块酥油掉进滚水,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果然,永昇压根儿就没发现盘子里的异常,他像往常一样呼呼地喝酥油茶,就着糌粑团吃奶渣,不一会儿,小盘子里的奶渣就被消灭了一大半。
南多坐在他的对面,按捺着咚咚乱跳的心,胡乱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不时抬头看一眼永昇。这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应该先把七彩石头敲下一小块,先喂给家里的大公鸡,看它是不是只是变得不爱打鸣,还是会变成一只鸭子或者小狗这么严重……
幸好永昇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他像往常一样披上外衣走出家门,一边大声叮咛,南多,吃完饭做周末作业,做完去看看放在西山坡上的牛羊,别惹祸。
南多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咚一下掉在肚子里,“敲”得他立刻从卡垫上弹跳起来,一边看着永昇一边打开书包,心不在焉地应着说,唔,嗯,好。
这是六月未的早晨,空气里洋溢着杂乱的花香,阳光温吞地探出山头,想要慢慢伸向翻腾在山脚下的金沙江,伸向坐落在江边的达村,再伸向从达村最东面的青色石砌藏房门口探出脑袋的南多。
是的,永昇前脚刚走,南多后脚就溜了出来,他学着电视剧里的侦探,用墙角、大树、岩石、牛群做掩护,不紧不慢地跟着永昇,看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前,脚步轻快地翻过村头的小山坡。
达村小学就在小山坡后面的一片洼地上,那里伫立着几幢红黄相间的钢混楼房,达村的村主任米扎大叔在那里,达村卫生所的安医生在那里,达村小超市的秋初阿姨在那里,达村小学的小林老师也在那里。
南多随着永昇的足迹飞快地翻过小山坡,看到他并没有去找这几个平时接触比较多的人。他穿过那片洼地,一直走到村口的那棵大核桃树下,抽着烟四处张望。
永昇平时很少来这片洼地,何况是在早上这种需要处理太多事情的时段。自从白玛措带着南嘉离开达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等着他:要打理家畜和农田,要管理南多,还不时用小面包车拉货赚点小钱。按照秋初阿姨的说法,“太阳都有打盹的时候,但永昇没有休息的时候”;按照小林老师的说法,永昇“像耕牛一样犁地,像奶牛一样产奶”。听到这样的形容,米扎大叔总会一脸不高兴地纠正:“别越说越离谱,把一个汉子说成奶牛,达村的永昇,那可是正能量的超级传播者,是激流中的勇士,是达村一带人民的守护神……”
一提起两次飞身从金沙江里救下溺水村民的永昇,米扎大叔总能像两次上电视节目时一样,说出许多整整齐齐的新鲜词,让达村人抓着脑袋想了又想。
但是今天,永昇吃了南多动过手脚的奶渣。他没有急着去关心江边地里那些正在努力生产籽粒的包谷,经过洼地也不是去卫生所开点药,去小超市买点东西,或者找小林老师问问南多的情况。他大清早跑到村头鲜少有人经过的核桃树下,左顾右盼地抽烟,之后等来了两个陌生男人。
只见这两个人一身休闲装扮,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身高体壮,一见到永昇就一个劲儿地说这问那。永昇以单手怀抱自己的姿势抽烟,说话有点急,好像被烟呛到了,不停地大声咳嗽。南多藏在核桃树旁边的一堵残墙后面,拼命竖直耳朵,却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说完,然后拍拍彼此的手臂表示道别。
南多很久没有看到永昇说这么多的话了。两年前,南嘉得了一场大病之后,白玛措终于义无反顾地带着她离开,留下南多和永昇在达村相依为命。自从她们远去,永昇的话就越来越少,似乎是舌头在岁月流逝之间变得越来越重,抬起来说话费力气,所以他让它沉了下来。
南多记得那是一个早晨,永昇请来了一位远近闻名高僧,在经堂念诵经文之后开始了占卜。高僧仔细地看过卦象,又给南嘉把过脉之后,说,这女娃娃需要“年彐”(藏语意为避开疾病),要去的方位是南方。
年彐是达村的一种古老习俗,就是把体弱多病的人带到另一个环境生活,近至邻村,远至他乡。换水土,换房子,换茶饭,像把一颗柔弱的秧苗带到适合它生长的那块土地。
第二天一大早,白玛措就带着南嘉前往遥远的她的娘家。客车缓缓地驶向前方,南嘉那颗瘦弱而秀气的脑袋靠在白玛措的背上,随着汽车的前行渐行渐远……
隐蔽在大核桃树浓荫下的南多想到这个场景,眼泪就扑啦啦地跳了出来。是的,白玛措身上令南多安详的气息,南嘉花蕊一样娇嫩的笑颜,都离开他两年了!
眼看核桃树下的永昇掐灭烟头,转身离开,南多又偷偷跟了上去。
永昇来到了那片洼地,径直走进秋初开的达村小超市。南多快步追上,闪身藏在超市后面,从侧面的小窗看到永昇站在柜台边买烟。
白玛措离开后不久,村里有人说起了永昇和秋初的闲话:一个是女人长期不在身边,另一个男人已经去世,最主要的是,这样的两个人还经常打交道——永昇帮秋初拉货,秋初时常会给永昇家里送一些水果蔬菜,还有永昇最爱吃的奶渣,等等。
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南多开始不喜欢永昇看秋初的眼神,他觉得,那里面正在慢慢滋长一些他不喜欢看到的东西,比如像永昇看白玛措时候才有的那种温柔。因此,秋初跟南多打招呼时,他时常“听不见”“听不清”,有次秋初给家里送奶渣时永昇不在,南多转个身偷偷把奶渣倒进了牛盆。
南多现在的位置虽然隐蔽,但也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提及各自的孩子再到天气再到田里庄稼的长势,之后,他听到永昇断然拒绝了秋初请他帮小超市拉货的请求。永昇把烟揣到衣兜里,说,你联系一下其他货车吧,我这边有些事要忙。
南多心里暗自高兴,这可是他头一回看到永昇拒绝秋初的请求,拒绝得那么干脆利落,拒绝时的样子就是他心目中的永昇。
永昇离开小超市,走下小山坡,走向江边的庄稼地。这时候,阳光已经铺满了达村的每一个角落,偶尔刮来的风席卷着六月江水的腥味、热烘烘的花香和软绵绵的青草香,熏得人有些飘忽。南多的小伙伴们已经做完老师留的周末作业,或者已经把牛羊赶上山,在达村小学操场里嬉戏玩耍,笑闹声传得很远。要是在往常,南多一定也加入了这个欢乐的群体。可是现在,南多只是朝学校的方向张望了一下,跑到水沟旁用凉水抹了一把脸,又不紧不慢地跟上永昇。在他的心里,那颗云游喇嘛给的七色的石头变得越来越大,压得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期待的结果。
果然,永昇的步履直得像一条线,他没有顾及陷在泥塘里的邻居家的小推车,也没有帮助诺布大叔一起撵出偷偷窜到庄稼地里的牛犊,甚至有一回南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头看了一眼。
要知道,永昇一直都是个有口皆碑的热心人。开小货车拉货时,凡在路上遇到老人、小孩及有困难的人,他总是免费搭别人到目的地。村里只要有人找他帮忙,只要自己能办到的他从不推脱。
隐蔽在江边庄稼地里的大柿子树背后,看着永昇一改常态,心无旁骛地薅着自家的包谷,南多渐渐放松下来。那树上鸟儿的啁啾,小松鼠在浓密的绿叶间忽闪忽闪的大尾巴,都比平日更加活泼动人,而那树上挂满的圆滚滚的青青柿子,分明正在酝酿下一个季节的甜蜜与芬芳。
早上那盘奶渣可是自己亲眼看着永昇吃下去的!想到这里,南多终于背靠着大树一屁股坐下,扯下脚边的青草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七彩石头是一个云游喇嘛送给南多的。
就在三天前的中午,在达村西山上放牛的南多遇见了一个云游喇嘛。当时,南多正坐在树荫下吃午饭,晃眼之间,发现一个绛红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高自己半人的小土丘上。南多站起来,用手遮挡住眼前火辣辣的阳光,发现那是一个衣着破旧、头发胡子一样长的云游喇嘛,样子很像传说中的瑜伽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南多,看上去比南多已经去世的奶奶还要老。
看着老喇嘛刀刻一样的面庞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南多有些害怕,慢慢合上袋子准备开溜,但喇嘛轰隆隆的喊声立刻从上方响起,他说,小孩,你跑什么跑?上来。南多支吾着说,牛犊跑远了,我得把它赶过来。喇嘛嚷道,牛犊不跑还能叫它是牛犊?你不上来我就下来。说完他纵身一跳,在南多身边盘腿坐下。
南多没法子,微微朝一边挪了挪身子。阳光火辣,可喇嘛的目光比阳光还要刺眼,一直对着他眨也不眨。南多再一次把目光抬高再慢慢下移,看到喇嘛干裂的嘴唇,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把手中装有午餐的牛皮袋子递到喇嘛跟前,说,老爷爷您请用。
喇嘛接过袋子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声音大得惊飞了在树上歇凉的麻雀。接下来,也不管南多还想不想吃,喇嘛把袋子里的糌粑、奶渣、粑粑、牛肉干、洋芋坨坨一样一样地填进肚子。随着袋子里东西变少,他的话慢慢多了起来,脸上那种让南多有些害怕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南多。
哈哈,名副其实,确实是黑黢黢的一小坨。
……
你几岁了?
十一岁。
这午餐不错,你有个好母亲。
是永昇准备的,他是我爸。
哈哈,你妈呢?
我妈离开这里两年了,还要大概一年才能回来,因为我妹妹要念彐。
……
小孩,南多,你最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没有什么……
再想想。
改变永昇。
哈哈,为什么?
因为,他总去达村小超市,还有,他很少说话,还有,跟江水抢人命,前一次,他差点就回不来了……
云游喇嘛自由散漫地朝南多问东问西,似乎对话只是他设计的一场游戏。南多起先有些抵触,后来干脆躺在树荫下,看着蓝天上的朵朵白云,把很多想说却没地方说的话全都悠悠地说了出来。原来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何况这个人看上去足足有两百多岁,何况这漫无目的对话方式令南多感到通体舒畅。
不知过了多久,等南多从地上爬起来,发现牛群已经不见了踪影。看着一脸懊恼的南多,云游喇嘛居然哈哈地笑出了眼泪,说,小南多你别愁,看我马上把它们撵回来,你就原地等着吧。说完,喇嘛随地抓起一把石头念念有辞,然后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再慢慢地把手里的石头一个个放回圈里。干完这些,他拍拍南多的脑袋,泰然自若地坐下来吸鼻烟。
看着他的这番举动,南多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居然跟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喇嘛纠缠了这么久,把牛群都弄丢了,现在山上青草丰美,奶牛们很有可能越走越远,远到深山老林,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悠然地吸着鼻烟的喇嘛似乎读出了南多的心声,说,哈哈,南多娃你别想太多,等我把这盖鼻烟吸完,你的牛就都回来啦。
南多没有办法,只好扯着衣襟站在一边瞅着喇嘛左手掌中的鼻烟。随着鼻烟一点点变少,喇嘛的喷嚏声一个比一个响亮,就在那一声声朝着四面八方打出的喷嚏声中,那早已不见踪影的牛群居然一头头归拢,陆续回到小山坡上。
看着南多脸上的表情从焦虑慢慢转换成惊愕与欣喜,云游喇嘛又大笑起来,说,哈哈哈,南多,看你这么傻,我决定送你一个礼物:学刚才我的这个绝招赶牛羊,或者是改变你的父亲,你选一样吧,只能选一样。
南多有些恍惚,似乎自己突然走进了一个故事里,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站在喇嘛面前拨弄着指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坚定地咬了咬嘴唇,说,改变永昇。
云游喇嘛眨了眨眼睛,又捋了捋胡子,问:你不后悔?之后他就不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永昇了。南多答:不后悔。喇嘛叹了口气,从已经变色的黄色搭裢里取出一粒彩色的石头,放在南多的掌心,说,你把这块石头悄悄放在他最喜欢吃的食物里面让他吃下,石头会在食物里消失,记住,改变之后就再也变不回来了,哈哈哈,多少年了,人们还是没有变……
这是一颗长着七色纹路的小石头,有达村小超市里卖的糖果那种大小。南多把石头拿到鼻子前闻了一下,什么味道都没有。
南多站在达村西山坡上,逆着阳光举着七彩石头仔细观看,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回头却发现喇嘛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跟他出现时候一样突然……
正是因为吃下了有这颗神奇石头的奶渣,永昇果然变了,他弯腰忙碌在自家玉米地里,似乎对世界上的其他事情都不再关心。
望着有些陌生的永昇,南多发现自己的欣喜里竟然也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但是,想起说永昇救人的事情时白玛措电话里的哽咽声,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太阳已经快走到天中央了,南多吐出嘴里的青草,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溜回家里煮面条。经历了这半天的跟踪,南多觉得人生充满奇妙:一个自己特别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事情居然就这样成为了现实!
“斯玲玲,斯浪浪…… ”,几年不变的弦子乐!永昇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在空旷的田野中显得格外悠扬。随着铃响,永昇从玉米地里直起腰来,直着嗓子接电话说,哎,……啊?什么?……有人落水了?……
永昇讲电话的声音像突然刮来的一阵凉风,让南多打了一个激灵。还没等南多的思维转过弯来,永昇已经飞速地跑向江边。
南多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追了上去。
6月末的金沙江水已经变得浑浊,宽阔的江面上浊浪滚滚,奔跑中的南多看到,就在浪涛之间,有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正朝着达村的方向漂来。有人溺水了!好在那个黑影离岸边不远,显然并没有被江水卷到中央。
想到未能完全确定效果的七彩石头,南多追逐永昇的脚步愈加迅速。
随着江岸进入视线,南多看到,永昇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把自己迅速地射向江面,但也没有对此置之不理,他竟然拉开江岸上的旧轮胎绑制成的简易船的绳索,跳上船顺着江水漂流而下。
南多沿着江岸继续往前追赶,他的脚下似乎生出了风,飞一样地掠过地面。在他的视线中,永昇和溺水者就像两个黑点,一前一后地在江面上颠簸。南多知道,大的黑点是永昇,他是半立着的。看得出来,永昇只是不紧不慢地漂在江面上。
永昇到底想干什么?“在汹涌的江面上,跟江水抢人命可是争分夺秒的,是体力跟时间的一次无法重来的赛跑。”这是永昇以前跟南多说过的话。可是这一次,他只是想做一个近距离的旁观者?还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时间和地势?
烈日下,飞奔的南多汗如雨下,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沁下,迷住了他的双眼。等他用力抹开眼皮上的汗水,发现江面上小的黑影竟然一次次把一个什么东西捅向大黑影。大黑影想要夺下小黑影手中的东西,在江面上大幅度地摇摆,却几次努力没能夺下,最终没能平衡住身体,扑下江面也变成了一个小黑影。
溺水者竟然把永昇捅下了轮胎船!
就在这时候,那块七彩的石头的身影突然撞入南多的脑海,引起了一个新的问号:吃过有神奇石头的奶渣,永昇还会是那个善水的永昇吗?
眼下,永昇分明也在江水里挣扎,可南多的步伐再快,也快不过这江水。再这样下去,永昇和落水者一定都会被江水悄无声息地卷走。
南多大叫着“救命,救命”,可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眼看黑点越来越小,南多的心快扑向嗓子眼了,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突然发现早上那两个核桃树下的陌生男人竟然从离他不远的灌木丛中探出头来,还一边向他龇牙咧嘴地挥手。可无论南多怎么喊“救命”,怎样用力指向江面的黑影,他们依然窝在灌木丛里,都没有要去救人的意思。
南多心里的酸楚奔涌而上:永昇跟江水抢了两条命回来,他曾经惜字如金地对前来采访他的记者说“遇上这样的情况会水的人都会挺身而出”,可是当自己落水的时候,却没有人愿意救他。
来不及多想,南多从岸边拣起一个被遗弃的破旧船桨,扑向了江面。
自小在江边长大,再加上永昇的指点,南多也是会一些水的。“要是永昇能坚持在原地扑腾一段时间,也许就能赶上他。”南多这样想着,借助船桨的浮力,奋力朝黑影游过去。在汹涌的江水中,南多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强大力量。他一手抱紧船桨,一手向前划,想要加快前进的速度。没一会儿,一个浪打了过来,又一个大浪打了过来,南多被击得晕头转向,冲进嘴里的江水呛得他大声咳嗽。趴在船桨上缓了一下,他继续加速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前头的黑影不断变大,南多的心里一阵狂喜!再往前几十米,永昇就可以抓住船桨了。南多一边加倍用力向前,一边朝着黑影大声喊,阿爸,阿爸,我来了,你要抓上船桨!……远远的,他听到永昇的叫喊声,但没法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一个巨浪又猝不及防地打了过来,撞得南多直接在江面上翻了一个滚。等他奋力从江面探出头呼吸,却发现狠命抱着的船桨已经被江水夺走。
所有的努力居然在这关键的一刻功亏一篑!南多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沮丧,他在水里乱蹬了一阵,大喊,阿爸,阿爸……
祸不单行!这阵任性的乱蹬之后,南多发现自己的左腿突然疼痛僵硬到无法动弹,这让波涛一阵阵撞击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在江水的包围中,无助的南多一次次感受到了永昇飞身扑入江水救人时磐石一样的决心,还有力量和恐惧,坚定和脆弱,这些无缘由的感受水波一样缠住他,让他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云游喇嘛说的话突然飘荡在耳边:石头会在食物里消失,记住,改变之后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是啊!现在的永昇,已然是另外一个人了……耳旁水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小,南多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他慢慢闭上眼睛,安静地随着江水漂流而下,白玛措、南嘉、永昇的笑脸一个个向他走来,又慢慢远去。
“江水没有盖子,江水没有感情”,江水这次席卷的,是达村10岁的男童南多!
……
故事结束了?时光却依然流逝。
虽然即将进入七月,但达村安静得没有一丝风,似乎连鸟雀也停止了歌唱,只有老人们手里的转经筒不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其间,夹杂着女人们控制不住的轻轻啜泣声。
太阳已经偏西,想要慢慢撤离翻腾在山脚下的金沙江,撤离坐落在江边的达村,再撤离达村错落有致的石砌藏房。在达村最东边那幢房屋,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大家神色焦虑不安,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
就在这余晖即将撤离达村青色石屋的时分,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中,南多在温暖的火塘边醒来。他慢慢睁开眼睛,步入眼帘的是永昇硕大的鼻孔和通红的双眼。
安静的房里突然热闹起来,有人端来酥油茶,有人端来热水,有人开始大声诵经,有人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有卫生所的安医生,有哭得梨花带雨的秋初阿姨和小林老师,南多还看到了早上在大核桃树下跟永昇交谈、中午窝在灌木丛里不肯救人的那两个男人—— 一个大胡子,一个身高体壮,居然都穿着警服,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在门口的角落里,几个陌生男人被手铐拷在藏式家具的拉杆上,旁边摆放着一个旧轮胎扎制的船,船下用绳子绑了许多兽皮和蛇皮口袋。
随着南多移动的目光,米扎大叔走过来,满脸心疼地说,南多娃,好娃娃,你受苦了!你阿爸这次是帮警察抓想通过江水偷运野生动物皮毛和内脏的小团伙,他们知道过不了前面的卡点,就选择了里应外合,从江面上偷渡。这家伙,把违禁物品绑在轮胎船下,自己匍匐在轮胎船上。别说这事你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
是谁把我救上来的?谁抓住了“偷渡者”?南多问。
是永昇和两位警察。米扎答。
竟然是这样的!自己竟然成了永昇从金沙江里救回的第三个人!南多虚弱地笑了笑,他慢慢喝下小林老师端过来的酥油茶,继续蜷在永昇的怀抱中闭上眼睛。折腾了一天,经历过一场生死,他发现令自己感到无比安宁和舒心的竟然是:永昇没有变,他还是以前那个永昇。
大家都不知道南多给永昇的奶渣动了手脚,更不知道云游喇嘛和七彩石头的存在。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尽管大多人都想拥有一块七彩石头,但这只是云游喇嘛的一个骗局。
夜幕慢慢降临,人群渐渐散去,但房屋里的温暖一直都在。
月光如昼,南多从永昇的身边醒来,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铺在枕头上的衣服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总在硌着他,在梦里朝他说话。南多清楚地记得,这是早上跑出家门跟踪永昇前脱掉的那件外套,再早一些,自己就是从这件衣服的兜里掏出七彩石头,放在永昇的奶渣盘子里的。南多慢慢起身,把手伸向衣兜,发现里面有一小块硬邦邦的东西,他顺着衣兜把东西掏出来,就着月光一看———居然是云游喇嘛给的彩色石头!南多愣住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再把手伸向右边的衣兜——秋初阿姨给的糖果没了踪影。
原来,清晨时分,南多一边朝永昇的背影张望,一边鬼鬼祟祟地对着奶渣盘子动手脚,结果错把糖果当成七彩石头投放在了永昇的奶渣盘子里。也就是说,永昇吃下的只是放了糖果的奶渣。
南多郁闷了一会儿,之后又裂开嘴偷偷笑了。他举着七彩石头摩挲许久,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这一层梦一样的月光,把石头埋在了窗台上空置的花盆里。
第二天,阳光刚刚探出山头,探进达村,就在最东面这幢青色藏房的窗台上,找到了一枝状如十指的七色秧苗。
原刊于《西藏文学》2021年第2期
央今拉姆,女,藏族,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人,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十月》《滇池》《大家》《边疆文学》《西藏文学》《康巴文学》等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等选本,曾获边疆文学奖、“云南建设杯”第七届滇池文学奖、滇西文学奖、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创作精品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