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座海拔三千多米的年保山的山脚下,我遇见了一位老者。这是我前往纳隆村寻访阿卡图巴的路上遇见的第一个人。这儿是一个三岔路口,一条路婉蜒地伸向年保山,另外两条路各自伸向南北。从位于三岔路口的那座房屋看,这位老者好象是定居在这儿的;但从房屋里简单的摆设看,他又好象是暂时居住在这儿的。当我向老者打问去纳隆村的路线时,他微笑着对我说:
“翻过这座山,再过一条河,就是纳隆村。”
随后我向老者讨了一碗水喝,并且和他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老者是个见多识广,且十分健谈的人。看着我喝完水,解了渴,准备上路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而又十分认真地说:
“小伙子,能给我讲个故事吗?我是个喜欢听各种故事的老头子”。
十分惊奇地望了望他那孩童般露出些许稚气的脸,觉得十分可笑。心想这老头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是不是在他身上出现了返老还童的现象,这把年纪了还想听什么故事,便敷衍地说了声“我不会讲故事”,站了起来。
这时,老者脸上显出失望之色,孩童般的稚气全然不见了,一副空落落的样子。
当我告别老者准备上路时,突然发现老者有一个奇大无比的额头,在花白的头发下兀自向前挺立着。
本想问问老者的名字,但他已晃晃悠悠地走远了,便只好作罢。之后,我抬头望了望北地的年保山,在心里鼓足了劲,踏上了闭蜒曲折的盘山路。
2
我是某民间文学研究机构下设的民间文学杂志社的一名编辑。杂志创刊十年来,经常收到遥远的纳隆村的阿卡图巴寄来的民间文学稿件。阿卡图巴可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民间文学家。他搜集和整理的稿件既有世界第一英雄史诗之称的《格萨尔王传》说唱段落,又有形式多样、内容各异、文词优美的酒曲、折嘎、情歌、儿歌、故事、婚礼颂同等,可谓是一座丰富的民间文学宝藏。尤其是由他挖掘整理的《格萨尔王传·地狱救妃篇》公开出版后,受到了藏学界和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
今年十月份,我刊准备举办一次创刊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为了使这次纪念活动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准备邀请一批经常为本刊赐稿的作者作为这次纪念活动的特邀嘉宾,届时为纪念活动讲几句话,增光添彩。自然,阿卡日巴也是邀请的嘉宾之一,并且已在九月底发出了请来。但从我们在两年前收到的一份简历上看,经常为本刊赐稿的阿卡图巴现在年事已高,恐怕不能亲自参加这次纪念活动。
那份简历写得过于简单,只有阿卡图巴的出生年月和现在的住址。他寄来的稿件署名都为“阿卡图巴”。“阿卡”在安多常用语中有两层意思:一是对寺院喇嘛的尊称,一是对年岁较高的长辈的尊称。一般喇嘛都习惯在僧名前加上“阿卡”自称。他这把年龄,再加上他对藏文文法修辞掌握的熟练程度,推倒他可能是一位专院的喇嘛;但他寄来的稿件中又时不时地出现一些拉伊之类的情歌,因而又觉得他不太可能是一位寺院的喇嘛,而是一名普通的百姓。杂志社上下对阿卡图巴的身份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基于上述种种原因,主编派我前往纳隆村寻访阿卡图巴,掌握第一手材料,到时候根据材料写篇报道文章,登在杂志的显要位置好好介绍一下这位默默无闻的民间文学家。
因此,我现在便走在了前往纳隆村寻访阿卡图巴的路上。
3
夕阳落山之时,翻过年保山,来到了洋曲河边。洋曲乃藏语,意为“温顺的河流”。我不知道为什么称这条河为洋曲,这是我在河边遇见的那个牧羊老汉告诉我的。我问他时,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只知道从他小时候起人们就这么叫了。洋曲河是一条季节河,随着季节的更替,河流量也不断变化。隆冬已过,暖春将临,宽宽的河床中缓缓流动着的河面上的坚冰已开始消融,不断发出冰层断裂的“咔嚓、咔嚓”的脆响。这时候称其为河实在是言过其实了。这时候的洋曲河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条可以随意跨过的溪流里了。
牧羊老汉名叫达杰,也是纳隆村人。他在这儿放牧着几十只绵羊。他说年保山脚下的牧草鲜美,再加上有洋曲河滋润着,极利于发展畜牧业。纳隆村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山村,实行生产责任承包制以后,由于家里劳动力过剩,就买了十几只绵羊到这儿发展,已发展到了现在这个规模。说着说着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喜悦之色。他还说他的羊儿吃了年保山脚下的牧草,喝了洋曲河的河水就一个劲儿“嘈嘈”直长膘,过年过节时自己都舍不得宰一只吃。说话时,他不停地望着我,看我脸上露出了羡慕的表情,说的更欢了。说他和他儿子轮流放羊,每十五天换一次,今天刚好满十五天,他儿子该来了。说话间还望了望河那边那条灰蒙蒙的土路。说他儿子已娶了媳妇,这会儿可能正依依不舍地民媳妇告别呢。说他也有些想念老婆子了,等他儿子来了就和我一块儿回村子里。
于是我和他就伸长脖子望啊望,但一直到夜幕降临,河那边的土路上始终没有出现什么人影。他便有些垂头丧气地停止了张望,回头愤愤然地说:
“儿子肯定是被那个狐狸精似的媳妇用花言巧语给缠住而忘了老爸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娶了个媳妇就连老爸都不顾,这像什么话!现在的年轻人心眼里就是缺根骨头!”
说了那么多,好象感觉到在我面前有些失态了,就忽然住了口,用了我一眼,说:
“我在你面前说这么多干啥?我看你也去不成了,还有几里路呢。这样吧,今晚你就住我这儿,明早一块儿去。”
看看暮色渐渐降临,自己又不熟悉去纳联村的路,只好点头同意。
我俩就赶着那几十只绵羊去了他的住所。他的住所建在一处四面色风的小山沟里,离洋曲河边有一段路程。
他点上那盏浑身油腻的煤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烧了一壶茶,拿出些牛肉干,将糌粑盒子推到我前面,说:“今晚咱俩就将就着吃一顿吧,我也懒得做晚饭了。”
我们边吃边聊。我觉得那很久没有品尝到的牛肉干和酥油糌粑十分可口。他给我斟满了茶,突然问道:
“你去纳隆村干什么?”
我没有对他讲真话,随口说:
“去会一位老同学。”
他没再追问。要是他继续问下去,我还真不知该给我这位井不存在的老同学起个什么名字呢。
裹着皮祆躺下后,我想起了我此行的目的。看他还没有睡着。就试探性地问道:
“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叫阿卡图巴的人?”
“那个老家伙!你打听他干什么?”他钻在皮袄里一动不动。
我穷追不舍,继续问道;
“你能说说他吗?”
他一声不平地躺了一会儿,忽视坐起身,点上一支烟,缓缓地说;
“他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还俗的老阿卡!”
我的心里不由一惊,暗自想:阿卡图巴果然在寺院当过阿卡,这一点我们推测得没错;可他又是一位还俗的阿卡,这一点我们又万万没想到。
我没说什么,在昏暗的灯光下静静地等待他继续讲述。
他悄无声息地抽着那支烟,不时用食指轻轻地弹一下烟头上的灰,烟头上一闪一闪地亮着一圈红光。
然后,他扔掉烟头,吹灭灯,重新钻到皮袄里,说了声“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讲一讲他吧”,便讲述了关于阿卡因巴的事。
阿卡图巴在寺院当过阿卡,所以大家都叫他阿卡图巴,他自己也这么称呼自己。阿卡图巴去寺院当阿卡,并不是自愿的。那一年,德钦寺的仁钦嘉央活佛到村里讲经说法,临走时希望村子选送几个少年去德钦寺当阿卡。当时,好多人家都送自家的儿子去了德钦寺。阿卡图巴家共有五个儿子,阿卡图巴最小。他的父母听说眼下寺院里的阿卡都有很好的待遇,便把当时不知道去寺院当阿卡是怎么回事的阿卡图巴送到了德钦寺。开始,阿卡图巴还能遵守寺院的清规戒律,安心学习。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便有些坐不住了,经常瞒着经师往村子里跑。有一次,他把一个牧羊女在山地里野唱的拉伊(情歌)写在一张纸上带回寺院夹在晨诵的经书中间偷看,被他的经师发现后,把他轰出了寺院。他像是解脱了似的欢笑着回去了。回去之后,脱下袈裟,更加无拘无束,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大家在明里暗里骂他“扎治”(不守清规戒律还俗的阿卡)他都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在传说中,我们纳隆村是岭国雄狮大王格萨尔的领地,村里就有一个格萨尔王庙。这个庙由一个古怪的单身老头子看护,而且老头子会说很多部《格萨尔王传》。不知怎的,老头子竟然收阿卡图巴为徒弟了。这也许是阿卡图巴在寺院当过阿卡、识几个字的缘故吧。阿卡因巴跟着老头子居然也学会了说唱几部《格萨尔王传》。最后,老头子又很信任地把格萨尔王庙唯一的珍宝——手抄孤本《格萨尔王传·地狱救妃篇》传给了阿卡图巴。可正是此举却使格萨尔王庙在后来的日子里蒙受了巨大的灾难。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切跟宗教有关的都成了斗争和打倒的对象。守护格萨尔王庙的古怪老头由于受不了种种非人的折磨,上吊自尽了。阿卡图巴眼看着阶级斗争的烈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便冲进格萨尔王庙砸毁了格萨王神像,并当众把那本珍贵的手抄孤本《格萨尔王传·地狱救妃篇》给烧毁了。为此,他很快得到了革委会的信任和赏识,并且成了红卫兵的一个小头目。稍后,他为了洗清在德钦寺当阿卡的那段耻辱的历史(他自己那样认为的),特意和一个过去因唱拉伊(情歌)出名而那时候因唱语录歌曲而名声大震的女红卫兵结了婚,以示自己革命到底的决心。在那段年月里,他是我们纳隆村背语录背得最多的一个。他背起语录来,简直可以说是一字不差,连从县上派来的革委会主任都惊叹不已,自愧不如。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异常积极活跃的阿卡日巴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也不和什么人交往,整天一个人呆呆地想着什么。有时候,村里人让他说唱《格萨尔王传),他只是摇头晃脑,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村里人便说这是因为他砸了格萨尔王神像,烧了珍贵的手抄本的报因。他心里知道自己对不起村里人,所以整天躲避,变成了现在这种古怪的、叫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牧羊老汉达杰讲述了以上关于阿卡图巴的事,突然问了一句:“喂,我讲了这么多,你在听吗?”我赶紧回答说:“我怎能不听哪。”他便“噢”了一声,一下子睡着了,井“呼呼”地打起了呼噜。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觉得自己虽未见过阿卡图巴,但牧羊老汉讲述的阿卡囹巴的形象和自己在心底里拼凑起来的阿卡图巴的形象有些对不上号。心想,要是真如牧羊老汉所说,阿卡图巴的命运也就有些悲惨的味道了。
4
天刚蒙蒙亮,牧羊老汉达杰的儿子便来替换他了。他的儿子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健壮小伙子,一副诚实的样子。老汉问他昨天为何没来,他只是不安地看着老汉,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汉没完没了地埋怨了半天,又罗里罗嗦地交待了一大堆之后,就和我走上了通往纳隆村的路。
清晨太阳没升起来那阵子这儿很冷。一阵阵阴冷的北风时不时地刮过来,冻得我直想跑回去钻进那温暖舒适的皮袄里美美地睡大觉。走在我前头的牧羊老汉达杰似乎一点也没感到冷,低头“嗡嗡”地念着嘛呢直往前奔。一路上除了“嗡嗡”的嘛尼声之外,没听到他说什么话,似乎我们之间所有该说的话都在昨天晚上说完了。
当太阳从年保山背后颤巍巍地跳出来的同时,我们到了纳隆村。牧羊老汉达杰突然停住了脚步,停止了“嗡嗡”声,抬头望着年保山顶上红彤彤的太阳,兴奋地说;
“阿哈!今天的太阳真好啊!”
一见到升起来的太阳,我就觉得身上一下子暖和起来。做操似地活动着手臂和大腿,心里暗暗道:“老头子!我还以为你闭斋不说话了呢!”
“多杰!喂,多杰!”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觉得很奇怪,心想这个地方有谁会认识我呢?
当我寻声望去时,看见一个小伙子朝我这边跑了过来。我看着他的身影,觉得有点熟悉,但又认不出是谁。
那个小伙子用力捏住我的手,一个劲地说:
“多杰!真是你吗?我真不敢相信在这儿会见着你l”
莫明其妙地望着他的脸,拿掉他的手,十分认真地说:
“你弄错了吧?我不认识你!”
他反而更加有力地捏紧我的手,大声说:
“我怎么会搞错,我的老同学!咱俩没见面都已经八年了。”
见我还是一脸迷惑的样子,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然后又指了指我的脸颊,说:
“这下总该记起来了吧?我的老同学!”
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半下一寸长的很明显的伤疤,同时想到刚才他所指的我的脸颊上也有一个半寸长的伤疤。这下我突然记起来了,脱口而出喊了起来:
“扎西顿珠!”
随后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脸,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是呵,老同学,八年了,他竟变了一个样。岁月可真是一个随心所欲的雕塑家呀,八年时光就把一个人雕塑成了另外一个人!
看着他握我的手,十分亲近的样子,我想人生是多么地奇妙啊,两个曾经不共戴天的仇人,现在却又鬼使神差地站到了一起。
他微笑地望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多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的牧羊老汉达杰转向我,不好意思地说;
“你叫多杰啊?你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我都忘了问你的名宇了。多杰,好,好,和我那个怕老婆的儿子同名。”
听了他的话,我有些气愤,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挖苦我,还是在无意中这么说的。
他又转向扎西顿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昨晚我问他到我们村子干什么,他说他去会一个老同学,你看我这个糟老头子,都忘了问问他的这个同学是谁,谁会想到你扎顿(扎西顿珠的缩称)会在城里有一个吃皇粮的老同学。”
随后,他说他已经到家了,就勾着头,嘴里发出“嗡嗡”的声响,晃悠悠地直往前面一处烟囱里冒着青烟的人家奔去了。
扎西顿珠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瞪了一眼牧羊老汉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声“这老头子”就邀我去他家。
在去他家的路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走到半路,他对着我笑了一声,说:
“多杰,那时候我俩可真傻呀,竟为了一个女人闹到了那步田地。”
我也对着他笑了一声,说:
“是呀,那时侯我们总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血性的男儿,什么事儿都得由着性子来。”
他停止了笑,一本正经地说:
“是用,那时侯的我们也太有点狂妄自大了,但现在回头想一想,也只有那段时光才让人觉得无比留恋。毕业后,我老是想起你,想给你写信,但一想到毕业时咱们之间发生的那件事,我复又提不起给你写信的勇气了。”
我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婉约地说:
“你敢给我写信才怪出你给罚的石上的那一砖头,自点使我在体检时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后来在大学里,又差一点使我失去了女朋友,她硬说我过去可能多加过什么流氓团伙,翼和我断绝关系!”
扎西顿珠也不由地笑了起来,往我胸口重重地捶了一下,说:
“你给我额头上的那一砖头也不轻呀,我到现在还老是头痛!尤其是你说的那句‘不把你打成残废管不为人’的活,使我在后来相当一段时间里老是作噩梦,梦见你打听了我的家,抢走了那个女人。”
就这样,两个男人轻松地尽释前嫌.一路上愉快地谈起了往事。
快到他家时,我突然停住脚步,问:
“她还好吗?我这样去你们家恐怕不大合适用?”
他看着我“哈哈”地笑了起来,大声说:
“她?你是说曾经使咱们各自挨了一砖头的那个女人?怎么,你是真没听说,还是假装不知道?”
看着我一脸疑虑的样子,他继续说:
“毕业后,我和她都没考上大学,这你是知道的。后来,县地毯厂招工,她就去了那儿。再后来,她在那儿找了一个男人,听说结婚了。这样说吧,我从你手里抢走了她,别人又从我手里把她给抢走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当时咱俩大可不必为了那么一个女人各自挨一砖头。”
到了他家门口,他停住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议地问:
“你跑这么远到我们村,该不是专程来看望我的吧。”
经他这么一问,我又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是来采访阿卡图巴的,并想在群众当中了解了解他的情况。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是在这儿碰到你。我还不知道在这个村里有我的一个同学兼仇人呢!”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一边请我进门,一边说:
“怎么说我也得感谢你呀!要不是你这次有公事在这儿,咱们也许会成为一辈子的仇人呢!你要了解阿卡图巴可算是找对地方了,我阿爸就是当年和他一块儿出家的阿卡。对他的情况可是再了解不过了。走,先进去喝了早茶再谈别的。”
一进门,我就看见一个白发老者盘腿坐在院中台阶上抱着一卷厚厚的经书在高声诵读。见我们进来,便停止了诵经。等扎西顿珠把我介绍给他时,立即作出欢迎的样子问候我。老者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声音宏亮。向屋里喊了一声“给客人倒茶”,屋里反走出了一个年轻窈窕的少妇。扎西顿珠介绍说这是他的老婆。年轻少妇倒了茶.对着我微微笑了笑,又进屋去了。这时,扎西顿珠对他阿爸说:
“多杰这次是来采访阿卡图巴的,不知他在不在家里?多杰听说您小时候和阿卡图巴一起在德钦寺当过阿卡,就想先从由这儿了解了解阿卡图巴的情况。”
听了儿子的话,老人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兴致勃勃地说:
“老图巴呀,他还能上哪儿?呆会儿我就带你去他那儿,他的事呀,我知道的还真不少呢。来来,先喝早茶,等会儿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喝了早茶,我拿出那台专门采访用的微型录音机,做好了准备。老人看到我要为他录音,立即严肃起来,说这次看来要动真格的了,先让我想一想。等老人做好了准备,我便按下了录音键,开始了采访。
我:听说您和阿卡图巴在德钦寺一起当过阿卡,您能谈谈他吗?
老者:可以可以,我和阿卡图巴不仅在德钦寺一起当过阿卡,而且还是莫逆之交呢。他的事情,我是最清楚不过了。
扎西顿珠:多杰,我阿爸的话你可不能全信呐,他讲的一切好象都是他亲身经历过似的,喜欢夸大其词。
老者:住嘴,你懂什么?关于阿卡图巴,在我们纳隆村,除了他本人以外,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他。
我(笑声):老人家,我相信您说的话,您就讲吧。
老者:阿卡图巴出生在一个家境不错的人家,他的父亲名叫元丹嘉措;母亲名叫切羊卓玛,都是虔诚信佛的人。他的父母共有五个儿子,他是最小的一个,也是父母最喜欢的一个。在传说中,我们纳隆村是岭国雄狮大王格萨尔的领地,村子中央就有一座规模不大也不小的格萨尔王庙。阿卡图巴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往格萨尔王庙里跑。渐渐地,看庙的老头子从阿卡图巴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了《格萨尔王传》中的一些章节。面对这个只有几岁的孩子,看庙老头子很惊奇,认定这个孩子将来肯定是个不凡的人物。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观察,看庙老头子拿出格萨尔王庙里唯一的珍宝——在民间失传多年的手抄孤本《格萨尔王传·地狱救妃篇》给了当时很小的阿卡图巴。阿卡图巴拿着那本书,喜欢得什么似的,不忍松手。当时阿卡图巴还不识字,看庙老头子就一段一段地念给他听。这样念了十几遍,阿卡图巴就完全记住了,他反过来闭着眼用背给看庙老头子听。看庙老头子乐得合不拢嘴,偷偷给庙里的格萨尔王神像磕头致谢。看庙老头子是个古怪的单身汉,以前从不喜欢孩子。从那以后,就像是领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似的领着阿卡图巴在村子里转悠,让他在人群中说唱《格萨尔王传·地狱救妃篇》。当阿卡图巴唱到格萨尔王只身闯入十八层地狱阎王府中救已经死去的妃子阿达拉姆宣扬生死无常、戒恶扬善之道时,惹得那些以为死后肯定要进人天堂或坠人地狱的老人们流出了许多伤感的泪。面对阿卡图巴的这些超常表现,他的父母自然很高兴,也就更加地喜欢他了。几年后,德钦寺的仁铁嘉央活佛为纳隆村讲经说法时提议纳隆村选送几个孩子去德钦奇当阿卡。村子里几个孩子较多的人家都送一个去了德钦寺。阿卡图巴的父亲也有这个心愿,打算送一个儿子去德钦寺,但不想送年龄最小的阿卡图巴去。可阿卡图巴的四个哥哥都不愿去寺院当阿卡,都想娶个媳妇在家里安心过日子。最后,阿卡图巴的父母万般无奈地问他用最疼爱的阿卡图巴,没想到他竟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他俩原本希望留住阿卡图巴,但看到他毫不犹豫的样子,想到他小时候的那些超常表现,觉得这孩子跟佛有缘,就依依不舍地送他去德钦寺当了阿卡。我也是在那一年被父母送往德钦寺当阿卡的。由于阿卡图巴聪明过人,不到一年时间,他就学会了不少东西。在寺院里,阿卡图巴和以前一样喜欢说唱《格萨尔王传》,并且很受阿卡们的欢迎。但他的经师对他说唱《格萨尔王传》很反对,认为一个已经皈依佛门的人不应该迷恋这些民间的东西,而应该刻苦学习前辈大师们留下的浩如烟海的典籍。两年后,也就是在阿卡图巴十六岁那年,他回家看望他的父母和那个看庙的古怪老头子,返回的路上无意中听到一个牧羊女孩在唱拉伊(情歌),觉得一段歌词很美,就偷偷写在一页纸片上,带回寺院放到枕头下面。后来,他的经师无意间看到了那页纸片,很是生气,很是失望,说你凡念不灭,佛心未觉,将来恐怕难以修成正果。听了经师的话,阿卡图巴感到很惊慌,同时也觉得很委曲,极为辩解说自己已经将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佛,丝毫没有那样的凡念,只是觉得那段歌词很美、才随意记下来的。听了阿卡图巴的辩解,他的经师默不作声,其实在心底里他也相信阿卡图巴对佛是一心一意的,不会产生那样的凡心。同时,他很欣赏阿卡图巴的非凡才华,从心底里喜欢他。就在他的经师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之时,这件事传到了仁钦嘉央活佛的耳朵里,因而事情也就闹大了。活用思量再三之后说还是让阿卡图巴回去吧,免得以后外人对我们德钦寺说三道四。其实,活佛也很欣赏阿卡图巴的才华,后来还时常为阿卡图巴惋惜呢。阿卡图巴回到家里,父母虽然觉得不光彩,但还是很高兴,比以前更加地疼爱他,经常说,儿子呀,我们就给你说一个上好人家的姑娘,从此安安静静过日子用。阿卡图巴听了死活不肯,说他现在虽身不在寺院,但心早已皈依佛门,希望有一天能够得到活佛的谅解而重返寺院。这时候,那个看管格萨尔王庙的古怪老头子已经很老了,阿卡图巴就经常到他那儿,帮他挑水做饭,跟他聊天,为他解闷。老头子也和以前一样视他为亲生儿子。有时往还带他去村里唱上一段《格萨尔兰传》。一年以后,发生了那场令人不堪回想的大运动。在那场运动中,寺院被打倒了。寺院的活佛被打倒了,寺院的阿卡们被打倒了,阿卡图巴和那个看庙的古怪老头子也成了斗争的对象。没过多久,看庙的古怪老头子由于受不了种种非人的折磨,在一天深夜上吊自尽了。老头子死后的第二天,阿卡图巴却做出了一件使人出乎意料的事。那天中午艳阳高照之时,他带领一伙红卫兵冲进格萨尔王庙砸毁了格萨尔王神像,当众烧掉了那本珍贵的手抄孤本,并把格萨尔王庙改建成了村里的粮食储备库。由于此举,红卫兵们把阿卡图巴当成破除封建迷信的典型人物经常在公开场合表扬。
但村里人因此对他恨之入骨,他的父母也对他失望之极,几乎和他断绝了关系。后来,几个红卫兵听说他以前在寺院当过阿卡,就威胁说如果你果真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就娶了村里那善唱拉伊(情歌)的骚女人,要不然我们还是要整你。阿卡图巴没说什么,就和那女人结了婚,并和她生了一个女儿。由于这些事,村里无论老小都不把他当人看,在他背后吐唾沫咒骂他。无论村里人怎样待他,阿卡图巴从不计较,整天一个人沉默寡言地想着什么。有时候,村里人在暗地里让他说唱《格萨尔王传》,他也只是摇头晃脑,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一句也说不出来。村里人就私下议论说这就是因果报因,说他砸毁了神像,烧掉了圣书,冒犯了神灵,失去了说唱能力。也就更加地冷落他,瞧不起他。直到那场运动结束之后,人们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并且深深地理解了阿卡图巴。原来,看庙的古怪老头子为了不至于使那本珍贵的《格萨尔王传·地狱救妃篇》在人间失传,才想出了砸毁格萨尔王塑像烧掉那本书而保住阿卡图巴的法子。老头子上吊自尽的头一天晚上,领着阿卡图巴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让他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格萨尔王传·地狱救妃篇》。当老头子看到阿卡图巴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时,放心地抓紧阿卡图巴的手,然后用手摸了摸那本珍贵的书说,为了使它不至于在人间失传,明天你就烧了它,砸掉庙里的那尊格萨尔王塑像,这样你就会博得红卫兵的信任。我想了几天几夜,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因为只要保住了你,就等于保住了这本书。一定要记住,无论别人怎么看你,怎么说你,都要想尽办法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阿卡图巴虽然完全答应了下来,但到了第二天,他还是显得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那样做。老头子的死,使他下定了决心,完全按照老头子的话去做了。知道了真相后,村里人在为看庙老头子和阿卡图巴当时的想法和做法感到震惊的同时,也就更加地怀念已经死去的看庙老头子、更加地尊敬还活着的阿卡图巴了。阿卡图巴的脸上也开始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开始为人们说唱《格萨尔王传》。后来,阿卡图巴凭着记忆写出了《格萨尔王传·地狱救妃篇》,献给了国家。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并给了他一笔钱。虽然阿卡图巴是为了保住那本书才砸毁了格萨尔王神像,但他心里一直为此事感到不安。他从艺术之乡热贡请了一位有名的艺人,重塑了格萨尔王神像。他又用出版社给他的那笔钱修复了格萨尔王庙,并且由他亲自看管。人们都说经过阿卡图巴修复的格萨尔王庙比以前更加神圣庄严了。
老人讲到这儿停住了,一时间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我听了这段和牧羊老汉达杰所讲的很有些出入的讲述,一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种对阿卡图巴的无比的尊敬感,内心完全被他的高尚人格所征服。
5
吃过午饭之后,扎西顿珠的父亲带我去拜访阿卡图巴。
当老人指着不远处的一户人家说那就是阿卡图巴家时,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股激动之情,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快到阿卡图巴家时,我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称这个老人为阿卡图巴呢?阿卡是指出家的僧人。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而自图巴在藏语中是额头的意思,不可能是僧人的法名,很奇怪,就问扎西顿珠的父亲:
“为什么给阿卡图巴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呢?”
扎西顿珠的父亲怔了一怔,停住脚步,高声笑着说:“噢,我忘了告诉你了,阿卡图巴的本名刚才项仁增。因他从小时候起就有一个奇大无比的额头,人们快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图巴’,他进了寺院以后,人们又称他阿卡图巴了。”
听了这话,我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这阿卡图巴怎么就有这么多说头呢。
到了门前,我取出那条特意为阿卡图巴准备的洁白的哈达,想在见面时敬献给他。
扎西顿珠的父亲扣住门环敲了几下,门便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扎西顿珠的父亲介绍说这是阿卡图巴的女儿,同时把我介绍给了她。
阿卡图巴的女儿迎我们进去之后,扎西顿珠的父亲望了望四周,疑惑地问:
“青措,你阿爸呢?”
青措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扎西顿珠的父亲,揶揄道:
”阿卡南夸,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阿爸不是每年秋天都要去年保山下住一段日子吗?”
扎西顿珠的父亲如梦初醒似的拍了一下脑袋,连连叹息着说:
“唉呀,唉呀,我怎么就忘了呢?你看我,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
青措在一旁“吃吃”地笑着。扎西顿珠的父亲又像是记起了什么议的对我说:
“你看,你看,我这个老糊涂竟把这件事给忘了。每年秋天,是年保山下那条三岔路口上来往的行人最多的时候。阿卡图巴为了搜集民间文学素材,从前年起就在那个三岔路口上盖了两间房,每天烧上几壶茶,在请过往的行人歇脚喝茶的同时,让他们给他讲一个故事,或说几个谚语,唱一段歌词什么的,这样他还真搜集到了不少东西呢。这个老图巴!”
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之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我:
“怎么,昨天你在年保山脚下没有看到他吗?你应该看到的啊!”
听了他的话。我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昨天在年保山脚下遇见的那个有着一个奇大无比的额头,且要我讲故事给他听的老头子,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我要找的阿卡图巴,心里埋怨自己当时怎么也不问问他,还以为人家脑子有毛病呢。
青措看了看我,像是猜出了我在想什么,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我说:
“阿爸昨天捎话说这一阵子行人渐渐稀少了,让我们去接他回来。我丈夫今早天没亮就骑马去接他了,过会儿也就回来了,先进屋坐吧。”
扎西顿珠的父亲听到这话,像是放心了似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青措,说:
“青措,他可是专门从省城来找你阿爸的,现在就交给你,你可要照顾好他!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临走时,对我说了些晚上到家里找扎西顿珠好好聊聊之类的话,就一晃一晃地走了。
青措给我倒了一碗茶,又准备着要做午饭。我说我已经吃过了,不用做了,她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继续准备着。我又说我真的已经吃过了,不用再做了,她这才停下来给我添茶。
漫漫喝着茶,等了半个多小时,阿卡图巴还没到。这期间,我向青措谈了一些我们杂志社这次举办纪念活动的情况。她还问了我好多事,我都—一作了回答。她一边给我派茶,一边劝我不要着急。我看闲着也是闲着,就生出一个念头,想让青措讲讲自己的父亲。我想这样不仅可以增加对阿卡图巴的了解,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些意外的收获呢。
当我提出这个想法时,起初她还有些犹豫,后来在我的诱导和启发下,便无所顾忌地讲了起来:
“我阿爸在寺院当过阿卡,所以大家都叫他阿卡图巴,他自己也这么称呼自己。关于我阿爸,在我们纳隆村有好多种说法,这些我都不太清楚,因而也就不想多说什么。作为他的女儿,我只想说.我阿爸是个真正的好人。他现在七十多岁了,但他仍然象我小时候一样地爱我。在我十二岁那年。阿妈因病去世,因此他陷入到了极度的悲痛之中,一下子老去了许多。在我的印象中,阿爸和我阿妈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阿妈是这带很有名的民间歌手,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地便成了斗争的对象;而出阿爸又要的格萨尔说唱艺人,自然也在斗争的范围之中。这样,他们便由和互同情,相互倾慕,到最后相依为命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俩从没有为什么事情像别的夫妻那样争吵过。他俩之间始终和和气气,相敬如宾。空闲时候,我阿爸喜欢听我阿妈唱那总是唱不完而又优美动听的各种民歌,听得如痴如醉,赞不绝口,并且时不时地记在日记本上。而我和阿妈又喜欢听我阿爸用他那雄浑的声音说唱《格萨尔王传》。我阿爸说唱《格萨尔王传》可称得上是一绝,他可以不看书本讲上三天三夜。他讲述的曲折动听的小格萨尔王的故事伴随我度过了童年的美好时光。我阿爸和阿妈都识藏文,他们希望我这个独生女儿将来能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因而在我五岁那年,我阿爸就手把手地教了我藏文最基础的三十个字母。看着我熟练地写出了那三十个字母,他俩都高兴得什么似的。到了七岁那年,阿爸阿妈就送我进了小学。从那时候起,他俩便鼓励我不仅要掌握本民族的文字,而且还要学会汉语文。我便按照他们的期望发奋学习,并且取得了良好的成绩。小学毕业那年,也就是在我十二岁那年,阿妈得了怪病突然离开了我们。临死前,阿妈紧紧握住阿爸的手说你一定要让咱们的女儿好好读书,一定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有文化的人、有用的人。之后,阿妈又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一定要听阿爸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阿妈死后,阿爸强忍着悲痛,含辛茹苦地供我读完了初中。这期间,村里好多人都劝阿爸再娶一个,说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可他心里只装着阿妈一个人,怎么也不肯答应。初中毕业后,看着阿爸一个人在家里那么辛苦,就瞒着阿爸没参加高中和中专考试,说自己没能考上,学校不让再上了。阿爸想让我补习一年再考,可我死活都没有答应他。这样,我便留在了他的身边。后来,当他得知我是为了他而没参加考试时,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我让他和九泉之下的阿妈失望了。后来,他对我又像以前一样好了。就在我成家以后,他待我仍然像个小孩似的,出门回来总忘不了给我带个物……”
这时,大门开了,走进一个高大健壮的小伙子,他的后面里着一匹枣栗色的马,马背上是一些被褥、褡裢之类的东西。小伙子看了看我,微微点头笑了笑,转向了青措。 青措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组绳,问道:
“阿爸怎么没来?”
小伙子一边从马背上卸东西,一边说:
“乡里昨天给阿爸送来了一份来自省城的请柬,他说这对于他来说是平生最大的荣幸。今早我去时,他已做好了去省城的准备,说再不抓紧就赶不上,今早就坐着班车去县城了。我怎么挡也挡不住,就给了一些钱,让他去了。”
听了这话,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完了,我又见不着阿卡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