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像我这样的人,跟那些时鲜词儿是没缘的。比如青春啦,回忆啦,梦啦那些录脊机里一天哼的词儿。瞧,你像只油耗子般坐在驾驶室里,双手端着粘乎乎的方向盘,已经跑了二百多公里路。半路上早就闻见一般焦糊味,可是你累啦,忘了想起来那是轮胎磨得冒烟了。突然间,崩地一声,汽车像踩了地雷,跳起来老高,接着嗖地就朝路基下头栽去。你吓得魂都飞啦,还"青春"吗?拚死命扳住轮。路上有冰溜子,不能刹车!"换档别住减速。一档,再踩下离合器。他妈的下车一看:后轮子炸飞个逑的啦。那破轮胎早就该换么,早就架不住这么一天四百公里地磨么,这话你早说过。可是头儿搭理你吗?你尽可以"回忆"个够。磨牙那阵子,头儿说你这回放空车就记着给我老丈人捎车啤酒。一瓶在那边卖一块四毛五,一箱子净捞他妈八块钱哪。不过你一边回忆一边还得赶紧扒那焦糊的烂胎,钻到车底下摇千斤顶。车厢里正巧有个备用轮还真算你命大。换好了轮胎再打火的时候,天黑啦。等你开车到了地方已是深更半夜,贼都睡啦。交通旅舍的大门敞着,人可是不知蹓哪儿去了。你摸进一间屋,上床就睡。刚睡着又醒了,浑身刺养得难受。手电一照:妈吔虱子排着队赛跑呢。你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起来,拣脏的野的骂了二十分钟,黑夜里静悄悄的没人理你。最后还是钻驾驶楼。窝着挺了半夜,你能有梦……"梦境"啥的吗?第二天清早你赌气饿着肚子发动车。四档出大门,先把这黑店门口的酒旗撞倒,然后上了公路。夜里着了凉,这一天你一边抹清鼻涕一边打轮。
我就是这么一个司机,就是这么一块料。看电视时,我们这伙人一边噗噗地吐着瓜子皮,一边大声拿电视里那些粉皮嫩脸的小媳妇开玩笑。一个小娘们正扭过来扭过去地唱呢,电视室里的娃娃问爹:"这姨可是干啥哪?"我就接上说:"撒尿哪!"于是大伙全乐了。我可从不胡思乱想。我的东风140(原先是台解放)上总是高高地装满了私货。连头儿求我办事也得先乖乖上供。路边蹭车坐的高高举着手,像希特勒的兵给我敬礼,我紧贴着他一加油就冲过去,给他一屁股灰。我这么干已经多少年了,我打算这么开车开到五十五岁,然后退休回家开个烟酒小铺。我从不胡思乱想。虽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猴子,会玩方向盘的猴子,而不像个人。虽然在极个别的时候我也似乎走过一会儿神,好像在那条不断地滑过来的路里看见了些什么怪东西。
可是人是个怪东西。有时候日子过得四平八稳的,心突然乱了,接着就出怪事。出车去黑曲的前一天就是这样,那天简直是白日见鬼。
当我路过头儿的调车室,听见他们商量往黑曲送货的时候,我突然吼着闯进了那扇门。喊叫完了,抓上了那趟差以后,我觉得脸腮烧烧的,心里好一阵别扭劲。我晕晕糊糊地去找王大仓。大仓正在家里抹墙泥呢,他那眼神也挺古怪。"跑黑曲?……跑呗。能行就给捎根檩子木头。"他说。他也挺古怪,我走了。装货时也是心神不定,妈的不就是去趟黑曲么!我咒着自己。我觉得自己的愣司机身份和十几万公里的颠簸日子都在咒着自己。直到晚上找上几个修理工甩了半夜牌,灌了两瓶子啤酒,才过去了那股劲。
第二天早早醒了。点火,上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出了一百公里。我全神贯注,卡车跑得又猛又稳。道路迎面唰唰地滑过来,路标呼呼地闪着往后边退。可是有一阵我发现自己在下坡路上加着油门,心里飘过一股惊奇。我赶紧抖抖精神,车子又开得正常了。
当远远望见天尽头那黑水河的一线亮光时,我觉得气喘不上来了。心里慢慢翻涌起一个又重又沉的浪头。车飞速行驶着,连山在两侧缓缓扭转着身子。我一阵阵进入了下意识驾驶,好像是断续做着一个梦。清醒过来时我怕得很,使劲眨着眼皮,拚命捏捏硬胶木的方向盘。
这不是人常说的白日做梦吗?……我生气了。在工具盒里捣了一阵,摸出盒《美神》填进录音机。一个香港娘们娇滴滴地哼哼起来了。我松了口气,叼上根烟点燃,半眯着眼继续驾驶。上坡时我抢档又快又稳,下坡时我一关钥匙,灭了火溜溜滑行。车头直直地指着前方,两侧连山还在扭动着后移,我觉得一切都正常了。
卡车飞驰着,绕过一直挡着视线的山脚。那道河突然显得靠近过来,在一条洒满阳光的地面上悄没声地显露出来,弯过一个半圆的、亮晶晶的弧线。黑水河,我想。这时那条细细的弧线斜过来了,和阳光碰了一下,闪出一道耀眼的银光。
我连想都没想,就顺手扯了一把方向盘,接着又扯了一把。车头转了过来,离开公路,笔直地对准旁边的山梁冲了过去。

我脑子里混沌一片,像是陷入了梦境。黑水河,我心里唠叨着,那边穿出沟就能看见。鬼知道这是它妈的怎么回事。我把油门一踩到底。车子呜呜低吼着,凶猛地向山梁顶扑去。出沟就能看见红马滩,我心里唠叨着。
这时我既不脸红也不心慌。我静静地握住方向盘,痴呆呆地盯着前面。这是开睡车呢,我这么想了一下,后来就什么也不想了。车子好像在飘,可是又很平稳。
人就是个怪物。人心里原来还藏着一个心。像惯会打潜伏夜袭的黑马四连那样,风不吹草不动地静静藏在一片黑暗里。我记起有一回看见电视里跑过一匹红马,当时我浑身猛地抖了一下。它和我的"土匪"简直一模一样……记得当时我这么想过。可是那只是一眨眼的事,几分钟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了。我像在昏睡但又清醒冷静,像是麻木不仁又觉得兴奋。我好像正在"土匪"的背上骑着,手里摄着一把带护手的马刀。我只是牢牢踩定了油门,不论坑洼石块一律不避。山梁顶迅速地逼近了。你这是怎么啦,我在心里问自己。
卡车冲上了梁顶。我狠狠地一脚踏下去,踩死了刹车。
我跳下车来。呼啸的风和马达的轰鸣一下子消失了,四野寂静无声。我一眼就看见了红马滩。我在看见红马滩的那一刹间突然变成了另一个我。红马滩!我在心里叫喊起来。我笨手笨脚地钻进车里,几下子就把车速加到六十迈。车疯狂地颠簸着冲下山沟,很快地冲进峡里黯淡的阴湿中。可是远处沟口正浮闪着一片洒满阳光的绿色,我仿佛已经闻见了那片绿色中流动着的凉爽草腥。我不管不顾地放开高速,东风140凶狠地跳撞着,歪扭着顺沟冲下。袭步,我想,这么跑就和骑兵下山撒开袭步一样。我的头不断撞在顶棚上,我觉得在这剧烈的颠簸中,身上的油污锈垢像一层裂开的硬壳,正震响着碎落下来。那片明亮的绿色正在愈来愈宽阔,正远远地朝着我送过来一股长风。我觉得腔子里的这颗心正跳得活泼,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正随着那凉凉的风,柔柔地熨过我的全身。

红马滩,我们三连的驻地,这会儿正夹在两道雪山之间,随着激烈起伏的地势,滚动着绿油油的草浪。强烈的高原上的太阳光照射着它,把绕过滩边的黑水河照得像一条明晃晃的银带子。
我的东风140冲上了红马滩。一直冲到红马滩上来啦,我兴奋地想,直至这会儿我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连队在红马滩上列成一列长队。清一色的红马,数不清的前腿齐齐排着,站成笔直的一条线。"立正--"突然一百多匹红马同时两蹄一靠,草滩上轰地传过一响闷沉的撼动。我们一共四个新兵崽子,战战兢兢地挤在一堆,看得心里直跳。长长的一道火焰正整齐地燃烧在黄昏时黯淡的草滩上。一百多个脸色黝黑的老兵眉眼不动,静静地骑在那条火焰上,像是一排铁打的煞神。领头的一个老兵独臂撑开,握住一杆猎猎迎风的红旗。旗杆底尖插在他脚踩着的一个大铁镫上。
连长倒背着手,一晃一晃地朝我们蹓跶过来。只有他不骑马,不穿黑靴子,窄腿的黄马裤上敞着扣子。他脸上漾着一股凶气,那样子就像是正在这里占滩为王。他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歪头瞟瞟队列,又抬眼瞧瞧太阳,胯上一柄日本指挥刀咣咣地响着。这个连长脸黑似铁,一双亮眼嵌在那黑脸盘上,让人觉得心惊。他的背后也跟着一匹红鬃烈马,走走停停地一副官相。我看见那马时心里更紧张了,总觉得它会随着一声口令恶虎般朝我扑来。
我紧张地盯着这个连长,攥紧了"土匪"的缰绳。铁蛋是和我一个村的老乡,他悄悄地后退了半步。我俩,河南佬王大仓,还有藏民扎西都慢慢朝一堆挤着,心神惶惶地看着那连长在我们面前站定了。
连长盯了我们一阵子,"上马!"他低低喝道。
藏民扎西轻巧地蹦上马背,顺手扯得马嗖地转了一圈,然后屁股一歪,斜斜骑在鞍上望着连长一笑。不想连长手一扬--他拎着根鞭子哪--对准扎西那半个撅出来的腚就是一鞭。
"耍什么花腚,妈的!"他骂道,又对着我们仨吼起来:"快上马!骑坐要端正!"
我满头大汗,转来转去爬不上"土匪"的背。"土匪"炸煞着红鬃,呲牙咧嘴,打着响鼻吓唬我。王大仓已经爬上了"尕拉鸡",铁蛋也骑到了"老虎"的背上。我急眼了,扳住鞍子猛地一窜,一下子从"土匪"那一面栽了下来。火龙阵上轰地腾地一阵笑声,"土匪"一惊,瞪圆眼一挣,抢走了我手里的缰绳头,驮着空鞍一溜烟跑了。
"笨熊!"我听见连长在背后大骂。从此以后这笨熊就成了我的外号。"你在新兵连一天吃多少干饭?目标正前方,成袭步,前进!"
一顿土圪瘩砸过来。铁蛋、扎西、王大仓三个已经踏着黄烟窜出去了。我爬起来,刚想撩起衣襟抹抹脸上的土,连长突然兜腚就给了我一脚!"追!袭步--前进!"
我气急败坏地跑起来。惊吓加上屈辱,两粒子泪忍不住落下来了。我顺着那条长长的红马排着的大墙踉跄跑着,哧哧地气喘不上来。
铁蛋也栽下来了。我瞧见他死死揪住缰绳,身子在草滩上嗤嗤拖着。他那"老虎"也不是个好种,一边拖着铁蛋跑,一边还扭着腚想踢。我追上了铁蛋,想帮老乡一把,可是三捞两捞抓不着那根缰绳。
红马阵上的老兵们突然齐声低低吆起咒语般的口令:
"立--定--噢噢!"
凶恶的"老虎"居然站住了!它轻轻回过头来,像是不好意思似地望望土猴似的铁蛋,可怜铁蛋的一身新军服已经稀烂。
"尕拉鸡"也汗水淋淋地回来了,驮着胖胖的王大仓。王大仓像是个面口袋,轻一下重一下地砸着鞍子。黑黑的扎西也回来了,忍不住满脸得意的神色。
"下来!"连长怒吼着,"看把马子累的!"
他慢慢踱着,打量着我们四个,最后露着赞赏的眼神盯住了铁蛋。他歪着头,眼睛一亮一亮地想了一阵,问道:
"为什么参军?"
"家里粮食不够吃!"铁蛋瓮声回答。
连长气得脸青了。他转向我:"你呢?"
"俺俩是一个村的。"我大声报告说。

当骑兵的日子就那样开始了,一眨眼就到了冬天。我们四个新兵崽子也习惯了红马三连的生活。早晨起床号一响,全连都嗖地从松木板拼成的大炕上蹦起来,在黎明中的黯淡积雪中冲向马厩。马厩是用不打皮的圆松木段子和铁扒钉筑起来的,左右挂开两溜大标语牌。一面是"严肃紧张团结活泼",一面是"爱马光荣打马可耻"。班里从来是副班长带一半人清理马厩人铺,班长领另一半去黑水河湾饮马蹓马。当战马回到营房前面时,迷濛濛的红马滩才刚刚洒上第一道冬日的霞光。
老兵差不多都是甘肃、陕北人,也有少数是山东或河南。藏族战士都是贫苦牧民出身。这就是说,都是穷地方来的,都是会吃苦的汉子。只不过,人家老同志要是回答连首长的考试,准是胸脯一绷,眉头一耸,斩钉截铁地吼一声:"保、卫、祖国!"或是:"为,人民,服务……",决不会像我跟铁蛋那么丢脸。
我们几个开头一直闹事故。
先是扎西。扎西从来舍不得脱下那双漂亮的黑绒皮战土马靴,走来走去美滋滋地,不知道节省着点。可是他别的地方又省--副班长命令他刷牙,可是他根本不理,也不去买牙膏。
连长来干涉了。"不买牙膏?不刷牙?打算臭哄哄地混日子?你是军人!"
扎西愤愤地争辩说:"我嚼松树油!我们藏民刷牙就是嚼着松构油刷!"说着他呲出牙来,像是等着连长也呲出来跟他比比谁白。
真的,扎西那口牙齿简直像雪一般白。他是个真正的英俊小伙,宽胸细腰,动作像条柔软的豹。我看见他的马褡子里有一束束的、闪光闪亮的红绿丝线,就凑上去打听:
"喂,扎西,对上像啦?啥时候成亲?"
扎西快活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扎西,你对像叫个啥名?给战友说说!"
"卓玛草,"扎西介绍道,"就在那边山里放牛呢。"他指指红马滩背靠的一溜冰山。
我们几个都是吃糠咽莱才长满了十八,从小精赤着脚片子直接穿上马靴的,所以只有钦慕人家扎西的福气。人家都有了"卓玛草"啦。
扎西的毛病是歪骑马,课目结束后又喜欢赖在"红毛"背上不下来。于是惹连长在一边骂开了:
"扎西!那马子又不是你的卓玛草,咋骑上就不知道下来!"
队列里一阵哄笑,扎西羞得脸通红。从那以后,他那匹马不叫"红毛"了,改名叫"卓玛草"。
铁蛋虽然讨连长喜欢,可也惹了祸。
星期天洗完了衣服,铁蛋这鬼小子不知怎地摸出一条大裆的黑布裤穿上了。头上扣着军帽,扯上我去马厩给马上草。
我俩刚进马厩,一匹马突然拦住了铁蛋。铁蛋不客气地推了推那马,不想那匹马猛地扬起后蹄,狠狠地踹了铁蛋一下!铁蛋一个斤斗栽到草堆里,一股血浸透了那黑布裤。军马只认识黄军裤。
说实话我是拚了命才把铁蛋战友从那马的铁蹄下救出来的。但是连长一来,事情更严重了。
铁蛋跳起来一个立正。连长瞪眼看着他那土民兵模样,捏着鞭子的手哆嗦了。
"谁他妈的叫你打扮成老百姓的?"连长吼得嗓音都走调了。
铁蛋嘟嘟嚷嚷地说不清楚。
连长火了。"你是安下心丢我们三连的脸吧?我还打算叫你当旗手呐。你给我说,从哪儿刨出来这么条烂黑裤的?"
"从俺家里带上来的,"铁蛋交代说。
"当了兵还穿便衣?新兵连教给你的?"连长一生气,就喜欢找新兵连撒火。
"俺寻思,俺寻思省省那身军装,"铁蛋低着头说。我在一边抖抖胆子补充道:"连长,铁蛋上回给老虎摔下来,新新的衣裳不是拖破了么。"
连长噎住了。半晌,他一甩手,走了。
我俩偷偷啐了一口:"军阀作风!……"
我们四个里数王大仓稳重,可王大仓的漏子捅得比谁都大。他一下班就当了机枪副射手,每天背着四个圆盘弹盒,哗哗哗地敲着节奏,压得他那匹"尕拉鸡"浑身是汗。
领到当上骑兵以后第二个月的津贴那天,王大仓在马厩里拦住连长,摸出来几张钞票。
"连长,说个事中不中?"他问。
连长正精心细致地给自己那匹"轿子"梳毛搔痒呢,头也没抬:"什么事呀?"
"刚发了津贴。这钱,这豌豆,"大仓顺手从连长的爱马嘴边抓起把豌豆来,"家乡生活正困难呢,连长。咱跟连里买上五元钱豌豆,给家里邮去中不中?"
"什么?!"连长大吼一声。
"马子也吃不净么,"大仓还在心平气和地盘算:"若是一元买二斤,中不中呢?"
连长暴怒地揍了他那只手一拳。亮晶晶圆滚滚的豌豆在地上乱蹦着。连长气得浑身都颤了:"战马!……"他猛地扬起了拳头。
大仓慌了,一屁股迅速蹲下,又抬手指着标语牌喊起来:"打马可耻!……连长!"
连长气得咬牙切齿。第二天,连长打发文书在马厩里又挂出了一条新的标语牌,巨大的十个字摇撼着全连的心:
"战马是我们的无言战友!"

我在昏茫的暮色中,顺着黑水河岸边的牛道朝黑曲县城疾驶。东风140的马达均匀地突突轻响着。穿过我们乘马射击的靶场,穿过我们斩劈训练的长满灌木的山包,我的卡车正指向那座营房和那个河湾。我下意识地换档给油,打着轮抓住那条约绰的牛道。我没有目的,却笔直地对准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我的身心都已经被回忆深深地淹没了。
迷迷糊糊的新兵阶段很快就过去了。当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红马滩时,我们也已经洗白了第一套军服。"土匪"见了我已经不仅老实而且严肃,还深知荣誉。全连整队去黑水河下游压马时,只有我的"土匪"又闹又跳,而我则目不斜视,上身绷直,双手扣紧马嚼。于是连长说,算啦笨熊,你就让它放一蹦子吧。我双手一松,"土匪"箭一般掠过全连,把那些骑兵们撩惹得气鼓鼓的。
连长原来是个英雄,怪不得脾气那么大。听老兵说他身上有两处刀伤一处枪伤,要不是那个炮仗脾气,早干上副团长啦。碰上他高兴的时候,他还拔棵野花递给扎西说:喂,给未婚妻戴朵花嘛。扎西就乐得露出那口好牙,把那朵鲜艳的小花系在"卓玛草"额鬃上。
每逢星期天,连长就独自把他的"轿子"牵出马厩,远远在阳光明亮的山坡上梳理那马。他能这么整整泡一个下午,一直到那山坡上他俩的影子斜斜地伸着没入一片阴暗的草。我能听见他说说叨叨地和"轿子"谈心,可是从来没听清他说的一句。他那双剑眉总是那么怒气冲冲地竖着,铁黑的脸膛上每块肌腱都绷得紧紧。在那种时候骑兵们可以趁机会捣个蛋淘个气什么的,可是没有谁敢凑到那片山坡上去。太阳总是慢慢地沉下去,转着角度把远远山坡上的一个人和一匹马照得又柔又亮。
王大仓早早地提成了机枪射手,不再背弹盒子了。他那匹"尕拉鸡"还是给压得汗水淋淋,可是自从大仓寻来两个鸡蛋给它灌了鼻子--河南人这些小本事就是多--"尕拉鸡"就硬壮了。王大仓压迫得它长不高,那马就狠狠地往横里长肉。动一动,毛皮下就鼓起一串串的硬肉腱子。
铁蛋闹了半天还是连长的宝贝,现在已经正式当上旗手。全团会操的时候,铁蛋军服笔挺,两眼雪亮,铁铸罗汉般地立在"老虎"上面纹丝不动,牢牢地握着我们红马三连的军旗。

我们渐渐地和老兵变得一样,都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钉的军服。我们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糙米饭和黑面馍;我们喘着粗气捏着针,补缀着给松枝和马鞍扯破磨烂的衣服;我们在夹雪的寒风摇撼中静静骑在荡木上,单手端着铁柄的冲锋枪瞄准;我们在陡峭的雪坡上裹着雪雾飞速冲下去,左右开弓地挥舞着马刀斩劈。我们节假日休息进城,在邮局的柜台前面排成一条队,把八元五元的人民币寄给贫瘠的家乡。我们出公差或搞爱民劳动时满心快活,因为又摸着了自己嫌弃过的锨锄。我们的食堂里没有浪费。我们对炊事班没有怨言。可是我们又确实变了,锐利的号音,铁打的命令,挟风带雷的军马都使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的马裤夹裆和膝盖上缝着一层黄羊皮,鲜红的五星顶在淡黄的军帽上。我们进城出山一律穿上黑黑的翻毛战士马靴,在一色漂亮的红马背上精神抖擞。我们还怀着一颗贫穷的农民儿子的心呢,就突然在这片偏远的高原草滩上换了筋骨,变成了骏马背上的矫健军人……
我们连有一匹特殊的军马,和百十匹枣红马不同,它是匹黑鬃青马。这匹马曾经把一位牺牲了的师首长的尸体从敌人炮火中驮了出来,因此荣立一等功。这匹青马按规定可以不拴、不骑、不打鬃、不受罚、不退役,终生由我们这个骑兵团喂养照顾。听说为了把这匹功臣马抢到我们手里,连长和"草原铁骑连"黑马四连的连长吵了一场。
清晨,红马滩上一派宁静。
我们用铁锤砸开了黑水河湾子里的硬冰饮马,看着清黑的泡沫高高地飞溅起来,化成弥濛的水雾。冰凉的水雾扑拂在我们冻红的手上脸上,弯曲的河岸上战马正在埋头长饮。远近的雪山还没有显出来,草滩上依然夜色浓重。饮过水的全体军马走成两路纵队,慢慢地踏着河边的卵石,发出清脆的声响,渐渐走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那匹功臣青马不入队列,独自踱入圆圈中央,悠闲地走走停停,时而啃上几口野草,时而奋力甩起满颈几尺长的黑鬃。圆阵忽然静下来。红马们不再出声,尊敬地望着它蹓着。控马的骑兵们也转过脸,崇拜地望着它,默默地牵马走着。在苍茫的冻硬的石滩上,冰凉的雾漫过闪乱的马腿。百余匹马隐隐现现地转在一个巨大的圆圈上,像是一个强压着火焰的原野胸膛上的火环。那匹长鬃青马在火环中央自由自在地走走停停,像是群马中心的一个捉摸不定的沉思的魂。就在这时,红马滩悄悄苏醒了,雾气散去,草滩升浮在一派寒凉的高原晨曦里,显得凝重又苍茫。

晚上我开着车进了黑曲县,街上已是家家灯火。我找到供销社,砸开门把车开进去停好,又寻下了宿处。天太晚了,卸货要等明天。我吃了些饭回到屋里,点燃一支烟,一个人闷闷地吸。
吸完烟更觉得枯坐着无聊,我决定上街去蹓蹓,就出了供销社的大院。
过县武装部的大门时,我看见那小楼上还亮着灯,灵机一动,就跑进去了。
打听的结果吓了我一跳:连长就在这个供销社!
我发了疯一般跳回供销社大院。绕到后面,拚命地砸一扇黑糊糊的门。 "开门呀!连长!"我急得吼起来。
有一阵漆黑的死静。
"谁呀?"一个瘦老头站在黑影里,端着一盏油灯,火苗昏黄地映出了他头上的白发丝。可是我已经认出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佝偻的白头发瘦影子立定了。
"是我!我是--笨熊呀!连长!"我沙哑地喊着,鼻头猛地酸住了。
"笨熊!"瘦巴巴的黑影突然一震,半截身躯像老虎一样柔韧地蜷缩了,我忍不住一下子挤出两粒泪来;他揪住我的肩膀子,那手像铁钩子一样。"笨熊,妈的是你!"他粗野地摇晃着我,嗓子呼噜噜地响着,声音嗡嗡震动着屋顶。

那年夏天草特别好,早晨起来,滩上的草尖上浮着一层晶莹的露水,马子走过去就印下一条深深的湿迹。
我们奉命配合地方围捕武装土匪。
连长带着一个班--其中有我和扎西--进了大山,每天清晨出发,搜寻草地上的这种不易发觉的湿迹。
三天以后,我们顺着湿迹发现了一支折断了的英式破枪。枪上带着弯弯的双叉支架,已经锈成稀泥般的颜色了。
扎西变得少言少语。他的"卓玛草"也懒懒地,跑一步就啃一口野草吃。 "有这样的土匪吗?"他唠叨着,"我敢说,他们一共三个人,而且还有一个是妇女!"
开始连长没有理他。第五天,连长自己发现了一只女人的烂靴子,那靴子又窄又小,靴帮是用染成红绿色的粗帆布缝的。连长把扎西喊了过来。
"扎西,你怎么知道是三个人?"
"三个人,两匹马,"扎西肯定地说,"而且有一个是姑娘,他们穷得很。"
"扯蛋,"连长说,"你怎么知道的?"
扎西认真地说:"连长,他们饿呢。他们把路两边野果子已经摘光啦。"我看得出,扎西已经动感情了。他紧紧锁住的浓眉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严肃。
连长扳住扎西的肩膀,"你听着,革命军人要有立场!穷也好,富也好,妈的只要是土匪开了火--"他凶狠地瞪着扎西。

当天傍晚,我们和那三个人遭遇了。
他们只有一条枪。子弹尖叫着掠着草梢飞过我们头顶。我们和军马伏在山坡后面,把冲锋枪换上了实弹梭。
连长愤恨地卷起了袖子。"他妈的,一条七九枪还这么猖狂!拿枪来,笨熊!"他朝我一伸手。我忙把冲锋枪递过去。连长的枪法百发百中,这场战斗,大概用一个点射就能完啦。
突然,扎西猛地跃出掩蔽,站上山坡大声喊了起来。扎西喊的是藏语,他满脸涨得通红,激动得汗水淋漓。喊着喊着,他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可是那条七九枪还在啪啪地打。
连长呆住了。我们全都呆住了。我们呆楞地卧在草丛里,望着扎西气急败坏地吼叫。
忽然对面寂静下来。
三个衣衫褴褛的野人从草里站了起来,歪斜着身子,脚步踉跄地走了过来。一个白胡子老汉,一个大下巴深眼睛的男人,再就是那个妇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脸色蜡黄,两腮深陷,眼睛红得像在淌血。那个女人掩着脸低头走着,我只能看见她那一头杂草般的蓬蓬头发。
扎西颓然坐在草地上。我看见连长惊奇地盯着扎西,像是忘了那三个俘虏。"笨熊,"他哑着嗓子说,"升火做饭。煮粥,多煮点。"他还在望着扎西。
审问的口供是:白胡子的儿子当年跟着达赖集团跑了。工作组下乡碰上老汉,就跟他算这笔老帐,把老汉捆起来了。姑娘夜里招来了她的男人,偷了工作组一条七九枪,抢下老汉进了山。扎西翻译完了,那白胡子又说了一阵,我看见他眼里灼灼地闪着光。
"他说什么?"连长问扎西。
扎西抬起眼睛,望了望一旁的军马:"他说,小伙子骑上这样的马,可真漂亮呀。"
连长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开了。他走到草地上,独自一人躺了下来,把我们都撂在这边。

那次归途是沉重的。我发觉一夜之间连长变了一个人。骑在"轿子"背上,他一阵阵地痉挛,牙齿咬得咯咯响。从上马以后他就不再回头看那三个俘虏一眼,危机的气氛压在我们每个战士心上。我们都明白:连长正在痛苦的熬煎中受折磨。他想怒吼一声放走这三个俘虏,想疯狂地把他们赶走,赶得他们像野鸭子一样地窜回山野,可是他头上压着雪山般冷酷的军令。扎西要把"卓玛草"让给那个蓬头发姑娘骑上,也被拒绝了。于是扎西低着头追上队列,挨着连长和我走在最前面。闷热的草滩上空压着湿云,我们的三匹红马默默地点着头,用力地踢着草走着。我简直受不了这么难堪的空气,心烦意乱得恨不得后边那三个老藏快点逃跑。
可是那三个缠着褴楼、黑瘦潦倒的俘虏没有逃跑。昨夜在宿营地他们挤着坐了一夜,浑身被露水打得精湿也没有挪动一步。他们歪歪地侧着身子,忧郁地望着原野,偶尔不经心地望望天空。那个大下巴汉子赤着胸脯,把一身破羊皮缠在腰上,不踩镫的两脚在一匹小黑马的肚子下面晃荡。白胡子老汉温和地骑在一匹光背骒马上,每当我一回头都朝我微微一笑。只有那蓬头垢面的姑娘不骑马,她倔强地小跑着,紧紧地贴着父亲和情人的坐骑,流汗的脸上像涂了油彩那样,泛着一层亮亮的红光。他们牢牢跟着我们,不说话也不溜走。我后来也恼了,不再回头看他们。骑兵们都勒住红马缓步徐行,谁也不再回头,可是那三个轻生走险的穷苦藏民,他们那破衣烂蓑的褴褛影子,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们的后背,灼疼着我们的心。

在供销社里住有个好处:不愁弄不上吃喝。我和连长找来几个罐头和一瓶酒,两个人都喝得醉眼迷迷的。隔着一盏煤油灯,连长那佝偻瘦削的身子不断地晃着,微微发白的短头发茬弄得我心神不安。
"连长,你怎么--你怎么头发都白啦?"
"谁知道。妈的,这么呆着,呆着,它就白啦,就他妈变白啦……"他又端起酒来。
"笨熊,"他唤道, "如今没有骑兵啦。"
"是呀,连长,"我说。
"如今……没有……红马三连啦,"他醉了,歪瘫在桌上。我心里一阵酸,也跟着他哼哼起来:"没啦,没有'土匪'啦,没有'卓玛草'啦,没有'轿子'--"
连长一跃而起。又像头老虎一样,弓着背敏捷地一跃而起。我猛地惊醒了。他撕住我的领子,低吼道:
"你说没有谁……'轿子'?……"
我喃喃地:"你别生气,'轿子'它--"
连长哭了。揪着我的两只铁爪子在剧烈地抽搐。他潸然地哭,热泪纵流,但没有声音。
"是呐,"他沙哑地说,"'轿子'死啦。"

当我把东风140开上红马滩,顺着黑水河漫无目标地乱窜时,我总在想:我为什么当了几年骑兵,我们心里就永远地留下了一个鬼魂般扔不掉的怀念呢?我见过无数步兵出身的复员兵,也见过海军里和飞机上下来的复员兵,他们心里好像并没有藏着这个鬼魂。为什么呢?
是战马么?那么骑兵和战马又是什么,是一个不可接近和弄明白的鬼魂么?

扎西离队那天,正巧连长的"轿子"生了急病。扎西自从那次围剿"土匪"的战斗以后,就被连长任命为他的通信员,我们这些骑兵们并没有觉出连长和扎西有多少友谊的发展,倒是发现"卓玛草"和连长的"轿子"像是拜了把兄弟。
"轿子"是一匹改良种的高头大红马。胸脯又宽又凸,脾气跟连长学得又凶又暴。当了骑兵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马和人一样喜欢结伴。连队里按着这些伴子给射手和副射手安排坐骑,副射手的马能保证机枪在奔驰中连打几梭子弹不喘一口气。马厩里拴马若是不注意这些不离不舍的伴子,那整座马厩就会被闹腾得天翻地覆。"轿子"是首长马,军马们难得跟它交朋友,只有扎西的"卓玛草"例外。自从和"卓玛草"拴到一起之后,它们俩就阴谋在马厩称王。抢草,咬,踢,什么坏事都干。无论是去哪儿,这两个家伙都要粘在一块,一个威武雄大,一个灵活苗条。打起架来凶恶极了,除了稍稍回避着一点那匹黑鬃青腹的老功臣之外,连队里几乎哪匹战马都被它俩欺负过。
开会时,战土委员会主席,三排的一个机枪手站起来了:"下面给连长提意见。"
铁蛋发言:"连长应当教育'轿子'的军阀作风。"
炊事班长发言:"连长的'轿子'带领着'卓玛草',偷吃了灶上的红萝卜这个责任在连长。"
炮手发言: "它们俩合伙揍我那'炮车'。让它俩去驮炮吧!太不像话!"
扎西激烈地反驳:"是你的'炮车'先踢了'卓玛草'!'轿子'来管它,它又先踢了'轿子'!"
炮手跳起来:"你还有理!"
大仓和稀泥地说:"这么办吧,我那副射手的马子总跟不上'尕拉鸡',干脆我俩和连部换马吧。机枪架在'轿子'身上,'卓玛草'准准供得上弹药。中不中?"
连长和扎西同时喊起来:"不中!"
可是这两匹马也给我们连争过一口气。
有一次"草原铁骑连"黑马四连的连长来办事,吃罢饭来到营房门外。那不可一世的黑马连长建议和我们连长赛马。他骑着一匹漆黑的烈马,低着脑袋正狠狠地抡着前蹄刨地,一双闪电般的亮眼睛凶恶地瞪着我们的那群红马。
两骑马在草滩上拉开了长长的烟尘。一黑一红,像两只箭疾疾地飞着。两个通讯员也各自跨着黑马红马,在后面紧紧相随。不久,前后两对马都消失在茫茫草滩里。
当地平线上又出现了它们的影子时,我们都惊呆了:两匹红马夹住一匹黑马,三马并排,火星在纷乱的蹄下闪灭。黑马通讯员给甩啦!
快接近营房时,我看见"卓玛草"一抖红鬃,横过身子截住了那黑漆马!说时迟那时快,我们连长的"轿子"长嘶一声,一下子冲到前面。
等连长勒过马,回头再看时,"卓玛草"还在横蹦竖跳,死活不放黑马过来。扎西在马上绝望地吼着,完全失去了驭马的能力。……可是当晚它又伙同'轿子'偷糖吃。
就是这样的一匹马,随着扎西走了。
扎西奉命调团部侦察排,按命令指定带走乘马"卓玛草"。
"轿子"病了。一连三天不吃不喝。
连长日夜守着"轿子",默默不语。
第四天中午,"轿子"死了。
连长蹲在"轿子"身边,不出声地哭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刚硬的汉子在哭,他不出声,睁大着眼,两注热泪止不住地流淌。我们谁也不敢近前,全连骑兵,全连一百多匹红骏马都沉默了。连长一直在"轿子"的尸体旁坐到深夜,我把他扶回来时,发现他的皮枪套湿淋淋的。
我们是和平兵,没有打过真的硬仗。当兵三年了,我们的马刀磨了又磨,但砍断的都是树靶子。我们经历的只是训练、生产、巡逻执勤,我们以为我们的骑兵生活枯燥平淡。可是"轿子"死了,"轿子"在对"卓玛草"的挚烈的思念中死了,它的死突然间揭开了我们寂寞的军人生活的重幕,使我们猛然窥见了自己的真实。当全连人马列队为"轿子"下葬的时候,我们全副武装牵马肃立着,目送着那具僵硬的马尸被埋进红马滩的沃土里。随着一锨锨掷进墓穴的泥土,我们感觉自己身心里猝然间突然出现的那奇异的滋味;咀嚼着吞咽着生命这个看不见的东西的含义,以及一种又美好又痛苦的体验。

跟着已经衰老枯瘦的连长,我把东风140开到了扎西的帐篷门口。在黑曲,再也没有其他三连的老兵了。
一个黑红健壮的女人露着喜悦的笑容,在帐篷门口迎接着我们。扎西兴奋得乱转,好一阵才想起来介绍:"这是--"
"卓玛草,"我和连长同声接上。那女人羞得低下头跑了。等我们在帐篷里喝着奶茶又谈起当兵的往事时,闻到一阵浓浓的羊肉香味正从帐房外面飘进来。
"笨熊,大仓好吗?"扎西斟着茶问我。
"挺好。当修理工,抱孩子。"我说。
扎西轻轻叹息道:"又见面啦。咱们一年的新兵,只有铁蛋,"他想了想又说:"只有铁蛋走得远呵。"
我瞟了连长一眼,没有说话。
连长抬起头来,锐利地盯着我。静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我看得出,他不愿多提那些激扰感情的事了。果然,他问扎西:
"扎西,你怎么样?"
"我么,已经没什么怎么样啦。牧人么。"
"几个娃娃啦?"
"五个,"扎西迟疑地回答,"可能……五个。"
"怎么?卓玛草又--" 。
"可能在冬天,要是什么都好,她就再生一个。"扎西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那口雪白的牙齿,"可是,牧人么,还能干什么呢?"

那次全团演习遇上了最冷的天气。
最后的一个项目是从两翼突破,夹击主阵地。两翼尖刀分别是黑马四连和我们三连。
团长在全团方队前喊道:"突破速度要快。四连长!这回看你们草原铁骑的了,但是你们要注意总结,演习完了全师还要开讨论会哪!别拿了第一还不知道是怎么拿的!炮连长,你那群白马要注意隐蔽!……"
他后面还婆婆妈妈地训了不少,可是我们没有听见。三连全体骑兵个个脸色铁青,僵硬的手攥紧马缰。团长对黑马连那毫不掩饰的偏爱,对他们那种适合夜袭的黑颜色的偏爱,深深地刺伤了我们的自尊心。我看见连长简直是近乎仇恨地盯着大声吆喊的团首长,他的嘴唇都歪扭了。
拉回驻地以后,愤慨的骑兵们沸腾了。"两翼包抄,他单讲:四连,太欺负人了!""团长是四连出身,事事偏着四连!""给他们看看我们火焰驹的厉害!""连长,这回死活要压住四连!""连长,输给四连咱们就集体退伍当民兵去!"……
连队出发了。
年轻的、庄稼汉出身的骑兵们已经被一片激动的大潮淹没。我们的心里疯狂地升起着一股野劲,升起着一股崇高的蛮横。我们抄小道,蹚冰河,铺冰卧雪,在危险的陡坡上扬着一团团雪雾全速冲下。我们的变化通过马缰使战马感到异样,一连几天战马都在撕咬嚼铁,暴躁不宁。我们的心和红骏马的心都被荣誉吸引着,连队像一条燃烧的火龙,正在雪山里前进。

离主阵地加西嘎石门只有一天路了。
铁蛋拦住连长,急急地说:"连长,我先上吧!我连夜上去,先把咱们的旗子插上去再说!……我轻装上,先把旗子插上石门!连长,你明白……"
连长盯着铁蛋,坚决地点了点头。
我们目送着铁蛋和"老虎"像一团火般地消失了。一条深深的蹄印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静静地没有了点声响。
当天夜里,下雪了。
连队被阻挡在雪里。炊事班给大家发了酒。我想起铁蛋,心突然抽搐起来。
凌晨时分,连长下令出发。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愈靠近加西嘎石门,雪下得就愈大。尖哨般的风掠过头顶,军帽上的雪结冰了,马身上的汗结冰了。手触着冰凉的武器立即就被粘掉一层皮。战马柔软的嘴唇被嚼铁粘得一阵阵哆嗦,我们给马嚼子缠上一层布,再塞进战马血淋淋的口中。
开始有了病号。--我们背过他们的枪。连队在深雪里陷着。铁蛋--
炊事班速度减慢。
炮班速度减慢。
正前方,两道笔直地竖立起的黑影渐渐从地平线以下升起。两道黑影之间飞舞着迷濛的雪花。在黑曲草滩上,加西嘎石门远近闻名,有谁不知道这咽喉般的石门通道呢?那两道黑糊糊的巨影愈来愈大了,在雪雾中隐约现出它们壁立的峭岩。
连长回马面对全连,高声喊道,"铁蛋危急,全连成袭步--前进!"
我们呐喊着抽出马刀,战马骤然间咬住了嚼铁。连队轰然变成了怒涛,疯狂地驰骋起来。铁蛋!旗帜!我们心里只是呼喊着这两个词,火红战马猛地搅散了加西嘎灰暗的颜色,暴雨般蹄声震得冻硬的大地战栗。

你见过这样的雕像吗?在高耸入云的岩石上,一个遍体鳞伤的骑手跨在马上。他手中握着一柄火炬,那火苗已经就要熄了。于是他把那火炬贴近心口,用自己弹洞的躯体遮住风雨。微弱的、美好而纯洁的一片火光还在闪跳,那火光映亮了他的眼睛和胸膛上中间的一小块地方……我活了半世没有见过别的什么雕像。也许我见过的说给人听还会被人嘲笑。也许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我只记着它,我知道它至少对我有意义。
我们冲进加西嘎石门时,在那一刹那间,我们看见了这样一座雕像。
铁蛋冻僵在"老虎"背上,弯下的头颅和佝偻的腰抱住怀里的红旗。那红旗翻卷着就冻硬了,一角翘起,像一块暗红的铁片指着天空。"老虎"卧在地上,肚腹已被深雪埋没,颈上的鬃毛挂着串串冰柱,它的眼睛已经闭住了。
加西嘎石门拔地千尺,肃穆地壁立着。

当团长骑着一匹大黑走马,随着一面"草原铁骑连"的旗帜和一股黑马的洪流,冲进加西嘎石门的时候,我们三连已经整装完毕,静静地列成一个凹字方阵。全连一百多匹红骏马随口令立正,战土胸前的骑式冲锋枪和腰间的马刀连成两条齐刷刷的直线。铁蛋和"老虎"严肃地矗立在石门顶峰的岩石上,拥护着我们红马三连的旗帜。

我卸完百货,装满一车皮毛,顺着黑水河边的公路返回归途。
雪山和红马滩都在背后。一条漫漫无休的道路迎面而来,迅速地在我的东风车前化成一片马达的轰鸣。连长已经被扎西留在帐篷里,扎西说要宰几头肥羊给连长治治病;大仓要找的松木檩子没有找到,车上装的是扎西家的卓玛草捆好的牛肉条和酥油。红马滩正一刻刻地离我远去,骑兵、战马和三连的旗帜正在我脑海里消褪,这条空旷的大路上只有我单车疾走,我不知怎么,一阵阵感到非常孤单。
路上站着两个拦车的藏民,远远地在前面挥着手。可能是他们后来看清了车上高高装着的货物吧,车开近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公路。
我不假思索地把车开下公路,颠簸着追上他们,一打轮把卡车横停在他们身前。那两个藏民害怕地跳开了,我又一踩油门,截住他们的路。
"上车吧!我是骑兵!"我又想起一句藏话:"我是金珠玛米!……"
就这样,我一路带了很多人。我右边的助手席上挤着四个人,其中一个妇女还抱着孩子。车顶的货物上攀着挂着养路工,车门旁的踏板上站着两个农民。我准确地打着轮,东风车跑得又快又稳。我突然觉得应该有点音乐,就一巴掌敲下了录音机的按键。
一个洋娘们捏着鼻子哼起来--《美神》!我忙又一巴掌把机器关上,顺手把那盒带子扔出了车窗,身旁的藏民哈哈大笑了,他们立即扯开喉咙唱了起来。
我不懂歌词,可是我听得激动不已。那歌子不是在赞颂英雄,就是在歌唱草滩。我觉得那歌子简直就是在唱着红马滩,唱着我们的红马三连。我也跟着唱起来,追赶着歌子朴实简单的旋律。在马达的轰鸣和卡车的震动中,在那支用不着词句的曲调中,我流泪了,我仿佛又看见了当骑兵的我,那个我正骑着一匹威武的红马奔驰,样子又漂亮又年轻。唱着唱着那个我又变成了扎西,变成了连长,变成了雕像般屹立在石门之顶的铁蛋和他的坐骑,最后又变成了一个英俊的骑兵,变成了一个奔驰着的神。
我唱着,把车子开得像飞一样。我深深知道,生命中那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已经永不复返了,那样的时光使我这个吃着粗粮和野菜长大的儿娃子变成了一个人,使我这个人的心里永远都活着一个奇异的、渴望奔驰的火焰般的灵魂。
卡车急速地行驶着,那条道路还在迎面而来。现实的一切,连同那个又痞又凶的愣司机都逼近了。
但是我微笑了。不,不会的,我已经不会再走向庸俗和堕落,尽管我可能时时露出那条尾巴。国家要现代化,军队要摩托化,红马三连消失了,骑兵消失了,但是,我们还活着。连长活着,扎西活着,大仓和我活着,变成一座雕像的铁蛋也活着。青春容易遗失,美好不易发现,但我们毕竟曾经那样活过。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奔驰着的年轻无畏又绝美无比的神,它骑着火焰般的红骏马,它永远活着。

1985年8月 (原载张承志散文小说集《奔驰的美神》,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