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蒋百年的妻子葛宝珍笃信佛教,虽然吃斋念佛,但性情却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小说讲述的事件缘起于葛宝珍上山烧香敬佛前吃了荤,这种亵渎佛祖的行为激怒了寺里的智修和尚。智修恼怒之下说了一句咒语,就是这句随口说出的话,扰乱了一个平和的家庭秩序,以及整个村落的日常生活。小说悬置了简单的宗教评判立场,而是以日常的叙事基调,平实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感人的亲情故事,巧妙地将超自然的力量与人的主观能动性对接起来,提出了对生活和生命根本的意愿,从而具有了对现代文明与自然关系的反思意味。
消失在布达拉宫的一头鹰
蒋百年是我们村子里最令人敬畏的人物之一,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我们村子四周围都是山,东南面的山后,还有一方很大的蓝色湖泊。村子里的老百姓性情温和,老老实实种着自己的地,家里有船的人家闲时也到湖里去打鱼,日子过得风调雨顺而平缓单调,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还是这个样。感觉到在这儿过上一百年,就像过了一天似的。但是这并不是说村子里的人全都甘于默默无闻,这里也出现过令人敬畏的人物。
比方说,一百多比方说,一百多年前从村子里走出的那个冷脸翰林,据说他在皇帝面前也是冷然应对的。还有那个赫赫有名的杀人不眨眼的湖盗,他先是和日本人打仗,后与解放军打仗……他是一条好汉,可惜了。蒋百年身形矮小,木讷寡言,既不是读书人,性情也不凶悍,他与邻村一个绰号叫老黄牛的司机合伙开着一辆中巴车,轮到他休息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给花圃浇浇水,拔拔草,脸上挂着温和知足的微笑。
村子的东面有一座长满竹子的满山,满山上有一座明代造的寺庙,一年四季受着山下百姓的香火。到了“文革”,有一次,城里的“红卫兵”联络了村里的“红卫兵”,浩浩荡荡,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像土枪,皮鞭什么的,居然还夹杂着几杆红缨枪,呐喊着冲上山,指望转眼间就收拾掉这座庙,没料到蒋百年腰里绑着土炸药,守在进庙的路口,脸上比他们还大义凛然呢。从下午对峙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红卫兵”们撤走,总算人和寺都安然无恙。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蒋百年成了英雄,他守卫在进庙路口的形象据说威风凛凛地活像一头老鹰,他从此也被人叫出一个“蒋老鹰”的外号。传说村里最年长的蒋八公放下架子,当天夜里赶到蒋家,掀起自己的棉袄用肚皮给蒋百年捂冻僵的脚。
后来,村子里的婆娘们就告诉自己的丈夫,蒋百年为啥要那么拼命地护寺呢?原来他的老婆私底下是一位笃诚的佛教徒,他要讨他老婆的欢心呢。
尽管风传这样的冷言冷语,此事过后,蒋百年腰缠炸药包的形象还是被人记住了,他与翰林、湖盗一起,成了一位令人敬畏的人物。
蒋百年的老婆葛宝珍笃信阿弥陀佛,每个月的初一和月半吃素斋,逢菩萨的生日也吃素斋。她是个做事大大咧咧的女人,吃素斋的时候,偶尔也会尝一小口葱油饼什么的,吃得嘴巴“啧啧”响。葱油饼当然好吃,粉里拌了鸡蛋和切得绝细的香葱,放在热猪油里炸成两面金黄色,黄昏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吃这个,满桌子上就它最是鲜艳夺目,它是餐桌上开放的花,又大又香,简直压过院子里开放的香水玫瑰。
这天是月半,照例上山烧香叩头的日子。一大早,村里的几个女人就来到蒋家叫葛宝珍,葛宝珍让她们坐在院子里,自己楼上楼下地跑,屋前屋后地转。几个人等了片刻,不耐烦起来,一个叫马淑琴的中年女人喊道:“葛宝珍,你再不走,我们就走啦。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上山吧!”
葛宝珍马上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应着:“来了来了!”
——走到外面,她小声说:“我亲家两口儿昨天傍晚来的,要住两天才走。我五点钟就起来给他们煮粥、摊饼——这两天我可是有事情做了。”
她说完嘴巴美滋滋地吧嗒了一声。马淑琴把脸凑过去仔细看看她,问道:“葛宝珍,你的嘴巴上怎么回事?油光光的,你又偷吃什么东西了吧?”葛宝珍用手擦擦嘴,睁大眼睛,摆出一副抵赖的样子:“什么?我偷吃东西了?我偷吃什么了?你再胡说八道,等会儿在菩萨面前打你的屁股。”
她们上了满山,来到寺庙里。天还没怎么亮,庙里黑乎乎的。除了她们几个,还有别的村里的妇女也在烧香或轻声唱经。葛宝珍走进庙里的时候,一个跪在菩萨面前的老女人嘀咕了一声:“谁吃了荤啊?”这老女人形容干枯,瘦得剩一把骨头,头发却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葛宝珍偏过头去一看,认得是浦村的戚寡妇。这戚寡妇是个没人敢惹的主,她打一斤酱油,非要人家给一斤二两不可,她说人家短秤。不补给她二两的话,她就朝地上一躺,说出她的经典名言:“我是个寡妇!我要什么没什么。你们样样齐全,当然要欺负我这个苦命人。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吧!我在菩萨面前给你们烧高香了。”
葛宝珍见到是她,肩膀一耸,暗地里一笑,马淑琴看到她的笑容,嘲讽地在她的胳膊上揪了一下。
葛宝珍上了香和供品,跪下来。她与戚寡妇隔着七、八个人,但是戚寡妇还是从空气里嗅到了一些什么。不,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了什么。戚寡妇直起上半身,张开她那薄削的鼻孔,脑袋慢吞吞地四下转一圈,厉声问:“谁吃了荤啊?”她的声音嘶哑悠长,在黑暗静谧的屋子里显得十分凄凉。一时间,她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她得意起来,晃晃身体,语调平和地重申:“有人吃了荤了。”
大家都不去看她,该烧香的烧香,该诵歌的诵歌。戚寡妇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心里开始打退堂鼓。这件事眼看着再过几秒钟就没人理会了,突然事情起了变化,佛堂里走进一个和尚,傲慢地问:“我听说谁在今天吃了荤了?”
女人们看到他,不安地交头接耳,就像一阵风刮过池塘,又像一阵风刮起了一堆干草。这和尚大家自然是认得的,一个小庙,大家常来常往,每个和尚从什么地方来,什么脾性,大家都是清楚的。一般来说,寺里的和尚都是安静祥和的人,走进来的这个和尚叫智修,恰恰不是个安静祥和的人物。有人说他极聪明能干,精通周易八卦。但他脾气暴躁,为人自大。原先是城里一座大寺里的和尚,因为老是和师兄弟们拌嘴,还经常对香客胡乱预言命运,香客告了状,被住持赶到这里来修炼。
他走进屋来,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一样。屋里很暗,但是葛宝珍看见了智修脸颊上没刮干净的两道络腮胡子,它们呈现出让人害怕的青黝黝的光。他问完话,一个一个地挨着审视,他看到葛宝珍时,葛宝珍忽地在人群里举起手,诚实地招认:“是我,是我尝了一口葱油饼。”
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的葛宝珍是怎么想的,促使她举手认账的动机是什么。事情发生得太快,也许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想了些什么。有一点肯定的是,她的诚实表白让众多的女人松了一口气,当然戚寡妇除外。大家都想,凭着葛宝珍的身份,只要她认下账,这事情就轻松地过去了。
智修好像没听清楚,瞪大了眼睛凶狠地直视葛宝珍,问:“你吃了什么?”葛宝珍在大庭广众被这和尚逼问,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后悔。事到如今,无可奈何地回答:“我尝了一口葱油饼。”智修想了一想又问:“是不是猪油煎的?”这次葛宝珍闭紧嘴巴了。智修看了一眼葛宝珍,低下头,嘴里开始嘀嘀咕咕的,像是在祈祷,又像在咒骂。马淑琴挤上来劝解道:“大师傅,你饶了她吧。她平时做了很多好事呢。她的当家人,你也许听说过,叫蒋百年……蒋老鹰的,‘文革’时候护过这座庙的……”智修嘴巴里停止嘀咕,手一摆打断女人的唠叨,朝葛宝珍脸上一指:“你冒犯菩萨,马上就有大祸降到你头上了!”葛宝珍终于忍不住了,喊道:“我要见方丈。方丈不像你这样的。”智修说:“方丈今天生病了,在床上躺着起不来了。你快快回去吧,把你嘴里的腥味刷干净。”
葛宝珍默默地走了出去,脚步沉重,下山的路比来的时候长了好几倍。
她刚出去,智修就显能说:“对那些存心亵渎佛祖的人,佛祖的惩罚最严厉了。你们瞧着,不出三天,她就会出车祸。我说话是极准的。”
邻村的一个老太太听不过去,说:“阿弥陀佛!你还准呢?谁不知道你在城里胡乱给人算命,出了事才到我们这里来的。”
智修对老太太翻了一个白眼,这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好说什么,转身走出来了。到了门外无人的地方,他歪着脑袋,两眼瞧着天上,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哼,葱油饼!我有三十年没碰过它了,你倒是想吃就吃的……”呆乎乎地想了一想,猛然一跺脚,正想再次发点什么牢骚时,屋子后面转出一个和尚,对他说;“智修,你又在乱思乱想什么,是不是又被师傅训了?”智修正想发作一下,那和尚也不理他,一阵风似的走了。
太阳升起很高了,山上吹着小风,被夜露打湿的路和树都干了。平常从庙里下来,是葛宝珍最快活的时候,谁不知道她的男人护过这座寺庙?谁不知道她的男人宝贝她?但是今天不同了,葛宝珍一步一拖,走到半山腰就再也走不动了,坐下来睁大着眼睛喘气,眼睛里空空的,什么也看不到心里去。
过了一会儿,同村的女人们从庙里赶过来了,于是她们一起坐在地上休息。很奇怪,天并不热,葛宝珍的身上却一个劲地出冷汗,额头上的汗珠密密地朝下流,擦也擦不完的样子。马淑琴怜惜地看着她说:“葛宝珍,你想开点。自古以来吃荤的和尚都多的是,你没听说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你不过是尝了一口葱油饼。智修是个恶和尚,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上次他说人家刘三婆婆不敬菩萨,要遭天雷打。人家刘三婆婆听了哈哈一笑,理也不理他,到今天还活得好好的。”葛宝珍听到马淑琴拿刘三婆婆打比方,心里有些不悦,因为刘三婆婆无儿无女,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在外面捡垃圾或乞讨,她住的房子在湖边,两间破瓦房,又小又潮湿。这个乞丐婆逢人就说好话,点头哈腰,怎么和她能比呢?她是蒋百年的老婆,蒋百年在地方上是一个人物,这么多年来她帮着丈夫经营家业和声誉,里里外外一把手,她不是个等闲之辈,算得上是一个女中丈夫。
葛宝珍抹了一把汗,不说话,站起来先走了。
葛宝珍回去就睡觉。蒋百年带着亲家到镇上去了,中午就在那里吃了饭,一直到傍晚,两亲家才在路上搭上蒋百年的中巴车回村。葛宝珍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从中午睡到傍晚。当蒋百年把她从绣着鸳鸯图形的枕头上摇醒时,她糊里糊涂地看一眼老伴温和的笑脸,又看一眼窗外浅黑的天色,喃喃地说:“天还没亮呢,淑琴她们要到出太阳的时候才来叫我上山。”她一刹那把今天上午发生过的事忘了,以为一切还可以重来一遍的。
她坐起来,把丈夫支出去,想起智修的预言,郁闷地淌了几滴眼泪,然后爬起来给一家人做了晚饭。两亲家嚷嚷着早晨的葱油饼好吃,她只得又做了几张葱油饼。看着大家争着吃饼,她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在旁边喝着米粥。
这情形被蒋百年看在眼里。
晚上睡觉时,蒋百年问她:“你今天精神不大好,是不是上山去受了风寒?”葛宝珍闷着头在床上整理被子,淡淡地说:“没有。立秋了,我浑身乏力,每年立秋都是这个样子。”铺好被子,她自己先躺下来,脸朝着墙,摆出一副不愿答理别人的样子。蒋百年在她身后坐了一会儿,看她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就干笑了一声,走出门到马淑琴家去。隔着没多远就听见她家里吵嚷得厉害,走近了,才知道她与两个双胞胎男孩吵成一团。她对孩子们嚷嚷说,当年她求菩萨,只要一个的,又没要两个,请他们中间的一个谁现在就回去吧。一个男孩眼泪汪汪地说:“你让我们回到什么地方去?”淑珍大声说:“从什么地方来的就到什么地方去,你们两个读书不用功,以后只能像刘三婆婆那么活。我要你们干什么?你们趁早走一个。”另一个男孩儿凶狠地说:“我们要走就一起走,你休想留下一个当奴隶。”马淑珍的丈夫阿坤背对着他们看电视,“哈哈”狂笑起来,不知道是听了这句话觉得好笑,还是从电视里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
蒋百年站在门口,轻轻咳了两声。还是阿坤听到了,拿了香烟走出来。蒋百年说:“我不抽烟,戒了一年多就没上过嘴。”阿坤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吸着,隔着香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家里这三个东西老是闹哄哄的。”蒋百年说:“哪家不是这样的?就说我家里那口子,先是请了观音,后来又请了大肚菩萨、钟馗、八仙……说是避邪的。前几天又要我上城里给她带一张毛主席的像,说如今时兴家里挂毛主席的像,也是避邪的。我总是忘了这件事,今天想着你是做古董生意的,你手上兴许有。”阿坤殷勤地说:“有,有,我手上有几张‘文革’时候的毛主席像,朋友托我卖的。百年哥,我去拿一张你看看。”
片刻,蒋百年拿到毛主席像,看也不看,握在手里说:“你忙吧。明天和你算钱。我走了。”他走到门口,回过头,好像无意中说道:“你嫂子今天和淑琴她们上山,回来精神不太好。淑琴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蒋百年很快就从阿坤那里得知妻子和智修的冲突了。阿坤说到预言那一节时,十分激动,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好像他亲身经历了一样,从中也可以想见当淑琴向他描述这件事时有多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