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黄昏,一个人,静静地置身于静谧而广阔的草地。那成群结队的牛羊,那牛羊高亢的叫声,让这片秋天的草地有了质感和层次;那散散落落的篷帐,那篷帐上空舞动的经幡,让这个草地的黄昏更加肃穆与敦厚。大雁南飞的日子,轻轻覆盖在大地表层的那层柔滑的绿缎子,因为一声无奈而深长的雁鸣而染上了忧郁,草地不再是一片青葱的油绿,绿中已经泛出了无尽的沧桑。目光的尽头,是一层层深浅分明的灰白山丘。一株垂垂老去的大树突兀地闯进视野。这个春天,它曾经拼尽了残生的力量,努力地抽出了几枝新绿,焕发了昙花一现的青春。但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这个春天还没有完全退去,那象征生命力的几簇新叶已经无可奈何地凋谢,嫩黄的病恹恹的细枝孤独地指向苍茫的天宇。然而,十年前,它却是茂盛得腾不出地方长新叶啊。
那时,一缕潮湿的阳光跌落在它身上;那时,一朵怀旧的浮云歇在它温暖的枝头。多年前那个春暖花开的四月,当获悉我心爱的人陪着一条孤独的白色围巾长眠在雪山之上时,从雪域归来的我从此一身冰雪的寒意。整整一个春天,我都沉浸在那些注定不可能被掩埋的湿漉漉的往事里。那一年的那个春日,头顶慵懒而温和的晚照,远处声声催情的牛哞,山巅哗啦作响的经幡,以及铺到天边的绿草与红花,最适合年青男女们扬鞭跃马,打情骂俏了。那时我正值豆蔻年华,那时我曾幻想怀抱自己前世或者今生的女人,任由一匹健壮的骏马把我们带进草原的深处。但在那一天,当我于海浪般起伏的草地上驰骋时,怀抱的却是一腔冷却的热血。那个大地因换肤而显得年轻的春天,单位上那些春心萌动的男女,借着春游的名义在草地上你追我赶。当那些充满诱惑的谈笑终于归于平静,那些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人们,都已成双成对地消失在密林深处。最后,偌大的草地上,只剩下一棵孤苦伶仃的大树,绿树的阴影里是一匹被遗忘的黑马,它贪婪地咀嚼着肥美的青草。除了我,一切都像一幅油画一样和谐。让他们去幸福让他们去放纵吧,我宁愿躺在这一块阳光不曾抵达的树阴里,像那匹马一样,咀嚼一些不曾风干的往事。坐在柔软而潮湿的草地上,我缓缓地解下腰间的军用水壶,随意拧开盖子,对着夕阳举起水壶。水壶里没有水,里面装着一壶老酒。在我高兴和忧伤的时候,它都是我最忠实的朋友。用记忆佐酒,我喝得酣畅淋漓。一壶烈酒就像一轮烈日,在我的喉咙和胃里燃烧,让我浑身充盈着热量与力气。酒已经没有了,趁着夕阳还挂在树梢,我“蹭”地跃上马背,猛地双腿一夹马肚,一抖缰绳,向着安详的暮色冲了过去。
那个烟雾缭绕的黄昏,川西北草原上经幡舞动、草香弥漫的天空,反反复复回荡着黑马的嘶鸣和我粗犷悲怆的歌谣。那匹黑马闪电般划过沉寂的草原,伤痕累累的大地在坚硬的马蹄下颤抖。我一手挽着马缰,一手擎着酒壶。呼啸的晚风中,我的眼眶滚过两滴饱含悲凉的泪水,那是积郁了整整一个春天的忧伤的泪水,那是积郁了整整二十五载春秋的泪水,那是一个西部汉子沧桑的泪水,纯朴的泪水。一滴,又一滴。正是在举目无亲的川西北草地上,正是那个醉酒的夜晚,借着苍白的月色,我牵着那匹忠诚的黑马,沿着一条闪闪发光的小河流,失魂落魄地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大地上。当看到一间亮着篝火的简陋小屋时,我急不可待而又踉踉跄跄地闯了进去。草屋里,一个梳着许多细细辫子的藏族姑娘,坐在一堆明明灭灭的篝火旁。那一堆跳动的篝火,让我感到了故乡的温暖。那位不知名的藏族姑娘给我那疲惫的马喂食,也为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奶茶和牛肉。好客的主人陪着醉意朦胧的陌生造访者坐在篝火前,用她的歌声和弦子为客人驱散了夜晚的凉意与心头的阴云。依稀记得那个寂静的夜晚,我和那个有着《红河谷》头人女儿丹珠一样的辫子和美貌的藏族姑娘的谈话。谈话中,我知道了她有一个藏族最普通的名字:卓戈。她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位和蔼的汉族阿爸,但后来阿爸离开了家去远方打工,她的阿妈去寻找阿爸,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而她,则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如今,她唯一的亲人也已经过世了。从卓戈身上,我没有看到她对生活的半点怨恨,她活得快乐而坚强。卓戈的生活态度对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之后的人生中,尽管遭遇了许多伤心和痛苦,但我总是选择了忍耐和坚强。
这个秋天,这个短暂的荒凉的秋天,我抛开繁琐的工作,来到了曾经工作多年的川西北草原。半个世纪前,红军曾经在这里艰难跋涉,多年前,我曾经在这里深情驻足。这个秋天,这个树叶飘零的秋天的黄昏,当我再次来到那间卓戈的小屋时,柴火的灰烬早已散尽,那里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了,那里成了杂草的地盘。有谁知道,多年前的某个春日的晚上,这里曾经有过一间温暖的小屋,有过一堆明灭的篝火,还有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在这里邂逅?那年,就像曾经爱上拉萨姑娘琴一样,我爱上了藏族姑娘卓戈。仍然是那种朦胧的爱,是那种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我们的爱情,萌芽于那个新月如钩的夜晚,结束在那年积雪莽莽的冬天。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人意料,卓戈的热情没能让我说出那句普通而沉重的“我爱你”,我还在过去那些不幸的往事里挣扎。就在我犹豫不决的同时,我的一位藏族同事却开始对卓戈发起了爱情的攻势。于是,那个冬天,我把那份对卓戈的爱藏得更深。那年的冬天来得很早,那年冬天,卓戈准备和我的那位同事结婚,,我决定离开川西北草原,离开那个尽管有着五分之一的沼泽,却依然博大得可以容纳我、容纳我的朋友和情敌的草原。那年冬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它遮掩了沼泽,遮掩了地表的伤口。那天,沿着那条结冰的小河,我徒步从单位来到草地的深处,来到那间温暖的小屋前。卓戈一如既往地热情迎接我。那天,卓戈深情地望着我,问我是否愿意娶她。天地间,除了飞雪飘零的声音,便是沉寂的声音,我也沉寂。已经决定让爱冬眠的我没有语言。卓戈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散去,而我的心也逐渐变凉。良久,卓戈说,我想嫁人了。我知道,如果她不能成为我的女人,她将选择我的藏族同事作丈夫。我无限心酸说,祝福你,我永远祝福你。轮到卓戈沉默了。太阳出来了,雪在阳光下泛着光。雪更加苍白,耀眼。卓戈已是泪光莹莹,她深深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一团温暖从我的脸上弥漫开来,迅速涌遍全身,就像雪地上一缕温柔的阳光。这道阳光把我融化了,也为我短暂而凄美的爱情划上了一个永远的休止符。我转过身,背对啜泣的卓戈。我没有啜泣,啜泣的是我的心。
就这样,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迈动几近麻木的双腿,走向茫茫的雪原。卓戈深情地望着我消失的背影,我踏雪的吱吱声,是她的呜咽。当我回首时,茫茫无际的雪地上,是我淌着金色阳光的脚印,除了脚印,还有我模糊的影子,它们悄悄地将我的脚印遮盖。长长的脚印的那一端,连着一间沉默的小屋和一个忧伤的姑娘。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流光溢彩的脚印,那些还留着我的体温的脚印,应该是我写给那位姑娘的情书,但除了我自己,谁也读不懂。那是一封积压已久的情书,它们很快便会被新的雪花所掩盖。它们永远躺在我心里沉睡。就像我匆匆地闯进她的小屋一样,那个藏族姑娘卓戈匆匆地走进了我的心房,然后匆匆地闪进了我的记忆。十年了,多少往事都已经随风而逝,十年了,我没有再次看到过她,但这十余年间,她却在我的记忆中越发清晰。十年后的草地还是那片草地,十年后的草地还是会有春秋冬夏,可是,十年前那棵英姿勃发的大树已经只剩下一截腐朽的树桩和一些脆弱的枝条,十年,草枯草荣的十年啊。十年前,在那棵树下,我怀念一位藏族的姑娘。十年后,同样在那棵树下,我怀念另一位藏族姑娘,当然还有那堆温暖的篝火,记忆中永远燃烧的那堆篝火,在许多人和事都经不住细看的今天,我用它慰籍我日渐贫瘠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