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人
(一)
曲桑已记不清搬到夏窝子有多长时间了，他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瞅着自家的黑牛毛帐篷。帐篷的门帘紧闭着。就在刚才，父母亲让儿子到帐篷外面等着，他们满脸肃穆，似乎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是个漫长的夏天，草原上到处飘浮着格桑梅朵的馨香。曲桑自以为是个已经成年的男子，他不明白父母亲还有什么事需要瞒着自己，他不是已经在打算独自赶着牦牛搬回冬窝子里去了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什么声音，抬头一看，是洛洛。洛洛的双臂支在曲桑家羊圈的木栅栏上，她头顶佩戴的珊瑚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光芒。她正在向曲桑招手。
洛洛是邻居家的三女儿，邻居的女儿都如花似玉，但曲桑只喜欢洛洛。他们是在向夏窝子挪动时相识的，洛洛家有一匹人人称赞的好马，骑在这匹马上的洛洛被风吹落了帽子，是曲桑帮她捡起来的。
斯朗镇是西藏靠近内陆的一座小城市，高楼林立，街面宽敞，到处是卡拉ＯＫ厅，咖啡屋，高级商场，这里虽是民族地区，但除了节假日外，几乎看不到身穿藏服的人。
曲桑顶着烈日，穿过街巷，路过的洒水车溅湿了她的裙子，这可不是常有的事，不过她是不介意的，她不经常出门，今天只是去看一位老朋友，他刚从拉萨来，路过斯朗镇，然后就要回到他的老家去。
这之前他是打过电话的，他在电话里说他有要紧事想见她，让她到他住的旅馆里来。他们约好时间，他说他等她，她便从办公室里出来，到了他说的那家旅馆里。
当她看清房间号码推开房门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两个年轻的男子，其中一人是她熟识的，那是她的朋友才布。
才布见到曲桑，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他握住曲桑的手，摇了又摇，说一些你一点也没变之类的话，然后把她拉到他身后的那位陌生的高个儿年轻人面前，介绍说：“这位是洛洛，我的旅伴。”
曲桑把手伸出去，已经听到才布说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叫曲桑，我跟你说过的。”
曲桑的手伸进了洛洛的手心里，互相握紧。他的手非常温暖，手指纤细，像女孩的手。曲桑直视着站在面前的年轻人的眼睛，说：“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吧？好像很面熟的。”她不等到他答话，又说：“你的手像女孩儿的手哩！”
洛洛大约有些难为情，他已经放下他伸给曲桑的手了，那只手在左边垂着，然后就换上右手指上的香烟。
才布一向欣赏曲桑的随心所欲，这时他笑道：“你没听说，男人难得女人的手，女人难得男人的走么。”
曲桑心里立刻想，那么自己是不是有男人的走呢。
才布热情地看着曲桑，他让曲桑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沙发上，然后就对洛洛支唔几句。洛洛一直站着，他个子很高，当曲桑坐下后，觉得他更高了。站着的洛洛听过才布的话，抓起外衣就离开了房间。
曲桑说：“怎么，什么要紧事，这么神秘？”
才布说：“我还有什么要紧事，不就是邀你出来喝酒么！”
曲桑无奈地笑了，她正要说什么，才布立刻说：“你别！我知道你有一大堆事儿，可我大老远跑来一趟，咱们哥俩，总得喝一场呵！”
洛洛很快转回来，他的手里多了两瓶青稞酒，斤装的，商标上有金色的花纹。曲桑动手收拾了一只杯子，又说盛酒嫌太大，权且用杯盖当酒具。
三人先轮番喝一盅，再开始行酒令。曲桑说：“你们男人喝酒不能和我一样，我一次半盅，你们得一满盅。”
两个男子表示同意。第一轮，曲桑就输得惨，她已经双颊飞红了.她的手指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流利，更没有瞬息万变得心应口的酒令，今天这是怎么啦？她忽然看一眼洛洛，发现坐在对面的洛洛也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有时候，猜拳饮酒的时刻是极美妙的。这间座落在斯朗镇热闹地带的小房间已弥漫起醺醺然的气息。曲桑说：“一醉方休罢！”这种液体，它的力度和强度到了此时已是无法竭止的。曲桑和才布喝得多，洛洛喝的少。很快，一瓶酒已经底朝天，另一瓶也差不多了。
当曲桑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时，已是深夜了。清醒程度相仿的才布问道：“怎么？”曲桑说：“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才布又说：“快去快回，要不就罚酒三杯。”
曲桑站在楼道里，头晕得厉害，正当她两指挟着太阳穴时，看见过道那头的才布的房门缓缓打开，一片光芒明亮了黯淡的楼道，曲桑的心狂跳起来，她知道就要有什么事发生了。
打开的门里，出来的是洛洛。洛洛一转身，就看见痴望着自己的曲桑。洛洛朝她笑着，向她伸出两只手。
曲桑迎过去，她迎着那张笑脸，迎着如清风般明朗的笑脸，走过去，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在他摊开的手心里，他握紧了她。
洛洛的手里握着曲桑的手。男子的手里握着女子的手。两个不相干的世界在这个温暖的夜幕下，渐渐合为一个完美的整体。
洛洛低下头，吻了女子的嘴唇。他们对彼此充满了渴望，当她的耳畔传来他低声的请求时，她闭上甜蜜的眼睛，默许了他。
清风扑满他们的面颊。在他们相视微笑的时候，夏天就那么灿烂、那么热烈地走近了。
(二）
曲桑朝洛洛跑去，洛洛那张女孩儿的美丽笑脸迎着他。在远离黑色帐篷的草地上，曲桑和洛洛并肩坐下来。
“今天没去放羊么？”
“没去。我的阿爸阿妈好象有什么事儿哩！”曲桑说，“怎么你也没去？”
洛洛看着身边的男孩，说：“我家也有事。是大事。有人来给姐姐提亲，拿着酒，茶，捧着最好的白绸哈达。再过两个月，姐姐就要嫁给那个懒汉啦！”
曲桑说：“到明年夏天，我攒够钱，织一顶牦牛毛帐篷，也要到你家提亲的，对了，还要带一匹缎子，那时候可不准你叫我懒汉。”
他坦然地望着洛洛。这是个美丽的夏天，温暖的阳光晕染了少男少女粉色的面庞。
曲桑抬头看天空时，天上布满了明亮的星辰，仿佛上天也在为他们举灯相贺。黑暗的屋子里，曲桑和洛洛相拥而坐，他们一同看着窗外亮如白昼的夜空。
紧靠窗外的是一条喧哗的马路，路边排满了各种小吃，最好的是烤羊肉串和麦仁粥，曲桑是爱吃的，但她不知洛洛是否也同样爱吃。
洛洛点上烟，他喜欢云南烟，曲桑则喜欢美国烟，她知道吸烟的害处，但她依然吸个不停。曲桑喜欢美国烟是在喜欢美国口香糖之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喜欢美国的一切。白宫。枪。嬉皮士。牛仔。印地安人的面孔。振振有词的宣言。蓝带商标。这一切源于最喜欢的美国电影。曲桑有一次从电影院走出时，恍然明白自己刚刚看到了英雄的乐园，看到了精神永远不败的高地。
洛洛看着曲桑吸烟的样子，说：“你吸烟很凶么？”
“有几年了。”她扔掉烟头，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份？”
洛洛看着她，没说什么。
她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喜欢乱说，你不要介意啊！”
洛洛摇摇头，握紧了她的手。
曲桑又说：“其实是无所谓的，我说的是我，很抱歉。你的头发真好，这么黑，你烫过吗？”
洛洛说：“没有，以前是不卷的，现在头发往上梳，怎么就卷起来了。”
曲桑的左臂拥抱着他，右手抚摸他的头发，他的脸。洛洛的侧影在黑暗中轮廓分明，他的眉骨、鼻梁、下巴，都恰到好处，是那种俊美的藏族男子的面庞。
曲桑又点了一根自己带的烟。她听到洛洛说：“爱情就是一见钟情吧！”曲桑说：“应该是的。我想是的。”
他们沉默着，各自吸着烟。窗外的喧哗渐渐淡去。曲桑突然说：
“我醒了。”
“什么？”
“我说我酒醒了。”
洛洛抬起头，看着曲桑的脸。他说：“你经常醉么？”
“不经常。”曲桑说：“我只是心情不好时才会喝醉。不过今天是高兴才醉的。好久没有醉过了。真怪，我老有一点小想法，觉得我们曾经认识似的。”
洛洛说：“是吗？”
“真的！”曲桑俯下头，轻轻地吻了洛洛。她不知道洛洛是怎样想的。在这之前，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对彼此一无所知，曲桑的城市，洛洛的草原，他们毫不相干，一直到这个夜晚，一直到这个夜晚留下温馨的记忆。所有的阴霾，所有的关于途中的苦涩。她承认自己曾是流浪儿，在精神的荒原上徒步独行，她曾遇到过许多百感交集的事情，但却一直未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家园。她曾哀怜过自己，曾在万般无奈中，放弃过自己。
“真抱歉……”曲桑说。洛洛并不明白她有什么可抱歉的，但他是个聪明的男子，他知道自已已经在她的意念之中游走着，她是昨夜那片划过他的天空而悠悠远去的长风。
洛洛说：“再过一会天就亮了。”
“你什么时候走呢？”
“天亮就得动身，想搭早班车。”
“哦，是吗？”曲桑沉默后又说：“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
“不知道，我还想去拉萨。”
曲桑看着他，说：“拉萨是个好地方。我最喜欢坐在帕廓街前那座茶馆的二楼平台上时的那种感觉。还有咖喱米饭。”
“你说的是夏周么？我也爱吃的。”
曲桑笑道：“我不知道拉萨话是怎样称呼这种饭的，安多话是这样叫的么？我第一次听到，你再说一遍。”
洛洛说：“夏周。”曲桑轻声地重复一遍。她知道自己内心里是想让他留下来的，可是她无法确定这种想法，更无法开启嘴唇对他说：你留下罢。这听上去有些荒唐，对相识仅有一天的人来说，这甚至有 些可笑。她怎能知道他的打算呢？
别忘了我。无论怎样，别忘了我……
“我们就这样告别罢。”洛洛说。
“好的，你多珍重！”曲桑笑着，扭转肩头，走出了洛洛的视线。
(三)
草地上，洛洛已经哭成个泪人儿，她不相信曲桑一夜之间就改变了命运，改变他命运的，正是生养哺育了他的父母双亲。
但她仍不甘心，坚持问道：“是真的么？你一定得出家么？”
曲桑低着头，他不能面对他心爱的姑娘，他说：“是真的，阿爸阿妈已经跟寺里讲好，明天我就得出家，师傅是一位很有德行的经师，阿爸好容易才让他答应收我当徒弟。”
“那我怎么办？”洛洛好看的面庞上满是泪水。
曲桑沉沉地说：“你会有个好人家的，生儿育女，过好日子。”
洛洛说：“我能到寺里去看你吗？”
“那不行的，寺里不允许。”曲桑说着，伸手拭去洛洛脸上的泪珠。洛洛捋下左手腕上的一串木质念珠，把它塞到曲桑的手里，说：“给你，拿去罢！”
曲桑知道这串念珠是洛洛家祖传下来的，他握着念珠，那上面尚有洛洛的体温。曲桑说：“你已成我的施主啦……”
女孩儿紧紧拉住他的手，哭着说：“别忘了我，你别忘了我……”
曲桑说：“再见，洛洛，我们来世再相见吧！”
几个月后，曲桑终于坐下来，她要给洛洛写一封信，她发现自己不能再这样无视这次感情了，她要告诉他，自己收拾好一切后，将去找他。曲桑的水笔在白纸上划了几下，她写着他的名字，觉得不如意，撕掉，再重新开始落笔。
洛洛：
不知你是否留在那个你呆了多年的地方，更不知你收到这封信时是否会感到意外。你还好吗？一个人 时，还喝酒么？我已经不再喝酒了，烟也吸得很少。
我们已分别很长时间了，我得以静下来，仔细回想有关你的一切。那天是怎么了？我们怎么了？难道 这只是一种游戏规则吗？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不懂得珍惜光阴，以致轻易错过了最好的时光。
对我来说，那是一段最好的时光。我们曾互相意会，我们互相说，该怎么办。我们在提出问题的同时 ，又一起摇着头，我们毫无办法了，我们只好道别。
我们已道别得太久！当我经过那所我们拥有过的房间时，你就会突然从某个地方出现在我面前，你使 我感到疼痛。我感到疼痛了，那疼痛烧灼着我的灵魂深处，就在那儿，留下了永不退却的痕迹！
我是那么想你。这样对你说出我的思念，心里就好过起来，我终于能这样说出了，虽然在我们之外， 世界依旧。
每到傍晚，每到空虚的黑夜来临，我的心里就要疯狂了，我们将会怎样？我们是不是会垂下双手，放 弃所得？日复一日，我就这样坐着，坐在古旧的木椅上。身穿落伍的衣裳。黯淡的头发不再播放青春的香 味。耳朵上的木环，颈项上的坠子，也早已没有昔日的流光溢彩。
我的布鞋上满是尘埃－－我是那么疲惫。我不堪一切声音和思虑。当那段美好的时光即将成为过去， 我是那么地不甘！我心有不甘，因为你离我远而又远。
我们是否已经完结？
我一直无法忘却那天我去送你，当我说过珍重后，扭转肩头，离开了你，我不知你的目光以怎样的方 式来告别，但我记住了那个时刻，真奇怪，那天正好是我敬重的一位喇嘛的甲子生辰，他的德行和精神曾 使我反省过自己空虚的生活，当我对着他的方向嗑头祝寿后，突然觉得，我的生活将会因为你的到来而改 变。
我们不需要承诺。但这么多天过去，我才明白，感情是应该表白的，不管怎样，在每个日子到来的时 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永不懊悔！
送上一串念珠。这是我在衮本贤巴林请得的。晒佛节的人潮中，我举着这串念珠，紧挨着那张铺满整 座山岗的宏幅巨制的佛陀唐卡，我的心里充满感激，感激命运对我的安排。朝阳下，我请喇嘛为手上的念 珠洒上净水，那净水掠过我的头发，我的脸庞，和我的早已模糊的双眼……是的，我是那样地长跪过，在 未来佛强巴的莲花座前，我曾长跪，并暗暗的祈求过我们的来世。那神秘、变幻莫测的意象正在来临，那 就是来世，我们必须要去的地方。
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或许这一切真的将付诸东流。给我写封回信好吗？如果你愿意，我将在收到回信 的时候到你那里去见你。
曲桑写上自己的名字，写上日期，便放下那支她握了许多年的已很熟悉的水笔。看一遍信笺，然后整整齐齐叠好，用一张白色的信封装起来。这才捋下左手腕上的那串木质念珠，这串念珠在她的腕子上绕着三圈，她一圈一圈地捋下，还照三圈的样子放进信封里。封好。
在信封上填上地址，还有那位她朝思暮想的人的名字，最后再正规地写上自己的地址。好了。她的双手放在信封上，那上面仍然留着念珠保持的温暖的感觉。
曲桑握着这只信封，下了楼，对通讯员再三叮咛道：“这是一封重要的信，一定要注个意。”
“挂个号不就得了！”通讯员说。
曲桑对通讯员的善解人意颇为满意，她点点头，就这样她把一生中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托付给了收发室。
曲桑所在单位的通讯员是个男孩。这天他正好和女朋友有约会，他为了节省时间，就让女朋友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女朋友则抱着单位上的信件袋子。袋子分两层，一层是挂号的重要信件，另一层是一般信件。
后座上的女孩只用一只手抱着袋子，另一只手绕在男孩的腰上。男孩在女友的面前保持着潇洒的风度，他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路过一片水塘时，他立刻不失时机地来了个高难度动作－－只见他斜贴着地面，拐九十度大弯，迅速而准确地飞掠过水塘边。在女友的尖声惊叫中，男孩志得意满，他愉悦地笑起来。
他的女友在惊吓过后也笑起来。对男孩的这手绝活，她的确佩服得一塌糊涂，以致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手中的信件袋子中掉出来的那封沉甸甸的挂号信。他们只管自个儿欢乐地飞车而去。
那封装着木质念珠的白色信件在水面上浮了一会儿，然后便缓缓地沉入了水中。
佳姆萨朵黛
一
每当我回首往事，那些风声鹤唳的梦境，就像时间长河中的漩涡，貌似平静地停留在时间的表面，黑白分明的地平线存在于记忆那边，好人的面孔脱颖而出，这些光点，这些闪烁于梦回时分的刹那，正在哀婉地随流水哗哗而去。
时间过得真快。我掀起一张扑克牌。这是最好的。它不能代表你的命运，却恰似你的命运，你的命运会神秘地、惊人地等同于它的暗示。这是最好的。你虽然不信，但你又不能不信。
正在我信与不信间，一阵清风扑上我的面颊，原来是阿迦，他来看我了，我心里感动着，不明白他很久不来的原因，或许是我自己的忽略，或许是旁的我不知道的什么，不管怎样，我现在看见他来了，他卷着一卷纸出现在我面前，我的一切胡思乱想便随扑面的清风戛然而止。
他今天有些特别，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装，白色暗花的高领衬衫是拉让匠人的精心之作。暗红的氇氆服镶着水獭毛边，用金银线间隔，绿色的腰带系在胯上，衣服从右肩上滑下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模样。
我着迷极了，他的这副模样似乎就是为了让我着迷而来，这与从前的他大不相同，他以前的衣着是什么样的，我一时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不吸烟，不饮酒，不歧视女性，他是自然而然生活着的楷模，他拥有一切健康习惯，爱好书法，这种爱好不含有嗜好的成份，嗜好是一种病态，所有病态的东西都是不适合阿迦的。
阿迦是第三次到我这里来，他每次来都要带一副他自己的书法作品，他把这叫作写字，而不认为是艺术，但我知道他写字时的那种忘我精神是很让人感动的，我的感动不是出于激情，而是出于对那种神采飞扬的藏文的热爱。
我们一时无话可说，阿迦蓦然到来的效果每次都是这样，我们相对无言，但这次有些稍稍不同，我不能一下子抓住他的眼神，往常我可以与他对视而不会产生不妙的想法，可今天我有些茫然失措，不知是因为他崭新的装束，还是别的什么。
我茫然失措的双眼既不能与他对视，只好去看他手中的那一卷纸，他立刻善解人意地把纸铺在我的大案子上，那上面本来放着七零八落的扑克牌，他来这里之前我正在用扑克卜算我的命运。当时我似乎还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线那头的朋友让我记一个号码，我记在台历上，后来看到那页台历上印着一款菜点，名叫软炸鱼条，我真是开心极了， 一想到软字，我就想笑，一想到软炸鱼条四个字，我便没法不哗哗大笑。
漂亮的阿迦把纸铺在案子上，正好铺在我刚刚卜算出晚年命运的扑克牌上，那神秘的王子头戴金冠，身穿胄衣，手里握着柔软的长戟，他说：佳姆萨朵黛，你晚年生活凄凉，你辛辛苦苦养大的三个儿子，都不肯为你养老送终……
“佳姆萨朵黛，快来看呀！”
阿迦唤着我的名字，脸上挂着一层谦虚又兴奋的笑容。他把纸卷展开，我看到一些美妙动人的藏文，横写着，被分成四行，句式整齐，诗一样美妙：
愿我获得能使虚空般
广阔佛土慈悲又清静
众生见熟解脱之神力
增上智悲二利到彼岸
我大声地赞叹起来。不知从何时起，我对阿迦伏首贴耳，言听计从，赞许有加，我相信神秘的力量，我想此时此刻正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促使我张开嘴巴，对阿迦的书法极尽赞誉恭维之能事，这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是阿迦所作，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赞叹起来。
因为我的赞叹，阿迦拥抱了我。我顿时恍然大悟，这爱情终于缓慢地、艰难地来到我身边，我深感不易，我一定要努力珍惜，像所有藏人一样，善待我得到了一切。
就在此时，我听到窗外有人在叫我。
“佳姆萨朵黛，佳姆萨朵黛！”我看一眼阿迦，他也正在看着我，我一时无法决定去留，阿迦大度地说，去看看是谁。我感激着他的宽容，又钦佩他对这来之不易的爱情的态度。
我说，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我等你。他热切的声音让我感动。
我们是相爱的，这点实在不容置疑，但同时我又疑虑重重，我不知道我在耽心什么，我看着满屋堆起来的白纸对他说：你可以写你喜欢写的字，我就来。
阿迦从怀里掏出几根笔，其实那是几根竹棍，两头被削成扁扁的形状，有利于书写藏文时造成粗细相间、强弱有致的美妙效果。
他说：你去罢。
我心里在一百次地说，你等着我，你等着我，我这就来。
仿佛命定那两声呼唤必在此时响起，又仿佛命定我要出去，命定有着漂亮卷发的阿迦此时要伏在案上，写一些莫明其妙的字。我唉声叹气地离开他。
我唉声叹气地出门，心想这只是几分钟的时间，我会很快回到房内，从阿迦的肩后静静地欣赏他写字。
二
一出门，才蓦然发现灼灼的太阳当头而悬。我在黑屋子里呆得太久了，一下子不能适应这么灼眼的阳光。青天白日下，远方的山峦依然在雪衣中肃立，那座山名叫朵日，是座神山，每当我推开朝南的窗子，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景物，就是朵日神山永远不化的雪峰。
唤我的是古古瓦，他站在一辆手扶拖拉机前，正在使劲地朝我招手。我懊丧地看到唤我的是古古瓦，顿时心烦意乱起来，但我已不能返身进屋了，我耽心古古瓦会随我进去而破坏了我和阿迦刚刚建立起来的默契。
我走过去，心想，这是怎么了，阿迦来了，古古瓦也来了。这时古古瓦兴奋地涨红了脸，他说：
“我就知道你在家，又躲在黑房子里干嘛呢？我给你找点事，帮我写几个字。”
他指着车斗里装着的又大又白的大葱。
我说：“我不会写字，别在这大大咧咧的，要惊死我啊？“”
他笑了，他说：“别骗我，我知道你写字还拿过全区一等奖呢！“
我眨巴着眼睛看他，他一脸诚实，我便疑惑起来，拿到全区一等奖的书法的是阿迦的作品，我真的不会写那么漂亮的藏文字，但是到底是谁的记忆出错了呢？
我接过古古瓦递过来的笔，也是阿迦那种削得扁扁的竹棍，他要我在每根葱白上写上“大银元“三个字，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古古瓦气急败坏道：“有什么好笑的？我正在学魔法，只要葱白上写上大银元三个字,我的魔法就会成功！”
我大笑道：“这太荒唐啦！”
我俩正争执不下，息尔却从某个地方一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窈窕的身体上裹着一件时装化了的藏袍，颈项上闪动着五颜六色的金属和玻璃珠子。
息尔从前是我的女友，现在成了古古瓦的女友，这是一目了然的，他们俩的神态间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如果不是像我这么熟悉他俩的话，是很难看出这一点的。
“你们这是干嘛？要结婚呀？”我说。
息尔毫不在意地说：“哪跟哪呀？我练的功法只有女子才可以练，他懂什么，非要凑热闹，哪成呢？”
我笑道：“你的魔法我可见识过，古古瓦快成第二个你了。”
“他要成了我，那我干嘛去？说的！你离开古古瓦，真是上天可怜了你，他这个人，胸无大志，浑身腐臭，也是该我帮助他。”
息尔居高临下地看一眼古古瓦，那双特殊的细长眼睛望着远方朵日神山的雪峰，大有一番摧枯拉朽的气势。
此时古古瓦正对着那一车大葱毫无办法，但是他看着息尔时，那眼神里的流光溢彩可非平时能比，他褐色瞳仁里的息尔神圣而伟大，他正企图与她保持步调一致。
息尔瘦削颀长，披头散发，貌不惊人，可是她居然迷倒了对一切最看重一个美字的画家古古瓦，顺便说一句，古古瓦在认识息尔之前喜欢古典风格，画美人与佳景，后来认识了息尔，认识了息尔也认识了美人不是美人、佳景不是佳景的深刻哲学意韵，这时起，他开始画变形物，画风一改往日的典雅与文气，变得粗放、霸气、狰狞，极富有现代气息，被画坛赞誉为“斜刺里杀出的一匹黑马”。
我不明白古古瓦放着美好前程不顾反而去炼什么魔法，更不明白大银元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它代表大银元还是三个字本身，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要写在葱白上，我不得而知，但我从古古瓦那切齿的样子看，它一定意味着什么。
古古瓦迷上息尔，实在说也不出我所料，我一眼看出古古瓦画风的点点滴滴的改变，那时，我迷着古古瓦的画，迷着创造这些画的那双手，直到我蓦然发现他那“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的眼神后，便明白一切努力都徒劳无益，我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已经一劳永逸地随流水哗哗而去了。
在古古瓦之前，我先迷上了息尔，她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都能立刻引起众人注意的女性，她常常衣冠不整，膝盖上带着两团黯淡的油腻，说话时嘴巴里冒着热气，仿佛刚吃过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她的谈吐与她的外表如出一辙，那些奇谈怪论源源不断地从那张丢掉两颗大牙的嘴巴里滚滚而出，似乎永远也没有干枯的时候。
古古瓦反对我与这种人交朋友，他把她斥之为神经病，而我则暗地里认为他在妒嫉她的才华，男子在妒嫉女子的才华时，往往会把她说得体无完肤。
那时我哀婉地想，古古瓦如此不懂得怜惜女子，他绘画时的灵感从何而来呢？他会怎样虚假地粉饰爱与崇拜？他的激情源自何方？他的将来，会有哪双纤纤玉手的点缀？
当然，这些纯属我杞人忧天，古古瓦同我一样，无法拒绝息尔的魔力，可能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些魔障，不然我们怎么会和非正常的东西一拍即合呢？
对古古瓦来说，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但对我来说，每一次流泪都是头一遭。我相信魔障能够附身，比如古古瓦此时此刻的模样，恰如丢魂落魄的冤大头，不足道哉。
我和息尔问寒问暖，心里却焦急万分，阿迦已经等我好几个小时了。就在这几个小时前，我刚刚明白很多道理，那些流失的岁月早已哗哗而去，留在我心里的，已经变得那么重要、那么珍贵。
息尔说：“你不请我俩进你的小屋吗？”
我说：“改天改天，我一定请你俩吃一顿像样的饭！”
息尔说：“你就会拌糌粑，算了，我看我们三人一起下馆子吧，好久不在一起了。”
我不肯，息尔就要进屋，我心里不安起来，只好随他们离开我的小院，我想我会很快回到阿迦身边的，这会儿他已经写了两副字了吧？
三
阿迦已经等我很久了，我不能这样让他等下去，我匆匆往回赶，途经一所学校的居民楼，忽然想到桑波的父亲调到这所学校当教师后不久便病逝了，他家可能还在这里住吧？
我抬头仰望，四楼的阳台上，一位老人手提洒水壶正在朝花盆里的花朵浇水，我一眼看见那是桑波的父亲，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桑波，天啊，他怎么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戴着黑边眼镜，瘦弱不堪，穿着一件灰色坎肩，佝偻着背，仿佛一只喝醉酒的老鼠，他目不斜视地看着他培育的花朵，那样子大异于昔日的迷人风采，当时我正是被他那种特别的东西吸引的，我迷上了他。
当他拥有那迷人风采的时候，我睡入了一个臆造的美丽梦境之中。醒来后，发现他的风采完全承袭于他的父亲，他父亲从前是个活佛，或者说我宁愿相信他曾经是位活佛，我知道的只是他的确在某个寺里呆过一段时间，后来他还俗了，娶了一位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有了一个叫桑波的儿子。
当我发现桑波的风采实在是一种承袭，一种后天雕琢过的东西，而他父亲的风采却是与生俱来的时候，我对桑波大失所望，而对他父亲突发奇想，我很想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在寺院时，他是否日日面壁，他的父母怎样哺育了这样一位被时光埋没了的天才。
这样说来，还不得不提到桑波的母亲。她是一位较丈夫而言胖得出奇的女人，她对丈夫和儿子常常提高警惕深怕某天清晨醒来便发现失去了他们。
当我作为桑波的女友登堂入室之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深深的恐惧，在我看来，她不能以桑波的幸福为幸福，但却可以以桑波的痛苦为痛苦，她明白自己已经失去儿子了，她是两个男子中唯一的女人。
这种情况在貌似平静的漫长生活中持续了二十年，而今，却被一个名叫佳姆萨朵黛的女孩打破了沉寂，她的放大照片挂满了桑波的小屋，那些墙面上曾被这家人认为清洁地空白了二十年，现在，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佳姆萨朵黛正在肆无忌惮地大笑着的红嘴巴，桑波母亲的心情也便可想而知，好在她还有一个男子，她这种年龄的人惯常把这称作命运。
这些被桑波崇尚为美的照片渐渐挂满了每个房间。当我找借口进入桑波父亲的书房时，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脸极为夸张地挂在墙上，那上面大红大紫的衣裳给这间书房的宁静平添了一种莫明其妙的躁动，那种气氛令我汗颜。
好在主人并不在乎，他瘦弱不堪，双眼深陷，穿一件灰色的坎肩，正在肺炎的痛苦中煎熬，他的黑边眼镜大约是七十年代的产品，又难看又笨拙，但是戴在佝偻着背的桑波父亲的脸上，那神情与风采绝不一般。
我看见他斜倚在沙发的卡垫上的那个样子，眼里就充满了泪水，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他了，或者说我崇拜他，不管怎样，崇拜就是爱，爱就是崇拜，这个世上，还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的品德是值得崇拜和爱的，这并不是那种可以据为已有的东西。
我是无辜的！
对于桑波，对于他父亲和母亲，我都是无辜的，我可能永远只是他们家墙上的风景，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我所崇拜并深深爱过的品德渐渐成为我自身的一部分，被我吸收、容纳，成为后天得来的、但仍然是自然而然的东西。
桑波的母亲是全家唯一一位敏感的女性，在这个家里，她代表着第六感官，代表着唯一的意志，丈夫的宽容与儿子的不在乎，使她一跃而为一家之主，她可以站在阳台上呼风唤雨，也可以站在厨房中手舞足蹈，她是家是的新闻发布人，也是使丈夫与儿子眼花缭乱的第二性世界。
可是，佳姆萨朵黛登场了。
从物理的角度来讲，三角是一种最稳固、最坚定、最持久的形式，它使每个部分都恰到好处，交叉相织，平分秋色，井井有序。这是一种极其不易的形式，它是二十年心血的结晶，这种苦心经营的形式却因为佳姆萨朵黛的登堂入室而简单直接地訇然而塌。她不可竭制的愤怒与恐惧在儿子的欢声笑语中淡化为乌有，但是她却把这种要命的情感深深地埋进了心里，为了那昔日旧梦的重新开始，她在轻描淡写中忍受了屈辱。
我这样来了，我使桑波母亲的臆想灰飞烟灭，也使桑波父亲的书房尘埃落定。
佳姆萨朵黛这样来了，她让这个家庭接受了二十年来的一次地震般的考验。
但是我的青春笑靥终于抵不过桑波母亲的沧桑等待，当桑波的风采日益褪去，而我被另一种超于桑波的、桑波只承袭了一点皮毛的风采吸引时，桑波的母亲终于明智地趁隙而入，为了她能重新顺利地构织旧梦而断然消灭了我的幻想。
这种幻想的到来对我来说是何其艰难。时至今日我都在想，如果那种神圣的精神引导能属于苍白的我的话，那么我对阿迦的需要便不会如此艰难。
这不过是走向成熟的过程而已，这不过是时间，不过是少年变成男子、女孩变成女子的转瞬 即逝的时间。
佳姆萨朵黛这样追逐着时间的脚步，迟缓地得到而又转眼逝去，她咒骂时间而又无法停住轻烟似的脚步，这样，很多时间就过去了，很多天就过去了，很多年就过去了。
四
直到如今，我站在学校的这座居民楼下，抬头看着四层阳台上那个佝偻着背浇花的男子，如果说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我看到的男子应该是桑波的父亲，那位让我热爱的尊长，戴着黑边眼镜，穿着灰色坎肩，瘦弱不堪，被肺炎的痛苦所煎熬，却依然不改儒雅的风范，但是时光是不能够倒流的，因为我看到的是桑波。
我看到桑波，他戴一副黑边眼镜，瘦弱不堪，穿一件灰色坎肩，佝偻而背，仿佛一只喝醉酒的老鼠，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培育的花朵，那样子大异于昔日的迷人风采。
我确信我看到的是桑波，当这种确信从眼睛的确认到心里的确认之后，我伤感起来，我不知道时间何以如此迅疾地掠过他的青春躯体，遗传的力量严格地筛选着必要与不必要的，并且把这些必要的从时间的长河中保留下来, 这种一代一代绵延下来的、经过时间严格筛选过的神秘基因，使桑波承袭了他父亲的衣壳，却没有承袭到他父亲的内核。
我不能再耽搁了，阿迦等着我，他已等了很久很久，时间清脆的声音在我耳畔作响，仿佛那遥远的风声鹤唳的梦境，我在这种梦境里耽搁得太久了。
我重新埋头疾行，这时，我想到时间绝不是那种啼哒就算一秒的东西，而是滚滚而去的长河，当你停下脚步，它也出现一种貌似停留的漩涡，当你伸出手，企图抓紧它时，它已经就地打个滚儿，从容地从你的手指缝里一滑而逝，你能触摸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
我认识阿迦实在是一件平常的事，在万头躜动的人流中，我们被很多外在与内在的力量挤到了一起，我们肩并肩，垂下的手也时不时地碰触到一起，但我们心里绝没有触电的感觉，我们只是盲目地随人流而去。
这是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就这样走吧！
我们说着话，心情平静，没有任何目的, 就好象我们老早就认识，不是兄妹，不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
我们的生命线并没有就此而交叉到一起，我们仍然平静地各走各的。后来才明白，我们的相识似乎是与生俱有的，必在那一天，必在那一刻，那种静悄悄滋生的情感是晕染而来的，并非是生硬死板的两条线的交叉。
一见钟情会使一个女子美丽起来，而晕染的结果是使一个女子日益美好，那种心灵的变化是巨大强烈而又悄无声息的，它使我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
晕染的过程是漫长的，我未能一下子就确认这种情感的归属，朋友之谊，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爱，这无需思考，也无需确认，它只是那么独立地貌似简单地存在着。
认识阿迦后，我仍然常常被一些花哨的东西所吸引，那些像塑料花一样美丽、妖娆、色彩缤 纷的东西，一旦靠近，那种虚假的本质便原形毕现，它欠缺什么？我忽视了什么？流失的流失使我对此很快厌倦了，回转肩头，发现阿迦早已等候良久。
他总是这样，当我被别的东西吸引，他总是识时务地隐去，或许应该说当时我头晕目眩，对他的存在习以为常，茫无所视，但当我安安静静地坐回自己的小角落，自怜地舔着受伤的伤口，决心痛改前非的时候，阿迦便会立即出现在眼前，他目不斜视，眼里充满悲天悯人的神情，活像我的救世主。
这时，我紫色的台灯亮了，房间里顿时弥漫出足以促膝谈心的气氛，窗外是冷冷的冬天，冷冷的面孔，冷冷的树。
窗外的树是最聪明的植物，气候宜人时，它浓妆淡抹，风姿绰约，一到秋冬，它便铅华尽逝，瘦骨嶙峋，它在保存什么？它在积蓄什么？它为了什么值得抛弃华彩的姿颜？它何以如此坦然地接受了冬天？
我为什么不能抛弃那些不必要的没有意义的东西呢？在紫色台灯下，阿迦的面孔英俊善良，他的浓黑的卷发上漂浮着淡淡的紫色光晕，仿佛有麝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的朋友办了一次书法展，我陪你去看看怎么样？”
阿迦说，他知道我喜欢常和他在一起切蹉藏文书法的那些朋友，也知道我喜欢那种美妙绝伦的字。
可是我却答道：“我的头发乱篷篷的，我要擦印度香油！”
阿迦惊愕地看着我，而我则神态自若地开始寻找那瓶印度香油，瓶子是扁的，装了五十克擦头发的香油，那瓶子上面的广告画是一位印度少女，她额际有一颗迷人的红痣，姿态艳丽，秀发如云。
我似乎坚信擦了印度香油我的头发就会变成那种如云的模样，充满魅力，但镜中的我依然如故。
阿迦耐心地问了第二遍，我才说：“我对藏文书法没兴趣！”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夜深了，我看着墙上的一副阿迦写的字，那上面的藏文元音和下缀的写法曾让我着迷得发狂，我虽不能写出那种飘逸的神采飞扬的文字，但这种文字是我心里最热爱的。
我把印度香油扔到了窗外，那里正象我的心绪一样，漆黑一片。
五
有一次古古瓦邀我去“富豪大酒店“跳舞。这座酒店临街而立，最初装修门面时，我和古古瓦正好路过那里，看到大门上方已竖着三个金黄大字，工人们正准备竖起第四个字，先是草体的三点水上去了，看上去像单立人，我和古古瓦猜那将要上去的字是个“便“字，和前面三个字连起来念就是“富豪大便”。
我们在一曲疯狂的迪斯科舞曲后歇在座位上，忽然觉得邻座起了一阵躁动，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瘦削颀长的女子在大声地呼叫：
“我是巫婆！”
众人大哗。
在这种喧哗中，很多人相携拥了过去，我和古古瓦也是其中之一，我们最喜欢特别的奇遇，古古瓦看门道，我看热闹。只见那女子装束奇特，披散长发，颇具巫婆风姿，她对围上来的人群毫不介意，她肆无忌惮地继续呼叫：
“我是巫婆！”
大家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她叫道：“我就是巫婆！你们不要笑，我有预知灾难的本领，我预知今天有地震！你们快跑啊！”
我萎糜的精神为之一振，在这花天酒地、腐朽堕落、污臭浑浊的环境中，我需要的正是这种肆无忌惮，“我是巫婆！“嘿，这句话多棒！这个世上还会有哪个女孩子会这样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
我冲进人群，把手伸给她，我作了自我介绍，我看见她笑了起来，口中少了两颗年轻的大牙。当我转身欲将古古瓦介绍给她时，才发现古古瓦紧捂着羞红的双颊，拂袖而去，他为他的女友在公众场合的行为感到羞愧。
但我的手在众人的讪笑声中终于和她握在一起，我欣赏她，毫无疑问，与此同时，古古瓦的逃跑使我百感交集。
众人看她是傻子，可我觉得她看众人才是真正的傻子。
她说她叫息尔。名叫息尔的女孩说：“只有你明白我的苦心，我给这些愚昧的人们指出通天大道，可他们却嘲笑我！”
我宽厚地说：“饶恕这些罪人罢！”
众人仿佛在看一场猴戏，那嘻笑颜开的样子要比跳舞时故意绷着的脸可爱得多。
就在这时，舞厅顶篷上垂吊下来的塑料兰草却轻轻晃动起来，这种装饰品是没有理由在此时晃动的，某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他抬头看兰草，众人皆随之抬头看兰草，那些兰草在迷乱的舞曲中轻轻地晃动头着。
忽然有人恍然大悟，他大喝一声：
“地震！”
随即，舞厅里的两个出口挤满了逃命的俊男俏女，他们口中发出的奇异呼叫比刚才巫婆的声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就这样认识了息尔。
古古瓦是正人君子，他把女子的第六感觉斥之为神经病，息尔的装神弄鬼更是让他怒不可竭，他声调怪异地当着息尔的面对我说：
“藏人？你说她跟我们一样是藏人？这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信！”
而息尔最得意的便在于此，她笑起来，露出门牙两侧的黑洞，她同古古瓦一样不肯直接和对方讲话，因此他们俩不论谁说话，都要由我作一次折射，我是这种场合里不可缺少的。
息尔对古古瓦的冷言冷语毫不在乎，她朝向我，开始说实际上要古古瓦听的话：“嘿，我就是藏人，没治！”
她看也不看古古瓦，仿佛他只是个吧台上的花瓶，跟我们丝毫无关。
息尔说着就打开了一盒硬装的绿色圣罗兰香烟，点上，我贪婪地呼吸着那特有的薄荷香味，古古瓦看出不妙，他立刻警告我：
“你可不能那样！”
可是我的手早已不听使唤，一下子便从那只盒子里抽出一支来点上，顿时云里雾里，陶陶然不知所以。
古古瓦对我大失所望，他眼睁睁看到了一个淑女的堕落。我和息尔则忘形地把烟雾喷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痛心疾首的面孔。
古古瓦痛心疾首地说：“我们藏人哪有这样的女孩？”
这无疑是对他的一次打击。是我帮助他竖立了一种崭新的冷静地看待社会的世界观，把他从单纯热情、茫然无知的现状中解救出来，他从此 默认了我对香烟的僻好，把对那种莫明其妙得来的所谓淑女的概念丢到云霄天外去，但他对息尔的所作所为仍然是深恶痛绝。
息尔是挑战者一号，她明明知道古古瓦不喜欢疯言癫话，却故意在古古瓦面前说个不休。
“哎呀，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佳姆萨朵黛在一座铁栅栏里，另外还有很多女孩，每过几分钟就有一个女孩被带走，你知道那是咋？去处刑！我和佳姆萨朵黛就发明了一种心脏起搏器，悄悄装在裤兜里，只要枪声一响，心脏起搏器就开始工作，我又活了！我是永远也打不死的，嘿，没治！”
古古瓦自言自语地说：
“那是，巫婆嘛！”
息尔可不管他，她拿出一堆红红绿绿的毛线，我问：“这是啥？”
她说：“我想织个兜，到时心脏起搏器不用的时候就搁这里头。”
古古瓦早已在这种强大的攻势下失去了斗志，他有气无力地支愣着耳朵。通常听到息尔说话时的那种咬牙切齿的狠劲已消失怠尽，他只是有气无力地说：“好！好！”
息尔开心极了，她对我说：“要不是这几天忙着织这个兜，我的魔法早炼成了！”
前面我说过，古古瓦是从不屑于和息尔正面交谈的，这时，他竟鬼使神差地直接问道：“什么魔法？”
息尔庄重肃穆，缓缓说道：“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古古瓦翻着白眼，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对天咆哮的力量，不过，他总算不需要我而可以和息尔直接说话了，但这也使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自此以后，古古瓦在我面前说到息尔时不再怒吼“她是个疯子“，而是若有所思地很折衷地说：“我觉得息尔这个人有点怪！”
六
埋头疾行，心里想着阿迦，我不知道他等了我多久，但我相信他在等，我耽搁得太久了，那些风声鹤唳的梦境正紧紧抓住我的思绪，我早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哪个离我更远。
这生命的长河里，我溯源而上，流水拍打着我敏感脆弱的肌肤，那哗哗的声音仿佛在说，快到了，快到了。
阿迦在那所房子里等我，他的周围是散乱的扑克牌和白纸，他的手里是削得扁扁的竹棍，他已经写了很多副字了，那上面满是时间流淌而去的印痕。
我心里想着阿迦，想到那一天，我凝神对着扑克牌发呆时，他出现了，在紫色台灯下，阿迦的面孔英俊而善良，他的黑色卷发上漂浮着淡淡的紫色光晕，仿佛有麝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这时我已懂得矜持了，我矜持地说：“请你陪我去看书法怎么样？”
他遗憾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嗨，真可惜，书法展刚刚结束，不过……”
“算了算了。”
我的矜持立刻烟消云散，我开始满地乱找打火机，气喘吁吁地把烟点上。
我说过阿迦是我的救世主，绝对没错，这时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说话，不过，你既然不愿意说话，但是你可以写啊！”
我豁然开朗，即时起，我开始炮制一篇自以为能够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三天后，我按阿迦的介绍去一家杂志社找编辑。
编辑是桑波。他当时正襟危坐于一摞稿件前，眉宇间流露出那种只有编辑才有的自信，他看着稿子上我的名字，说：“是藏人？”
我答是，非常恭敬地欠欠身，他示意我坐好，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是藏人，怎么有这么多藏人写这些无聊的东西？”
他说着，戴上一副黑边眼镜，开始审读第一段，没过几秒钟，桑波编辑便蹦起来暴跳如雷：“这是什么意思？额头上掉下一个主意砸疼了脚背，这是什么意思？”
我顿时面如土色，这可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句子呀！文章全篇再没有比这句话更精彩的句子了， 如果这位编辑连这都不欣赏的话，那我便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我自认曲高和寡，对他的暴跳如雷也冷静地表示可以理解，正当我起身准备携走那篇将在下个世纪流传的名篇时，桑波编辑摘下眼镜，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神情：
“啊？你好好一个女孩，干嘛要写作？你穿得漂漂亮亮地去跳舞唱歌都可以，干啥不行，非要写作？你这主意是不是也是从额头上掉下来的？啊？”
我哑口无言，面对这样一位不惜打击别人的高尚理想的人，我只有待之以寒冬般的冰冷。
但我和我的编辑却莫明其妙地坐在一起共进了一顿晚餐，这绝不是作者和编辑的晚餐，而是女子与男子的晚餐，区别在于，前者需要作者付帐，而后者需要男子付帐。
和古古瓦与阿迦一样，桑波也属于瘦削挺拔的人，我喜爱这样的身材，真是奇怪，我的双眼掠过茫茫人海，每次留在我瞳仁里的影子都瘦削而挺拔。
桑波在我眼里由凶恶变成温柔，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他瘦。
瘦人有很多共同之处。神经质。忧郁孤傲。愤世嫉俗。待同志以春天般的温暖，待敌人以寒冬般的冷酷。好色。喜新厌旧。等等。
从汉字的结构上看，瘦字从病旁，可见中国古人也将瘦看成一种病，若按正确的审美观来看，瘦应该是一种病态，但古往今来，除了大唐盛世外，任何一个朝代欣赏的不都是瘦弱二字吗？
我被这种文化所倾倒，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欣赏这些病态的东西，欣赏忧郁，欣赏厌倦生命，本要欢乐叫好却改成掩面哭泣，欣赏貌似深沉却腹中空空，相信乌有，盲目乐观或悲观厌世，欣赏一切与健康原则背道而驰的东西。
我竟认为病态是一种美，我被这种病态包围了。我们被这种病态包围了。我们竟天真地被这些病态包围了。我们已经病入膏肓了……
瘦人桑波说：“佳姆萨朵黛，这个名字有意思。“我谦虚道：“没意思没意思！“据说当初人类中的男子是披着羊皮的狼而现在的男子是披着狼皮的羊，我捣不清楚其中的道理，总之，餐桌对面的桑波有一点特殊的魅力，这种特殊让我这个文学爱好者感觉到天凉好个秋的意韵，不知愁滋味的女子早已食不下咽。
我想这一定是灯光的缘故，餐厅里的灯光朦胧迷人，光滑如缎。我对灯光过敏，只要是白炽灯，我便能对一切应付自如，但是要换上壁灯或台灯，我便如中了毒气般不能自持。
不能自持的绝不止我一人，对面的桑波竟喃喃说道：
“你那篇东西感觉还是不错的……”
如果说这之前我还坚信那篇文章能够流芳百世的话，现在听到这句话后我却奇怪地冷静下来。我想，额上掉下来一个念头砸疼了脚背，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阿迦把桑波介绍给我，我在那顿晚餐之后很快忘记了这一点，我常常奔赴桑波的晚餐邀请，乐此不疲而义无反顾，阿迦的书法作品挂在我的大书案之上，那飘逸的神采飞扬的元音和下缀上面落满了尘埃。
有一天，桑波兴奋地告诉我，他的长篇小说已经完稿，马上要交给出版社，我为他高兴，但我不知他的小说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我几乎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并未见到他著一字半句，他神秘地说：
“晚上啊，夜深人静，正是写作的大好时光，也是灵感乱冒的时候。”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写不出满意的文章，原来是我白天写作的缘故，从今以后我一定要改在晚上灵感乱冒的时候写作。
我急问他的小说篇名是什么，他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篇名叫“佳姆萨朵黛”，我翻开第一页，只见题记上写着：“佳姆萨朵黛是个谜。佳姆萨朵黛和桑波又是一个谜。”
我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看到我如痴如醉的样子后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决定带我去见他的父母，我们在一种戏剧性的高潮中奔向他家，浪漫的情感在胸中汹涌，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
当我被瘦人桑波介绍给他的胖妈妈和瘦爸爸时，我一眼看到桑波的风采承袭于他的父亲，但桑波只承袭了那种风采的皮毛而不是内核。
我也一眼看到了桑波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藏着无名的忧虑和深深的恐惧。
得，这下又完了。
七
我认识古古瓦时他是个画家，他崇尚古典美，迷恋蓝天白云，雪山草地，喜欢藏人华丽富贵的衣饰，总是把草原女人的古铜色皮肤画得白洁细腻，光可鉴人，手里没有家什，怀里没有婴儿，乌发垂肩，指甲纤长，双眼含情，腰姿绰约，整个一位贵妇。
我欣赏得一塌糊涂，每次见古古瓦时，总是特别留意他的那双手，我一直觉得画家的手是最与众不同的产物。
说实在的，古古瓦的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破损，指甲的根部布满了倒刺，指纹横七竖八，很难看出是斗还是簸箕，这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总是以手相的模样来猜测此人的命运的，古古瓦的手相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是画家的手，但我因为先知道古古瓦是画家，所以也就确信了古古瓦的手是画家的手。
古古瓦的手相把我从某种偏见中解救出来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画家也是可以长一双匠人的手的。
但是这双手渐渐把草原女人画成了草原女人，我是说，不再是那位搔首弄姿的贵妇了，背景开阔起来，黛色的山峦上是煨桑的人群，风马旗扶摇而来，雪片一样布满天空，那是一种誓言，神秘坚定如那妇人深色的双眸。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古古瓦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我惊讶极了，我被那画上的女人所感动，我知道她紧闭的双唇中含着什么样的语言，也知道她黛色的眼睛在为谁沉默。
可是我仍然惊讶极了，这不是古古瓦的那双手能够表达的，我把疑惑忧虑的目光一对准他，便立刻明白一切早已不言而喻。
一直到今天，我们三人重新来到“富豪大酒店“，心情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照样把“富豪大酒店“亲昵地称作“富豪大便”，稍稍有些不同的不过是上次古古瓦的座位离我近些，而这次离息尔近些，仅此而已。
谁能想那么多呢？我们照样很开心，酒店的双开门上大笔书着吃、吃、吃，喝、喝、喝，书写者那副狂草时如醉如痴的神情如在眼前，恰似眼前这些众多食客的心态，我们亦不例外，还有息尔的故事可以佐餐。
在一圈五光十色的玻璃金属的项链的辉映下，息尔的脸庞渐渐丰润起来，她看上去感觉好极了，表情恬淡，不再有那种高呼“我是巫婆”时的如临大敌的风采，但我相信她的神秘莫测仍然不减当年。
这时服务员小姐风摆杨柳而来，她告诉我们本店的拿手菜是红烧狗肉，她极力推荐这道佳肴，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藏人是不吃狗肉的，再说了，今年是汉历的狗年，狗年能吃狗肉吗？当然不能，我们三人在藏人的吃文化与汉人的吃文化的双重压力下，恨恨作罢。
好在小姐很理解我们，她又说，那么点鱼虾吧，很新鲜的。
我忙说，好，就吃鱼虾。我知道古古瓦最爱吃的便是此物。
我话音未落，蓦地见古古瓦摇头摇得飞快，他说：“我不吃鱼虾，我对着朵日神山起过誓，我今后不再吃鱼虾了。”
我大惑不解，什么什么？古古瓦能戒掉最喜欢吃的东西？鬼才相信。
息尔说，没事，点了我俩吃，他吃点别的。
我说，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古古瓦说：没怎么，我正炼功哪，你可别毁了我。
息尔不紧不慢地说，说到功法，佳姆萨朵黛，你不能不信，我们年轻一代的藏人正在努力恢复远古的记忆，这是个艰难的过程，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环境使我们的大脑和心灵日益退化萎缩，我们必须找回我们从前拥有的功力，并使这种功力达到眼睛，使眼睛能够明察一切。
她说着话，那双眼睛深沉起来，足以令我这个凡人看到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这时我却莫明其妙地咳嗽起来，古古瓦敌视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企图毁了他功法的大虾。
可是我咳得太厉害了，我说，可能是虾须进到我的气管里了，这份难受，嘿，看来我也得戒鱼虾啦。
古古瓦大舒一口气，然后埋头吃他的羊肠面。
息尔忽然说，这就对了，看来你能感觉到一点特殊的东西了，我也有过这种感觉，当初我的师傅给我讲到一个故事时，我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咳嗽倏忽停止，我用餐巾纸抹着我用过奇士美唇膏的嘴巴，暗自奇怪着这种咳嗽的到来与离去。
年钦老太太从印度探亲归来后，就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的脖子上长了一个肿块，大不能盈握，这个肿块使她气喘如牛，活动艰难，痛不欲生，她那些孝顺的孩子们多方求医都无济于事，她在几乎是绝望的情况下，慕名找到了我的师傅。
我的师傅没有别的本事，但是她会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是与动物和植物相通的，只要她开口说话，动物和植物都能听懂，她只有一个信念，认为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
年钦守在我师傅经常路过的一条小路边，小路的两侧是高高的白杨，那天阳光灿烂，年钦老太太觉得她的病有救了。
我的师傅终于走过来，她知道那里有人在等她，当她看见年钦老太太年迈的身影时，她说，您病得不轻啊。
师傅说她努力学习功法就是为了把人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这时她不顾疲劳，便对着年钦老太太推拿起来，不久，就见一条青蛇嗖一声从老太太的脖子里窜出，一下子就窜到附近的一颗杨树上。
我的师傅仰面向树，开始用她那种特殊的语言和青蛇对话。师傅说：你怎么会钻到老太太的脖子里？青蛇说：她路过一条小河时，踩了我的尾巴，可是她毫无悔意，我便想报复一下。师傅说：她肯定是无意的，放过她吧。青蛇说：既然是你求情，我自然尊命。
青蛇言罢便转身离去，年钦老太太千恩万谢，脖子复原，也将永不再发，因为她知道为人一生要行善守本，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息息相通的。
息尔讲着故事，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酒店里的灯光暗下来。
我不知为何使劲点着头，咳嗽这东西又从某个神秘的地方窜了出来，开始折磨我的喉咙和别人的耳膜，我面红耳赤，咳得不亦乐乎……
我想起那天看过古古瓦的画之后，我独自回到我的小屋，紫色台灯亮了，我翻着伴过度过寂寞时光的扑克牌，掀开一张，那神秘的王子头戴金冠，身穿胄衣，手里握着柔软的长戟，向上翘起的小胡子抖了几抖，他说：佳姆萨朵黛，你和你的朋友一样，将从歧途走向歧途……
八
我这样走着，心里在想，那些看似朴拙的语言，可是理解起来却那么艰难，有时候或许语言本身是多余的，就像我和阿迦，我们坐在黑暗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一直那么坐着，从不蓦然打断对方的臆想，很多时候，我们都陶醉于其中，有时微笑，有时泪湿，是的，我们都同属于一种人，腼腆，木讷，不善表白。
我继续埋头前行，时间过得真快呀，此时的阿迦在做什么？他可知道我这样奔向他，是因为我蓦然明白我们互相等待得已经太久，蓦然明白我们彼此所耗费的心血，如果不是这漫漫时光的淘洗，我们还要等候和耗费多久？
时间过得真快呀，当我远远地看到我的紫色窗帘时，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下来，我马上就要见到阿迦了。
推开门，麝香的气息熟悉地扑鼻而来，我看见阿迦伏在大书案上，背影是那么疲惫。他的藏装依然保持着一种尊严，暗红的氆氇服镶着水獭毛边，用金银线隔开，绿色的绸带系在胯上，衣服已经从右肩上滑下来了，那件拉让匠人精心制作的白色暗花的高领衬上，早已是汗渍斑斑……
满地的落纸上都是他的书法作品，那些矿石磨成的粉末，在阿迦的笔下似行云若流水，嶙峋寂寞，如泣如诉。那上面飘逸的、神采飞扬的藏文元音与下缀中满是时间流淌而去的印痕。
阿迦缓缓地转过身，眉宇间是深深的沧桑。
屋里一片狼籍，仿佛阿迦在这里呆了一百年，我紧靠在窗帘边。这样紫色的、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如今在我掌中竟已成尘埃，我说不清为什么，一转身打开了朝南的窗户。
远方的朵日神山豁然映入我们的眼帘，那终年不化的雪峰送来凉爽的气息，我一下子就从昏昏噩噩中清醒过来，那沁人心脾的凉风，缓缓地、缓缓地进入我沉睡百年的小屋。
麝 香
(一）
吉美是靠写作维持生计的。她已经坚持了八年。虽然这八年间没有写出什么自己满意的作品，但比多年前画画时轻松多了，因为画画曾是她自以为要付出一生劳动的行当，可是现在她却开始了写作生涯，区别仅在于没有象画画一样一厢情愿地认为会坚持一生，她还没有准备好。总是这样的，准备好的东西不能得到，而未做准备的事情总会很快发生，难道不是吗，她已经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下走完了八年的生命流程。
《返回》。点着纸烟吸了一口的吉美朝自己的书桌上望了一眼，这个名字是前两天写上去的。这本稿纸是她最喜欢的硬格纸，夜晚时总会泛着淡蓝的萤光，让刚刚离开它的人忍不住重新回到它面前，提起钢笔，再次开始。
写下这样的名字，就知道自己该讲什么样的故事了。那天傍晚，从街上散步回来，天渐渐黑下来，吉美想想已有四个月没有讲新故事了，她叹息着，抬起头，看见东天上一弯月亮明晃晃的，一侧有一闪耀的星座，她知道那是什么星座，可是她对星座没有兴趣，那颗星辰忽然就在她的凝视中坠落了，一个声音对她说：它已经返回。
它已经返回。吉美回到书桌前，把这句话写在一本新的稿纸上。这是一间背阴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屋，是吉美十年前初到这座城市时租赁的。吉美是个喜欢情调的女孩，她在四壁上挂满自己的作品，有手绘的丝巾，想寄而未寄出的贺年卡，自画像等等，除了这些自制的东西外，还有一幅特殊的挂画，从书店里买来的，是仿唐卡轮回图的印刷品，吉美最喜欢的莫过于它，她把它挂在书桌的正上方。吉美的纸烟在手指间燃尽。这些烟尘的雾埃已经弥漫，这些雾埃已经如此弥漫了十年。吉美就在这间一张床、一张小桌、一条躺椅的小屋中这样度过最美丽的青春时光。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吉美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她是清楚的，她这样打发时间，只是为了某一天迎接她等待着的甘多。
吉美自认为她的写作纯粹是为了爱情。她认识甘多并和他分离时，只有二十岁。这之前，她还在一座小镇上生活，那时她喜欢画画，她一直认为画画是她的本心所致，因为她的祖上是靠画画度日的，她的绘画天赋完全是几辈人的积累，所以吉美不忍心放弃它，尽管她画得很糟，可是她有决心不使天赋白白浪费。可是吉美自从认识诗人甘多后，甘多给她的影响是致命的，她为此放弃了心爱的画笔，背井离乡，来到这座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城市，只因为甘多说过这是他喜欢的地方。
她提前到来。她想他会来的，在她等待时，在她准备好一切后，他会到来的。
吉美离开甘多后，两人的联系便中断了。吉美把思念暗暗写下来，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事，甘多或许永远也不会了解，但这种思念并不能中止生活，她还得活下去，这是唯一能够坚持的理由。她已经囊空如洗，并且无法在社会上有一个相应的职业，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她无处告贷。那些思念的文字，便渐渐走上报头刊角，成为她粗茶淡饭的来源。
吉美的生肖是属水马的。她自认为水马属于天上，天上的水马为何要在人间吃苦，这是她不能自圆其说的。
吉美每天傍晚回来后要在书桌前坐一会儿，然后读一遍昨天写过的文字，然后才能继续写下去。吉美看到自己写上去的第一行字：它已经返回。这句话没有昨天那么使她满意了，她毫不犹豫地扯下这一页。吉美是个清洁的女子，她不喜欢在稿纸上抹来抹去。吉美在扯下第一页后，重新落笔，那字迹清丽而端庄：《返回》。
（二）
我叫夏玛，出生在群山之中的伊扎。我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我回忆起我在崖畔之下，远远地望着一座名叫桑的雪山，它是我的神山，神山的主人成为我孤独时的伴侣，他给我食物，给我水，还给了我与神交往的灵性。
说到这里，我的右眼睑剧烈地跳动起来，它抽搐、扭动，它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一个人正在走上离开我的道路，那人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
不管怎么说，我没能和桑终成眷属，而是在一个睛朗无云的雪后的日子里，被众人接到一座寺庙里，那是一座掩映在青翠山谷之中的尼姑庙，我在一夜之间，成为百名尼姑中的一员。
我知道我并没有什么本领让众人如此看重于我，但人们一说到我的前生时，我此时的经师就会立刻垂下双手，接着会垂下双膝，她年迈的脊背在我面前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关于我的前生，我恍惚记得，但是在这样一个问号面前，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很抱歉，我的心里说很抱歉的时候，我的经师看出了我的疑虑，她安慰我说，没关系，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能与神交往，所以你将来会取出伏藏。
一听到伏藏二字，我的脑子里便轰地一声，我发觉我的右手的第六根手指在隐隐作痛。
那是桑，我将走进他的胸膛，在他痛苦地张开双臂时，我将取走他的心脏。
（三）
吉美认识甘多是在一次小镇诗人的聚会上。这座镇子虽然小，但却有几位诗人，这是不容外乡人忽视的，这些人常常聚到一起朗诵自己的诗作，直到其中的一位咏唱过青海湖呵青海湖的诗人用煤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这种聚会便停止了，这是后话。从那次聚会后吉美常常奇怪在这座不足万人的小镇上两人怎么会这么久才相识。甘多当时拿着一包红梅香烟，正在给大家分发。甘多是个高个子，他的手一下子就吸引了吉美。那双手的确与众不同，虽然吉美不能准确地表达出它们的特别，但这并不妨碍她被吸引。
或许吉美也同样被甘多吸引着，只是吉美自己还没有意识到。那次聚会后，他俩开始约会了。
那时，他骑着单车，带着她到处兜风。街上是零乱的小摊小贩，但是警察叔叔偏偏抓住他俩，问为什么骑车还要带人。这时甘多突然改变了春风得意的脸色，说他的后座上带着的这个人正患着脚痛，他要把她送到医院去。得快。他说。脸上很沉痛。于是，吉美也很快对应战术，看上去她痛得厉害，连话也说不出了。
警察却不吃这一套。哼哼。警察说，给我下来走！吉美吓得一下子就跳下来，连蹦带跳地跑远。她不知道甘多是怎么脱身的，她在远处等他，他笑嘻嘻地推车过来，差点笑掉大牙。你真没经验！他笑着说，简直都要背过气去了。
甘多后来去过一趟拉萨。他买了很多礼物，吉美是第一个挑拣的，打开一只信封袋子，里面有镯子、戒指、项链和别的饰物。吉美拨开上面的一层，一下子就看到了一只鸡心坠子。金砂石的质地，金色的环扣，在阳光下闪着神秘多变的色彩。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要它，而且她知道甘多是个慷慨的人，如果她要，他会给予的，果然他毫不推托就把这只漂亮贵重的金砂石鸡心送给了她。
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饰物呀。吉美从此经常戴着它，出入各种各样的聚会。后来，她还给她每一张作品上的女子都带上这样的鸡心，甚至正规的油画作品也是如此。有时鸡心被描绘得过于细致，吉美的指导教师就会用一把尖利的刮刀，三下两下就把它刮得一干二净，就好象吉美从未给画中人戴过似的。可是吉美是戴过的，她看着鸡心被刮去，心痛得非常厉害。开始她总是忍住的，默默地承受着失去鸡心的痛苦，她把刮刀洗干净，希望下回再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可是教师是不知道她的思想的，教师只看到一只又一只离谱的鸡心戴在每个人的脖子上，他受不了，一下子，他又刮掉。吉美相信自己是最后一次忍了，当教师把刮刀一扔，那薄薄的铁片在一声脆响之后，教室里归于沉寂。吉美却站起来，竟鬼使神差地拿起画笔，当着那个瘦猴教师的面儿，噌噌噌又画了一只鸡心，比刚刮掉那只更漂亮、更触目惊心，仿佛画中人成了陪衬，而鸡心才是她真正想表现的主题。
这使得教师大光其火，他说：得！既然你这么着，那就没得说啦！
吉美知道大势已去，漠然道：你也知道教别人画画，你画的哪？怎么不让人看？说什么美术馆收藏，是没有吧？
教师的脸是彤红的。他不置可否，把吉美的画架一推，那幅佩戴着金砂石鸡心项链的女子画像，无声地落入各种各样油彩组成的尘埃之中。教师推倒画架的同时，把一个姑娘的爱画之心也推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继续留在这个喜欢的地方了。那时是秋天。
那时是秋天，小镇的绿色还没有消褪。她约了甘多，来到小镇东侧的一面山坡上。这里是小镇过去的遗址，几百年前是个繁华地方，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现在到处种着白杨，白杨柔软而清晰的叶片正在阳光下闪烁着银白的光芒。
是正午。是正午的阳光。吉美没有戴帽子。甘多也是不喜欢戴帽子的。他俩躺在山坡下，躺在干烈的高原的阳光下。
山坡对面，有一处处恬静的农庄。吉美和甘多并肩而坐。后来，甘多开始唱歌，他唱的是民歌。他有一副好嗓子。他的歌声飘开去，幽幽的，像一个男子的哭泣，直唱到吉美的心里，吉美便把头埋进他的肩膀窝里，她的长发扑满甘多的胸膛。
他们终是要告别的。他们就这样告别了。
吉美就在这个秋天离开了小镇。
（四）
在一所静房里独自修行时，常常有一个年轻女子陪伴着我，我不知她是怎样走进我关闭森严的静房的。她同我一样年轻，有着凡夫子无法比拟的美貌。我把她称作灵人。
灵人并不像我一样剃去发辫，她黑亮的长发披满了双肩，一直到静静地鲜花般开放的胸脯上。她赤脚，走起路来没有声响，就像修行着的女子，低着双眼，两只手平叠在一起，她悄悄地说着什么，有时候会伏上我的耳畔，轻声低诉，尽管我们身旁没有其他人，她仍会这样。
为了灵人，我自愿在静房呆了八年之久。这期间，我无数次地咬断指甲，同蜘蛛做着游戏，尝过新鲜的苔藓，还误食了双胞胎的蚂蚁蛋。我曾自怨自艾，更多的时间里，我闭着眼睛，等待灵人的出现。
她总是在我闭起眼睛的时候出现。房子里黑暗无光，但我一闭上眼睛，光明的世界就会随同灵人的出现而到来，灵人带着处子般明艳的笑容，穿着神秘的紫色，她的体态模糊不清，但那种凉滋滋的感觉是永远也不会忘怀的。
每天清晨我去泉边取水，当我朝下探着脸时，灵人的微笑就会出现在我看到的地方。我行走，她亦行走。我不能在春天走出静房，但她却可以在春天的土地上踩死无数有生命的动物和植物。
哎，你这薄命的小耳朵，越来越薄啦……
我这样惊呼着，把脸庞转向东面的山巅，啊，太阳出来了。太阳是红色。太阳是橙色。太阳是黄色。太阳是绿色。太阳是青色。太阳是紫色。我的脸庞在冷冷的清晨里仍不能温暖，原来，你相信吗？太阳根本毫无颜色可言。
总是这样的。
我的头发快锈烂啦……我双腿下的草垫子已经变成尘埃……已有很长时间了……灵人没有出现，相思之苦折磨着我。
（五）
离开小镇的吉美离开了最喜欢的画笔，她初到城市时的打算是学习音乐。她觉得女孩子就应该画画或者搞音乐，再说她还懂得一点三弦琴的知识。可是学习音乐并不是容易的事，直到后来钱袋空了，她才明白，在自己未成为音乐大师之前，很可能因为饥饿而先死去。
写作是不能已的事情。她需要写作后的稿酬维持生活。她已经写了几篇故事了，稿酬也能让她买到朴素的衣服和朴素的饭食。几年时间，就在钢笔磨擦稿纸的沙沙声中度过，她并不觉得苦，她用的是别人赠送的稿纸，钢笔则是高中毕业时三好学生的奖品，英雄牌的，开始老是划纸，后来顺滑得如同在酥油板上写字一样。
很多时候是写不下去的。她像是在什么地方被卡住了，伏在桌上的样子很别扭，让人难过。那支钢笔在纸上哗哗地响着，其实什么字爱画眼睛是因为多疑，可是吉美画眼睛并不是因为多疑，她单身一人，画眼睛只是为了排解写作无法正常进行时的寂寞。
这是个不容易讲清楚的故事。她试过很多办法，这之后开篇的小说有的已经发表了，可是这篇始终不能继续，她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梦魇似的东西纠缠着，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始呢？
她画着眼睛，心里并没有想什么。那些眼睛有侧面的，有正面的，眼珠有时漆黑如夜，有时则空洞无光。睫毛常常是遮掩的，它们在遮掩什么？一张脸上是否有笑容一看眼睛便知，吉美画的眼睛却总是忧郁的，没有一丝笑意。
直到有一天，她清早起来，一边吃冷馒头一边看着昨夜用过的稿纸，那上面未著一字，满满的一张纸上全是眼睛。左边的眼睛和右边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睛。一个男人的眼睛。
不在意地看着稿纸的吉美终于渐渐地张大了嘴巴，所有的，都是甘多的眼睛！
甘多来了吗？
甘多怎么会跟着自己离开那座小镇？那是他的家乡呀！虽然那也是吉美的家乡，可是她是一片没有根的树叶，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可甘多不同，他是恋家的那种人，不舍得离开的那种人。
他到底跟着她来了。
吉美喘着气，扔下馒头，跑到街上打电话。她打给一个乡亲电话，吉美放下电话。阴悒了多日的天空，突然放晴了，这个美丽的春天，正在以美妙的舞步款款地来。
已经十年了。
吉美在小说里曾经常写到十年这个词汇。但这并不是个平常的意象，它代表了多少辛苦的时光呀！一个人，有几个十年呢？有几个分别过的十年呢？这个写在纸上的十年，真的来到吉美的身边，成为她的一部分，成为她阅历的一个阶段，成为她埋头苦干的一段明证。
吉美已经在回头望了。走过来的路上，风尘扑面，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开放在情感之路上的花朵。这样的凄凉啊！这样的美啊！
那一天，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穿着崭新的衣裳，崭新的衣裳吗？是的，是带着花纹的料子，非常明艳，穿在她的身上，如同是另一个人，她见到了陌生的自己，不知道是从何得知的，总之，她惊讶于自己的美丽和动人，她是动人的，她穿着这样的衣裳，行走于宽阔无人的大道上。
吉美醒过来后，一直在想，梦里穿新衣是不祥之兆吧？这样的新衣，在四月里是令人心惊胆战的，吉美的四月，永远都是伴随着厄运的四月。
这并不是她的错。吉美重新拿起笔，那张空白的稿纸被她迅速、激情、富于慈悲地填满了。
（六）
我的相思并没有白费，灵人重新来到我的身边。
我看着她的样子，她是多么美丽啊！可是今天的灵人是怎么了？她变得无声无息，双肩下垂，华丽的衣衫也不能使她的面容增色。她带来了我需要的泉水和糌粑，当我一边食用一边望着她时，她开始叹息了。
怎么？我问。我并不知道她的苦恼，她是那种令人心悦的女子，从表面上看去她甚至是快乐的。我的食指上粘满糌粑粉和酥油特有的芳香，这是我永远的食物，我感激它，更感激送它到来的灵人。
灵人的声音就像春天临近时的轻风。她用轻风的声音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啦，命中注定。
我不明白。尽管这之前我自以为懂得灵人所有的话语，可是这次我承认了自己的确不明白。看到我懵懂的眼神，灵人便继续说：这是第七次啦，我总得有这么七次，等第七次结束后，我就自由了，我就可以获得永远的解脱啦！
静坐着的我终于明白了，我回过头，洞中的一面墙上，架着一条木架子，架子上放着我必须读完的经书，我已经读完了，我读完的时候灵人还没有出现，可是现在她却要我重新注意到我读过的经书中的含义，这是我在读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的。
那一定是你前世的死亡方式。
是的。灵人说。她拥有我心仪的很多本质，真，善良，美艳如花。可是这么令我心仪的人也会自尽七次吗？
或者说，我心仪于她的本质可能真的就是她自尽七次的勇气吧。
灵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是没有被超生的。她在第一次自尽后，必得经过同样的七次，才能同凡人一样转生为人。她望着我，她认识我之前已经有过六次了。
这是最后的。灵人笑起来。这也是最好的。我知道她已经决定，并且随时都会有被命运选择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总会到来的，我们无法逃避。
可是我仍然心有不甘，我藏起右手，手心里握着一只刀片，那是我用来削尖木棍的，我以木棍当笔，八年来，我已经在地上写下了无数的诗篇。
可是灵人早已看出我的用心，她轻声笑起来，她附在我的耳畔，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拿给我吧。
可我不能。我的长发从脑后松落下来，黑发的质地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落过发的，从何时又有了
这么长、这么黑、犹如灵人的头发呢？
（七）
甘多的出现是在吉美意料之中的。他穿着漂亮的西装来到她面前，邀请她去吃一顿饭。她惊讶地望着他，没想到甘多穿上西装会这么好看。这已是十年后的事情了。现在他已有了爱妻，还是一个七岁男孩的父亲。只不过这一切吉美还不知道而已。
她走在甘多的身边很惬意，他个子很高，用手臂环着她时她感到非常温暖。他的个子正合我意，吉美这样想。抬头望望他，他没有系领带，她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过他系领带。
不同的是，现在甘多不再骑着单车，而是开着汽车来接她的。
开着车来接吉美的甘多说，他听到那位乡亲谈起吉美曾打问过自己，今天正巧有空，所以想请她吃顿饭一起坐坐。
吉美激动地打着颤，她差点从座椅上掉下来。她说：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呢？
她的意思是如果你打个电话，我会穿得好一点，至少能说得过去，可是现在你看，我穿的什么呀？
甘多是不在意的，他笑望着她，说：有这个必要吗？吃顿饭嘛。
是呵，只是吃顿饭嘛。吉美重复了一遍，心里非常满足。她是这样希望过的，在她心目中，一直有那么一天，她与甘多，两人在人生的路上都比较成功，然后才会见面，她与甘多，一直都象从前那么相爱，他们的相思之泪打湿了对方的衣襟，他们终于见面了，为了这一天，他们等待得多苦啊……
你不再画画了吗？现在画画还是挺能卖钱的。甘多拣着土豆，他爱吃这种甜土豆。吉美也是爱吃的，这道甜菜是她特意为甘多点的。
不。吉美说。我早就不画了。她看着甘多，想着甘多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把那枚金砂石鸡心画到画布上时的心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吉美笑了一下。
看上去你过的是有点糟。甘多放下筷子，甜土豆使他面色红润，神清气爽。我刚到这里时找过你，可是……甘多做了一个没找到的表情，他怎么表现吉美都是懂得的。所以吉美说：你怎么会找到我？我住得太僻。当然这不是原因。吉美说着，自己渐渐搞不懂自己在说着什么。
她突然说：这样坐着真舒服。甘多望她一眼：什么？吉美说：就像酥油融化在茶碗里，你懂吗？那是一种融化，融化，你知道吗？
甘多说那是。吉美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直到两人都吃饱后开始啜饮啤酒，吉美才问道：那么你呢，现在做什么？
甘多说：麝香生意。麝香，你知道吗？
当然。吉美说，就是雄麝的香囊嘛，这可是最好的东西。
甘多说：一听就是外行。有你这么说的吗？麝香也分好几种呢，最上等的是蛇头香。知道是怎么来的吗？麝在丛林里看到蛇后，就张开香囊，散发出那种特有的香气，蛇是最容易被引诱的，蛇会被雄麝的香气引诱而来，它为了吸一口这种香气，连命都会搭上，通常蛇总是一下子就把蛇头扎进麝的香囊，而雄麝则等它的头一进入就立刻收缩香囊口，直到把蛇活活捂死，过一段时间后蛇身就会和蛇头分离，蛇头留在麝的香囊内，麝会慢慢分泌腺液，直到把蛇头整个融化，这就是蛇头香，是麝香的上品。
吉美听得目瞪口呆，过一会才说：你也知道融化的。
甘多终于注意到吉美的目光了。他犹豫了片刻后说：我知道这样说不好，不过我仍然喜欢着你，看，都这么长时间了……
吉美喝过啤酒的脸庞展现出从未有过的酡颜，她纯粹的目光使自己光彩夺目，神气盎然，她醺醺然道：是很长时间啦，我也是，我仍然和从前一样……吉美即使喝醉了也不能说出那个字，她知道自己曾无数次地在梦中说过，可是现在她实在无法说出口，但是她并不责备自己，因为她以为甘多是懂得的。
甘多陪着吉美来到那所僻远的小屋。吉美有些羞涩，她不知道该如何对甘多说。甘多看到了吉美到处散落的稿纸，只是笑了一声，他说他早就不写诗了，写诗的活真累，还不如就这样和你说说话儿。说着话儿的甘多突然发现墙上的贺年卡上的名字都是自己，他半吃惊半感激地望望吉美。
吉美正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甘多，她说：让我做你的蛇头吧，你的香气使我至死不悔……
天快亮时，吉美醒来，看到身边的甘多睡得非常踏实，便轻手轻脚地起床。忽然听到甘多说：给我倒点水好吗？吉美回头看着他，说：醒啦？再睡会儿罢，早哪！
甘多却说：今天还得送小孩去托儿所呢。
吉美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变得呆滞，她说：什么？什么小孩？甘多在床上伸懒腰，说：我的小孩呀，今天他妈妈要去过什么活动。
吉美慢慢穿好衣服，慢慢把头发束到一起，然后给甘多端一杯水来。甘多心满意足地望着吉美，说：你的头发长到这儿就好看了。
甘多在吉美的脊背上划了一条线，吉美躲开他的手指。他的手是吉美最喜欢夸奖的，可是这会儿她不再夸奖他了。
外面是清晨，清晨的气息抵在窗玻璃上，这并不能使吉美感到温暖。吉美说：这不能改变了吗？这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说的从前，是她自己想象中的从前，原来甘多一直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唯有这个明亮的清晨。
（八）
每当清晨，我从朦朦中醒来，其实，我并没有真正醒来，我只是睁开眼睛，辩别出现在眼前的一切，这是有别于梦中的，谁能说梦是假的呢？它那么活灵活现，有你在，还有你的同伴，周围盛开春天的花朵，天蓝得几乎能摸得着，没有人能够强迫你做什么，这是你的自由，你把搀着同伴胳膊的手拿下来，你说着简单但却韵涵丰富的话语，你是那么幸福。可是这种境况是不能长久的，很快，当野外特有的早晨的气息进入你的鼻息后，你一如既往地睁开眼睛，是的，你看到了溢光流彩地进入洞中的那一抹清晨最明亮也最真实的阳光，尘埃在光线中舞蹈！尘埃在光线中舞蹈！五颜六色的光环成为你晨诵时围绕在你身边的真实。
哞玛尼叭咪哄！
你终于真正醒来，你真正醒来的标志是轻声诵出这句六字真言。
（九）
吉美说：我以为我们不再分开了。
甘多整理着他的西装，那上面有昨天夜里留下的皱摺，是吉美不小心的结果，但是昨天夜里甘多是不在意的，这会儿他似乎很在意。整理西装的甘多说：当然，我还会来看你，不过现在我得回去。
非得这样吗？吉美又问。
甘多看看她，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必这样。
吉美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甘多，她的目光如此专注，以至甘多有些慌张。吉美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甘多，一会儿才说：当然，我们当然都是成年人。
有些慌张的甘多连忙背过身去，他害怕这样的目光。这种目光是陌生的，这样陌生的目光盯着自己，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了。
甘多说：再见！
吉美也说：再见！
甘多走到门口，他看到吉美画在木门板上的眼睛。那么多的眼睛。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开放在情感之路上的花朵。
吉美突然说：今天几号了？
甘多没有回头，他说：大概是三十号吧。
吉美轻声笑起来。笑着的吉美说：是四月的最后一天啦。
甘多没法接下去，他背着身，沉默着。
吉美又说：握握手好吗？
甘多艰难地回转身，他看到吉美又像十年前同他分别时那么平静了。那时她年轻漂亮，对一切都不在乎，现在她又像从前一样了，面孔上洁净清爽，表情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是从一场梦里醒过来了，已经渐渐适应了眼前的现实。
他们两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吉美首先从甘多的手心里松开，甘多觉出了什么，伸开手一看，自己已经汗湿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金砂石鸡心，是十年前甘多从拉萨回来时送给吉美的那枚。
甘多诧异地望着吉美。吉美微笑着说：你带上它吧，下次再见我时还给我。十年是一次轮回。
甘多觉得吉美的微笑有些陌生，有些古怪离奇，但他已经想离开了，他没有说什么，也不拒绝吉美的提议，手心里握着那枚金砂石鸡心，拉开门，走了。
甘多走在人行道上，不再想着吉美了。这条人行道是这座小城最漂亮的街道之一，路两旁种植着落叶松和穿天杨。行走着的甘多忽然发现，仅仅一夜之间，松树和杨树都披上了绿茸茸的新装，这是昨天还没有的，这种绿色在明媚的阳光下非常耀眼、非常温馨，使甘多为之一震，他想，难道春天就是一夜之间到来的吗？
昨夜的温柔犹如一场春雨。甘多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绿色，他在绿色的植物间行走，松树和杨树不再对他有吸引力了，因为他内心的一种声音在拉他返回到刚才，那声音不遗余力的结果使甘多漠视了眼前愈来愈浓的春色，他重新想到吉美。那个远远留在身后的女人，她奇怪的微笑越来越多地占据了甘多的心。
甘多觉得自己握着金砂石鸡心的样子一定很可笑。这枚鸡心的样子已经过时了，现在的姑娘们不会再戴这种样子的鸡心了，可是十年前它是很漂亮的，一下子就获得了吉美孤傲的芳心。甘多握着鸡心，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吉美曾那么不知疲倦地把这金黄的颜色画在画布上，再被抹掉，再画上。可是，她现在怎么了？她在笑什么？甘多想，她脸上的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十年一次轮回。他记得她这样说起过。甘多的鼻子上开始冒汗，刚刚梳过的整齐的头发也渐渐湿了，他突然站住，回头望望来时的路，然后毅然决然地跑起来，他朝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跑去，因为吉美神秘的微笑在召唤他。
那道门还没有扣上。甘多在叫一声吉美的同时，发现门缝里一种浓稠的液体在慢慢移动。很腥。甘多扑上去，推开门，只见吉美仍然躺在那张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块薄毯，她身上流出来的血从椅子上流下来，流过整座房间，然后流向门框，形成一条血的河流。那是静脉里的血，蓝色的，流出血管后就变成红色的了。
吉美的脸庞上，还挂着微笑，那种神秘的、令甘多魂飞魄散的微笑。
转眼就是夏天
（一）
在我准备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朋友古拙地笑了。这种笑我很熟悉，很亲切，但同时令我有一种历尽沧桑之感，历尽沧桑后归朴返真，心儿一点点被换掉，丢掉甚至腐蚀掉了，空落落的我坐在这里，也古拙地笑笑，并且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衣服上揉搓。
我穿着同一套衣服，和不同的人约会，从早到晚，我没有休息的时间，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换掉它，我用戴满戒律的手指，弹掉落在它上面的灰尘，无比清洁地进入娱乐厅或咖啡屋，然后去发屋美化我的头发，在某一条街巷的尽头，我取出美国一号粉饼，擦擦鼻梁上的雨珠。
我把手指轻轻地放在听者淡红的唇上，尽量地大笑起来，我发现自己的笑声空洞而无味，于是便闭了口，我想在笑的同时，红粉已遗失干净。大家都戴满戒子，我猜测其中的一只银戒上镶满了葡萄，我渴望着葡萄，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我渴望着葡萄。
在我重新扑上红粉后，就突然疑惑起来。
昨天的整个前半夜，我都静悄悄地坐在阳台上，下午的一场空前绝后的风刮跑了我的激情，我骑上单车穿过雨珠，心里格外难过起来，我找不出原因，便去听最忧郁的歌子，我知道在这种心绪里什么也不能做了，坐在夜风里，看不远不近的河和那条混凝土的桥，桥上的路灯偏偏于今夜不亮，我倒有些庆幸，在桥上行走便可以看到我的清洁无比的阳台和穿短裙的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偶而的汽车大灯倏然远去，我企图辩认走动的男男女女，但很快，天太晚了，我只看到一个流浪的烟头，在孤独地一明一灭，正在这时，中天一颗灿烂的星辰
坠入另一颗的光芒中……我想，明天或许是个好天吧。
我终于要讲故事了，我把手放在头发里摩娑，另一只手放在胸上，我感觉到我的心跳正在加速，掌心出汗，而嘴唇，也因为干裂而语不成声，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能不能顺利地讲完，我的掌心出汗的时候，我非常耽心。
（二）
我穿过大门，守门人阴沉地盯着我的左脸，他暗自狞笑着扯掉我过于沉重的自尊，我一边愤怒，一边羞愧，因此的一天，我的左脸因为丢掉一层遮掩而显得惨不忍睹。
我一次次陷入绝境，无论晴天还是雨天，我的眼睛都不能停止搜索，一次又一次，我堕入黑暗，在黑暗中既恐怖、又兴奋地伸出双手，它们已被刺激出热情，正在抚摸另一种苍白。
就在此时，一只高大而俊俏的驼鸟出现了，它微微地扇开翅膀,奋力奔跃在烈日炎炎下的荒漠里，当危险迅速逼近，它迫不得已把小巧的裸露的头颅伸进了沙堆，我看见它的翅翼边沿的黑色羽毛在不安地颤动……
我嘘了一声。
我嘘了一声，然后容纳似地窃笑起来，我不再疑惑了，世界或许真是公平的，这种所谓均衡会带给人快乐，而那些愤世嫉俗的人将去远行。
每天每天，我坐在黑暗里，目不转睛地倾听着你的话语，我的听者，我从不打断你，很多时候，我都陶醉于其中，有时微笑，有时泪湿，是的，我们同属于一种人，腼腆，木讷，不善表白。你的善同我的善，你的弱同我的弱，使这冷酷的世界里有了一个温柔的角落，我为此而默默感激，我亦从你凝注的眸子中了解了无奈，是的，我们的无奈，将成为一种遗憾，或是一种完美。我的听者，现在该看着我，听我向你讲述一个故事。
先等等，我想起另一个夜，那个夜里，我一直都在追逐，疲惫而警惕，心中充满忧伤，蜡封的嘴唇不能吐出只言片语，尘存的眼睛不能拨开阴翳，因而我未能承受住沉重的心灵最终倒下。
就在这时，我的朦胧泪光中出现了一匹马，那匹马全身金黄，它柔软曲卷的长鬃飘逸、明朗，在阳光下熠熠夺目，我非常惊讶，可一旦骑上它的背便宁静下来，我们在原野上奔跑，并同别人抢夺战利品，但由于我们的自尊，最终放弃了，我俯下身去，拍着它的脖颈说，算了吧，算了吧，我们走。它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湿润，但我们很快又朝前跑了，它的金黄金黄的鬃毛轻抚着我的脸，我感到一种久远的温柔，我陶醉在这种温柔里，心里说不出的惊讶和感动，可等我醒来已是迟了，它早已离我远去……
远去的还有一种透心彻骨的怀念。
我不再说了，只是觉得，一个人在怀念某人或某事的时候，他是无可救药的。
就像我，在某个年轻的节日后，我突然感到能够捉到一丝尾羽了，那些永不再来的少年之梦，我仿佛又重新身临其境，令人难忘，是的，我又找到了，那丛林、河滩，那野果、柏松山……
我觉得已经很长、很久、很深了，不愿放弃，也不愿拒绝。
这种怀念或许正是一种信任，一种领会，一种梦想。
——什么什么？我没弄清楚你刚才说的话，不过我想，我们不再需要更深的语言了。是的，不需要
（三）
我讲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他”，当然还有“她”，这看起来像个爱情故事，但谁知道呢？有一句歌唱道：含泪的眼不知该如何表白云云，就是这个意思。故事的角色分开舞台和灯光，希望有一双掌声，为我悄悄响起。
瞧，他们正在近乎拥抱地翩翩起舞，那个午夜到凌晨，我坐在黑暗里，看到灯火阑珊处的这一对年轻人一直在轻舞慢蹈，那瘦削的男子紧紧地拥着此时此刻完全属于他的女伴，而那女伴，则半闭着眼睛，躲在他竖起的大衣领子下，他们悄悄说着什么，然后就偷偷接吻，那么浪漫，那么动情，在这躲过人们的一刹，他们是至真至纯的。
如月如水，梦般流淌，以崭新的心灵，感受彼此的明眸。
一次又一次，是谁在雾里呼唤？
五月的阳光依然有些羞怯，在这样的阳光和紫外线下，他静静地坐在台阶上，眼睛盯着几米远的大门，就在几天前，他茫无目的的生活突然改变了，他发觉阴天里自己仍在那里晒太阳，但多半时候他还是沉郁着。
这个夏天那么热，他们的体温不能使自己保持均衡，一个便进入冰窟，一个却持续高温，但一切，都恰到好处，不要说将来，既是此刻也正在迅速离去，他们只有记忆，而记忆，总是成全美丽，这个夏天，他们是美丽的。
他来自拉摩仁山的那边，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他有一位早逝的母亲和四位弟妹，他在弟妹面前努力扮演着长者的形象，因此他有一个分不出褒贬的名字，当他的弟妹在愤怒之极时便连呼这个名字，他则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令他的弟妹们喜忧参半，继而离他远去……
他的心里该承受的似乎太多，可是却丝毫也没有吐泻的余地，因此他的沉重使他成为一名未老先衰的男人，整天嗡声嗡气的，寻找着可以依靠的地方。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有了工作，他在工作单位上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后来新朋友走了，新朋友的妻子成了他的妻子，他为此而欢欣鼓舞了一阵，不久便发现自己仍然是个小老头，一切都照旧，并没有改变什么，于是他又开始了嗡声嗡气的等待。
拉仁摩山麓清朗的蓝天和浓郁的森林，给了他一双深幽的眼睛和一头曲卷的黑发，只是他瘦弱了些，烟也抽得很凶，手上骨节较大，但指甲却很清洁。他有几件非常漂亮的的确良衬衣，夏天穿在身上又凉爽又潇洒，他还有一颗祖传的极其珍贵的九眼石宝石。
现在好了，尽管他仍然沉郁着，心里却有一样东西在燃烧着，他的脸上似乎毫不在意，可暗地里暖洋洋的，好像太阳正照在他的眼睛上，他不得不眯起来，以便藏住正在寻机溜出来的笑意，他在等待着，他在等待着那人。
他第一次感觉到青春这个词的涵义，也第一次感觉到青春勃发的意韵，他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正是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有所依归的感觉。
他好象充实了起来，心里充满了善意和温柔。他骑着单车，把黑色的夹克外套搭在右肩上，他一边笑着，一边追逐着一个小小的男孩，他假装追不上，手捏着车闸，而脚下又做出费力踏蹬的样子，于是那男孩又得意又兴奋又快乐，尽量跑出超出四、五岁年纪的步子，尖利地滑过地面，他慈爱地端详着近在眼前的小人儿，他深深而秀美的眼睛仿佛就是为端详这二字创造的，他端详着妻子与前夫的儿子，翻卷的乱发在微风中有些憔悴，有些忧伤，有些让人说不出的痛。他就那么令人心碎地笑着，一直笑着，目不斜视又充满迷茫……
（四）
你说我作假了，是啊，有一点假，前段时间，我不小心摔断了半颗门牙，后来去一家医院用进口粘合剂粘了半块假牙，跟真的一模一样，只是在嚼东西的时候没有知觉，本来嘛，它是没有生命的，既使你企图用全身的生命力灌注给它一点活力的话，结果还是白费，它仍然没有生命，自从它进入我的嘴巴后就注定了这一点。生命是可爱的，因为它会死去。话说回来，我的全身除了假牙之外，绝无半点虚假之外，这是真的。
你想改变总是可以改变的，但本质的东西是难以改变的，所以变是你，不变还是你，如果你想找麻烦，那么就变吧，有时我也想。尽管我是局外人，但我忍不住又要讲了，我把红膏留在杯沿上，把指纹留在浓黑的头发里。
（五）
那一天，他在她咄咄逼人的眼睛的注视下无处藏身，这个女人的衣服和发式都很平常，但就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使得他有些失魂落魄，他终于站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向她。
他们跳起来。那支曲子非常温柔，他们徘徊在远离光亮的地方，面颊紧挨着面颊，手贴在一起，尽管他非常紧张，但仍然不肯松开这个梦一般的影子。她却微微笑着，异常大胆地靠在他的肩头上，半眯着眼睛欣赏那曲《巴黎最后的探戈》，她的舞步端庄而优雅，使他觉得与她共舞是一种享受。
整个舞会上他们都没有交谈一句话，只那么半拥半抱、如痴如醉地跳完最后的《梨花开遍》，互相深看一眼就分手了，她披上风衣，笔挺地走出舞厅，但她忽然又站住了，回头找到他并注视着他，他就身不由已地走到她身边：“明天下午有空吗？”他说，他觉得整座天空都压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笑着点点头，她并不说话，但他马上明白了她正在等的正是自已刚刚说出的这句话，他忧心忡忡地目送她远去……
从此，他常常会在半夜里醒来，拥被而坐，一轮姣月，被透明的玻璃挡在窗外，那清辉，那稀薄的空气，照例动人肺腑。月光穿过纱帘，朗照在他年轻又胆怯的额上，他念叨着她，那个飘乎的女人，此时是那么地遥远……
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五月的时候就已有了热乎乎的感觉，鲜花们朴素地开着，而女人们却争奇斗艳，在晴空下不甘落后。时光既使在消磨也仿佛很漫长，但假如恋爱一次，整个夏季就会一滑而过，况且，夏天是多么美丽啊！
我一点也搞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的经验有时是非常可怕的，它能导致你渐渐出现偏执，到最后的偏执狂，甚至有可能不可自拔，我会的，你会吗？
（六）
电影院的情人座上，他们黑灯瞎火地坐上去，手牵着手，她发现他的手上伤痕累累，很深的指甲印抠在里面，他心里疼疼的，“怎么了？”她终于开口问。“没怎么，碰伤的。”她不再问了，眼睛盯在影幕上，一幕幕恐怖的镜头出现了：一张非人的脸一次次露出海面，两个水质保护检查员，一个上帝的侍女，一个晒太阳浴的美人儿，一个在水里呆了大半辈子的警察，最后甚至是那个身段健美极了的女主人公都一一落入一把锋利的潜水刀和一支杀鲨箭。
水鬼是谁？
她自做聪明地说那水鬼一定是医生……不对，那么是谁呢……对了，那一定是俱乐部董事，因为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人的嘛……
他静静坐着，他的黑眼睛爱恋地照拂着她的自言自语，并趁保安人员走过后，急急地吻一下她的唇，两人都非常紧张。
……原来谁也不是……
他们逃离了电影院，逃离了惊心动魂的恐怖，也逃离了大天白日，后来就有一家稀奇古怪的酒吧在召唤他们，他们坐进那家酒吧，黑眼圈的招待小姐在眩晕的暗红色灯光下搔首弄姿，弄影，还弄出两杯黑色的苦水。
他们隔着帘子，昏昏欲醉，他忽然一个激泠，坐了起来，她立刻会意，妩媚地笑道：“如果她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不会吧……不会的，不会……如果他知道了，也会杀了我的。”
“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她坏坏地笑起来。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死！”他又切切地盼望道：“那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么？我可不一定！”她忽然兴味索然，松下挺直的腰板，脸朝帘外张望着。
和他们正对着的帘子里也有一对情人，不过他们并没有在谈情说爱，而正在忙忙碌碌地将一撮白色粉末物质倒在一张锡箔上，颤颤微微的手打着打火机，一篷火苗带来一股黑烟，瞬息之间，那一对可人儿早已骨酥肉软，灵魂出窍。
她羡慕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飘乎的神情，然后又看着两个汉子冲将进来，不容分说就带走了那对脸上充满了满足和微笑的双腿缠绵的情人。
她忽然生起气来，但仍然温和地说：“我可不喜欢死。”
他茫然地看着她。
结帐时，他发现带的钱不够，她大大方方地补齐，两人出门后便分了手。他大舒一口气，而她却在想，死对她来说，可并不是唯一的解脱。
……
（七）
很多日子后的今天，晴朗的天气里，我们躲在丛林中，放下枪和子弹，卸下一切武装和包袱，野兽们在困眠，我们在讲故事。
真是一幅幽美而伤感的午后小憩……我突然戛然而止，我看到我唯一的听众正渐渐远去，他要去享受啦……我回头望望天空，夏季已在那朵云后徘徊。
佳姆萨朵黛
一
每当我回首往事，那些风声鹤唳的梦境，就像时间长河中的漩涡，貌似平静地停留在时间的表面，黑白分明的地平线存在于记忆那边，好人的面孔脱颖而出，这些光点，这些闪烁于梦回时分的刹那，正在哀婉地随流水哗哗而去。
时间过得真快。我掀起一张扑克牌。这是最好的。它不能代表你的命运，却恰似你的命运，你的命运会神秘地、惊人地等同于它的暗示。这是最好的。你虽然不信，但你又不能不信。
正在我信与不信间，一阵清风扑上我的面颊，原来是阿迦，他来看我了，我心里感动着，不明白他很久不来的原因，或许是我自己的忽略，或许是旁的我不知道的什么，不管怎样，我现在看见他来了，他卷着一卷纸出现在我面前，我的一切胡思乱想便随扑面的清风戛然而止。
他今天有些特别，穿着一身崭新的藏装，白色暗花的高领衬衫是拉让匠人的精心之作。暗红的氇氆服镶着水獭毛边，用金银线间隔，绿色的腰带系在胯上，衣服从右肩上滑下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潇洒模样。
我着迷极了，他的这副模样似乎就是为了让我着迷而来，这与从前的他大不相同，他以前的衣着是什么样的，我一时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不吸烟，不饮酒，不歧视女性，他是自然而然生活着的楷模，他拥有一切健康习惯，爱好书法，这种爱好不含有嗜好的成份，嗜好是一种病态，所有病态的东西都是不适合阿迦的。
阿迦是第三次到我这里来，他每次来都要带一副他自己的书法作品，他把这叫作写字，而不认为是艺术，但我知道他写字时的那种忘我精神是很让人感动的，我的感动不是出于激情，而是出于对那种神采飞扬的藏文的热爱。
我们一时无话可说，阿迦蓦然到来的效果每次都是这样，我们相对无言，但这次有些稍稍不同，我不能一下子抓住他的眼神，往常我可以与他对视而不会产生不妙的想法，可今天我有些茫然失措，不知是因为他崭新的装束，还是别的什么。
我茫然失措的双眼既不能与他对视，只好去看他手中的那一卷纸，他立刻善解人意地把纸铺在我的大案子上，那上面本来放着七零八落的扑克牌，他来这里之前我正在用扑克卜算我的命运。当时我似乎还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线那头的朋友让我记一个号码，我记在台历上，后来看到那页台历上印着一款菜点，名叫软炸鱼条，我真是开心极了， 一想到软字，我就想笑，一想到软炸鱼条四个字，我便没法不哗哗大笑。
漂亮的阿迦把纸铺在案子上，正好铺在我刚刚卜算出晚年命运的扑克牌上，那神秘的王子头戴金冠，身穿胄衣，手里握着柔软的长戟，他说：佳姆萨朵黛，你晚年生活凄凉，你辛辛苦苦养大的三个儿子，都不肯为你养老送终……
“佳姆萨朵黛，快来看呀！”
阿迦唤着我的名字，脸上挂着一层谦虚又兴奋的笑容。他把纸卷展开，我看到一些美妙动人的藏文，横写着，被分成四行，句式整齐，诗一样美妙：
愿我获得能使虚空般
广阔佛土慈悲又清静
众生见熟解脱之神力
增上智悲二利到彼岸
我大声地赞叹起来。不知从何时起，我对阿迦伏首贴耳，言听计从，赞许有加，我相信神秘的力量，我想此时此刻正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促使我张开嘴巴，对阿迦的书法极尽赞誉恭维之能事，这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是阿迦所作，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赞叹起来。
因为我的赞叹，阿迦拥抱了我。我顿时恍然大悟，这爱情终于缓慢地、艰难地来到我身边，我深感不易，我一定要努力珍惜，像所有藏人一样，善待我得到了一切。
就在此时，我听到窗外有人在叫我。
“佳姆萨朵黛，佳姆萨朵黛！”我看一眼阿迦，他也正在看着我，我一时无法决定去留，阿迦大度地说，去看看是谁。我感激着他的宽容，又钦佩他对这来之不易的爱情的态度。
我说，我去去就来，你等我。
我等你。他热切的声音让我感动。
我们是相爱的，这点实在不容置疑，但同时我又疑虑重重，我不知道我在耽心什么，我看着满屋堆起来的白纸对他说：你可以写你喜欢写的字，我就来。
阿迦从怀里掏出几根笔，其实那是几根竹棍，两头被削成扁扁的形状，有利于书写藏文时造成粗细相间、强弱有致的美妙效果。
他说：你去罢。
我心里在一百次地说，你等着我，你等着我，我这就来。
仿佛命定那两声呼唤必在此时响起，又仿佛命定我要出去，命定有着漂亮卷发的阿迦此时要伏在案上，写一些莫明其妙的字。我唉声叹气地离开他。
我唉声叹气地出门，心想这只是几分钟的时间，我会很快回到房内，从阿迦的肩后静静地欣赏他写字。
二
一出门，才蓦然发现灼灼的太阳当头而悬。我在黑屋子里呆得太久了，一下子不能适应这么灼眼的阳光。青天白日下，远方的山峦依然在雪衣中肃立，那座山名叫朵日，是座神山，每当我推开朝南的窗子，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景物，就是朵日神山永远不化的雪峰。
唤我的是古古瓦，他站在一辆手扶拖拉机前，正在使劲地朝我招手。我懊丧地看到唤我的是古古瓦，顿时心烦意乱起来，但我已不能返身进屋了，我耽心古古瓦会随我进去而破坏了我和阿迦刚刚建立起来的默契。
我走过去，心想，这是怎么了，阿迦来了，古古瓦也来了。这时古古瓦兴奋地涨红了脸，他说：
“我就知道你在家，又躲在黑房子里干嘛呢？我给你找点事，帮我写几个字。”
他指着车斗里装着的又大又白的大葱。
我说：“我不会写字，别在这大大咧咧的，要惊死我啊？“”
他笑了，他说：“别骗我，我知道你写字还拿过全区一等奖呢！“
我眨巴着眼睛看他，他一脸诚实，我便疑惑起来，拿到全区一等奖的书法的是阿迦的作品，我真的不会写那么漂亮的藏文字，但是到底是谁的记忆出错了呢？
我接过古古瓦递过来的笔，也是阿迦那种削得扁扁的竹棍，他要我在每根葱白上写上“大银元“三个字，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古古瓦气急败坏道：“有什么好笑的？我正在学魔法，只要葱白上写上大银元三个字,我的魔法就会成功！”
我大笑道：“这太荒唐啦！”
我俩正争执不下，息尔却从某个地方一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窈窕的身体上裹着一件时装化了的藏袍，颈项上闪动着五颜六色的金属和玻璃珠子。
息尔从前是我的女友，现在成了古古瓦的女友，这是一目了然的，他们俩的神态间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如果不是像我这么熟悉他俩的话，是很难看出这一点的。
“你们这是干嘛？要结婚呀？”我说。
息尔毫不在意地说：“哪跟哪呀？我练的功法只有女子才可以练，他懂什么，非要凑热闹，哪成呢？”
我笑道：“你的魔法我可见识过，古古瓦快成第二个你了。”
“他要成了我，那我干嘛去？说的！你离开古古瓦，真是上天可怜了你，他这个人，胸无大志，浑身腐臭，也是该我帮助他。”
息尔居高临下地看一眼古古瓦，那双特殊的细长眼睛望着远方朵日神山的雪峰，大有一番摧枯拉朽的气势。
此时古古瓦正对着那一车大葱毫无办法，但是他看着息尔时，那眼神里的流光溢彩可非平时能比，他褐色瞳仁里的息尔神圣而伟大，他正企图与她保持步调一致。
息尔瘦削颀长，披头散发，貌不惊人，可是她居然迷倒了对一切最看重一个美字的画家古古瓦，顺便说一句，古古瓦在认识息尔之前喜欢古典风格，画美人与佳景，后来认识了息尔，认识了息尔也认识了美人不是美人、佳景不是佳景的深刻哲学意韵，这时起，他开始画变形物，画风一改往日的典雅与文气，变得粗放、霸气、狰狞，极富有现代气息，被画坛赞誉为“斜刺里杀出的一匹黑马”。
我不明白古古瓦放着美好前程不顾反而去炼什么魔法，更不明白大银元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它代表大银元还是三个字本身，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要写在葱白上，我不得而知，但我从古古瓦那切齿的样子看，它一定意味着什么。
古古瓦迷上息尔，实在说也不出我所料，我一眼看出古古瓦画风的点点滴滴的改变，那时，我迷着古古瓦的画，迷着创造这些画的那双手，直到我蓦然发现他那“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的眼神后，便明白一切努力都徒劳无益，我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已经一劳永逸地随流水哗哗而去了。
在古古瓦之前，我先迷上了息尔，她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都能立刻引起众人注意的女性，她常常衣冠不整，膝盖上带着两团黯淡的油腻，说话时嘴巴里冒着热气，仿佛刚吃过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她的谈吐与她的外表如出一辙，那些奇谈怪论源源不断地从那张丢掉两颗大牙的嘴巴里滚滚而出，似乎永远也没有干枯的时候。
古古瓦反对我与这种人交朋友，他把她斥之为神经病，而我则暗地里认为他在妒嫉她的才华，男子在妒嫉女子的才华时，往往会把她说得体无完肤。
那时我哀婉地想，古古瓦如此不懂得怜惜女子，他绘画时的灵感从何而来呢？他会怎样虚假地粉饰爱与崇拜？他的激情源自何方？他的将来，会有哪双纤纤玉手的点缀？
当然，这些纯属我杞人忧天，古古瓦同我一样，无法拒绝息尔的魔力，可能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些魔障，不然我们怎么会和非正常的东西一拍即合呢？
对古古瓦来说，每一次微笑都是新感觉，但对我来说，每一次流泪都是头一遭。我相信魔障能够附身，比如古古瓦此时此刻的模样，恰如丢魂落魄的冤大头，不足道哉。
我和息尔问寒问暖，心里却焦急万分，阿迦已经等我好几个小时了。就在这几个小时前，我刚刚明白很多道理，那些流失的岁月早已哗哗而去，留在我心里的，已经变得那么重要、那么珍贵。
息尔说：“你不请我俩进你的小屋吗？”
我说：“改天改天，我一定请你俩吃一顿像样的饭！”
息尔说：“你就会拌糌粑，算了，我看我们三人一起下馆子吧，好久不在一起了。”
我不肯，息尔就要进屋，我心里不安起来，只好随他们离开我的小院，我想我会很快回到阿迦身边的，这会儿他已经写了两副字了吧？
三
阿迦已经等我很久了，我不能这样让他等下去，我匆匆往回赶，途经一所学校的居民楼，忽然想到桑波的父亲调到这所学校当教师后不久便病逝了，他家可能还在这里住吧？
我抬头仰望，四楼的阳台上，一位老人手提洒水壶正在朝花盆里的花朵浇水，我一眼看见那是桑波的父亲，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桑波，天啊，他怎么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戴着黑边眼镜，瘦弱不堪，穿着一件灰色坎肩，佝偻着背，仿佛一只喝醉酒的老鼠，他目不斜视地看着他培育的花朵，那样子大异于昔日的迷人风采，当时我正是被他那种特别的东西吸引的，我迷上了他。
当他拥有那迷人风采的时候，我睡入了一个臆造的美丽梦境之中。醒来后，发现他的风采完全承袭于他的父亲，他父亲从前是个活佛，或者说我宁愿相信他曾经是位活佛，我知道的只是他的确在某个寺里呆过一段时间，后来他还俗了，娶了一位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有了一个叫桑波的儿子。
当我发现桑波的风采实在是一种承袭，一种后天雕琢过的东西，而他父亲的风采却是与生俱来的时候，我对桑波大失所望，而对他父亲突发奇想，我很想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在寺院时，他是否日日面壁，他的父母怎样哺育了这样一位被时光埋没了的天才。
这样说来，还不得不提到桑波的母亲。她是一位较丈夫而言胖得出奇的女人，她对丈夫和儿子常常提高警惕深怕某天清晨醒来便发现失去了他们。
当我作为桑波的女友登堂入室之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深深的恐惧，在我看来，她不能以桑波的幸福为幸福，但却可以以桑波的痛苦为痛苦，她明白自己已经失去儿子了，她是两个男子中唯一的女人。
这种情况在貌似平静的漫长生活中持续了二十年，而今，却被一个名叫佳姆萨朵黛的女孩打破了沉寂，她的放大照片挂满了桑波的小屋，那些墙面上曾被这家人认为清洁地空白了二十年，现在，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佳姆萨朵黛正在肆无忌惮地大笑着的红嘴巴，桑波母亲的心情也便可想而知，好在她还有一个男子，她这种年龄的人惯常把这称作命运。
这些被桑波崇尚为美的照片渐渐挂满了每个房间。当我找借口进入桑波父亲的书房时，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脸极为夸张地挂在墙上，那上面大红大紫的衣裳给这间书房的宁静平添了一种莫明其妙的躁动，那种气氛令我汗颜。
好在主人并不在乎，他瘦弱不堪，双眼深陷，穿一件灰色的坎肩，正在肺炎的痛苦中煎熬，他的黑边眼镜大约是七十年代的产品，又难看又笨拙，但是戴在佝偻着背的桑波父亲的脸上，那神情与风采绝不一般。
我看见他斜倚在沙发的卡垫上的那个样子，眼里就充满了泪水，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他了，或者说我崇拜他，不管怎样，崇拜就是爱，爱就是崇拜，这个世上，还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的品德是值得崇拜和爱的，这并不是那种可以据为已有的东西。
我是无辜的！
对于桑波，对于他父亲和母亲，我都是无辜的，我可能永远只是他们家墙上的风景，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我所崇拜并深深爱过的品德渐渐成为我自身的一部分，被我吸收、容纳，成为后天得来的、但仍然是自然而然的东西。
桑波的母亲是全家唯一一位敏感的女性，在这个家里，她代表着第六感官，代表着唯一的意志，丈夫的宽容与儿子的不在乎，使她一跃而为一家之主，她可以站在阳台上呼风唤雨，也可以站在厨房中手舞足蹈，她是家是的新闻发布人，也是使丈夫与儿子眼花缭乱的第二性世界。
可是，佳姆萨朵黛登场了。
从物理的角度来讲，三角是一种最稳固、最坚定、最持久的形式，它使每个部分都恰到好处，交叉相织，平分秋色，井井有序。这是一种极其不易的形式，它是二十年心血的结晶，这种苦心经营的形式却因为佳姆萨朵黛的登堂入室而简单直接地訇然而塌。她不可竭制的愤怒与恐惧在儿子的欢声笑语中淡化为乌有，但是她却把这种要命的情感深深地埋进了心里，为了那昔日旧梦的重新开始，她在轻描淡写中忍受了屈辱。
我这样来了，我使桑波母亲的臆想灰飞烟灭，也使桑波父亲的书房尘埃落定。
佳姆萨朵黛这样来了，她让这个家庭接受了二十年来的一次地震般的考验。
但是我的青春笑靥终于抵不过桑波母亲的沧桑等待，当桑波的风采日益褪去，而我被另一种超于桑波的、桑波只承袭了一点皮毛的风采吸引时，桑波的母亲终于明智地趁隙而入，为了她能重新顺利地构织旧梦而断然消灭了我的幻想。
这种幻想的到来对我来说是何其艰难。时至今日我都在想，如果那种神圣的精神引导能属于苍白的我的话，那么我对阿迦的需要便不会如此艰难。
这不过是走向成熟的过程而已，这不过是时间，不过是少年变成男子、女孩变成女子的转瞬 即逝的时间。
佳姆萨朵黛这样追逐着时间的脚步，迟缓地得到而又转眼逝去，她咒骂时间而又无法停住轻烟似的脚步，这样，很多时间就过去了，很多天就过去了，很多年就过去了。
四
直到如今，我站在学校的这座居民楼下，抬头看着四层阳台上那个佝偻着背浇花的男子，如果说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我看到的男子应该是桑波的父亲，那位让我热爱的尊长，戴着黑边眼镜，穿着灰色坎肩，瘦弱不堪，被肺炎的痛苦所煎熬，却依然不改儒雅的风范，但是时光是不能够倒流的，因为我看到的是桑波。
我看到桑波，他戴一副黑边眼镜，瘦弱不堪，穿一件灰色坎肩，佝偻而背，仿佛一只喝醉酒的老鼠，他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培育的花朵，那样子大异于昔日的迷人风采。
我确信我看到的是桑波，当这种确信从眼睛的确认到心里的确认之后，我伤感起来，我不知道时间何以如此迅疾地掠过他的青春躯体，遗传的力量严格地筛选着必要与不必要的，并且把这些必要的从时间的长河中保留下来, 这种一代一代绵延下来的、经过时间严格筛选过的神秘基因，使桑波承袭了他父亲的衣壳，却没有承袭到他父亲的内核。
我不能再耽搁了，阿迦等着我，他已等了很久很久，时间清脆的声音在我耳畔作响，仿佛那遥远的风声鹤唳的梦境，我在这种梦境里耽搁得太久了。
我重新埋头疾行，这时，我想到时间绝不是那种啼哒就算一秒的东西，而是滚滚而去的长河，当你停下脚步，它也出现一种貌似停留的漩涡，当你伸出手，企图抓紧它时，它已经就地打个滚儿，从容地从你的手指缝里一滑而逝，你能触摸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
我认识阿迦实在是一件平常的事，在万头躜动的人流中，我们被很多外在与内在的力量挤到了一起，我们肩并肩，垂下的手也时不时地碰触到一起，但我们心里绝没有触电的感觉，我们只是盲目地随人流而去。
这是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就这样走吧！
我们说着话，心情平静，没有任何目的, 就好象我们老早就认识，不是兄妹，不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
我们的生命线并没有就此而交叉到一起，我们仍然平静地各走各的。后来才明白，我们的相识似乎是与生俱有的，必在那一天，必在那一刻，那种静悄悄滋生的情感是晕染而来的，并非是生硬死板的两条线的交叉。
一见钟情会使一个女子美丽起来，而晕染的结果是使一个女子日益美好，那种心灵的变化是巨大强烈而又悄无声息的，它使我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
晕染的过程是漫长的，我未能一下子就确认这种情感的归属，朋友之谊，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爱，这无需思考，也无需确认，它只是那么独立地貌似简单地存在着。
认识阿迦后，我仍然常常被一些花哨的东西所吸引，那些像塑料花一样美丽、妖娆、色彩缤 纷的东西，一旦靠近，那种虚假的本质便原形毕现，它欠缺什么？我忽视了什么？流失的流失使我对此很快厌倦了，回转肩头，发现阿迦早已等候良久。
他总是这样，当我被别的东西吸引，他总是识时务地隐去，或许应该说当时我头晕目眩，对他的存在习以为常，茫无所视，但当我安安静静地坐回自己的小角落，自怜地舔着受伤的伤口，决心痛改前非的时候，阿迦便会立即出现在眼前，他目不斜视，眼里充满悲天悯人的神情，活像我的救世主。
这时，我紫色的台灯亮了，房间里顿时弥漫出足以促膝谈心的气氛，窗外是冷冷的冬天，冷冷的面孔，冷冷的树。
窗外的树是最聪明的植物，气候宜人时，它浓妆淡抹，风姿绰约，一到秋冬，它便铅华尽逝，瘦骨嶙峋，它在保存什么？它在积蓄什么？它为了什么值得抛弃华彩的姿颜？它何以如此坦然地接受了冬天？
我为什么不能抛弃那些不必要的没有意义的东西呢？在紫色台灯下，阿迦的面孔英俊善良，他的浓黑的卷发上漂浮着淡淡的紫色光晕，仿佛有麝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的朋友办了一次书法展，我陪你去看看怎么样？”
阿迦说，他知道我喜欢常和他在一起切蹉藏文书法的那些朋友，也知道我喜欢那种美妙绝伦的字。
可是我却答道：“我的头发乱篷篷的，我要擦印度香油！”
阿迦惊愕地看着我，而我则神态自若地开始寻找那瓶印度香油，瓶子是扁的，装了五十克擦头发的香油，那瓶子上面的广告画是一位印度少女，她额际有一颗迷人的红痣，姿态艳丽，秀发如云。
我似乎坚信擦了印度香油我的头发就会变成那种如云的模样，充满魅力，但镜中的我依然如故。
阿迦耐心地问了第二遍，我才说：“我对藏文书法没兴趣！”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夜深了，我看着墙上的一副阿迦写的字，那上面的藏文元音和下缀的写法曾让我着迷得发狂，我虽不能写出那种飘逸的神采飞扬的文字，但这种文字是我心里最热爱的。
我把印度香油扔到了窗外，那里正象我的心绪一样，漆黑一片。
五
有一次古古瓦邀我去“富豪大酒店“跳舞。这座酒店临街而立，最初装修门面时，我和古古瓦正好路过那里，看到大门上方已竖着三个金黄大字，工人们正准备竖起第四个字，先是草体的三点水上去了，看上去像单立人，我和古古瓦猜那将要上去的字是个“便“字，和前面三个字连起来念就是“富豪大便”。
我们在一曲疯狂的迪斯科舞曲后歇在座位上，忽然觉得邻座起了一阵躁动，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瘦削颀长的女子在大声地呼叫：
“我是巫婆！”
众人大哗。
在这种喧哗中，很多人相携拥了过去，我和古古瓦也是其中之一，我们最喜欢特别的奇遇，古古瓦看门道，我看热闹。只见那女子装束奇特，披散长发，颇具巫婆风姿，她对围上来的人群毫不介意，她肆无忌惮地继续呼叫：
“我是巫婆！”
大家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她叫道：“我就是巫婆！你们不要笑，我有预知灾难的本领，我预知今天有地震！你们快跑啊！”
我萎糜的精神为之一振，在这花天酒地、腐朽堕落、污臭浑浊的环境中，我需要的正是这种肆无忌惮，“我是巫婆！“嘿，这句话多棒！这个世上还会有哪个女孩子会这样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
我冲进人群，把手伸给她，我作了自我介绍，我看见她笑了起来，口中少了两颗年轻的大牙。当我转身欲将古古瓦介绍给她时，才发现古古瓦紧捂着羞红的双颊，拂袖而去，他为他的女友在公众场合的行为感到羞愧。
但我的手在众人的讪笑声中终于和她握在一起，我欣赏她，毫无疑问，与此同时，古古瓦的逃跑使我百感交集。
众人看她是傻子，可我觉得她看众人才是真正的傻子。
她说她叫息尔。名叫息尔的女孩说：“只有你明白我的苦心，我给这些愚昧的人们指出通天大道，可他们却嘲笑我！”
我宽厚地说：“饶恕这些罪人罢！”
众人仿佛在看一场猴戏，那嘻笑颜开的样子要比跳舞时故意绷着的脸可爱得多。
就在这时，舞厅顶篷上垂吊下来的塑料兰草却轻轻晃动起来，这种装饰品是没有理由在此时晃动的，某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他抬头看兰草，众人皆随之抬头看兰草，那些兰草在迷乱的舞曲中轻轻地晃动头着。
忽然有人恍然大悟，他大喝一声：
“地震！”
随即，舞厅里的两个出口挤满了逃命的俊男俏女，他们口中发出的奇异呼叫比刚才巫婆的声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就这样认识了息尔。
古古瓦是正人君子，他把女子的第六感觉斥之为神经病，息尔的装神弄鬼更是让他怒不可竭，他声调怪异地当着息尔的面对我说：
“藏人？你说她跟我们一样是藏人？这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信！”
而息尔最得意的便在于此，她笑起来，露出门牙两侧的黑洞，她同古古瓦一样不肯直接和对方讲话，因此他们俩不论谁说话，都要由我作一次折射，我是这种场合里不可缺少的。
息尔对古古瓦的冷言冷语毫不在乎，她朝向我，开始说实际上要古古瓦听的话：“嘿，我就是藏人，没治！”
她看也不看古古瓦，仿佛他只是个吧台上的花瓶，跟我们丝毫无关。
息尔说着就打开了一盒硬装的绿色圣罗兰香烟，点上，我贪婪地呼吸着那特有的薄荷香味，古古瓦看出不妙，他立刻警告我：
“你可不能那样！”
可是我的手早已不听使唤，一下子便从那只盒子里抽出一支来点上，顿时云里雾里，陶陶然不知所以。
古古瓦对我大失所望，他眼睁睁看到了一个淑女的堕落。我和息尔则忘形地把烟雾喷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痛心疾首的面孔。
古古瓦痛心疾首地说：“我们藏人哪有这样的女孩？”
这无疑是对他的一次打击。是我帮助他竖立了一种崭新的冷静地看待社会的世界观，把他从单纯热情、茫然无知的现状中解救出来，他从此 默认了我对香烟的僻好，把对那种莫明其妙得来的所谓淑女的概念丢到云霄天外去，但他对息尔的所作所为仍然是深恶痛绝。
息尔是挑战者一号，她明明知道古古瓦不喜欢疯言癫话，却故意在古古瓦面前说个不休。
“哎呀，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佳姆萨朵黛在一座铁栅栏里，另外还有很多女孩，每过几分钟就有一个女孩被带走，你知道那是咋？去处刑！我和佳姆萨朵黛就发明了一种心脏起搏器，悄悄装在裤兜里，只要枪声一响，心脏起搏器就开始工作，我又活了！我是永远也打不死的，嘿，没治！”
古古瓦自言自语地说：
“那是，巫婆嘛！”
息尔可不管他，她拿出一堆红红绿绿的毛线，我问：“这是啥？”
她说：“我想织个兜，到时心脏起搏器不用的时候就搁这里头。”
古古瓦早已在这种强大的攻势下失去了斗志，他有气无力地支愣着耳朵。通常听到息尔说话时的那种咬牙切齿的狠劲已消失怠尽，他只是有气无力地说：“好！好！”
息尔开心极了，她对我说：“要不是这几天忙着织这个兜，我的魔法早炼成了！”
前面我说过，古古瓦是从不屑于和息尔正面交谈的，这时，他竟鬼使神差地直接问道：“什么魔法？”
息尔庄重肃穆，缓缓说道：“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古古瓦翻着白眼，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对天咆哮的力量，不过，他总算不需要我而可以和息尔直接说话了，但这也使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自此以后，古古瓦在我面前说到息尔时不再怒吼“她是个疯子“，而是若有所思地很折衷地说：“我觉得息尔这个人有点怪！”
六
埋头疾行，心里想着阿迦，我不知道他等了我多久，但我相信他在等，我耽搁得太久了，那些风声鹤唳的梦境正紧紧抓住我的思绪，我早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哪个离我更远。
这生命的长河里，我溯源而上，流水拍打着我敏感脆弱的肌肤，那哗哗的声音仿佛在说，快到了，快到了。
阿迦在那所房子里等我，他的周围是散乱的扑克牌和白纸，他的手里是削得扁扁的竹棍，他已经写了很多副字了，那上面满是时间流淌而去的印痕。
我心里想着阿迦，想到那一天，我凝神对着扑克牌发呆时，他出现了，在紫色台灯下，阿迦的面孔英俊而善良，他的黑色卷发上漂浮着淡淡的紫色光晕，仿佛有麝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这时我已懂得矜持了，我矜持地说：“请你陪我去看书法怎么样？”
他遗憾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嗨，真可惜，书法展刚刚结束，不过……”
“算了算了。”
我的矜持立刻烟消云散，我开始满地乱找打火机，气喘吁吁地把烟点上。
我说过阿迦是我的救世主，绝对没错，这时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说话，不过，你既然不愿意说话，但是你可以写啊！”
我豁然开朗，即时起，我开始炮制一篇自以为能够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三天后，我按阿迦的介绍去一家杂志社找编辑。
编辑是桑波。他当时正襟危坐于一摞稿件前，眉宇间流露出那种只有编辑才有的自信，他看着稿子上我的名字，说：“是藏人？”
我答是，非常恭敬地欠欠身，他示意我坐好，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是藏人，怎么有这么多藏人写这些无聊的东西？”
他说着，戴上一副黑边眼镜，开始审读第一段，没过几秒钟，桑波编辑便蹦起来暴跳如雷：“这是什么意思？额头上掉下一个主意砸疼了脚背，这是什么意思？”
我顿时面如土色，这可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句子呀！文章全篇再没有比这句话更精彩的句子了， 如果这位编辑连这都不欣赏的话，那我便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我自认曲高和寡，对他的暴跳如雷也冷静地表示可以理解，正当我起身准备携走那篇将在下个世纪流传的名篇时，桑波编辑摘下眼镜，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神情：
“啊？你好好一个女孩，干嘛要写作？你穿得漂漂亮亮地去跳舞唱歌都可以，干啥不行，非要写作？你这主意是不是也是从额头上掉下来的？啊？”
我哑口无言，面对这样一位不惜打击别人的高尚理想的人，我只有待之以寒冬般的冰冷。
但我和我的编辑却莫明其妙地坐在一起共进了一顿晚餐，这绝不是作者和编辑的晚餐，而是女子与男子的晚餐，区别在于，前者需要作者付帐，而后者需要男子付帐。
和古古瓦与阿迦一样，桑波也属于瘦削挺拔的人，我喜爱这样的身材，真是奇怪，我的双眼掠过茫茫人海，每次留在我瞳仁里的影子都瘦削而挺拔。
桑波在我眼里由凶恶变成温柔，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他瘦。
瘦人有很多共同之处。神经质。忧郁孤傲。愤世嫉俗。待同志以春天般的温暖，待敌人以寒冬般的冷酷。好色。喜新厌旧。等等。
从汉字的结构上看，瘦字从病旁，可见中国古人也将瘦看成一种病，若按正确的审美观来看，瘦应该是一种病态，但古往今来，除了大唐盛世外，任何一个朝代欣赏的不都是瘦弱二字吗？
我被这种文化所倾倒，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欣赏这些病态的东西，欣赏忧郁，欣赏厌倦生命，本要欢乐叫好却改成掩面哭泣，欣赏貌似深沉却腹中空空，相信乌有，盲目乐观或悲观厌世，欣赏一切与健康原则背道而驰的东西。
我竟认为病态是一种美，我被这种病态包围了。我们被这种病态包围了。我们竟天真地被这些病态包围了。我们已经病入膏肓了……
瘦人桑波说：“佳姆萨朵黛，这个名字有意思。“我谦虚道：“没意思没意思！“据说当初人类中的男子是披着羊皮的狼而现在的男子是披着狼皮的羊，我捣不清楚其中的道理，总之，餐桌对面的桑波有一点特殊的魅力，这种特殊让我这个文学爱好者感觉到天凉好个秋的意韵，不知愁滋味的女子早已食不下咽。
我想这一定是灯光的缘故，餐厅里的灯光朦胧迷人，光滑如缎。我对灯光过敏，只要是白炽灯，我便能对一切应付自如，但是要换上壁灯或台灯，我便如中了毒气般不能自持。
不能自持的绝不止我一人，对面的桑波竟喃喃说道：
“你那篇东西感觉还是不错的……”
如果说这之前我还坚信那篇文章能够流芳百世的话，现在听到这句话后我却奇怪地冷静下来。我想，额上掉下来一个念头砸疼了脚背，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阿迦把桑波介绍给我，我在那顿晚餐之后很快忘记了这一点，我常常奔赴桑波的晚餐邀请，乐此不疲而义无反顾，阿迦的书法作品挂在我的大书案之上，那飘逸的神采飞扬的元音和下缀上面落满了尘埃。
有一天，桑波兴奋地告诉我，他的长篇小说已经完稿，马上要交给出版社，我为他高兴，但我不知他的小说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我几乎每天都和他在一起，并未见到他著一字半句，他神秘地说：
“晚上啊，夜深人静，正是写作的大好时光，也是灵感乱冒的时候。”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写不出满意的文章，原来是我白天写作的缘故，从今以后我一定要改在晚上灵感乱冒的时候写作。
我急问他的小说篇名是什么，他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篇名叫“佳姆萨朵黛”，我翻开第一页，只见题记上写着：“佳姆萨朵黛是个谜。佳姆萨朵黛和桑波又是一个谜。”
我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看到我如痴如醉的样子后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决定带我去见他的父母，我们在一种戏剧性的高潮中奔向他家，浪漫的情感在胸中汹涌，不要问我太阳有多高，我会告诉你我有多真，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
当我被瘦人桑波介绍给他的胖妈妈和瘦爸爸时，我一眼看到桑波的风采承袭于他的父亲，但桑波只承袭了那种风采的皮毛而不是内核。
我也一眼看到了桑波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藏着无名的忧虑和深深的恐惧。
得，这下又完了。
七
我认识古古瓦时他是个画家，他崇尚古典美，迷恋蓝天白云，雪山草地，喜欢藏人华丽富贵的衣饰，总是把草原女人的古铜色皮肤画得白洁细腻，光可鉴人，手里没有家什，怀里没有婴儿，乌发垂肩，指甲纤长，双眼含情，腰姿绰约，整个一位贵妇。
我欣赏得一塌糊涂，每次见古古瓦时，总是特别留意他的那双手，我一直觉得画家的手是最与众不同的产物。
说实在的，古古瓦的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指甲破损，指甲的根部布满了倒刺，指纹横七竖八，很难看出是斗还是簸箕，这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总是以手相的模样来猜测此人的命运的，古古瓦的手相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是画家的手，但我因为先知道古古瓦是画家，所以也就确信了古古瓦的手是画家的手。
古古瓦的手相把我从某种偏见中解救出来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画家也是可以长一双匠人的手的。
但是这双手渐渐把草原女人画成了草原女人，我是说，不再是那位搔首弄姿的贵妇了，背景开阔起来，黛色的山峦上是煨桑的人群，风马旗扶摇而来，雪片一样布满天空，那是一种誓言，神秘坚定如那妇人深色的双眸。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古古瓦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我惊讶极了，我被那画上的女人所感动，我知道她紧闭的双唇中含着什么样的语言，也知道她黛色的眼睛在为谁沉默。
可是我仍然惊讶极了，这不是古古瓦的那双手能够表达的，我把疑惑忧虑的目光一对准他，便立刻明白一切早已不言而喻。
一直到今天，我们三人重新来到“富豪大酒店“，心情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照样把“富豪大酒店“亲昵地称作“富豪大便”，稍稍有些不同的不过是上次古古瓦的座位离我近些，而这次离息尔近些，仅此而已。
谁能想那么多呢？我们照样很开心，酒店的双开门上大笔书着吃、吃、吃，喝、喝、喝，书写者那副狂草时如醉如痴的神情如在眼前，恰似眼前这些众多食客的心态，我们亦不例外，还有息尔的故事可以佐餐。
在一圈五光十色的玻璃金属的项链的辉映下，息尔的脸庞渐渐丰润起来，她看上去感觉好极了，表情恬淡，不再有那种高呼“我是巫婆”时的如临大敌的风采，但我相信她的神秘莫测仍然不减当年。
这时服务员小姐风摆杨柳而来，她告诉我们本店的拿手菜是红烧狗肉，她极力推荐这道佳肴，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藏人是不吃狗肉的，再说了，今年是汉历的狗年，狗年能吃狗肉吗？当然不能，我们三人在藏人的吃文化与汉人的吃文化的双重压力下，恨恨作罢。
好在小姐很理解我们，她又说，那么点鱼虾吧，很新鲜的。
我忙说，好，就吃鱼虾。我知道古古瓦最爱吃的便是此物。
我话音未落，蓦地见古古瓦摇头摇得飞快，他说：“我不吃鱼虾，我对着朵日神山起过誓，我今后不再吃鱼虾了。”
我大惑不解，什么什么？古古瓦能戒掉最喜欢吃的东西？鬼才相信。
息尔说，没事，点了我俩吃，他吃点别的。
我说，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古古瓦说：没怎么，我正炼功哪，你可别毁了我。
息尔不紧不慢地说，说到功法，佳姆萨朵黛，你不能不信，我们年轻一代的藏人正在努力恢复远古的记忆，这是个艰难的过程，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环境使我们的大脑和心灵日益退化萎缩，我们必须找回我们从前拥有的功力，并使这种功力达到眼睛，使眼睛能够明察一切。
她说着话，那双眼睛深沉起来，足以令我这个凡人看到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这时我却莫明其妙地咳嗽起来，古古瓦敌视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企图毁了他功法的大虾。
可是我咳得太厉害了，我说，可能是虾须进到我的气管里了，这份难受，嘿，看来我也得戒鱼虾啦。
古古瓦大舒一口气，然后埋头吃他的羊肠面。
息尔忽然说，这就对了，看来你能感觉到一点特殊的东西了，我也有过这种感觉，当初我的师傅给我讲到一个故事时，我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咳嗽倏忽停止，我用餐巾纸抹着我用过奇士美唇膏的嘴巴，暗自奇怪着这种咳嗽的到来与离去。
年钦老太太从印度探亲归来后，就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的脖子上长了一个肿块，大不能盈握，这个肿块使她气喘如牛，活动艰难，痛不欲生，她那些孝顺的孩子们多方求医都无济于事，她在几乎是绝望的情况下，慕名找到了我的师傅。
我的师傅没有别的本事，但是她会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是与动物和植物相通的，只要她开口说话，动物和植物都能听懂，她只有一个信念，认为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
年钦守在我师傅经常路过的一条小路边，小路的两侧是高高的白杨，那天阳光灿烂，年钦老太太觉得她的病有救了。
我的师傅终于走过来，她知道那里有人在等她，当她看见年钦老太太年迈的身影时，她说，您病得不轻啊。
师傅说她努力学习功法就是为了把人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这时她不顾疲劳，便对着年钦老太太推拿起来，不久，就见一条青蛇嗖一声从老太太的脖子里窜出，一下子就窜到附近的一颗杨树上。
我的师傅仰面向树，开始用她那种特殊的语言和青蛇对话。师傅说：你怎么会钻到老太太的脖子里？青蛇说：她路过一条小河时，踩了我的尾巴，可是她毫无悔意，我便想报复一下。师傅说：她肯定是无意的，放过她吧。青蛇说：既然是你求情，我自然尊命。
青蛇言罢便转身离去，年钦老太太千恩万谢，脖子复原，也将永不再发，因为她知道为人一生要行善守本，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息息相通的。
息尔讲着故事，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酒店里的灯光暗下来。
我不知为何使劲点着头，咳嗽这东西又从某个神秘的地方窜了出来，开始折磨我的喉咙和别人的耳膜，我面红耳赤，咳得不亦乐乎……
我想起那天看过古古瓦的画之后，我独自回到我的小屋，紫色台灯亮了，我翻着伴过度过寂寞时光的扑克牌，掀开一张，那神秘的王子头戴金冠，身穿胄衣，手里握着柔软的长戟，向上翘起的小胡子抖了几抖，他说：佳姆萨朵黛，你和你的朋友一样，将从歧途走向歧途……
八
我这样走着，心里在想，那些看似朴拙的语言，可是理解起来却那么艰难，有时候或许语言本身是多余的，就像我和阿迦，我们坐在黑暗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一直那么坐着，从不蓦然打断对方的臆想，很多时候，我们都陶醉于其中，有时微笑，有时泪湿，是的，我们都同属于一种人，腼腆，木讷，不善表白。
我继续埋头前行，时间过得真快呀，此时的阿迦在做什么？他可知道我这样奔向他，是因为我蓦然明白我们互相等待得已经太久，蓦然明白我们彼此所耗费的心血，如果不是这漫漫时光的淘洗，我们还要等候和耗费多久？
时间过得真快呀，当我远远地看到我的紫色窗帘时，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下来，我马上就要见到阿迦了。
推开门，麝香的气息熟悉地扑鼻而来，我看见阿迦伏在大书案上，背影是那么疲惫。他的藏装依然保持着一种尊严，暗红的氆氇服镶着水獭毛边，用金银线隔开，绿色的绸带系在胯上，衣服已经从右肩上滑下来了，那件拉让匠人精心制作的白色暗花的高领衬上，早已是汗渍斑斑……
满地的落纸上都是他的书法作品，那些矿石磨成的粉末，在阿迦的笔下似行云若流水，嶙峋寂寞，如泣如诉。那上面飘逸的、神采飞扬的藏文元音与下缀中满是时间流淌而去的印痕。
阿迦缓缓地转过身，眉宇间是深深的沧桑。
屋里一片狼籍，仿佛阿迦在这里呆了一百年，我紧靠在窗帘边。这样紫色的、我曾经最喜欢的东西，如今在我掌中竟已成尘埃，我说不清为什么，一转身打开了朝南的窗户。
远方的朵日神山豁然映入我们的眼帘，那终年不化的雪峰送来凉爽的气息，我一下子就从昏昏噩噩中清醒过来，那沁人心脾的凉风，缓缓地、缓缓地进入我沉睡百年的小屋。
转眼就是夏天
（一）
在我准备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朋友古拙地笑了。这种笑我很熟悉，很亲切，但同时令我有一种历尽沧桑之感，历尽沧桑后归朴返真，心儿一点点被换掉，丢掉甚至腐蚀掉了，空落落的我坐在这里，也古拙地笑笑，并且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衣服上揉搓。
我穿着同一套衣服，和不同的人约会，从早到晚，我没有休息的时间，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换掉它，我用戴满戒律的手指，弹掉落在它上面的灰尘，无比清洁地进入娱乐厅或咖啡屋，然后去发屋美化我的头发，在某一条街巷的尽头，我取出美国一号粉饼，擦擦鼻梁上的雨珠。
我把手指轻轻地放在听者淡红的唇上，尽量地大笑起来，我发现自己的笑声空洞而无味，于是便闭了口，我想在笑的同时，红粉已遗失干净。大家都戴满戒子，我猜测其中的一只银戒上镶满了葡萄，我渴望着葡萄，在青黄不接的季节里，我渴望着葡萄。
在我重新扑上红粉后，就突然疑惑起来。
昨天的整个前半夜，我都静悄悄地坐在阳台上，下午的一场空前绝后的风刮跑了我的激情，我骑上单车穿过雨珠，心里格外难过起来，我找不出原因，便去听最忧郁的歌子，我知道在这种心绪里什么也不能做了，坐在夜风里，看不远不近的河和那条混凝土的桥，桥上的路灯偏偏于今夜不亮，我倒有些庆幸，在桥上行走便可以看到我的清洁无比的阳台和穿短裙的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偶而的汽车大灯倏然远去，我企图辩认走动的男男女女，但很快，天太晚了，我只看到一个流浪的烟头，在孤独地一明一灭，正在这时，中天一颗灿烂的星辰
坠入另一颗的光芒中……我想，明天或许是个好天吧。
我终于要讲故事了，我把手放在头发里摩娑，另一只手放在胸上，我感觉到我的心跳正在加速，掌心出汗，而嘴唇，也因为干裂而语不成声，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能不能顺利地讲完，我的掌心出汗的时候，我非常耽心。
（二）
我穿过大门，守门人阴沉地盯着我的左脸，他暗自狞笑着扯掉我过于沉重的自尊，我一边愤怒，一边羞愧，因此的一天，我的左脸因为丢掉一层遮掩而显得惨不忍睹。
我一次次陷入绝境，无论晴天还是雨天，我的眼睛都不能停止搜索，一次又一次，我堕入黑暗，在黑暗中既恐怖、又兴奋地伸出双手，它们已被刺激出热情，正在抚摸另一种苍白。
就在此时，一只高大而俊俏的驼鸟出现了，它微微地扇开翅膀,奋力奔跃在烈日炎炎下的荒漠里，当危险迅速逼近，它迫不得已把小巧的裸露的头颅伸进了沙堆，我看见它的翅翼边沿的黑色羽毛在不安地颤动……
我嘘了一声。
我嘘了一声，然后容纳似地窃笑起来，我不再疑惑了，世界或许真是公平的，这种所谓均衡会带给人快乐，而那些愤世嫉俗的人将去远行。
每天每天，我坐在黑暗里，目不转睛地倾听着你的话语，我的听者，我从不打断你，很多时候，我都陶醉于其中，有时微笑，有时泪湿，是的，我们同属于一种人，腼腆，木讷，不善表白。你的善同我的善，你的弱同我的弱，使这冷酷的世界里有了一个温柔的角落，我为此而默默感激，我亦从你凝注的眸子中了解了无奈，是的，我们的无奈，将成为一种遗憾，或是一种完美。我的听者，现在该看着我，听我向你讲述一个故事。
先等等，我想起另一个夜，那个夜里，我一直都在追逐，疲惫而警惕，心中充满忧伤，蜡封的嘴唇不能吐出只言片语，尘存的眼睛不能拨开阴翳，因而我未能承受住沉重的心灵最终倒下。
就在这时，我的朦胧泪光中出现了一匹马，那匹马全身金黄，它柔软曲卷的长鬃飘逸、明朗，在阳光下熠熠夺目，我非常惊讶，可一旦骑上它的背便宁静下来，我们在原野上奔跑，并同别人抢夺战利品，但由于我们的自尊，最终放弃了，我俯下身去，拍着它的脖颈说，算了吧，算了吧，我们走。它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湿润，但我们很快又朝前跑了，它的金黄金黄的鬃毛轻抚着我的脸，我感到一种久远的温柔，我陶醉在这种温柔里，心里说不出的惊讶和感动，可等我醒来已是迟了，它早已离我远去……
远去的还有一种透心彻骨的怀念。
我不再说了，只是觉得，一个人在怀念某人或某事的时候，他是无可救药的。
就像我，在某个年轻的节日后，我突然感到能够捉到一丝尾羽了，那些永不再来的少年之梦，我仿佛又重新身临其境，令人难忘，是的，我又找到了，那丛林、河滩，那野果、柏松山……
我觉得已经很长、很久、很深了，不愿放弃，也不愿拒绝。
这种怀念或许正是一种信任，一种领会，一种梦想。
——什么什么？我没弄清楚你刚才说的话，不过我想，我们不再需要更深的语言了。是的，不需要
（三）
我讲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他”，当然还有“她”，这看起来像个爱情故事，但谁知道呢？有一句歌唱道：含泪的眼不知该如何表白云云，就是这个意思。故事的角色分开舞台和灯光，希望有一双掌声，为我悄悄响起。
瞧，他们正在近乎拥抱地翩翩起舞，那个午夜到凌晨，我坐在黑暗里，看到灯火阑珊处的这一对年轻人一直在轻舞慢蹈，那瘦削的男子紧紧地拥着此时此刻完全属于他的女伴，而那女伴，则半闭着眼睛，躲在他竖起的大衣领子下，他们悄悄说着什么，然后就偷偷接吻，那么浪漫，那么动情，在这躲过人们的一刹，他们是至真至纯的。
如月如水，梦般流淌，以崭新的心灵，感受彼此的明眸。
一次又一次，是谁在雾里呼唤？
五月的阳光依然有些羞怯，在这样的阳光和紫外线下，他静静地坐在台阶上，眼睛盯着几米远的大门，就在几天前，他茫无目的的生活突然改变了，他发觉阴天里自己仍在那里晒太阳，但多半时候他还是沉郁着。
这个夏天那么热，他们的体温不能使自己保持均衡，一个便进入冰窟，一个却持续高温，但一切，都恰到好处，不要说将来，既是此刻也正在迅速离去，他们只有记忆，而记忆，总是成全美丽，这个夏天，他们是美丽的。
他来自拉摩仁山的那边，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他有一位早逝的母亲和四位弟妹，他在弟妹面前努力扮演着长者的形象，因此他有一个分不出褒贬的名字，当他的弟妹在愤怒之极时便连呼这个名字，他则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令他的弟妹们喜忧参半，继而离他远去……
他的心里该承受的似乎太多，可是却丝毫也没有吐泻的余地，因此他的沉重使他成为一名未老先衰的男人，整天嗡声嗡气的，寻找着可以依靠的地方。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有了工作，他在工作单位上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后来新朋友走了，新朋友的妻子成了他的妻子，他为此而欢欣鼓舞了一阵，不久便发现自己仍然是个小老头，一切都照旧，并没有改变什么，于是他又开始了嗡声嗡气的等待。
拉仁摩山麓清朗的蓝天和浓郁的森林，给了他一双深幽的眼睛和一头曲卷的黑发，只是他瘦弱了些，烟也抽得很凶，手上骨节较大，但指甲却很清洁。他有几件非常漂亮的的确良衬衣，夏天穿在身上又凉爽又潇洒，他还有一颗祖传的极其珍贵的九眼石宝石。
现在好了，尽管他仍然沉郁着，心里却有一样东西在燃烧着，他的脸上似乎毫不在意，可暗地里暖洋洋的，好像太阳正照在他的眼睛上，他不得不眯起来，以便藏住正在寻机溜出来的笑意，他在等待着，他在等待着那人。
他第一次感觉到青春这个词的涵义，也第一次感觉到青春勃发的意韵，他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正是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有所依归的感觉。
他好象充实了起来，心里充满了善意和温柔。他骑着单车，把黑色的夹克外套搭在右肩上，他一边笑着，一边追逐着一个小小的男孩，他假装追不上，手捏着车闸，而脚下又做出费力踏蹬的样子，于是那男孩又得意又兴奋又快乐，尽量跑出超出四、五岁年纪的步子，尖利地滑过地面，他慈爱地端详着近在眼前的小人儿，他深深而秀美的眼睛仿佛就是为端详这二字创造的，他端详着妻子与前夫的儿子，翻卷的乱发在微风中有些憔悴，有些忧伤，有些让人说不出的痛。他就那么令人心碎地笑着，一直笑着，目不斜视又充满迷茫……
（四）
你说我作假了，是啊，有一点假，前段时间，我不小心摔断了半颗门牙，后来去一家医院用进口粘合剂粘了半块假牙，跟真的一模一样，只是在嚼东西的时候没有知觉，本来嘛，它是没有生命的，既使你企图用全身的生命力灌注给它一点活力的话，结果还是白费，它仍然没有生命，自从它进入我的嘴巴后就注定了这一点。生命是可爱的，因为它会死去。话说回来，我的全身除了假牙之外，绝无半点虚假之外，这是真的。
你想改变总是可以改变的，但本质的东西是难以改变的，所以变是你，不变还是你，如果你想找麻烦，那么就变吧，有时我也想。尽管我是局外人，但我忍不住又要讲了，我把红膏留在杯沿上，把指纹留在浓黑的头发里。
（五）
那一天，他在她咄咄逼人的眼睛的注视下无处藏身，这个女人的衣服和发式都很平常，但就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使得他有些失魂落魄，他终于站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向她。
他们跳起来。那支曲子非常温柔，他们徘徊在远离光亮的地方，面颊紧挨着面颊，手贴在一起，尽管他非常紧张，但仍然不肯松开这个梦一般的影子。她却微微笑着，异常大胆地靠在他的肩头上，半眯着眼睛欣赏那曲《巴黎最后的探戈》，她的舞步端庄而优雅，使他觉得与她共舞是一种享受。
整个舞会上他们都没有交谈一句话，只那么半拥半抱、如痴如醉地跳完最后的《梨花开遍》，互相深看一眼就分手了，她披上风衣，笔挺地走出舞厅，但她忽然又站住了，回头找到他并注视着他，他就身不由已地走到她身边：“明天下午有空吗？”他说，他觉得整座天空都压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笑着点点头，她并不说话，但他马上明白了她正在等的正是自已刚刚说出的这句话，他忧心忡忡地目送她远去……
从此，他常常会在半夜里醒来，拥被而坐，一轮姣月，被透明的玻璃挡在窗外，那清辉，那稀薄的空气，照例动人肺腑。月光穿过纱帘，朗照在他年轻又胆怯的额上，他念叨着她，那个飘乎的女人，此时是那么地遥远……
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五月的时候就已有了热乎乎的感觉，鲜花们朴素地开着，而女人们却争奇斗艳，在晴空下不甘落后。时光既使在消磨也仿佛很漫长，但假如恋爱一次，整个夏季就会一滑而过，况且，夏天是多么美丽啊！
我一点也搞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的经验有时是非常可怕的，它能导致你渐渐出现偏执，到最后的偏执狂，甚至有可能不可自拔，我会的，你会吗？
（六）
电影院的情人座上，他们黑灯瞎火地坐上去，手牵着手，她发现他的手上伤痕累累，很深的指甲印抠在里面，他心里疼疼的，“怎么了？”她终于开口问。“没怎么，碰伤的。”她不再问了，眼睛盯在影幕上，一幕幕恐怖的镜头出现了：一张非人的脸一次次露出海面，两个水质保护检查员，一个上帝的侍女，一个晒太阳浴的美人儿，一个在水里呆了大半辈子的警察，最后甚至是那个身段健美极了的女主人公都一一落入一把锋利的潜水刀和一支杀鲨箭。
水鬼是谁？
她自做聪明地说那水鬼一定是医生……不对，那么是谁呢……对了，那一定是俱乐部董事，因为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人的嘛……
他静静坐着，他的黑眼睛爱恋地照拂着她的自言自语，并趁保安人员走过后，急急地吻一下她的唇，两人都非常紧张。
……原来谁也不是……
他们逃离了电影院，逃离了惊心动魂的恐怖，也逃离了大天白日，后来就有一家稀奇古怪的酒吧在召唤他们，他们坐进那家酒吧，黑眼圈的招待小姐在眩晕的暗红色灯光下搔首弄姿，弄影，还弄出两杯黑色的苦水。
他们隔着帘子，昏昏欲醉，他忽然一个激泠，坐了起来，她立刻会意，妩媚地笑道：“如果她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不会吧……不会的，不会……如果他知道了，也会杀了我的。”
“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她坏坏地笑起来。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死！”他又切切地盼望道：“那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我么？我可不一定！”她忽然兴味索然，松下挺直的腰板，脸朝帘外张望着。
和他们正对着的帘子里也有一对情人，不过他们并没有在谈情说爱，而正在忙忙碌碌地将一撮白色粉末物质倒在一张锡箔上，颤颤微微的手打着打火机，一篷火苗带来一股黑烟，瞬息之间，那一对可人儿早已骨酥肉软，灵魂出窍。
她羡慕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飘乎的神情，然后又看着两个汉子冲将进来，不容分说就带走了那对脸上充满了满足和微笑的双腿缠绵的情人。
她忽然生起气来，但仍然温和地说：“我可不喜欢死。”
他茫然地看着她。
结帐时，他发现带的钱不够，她大大方方地补齐，两人出门后便分了手。他大舒一口气，而她却在想，死对她来说，可并不是唯一的解脱。
……
（七）
很多日子后的今天，晴朗的天气里，我们躲在丛林中，放下枪和子弹，卸下一切武装和包袱，野兽们在困眠，我们在讲故事。
真是一幅幽美而伤感的午后小憩……我突然戛然而止，我看到我唯一的听众正渐渐远去，他要去享受啦……我回头望望天空，夏季已在那朵云后徘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