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蜗居在青藏高原以东的一条山谷的群增忽然醒了过来。他是被一泡尿憋醒来的,挣开眼睛的时候,他感到他的下身有些隐隐作疼。覆在头顶的塑料布在冷风中不断摇晃着,朦朦胧胧的塑料帐篷里,两个同伴打着呼噜,就像较着劲一样发出高低和长短不同的鼾声。

群增为去还是不去撒尿的问题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最后,身上的隐痛还是战胜了心中的懒惰,他爬起身来,走出了帐篷。正是初夏已过,仲夏来临的季节,但高原的夜晚依然寒冷,吹拂不止的冷风中,群增不由打起了寒颤。

撒完了尿,群增感到了就像从身上卸去了什么重物一样的轻松,他不由地闭上了眼睛。接着,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举目仰望着头顶的夜空。夜空中繁星点点,浩荡的银河向西边的天际铺泻而去。群增就这样仰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就站在这世界最高处的一隅,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星星。周边的一切似乎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酣睡着,附近的几顶塑料帐篷下垂的边沿在风中哗哗作响,偶尔还从帐篷里传来一两声呼噜声。远处的山群在黑暗中变成了一条朦胧的剪影,下弦月斜倚在天边,清瘦的光影就像是在浓酽的茶水中即将化去的一块酥油。风从山口吹来,似乎是在轻轻抚摸着这片高地的睡梦。在这条山谷里,刚刚撒完尿的群增就这样仰望着夜空,环顾着周围,他似乎看到了无数根冬虫夏草在杂草的缝隙里,摇晃着小小的头颅在看着他。

返回到帐篷里,群增方才的睡意就像是被什么偷去了一样,再也睡不着了,他好半天圆睁着眼睛,睡在旁边的才合加来回翻转着身子,忽然梦呓了一句什么,群增还看到他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含糊的梦呓里,群增清晰地听到了“冬虫夏草”这几个字。其实,群增的睡意就是被这冬虫夏草偷走的。

群增他们是从黄河岸边的农业地区到这片高寒的草原上来挖冬虫夏草的,人们习惯地称呼他们为“卜果”①,每每有人这样喊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应声答应着。

冬虫夏草是生长在青藏高原上的一种奇特的生物,只有茎,没有叶,根部就像是一条细长的虫子,在杂草的缝隙里,就像插上去的一根火柴一样不事张扬地生长着。这几年,这种生物的价格暴涨,出现了许多专门做虫草生意的商贩,人们就称呼这些人为“卜纽”②。随之,还出现了一个新的词汇叫“卜从久巴”③指的是“卜果”与“卜纽”之间的交易。一个这样的市场也逐渐形成,到牧区挖虫草和买虫草的人络绎不绝。可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小小的生物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更不知道它怎么会变得如此值钱,人们也懒得去考虑这些,对挖虫草和买虫草的人来说,他们要考虑的就是钱,挖到多少根虫草,能变成多少钱,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藏族有句谚语说“金子虽然贵重,但它生在土里”,平凡的土地把虫草奉送给他们,他们为虫草而欢乐,为虫草而悲伤,他们的一切就系在这小小的虫草之上。

这个晚上,群增回想着这几天来的收入,不由地叹着气,在失望和担忧中,不知道外面的天空已经放亮。

清晨,空气清爽而甘冽,搭建在这条山谷中的几顶塑料帐篷就像是一只只巨大的蘑菇,在这片碧绿的草地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风景。当帐篷里的人们先后走了出来的时候,金黄的阳光从东山顶上普照着草原,氤氲的晨雾缠绕在群山的额首,山群因此显得高峻挺拔,就像是藏族神话故事里那些穿戴着金色盔甲的武士。在他们搭建帐篷的地方,一泓清泉从乱石丛中喷涌而出,蜿蜒着向谷底流去。溪流对面平坦的草地上,一家牧户的帐篷搭在那里,帐篷顶上一缕青烟袅袅上升,飘散在天宇的蔚蓝之中。一条黑褐色的藏狗爬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看着帐篷的门首,羊圈里的羊群咩咩叫着,向帐篷前的草滩四散开来。

这家牧户的草场很宽阔,绵绵延延地伸展在平川山谷之间,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这家牧户是山谷里这些“卜果”的“老板”——他们要在这家牧户的草场上挖虫草,就要给这家主人上交一定的草地费,如此,才取得了在这片草场上挖虫草的资格。这已经成为一种规矩。

群增、才合加和周先三个人每人吃了一只从镇上买来的饼子,便踏上了去挖虫草的路,住在他们一侧的那一对汉族夫妇也不甘落后地跟了过来。离他们稍远一些的那顶帐篷里住着一对年轻人,他们是昨天新来的。那位脸庞白皙,留着一头长发的藏族小伙子,说他是内地一所大学里的学生,而和他一起来的,是一位白净温和,甚至有些胆小的女孩子。昨晚,他俩来到群增他们的帐篷前,与他们一一握了手,那位小伙子还给他们每人让了一支烟,他自我介绍说,“我叫目松巴④。”群增他们看着他,感觉这不是一个藏族人的名字,对这样两个人忽然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干什么也很是不解。那位小伙子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进一步解释道:“我们不是来挖虫草的,我们是利用学校实习的机会,到这里来搜集素材的,素材就是……”小伙子伸出右手,把盖在脸上的头发梳理到后面,不知道如何向群增他们说明什么是“素材”,脸上是一副无奈的神情。“就像你们村里的人偶尔也会到城里去一样。”他说着,用手抚摸着身边那位姑娘的头发,又说,“她是画画的,这次到牧区,是来写生的而我是个诗人……”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再次出现无法向群增他们做出解释的无奈神情,掐灭了手中的香烟,把烟头装入了口袋,说“不能弄脏了这片圣洁的土地”,他的言行让群增他们感到新奇。

这两位大学生搭起的帐篷,不是群增他们那样简易的塑料帐篷,而是一个可以随便折叠,叠起来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手提袋,而放开了就是一顶可以住进两个人的低矮的帐篷。群增他们以及那一对汉族夫妇看了都赞叹不已。

他们走出帐篷挖虫草的时候,那一对大学生还没有起来。

“喂,等一等!”才合加朝着走在他前面,离他有几步之远的群增的背影喊了一声。

“你们俩快一点不行吗?”群增依然大步流星地走着,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才合加和周先急忙紧走几步,跟上了群增,他们并肩向前走去。

此时,清晨的阳光洒满了大地,他们黑瘦的脸上也闪耀着一片金色的光芒,群增朝着太阳大声喊叫了一声,远处的群山里即刻响起了悠远的回声。此刻,他们三个人的心里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希望,身上聚集着新的力量。

他们肩并肩大步向前走去。

一曲山歌隐隐约约从远处的山脚传来,却看不见那个放声歌唱的歌者。羊群四散在山野中,悠闲地啃吃着青草,偶尔传来彼此走失了的母羊和羊羔相互寻找的咩咩叫声。天空中飘荡着一片云彩,云彩下一只山鹰盘旋着,似乎是在寻找一只大意的猎物,它黑色的影子在羊群之间飘忽闪动着。

那家牧户人家的儿子骑着摩托车,穿过前面宽阔的草滩,向着镇子的方向驶去,他的妻子在羊圈里弓着腰正在收拾羊粪;帐篷的主人则安逸地坐在帐篷前,两个孩子围拢着他,在他的周围跑来跑去。主人偶尔把一只手放到额头上,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张望着,他是在寻找在他家草场上的那几个“卜果”。

牧人的生活,总是这般的安详恬静,然而,作为“卜果”,他们却要在这草滩上不停地寻找冬虫夏草,一刻也不能安闲下来。群增在长势茂盛的草丛中寻找着虫草,他看到了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碧绿的草丛、聚集在草叶上的露珠、色彩各异的散乱的野花、忙忙碌碌的各种虫子、还有不断袭入鼻孔的各种花草的香气……群增是个喜欢浪漫的人,当他沉迷于这个奇异的世界的时候,他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一只金色的蜜蜂,在这里自由地飞来飞去。前面的草丛中忽然出现了一根虫草,他立刻从那只金色的蜜蜂里现出原形,把手里的小镢头甩了过去,草叶上的露珠被震落到了地上,几只虫子惊慌地逃窜着,而这同时,群增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寻觅,群增这才从这杂乱的草丛里找到了这一根虫草。可是,就在他认真寻找虫草的时候,一直窥望着那两个大学生走出帐篷后的一举一动的周先却在这时候朝着他走了过来,并在群增发现那根虫草的地方不断地翻找着,不大一会儿,忽然“哈哈”一声大笑,说着“这里也有一根”,便把小镢头使劲甩了过去。那声音就像是一个儿童忽然得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

“你这个讨厌鬼,你怎么知道我这里会有虫草的?”群增虽然不喜欢周先的所作所为,但他也对此没有什么办法。

“哼,我看到你脸上的微笑了啊,我就知道你找到了虫草,我早就看出来这一点了,哈哈,这里又有一根!”周先又大笑了一声。

“不好好去找虫草,却跑到我跟前来察言观色,你这样跑到别人的地盘来挖虫草,不感到羞耻吗?”群增有些生气,无奈地把小镢头扔到一边,皱着眉头坐在了地上。不远处的一个小草坡上,目松巴带来的那个女孩支起了一个三脚的画架,眺望着远方,在画布上不断地画着什么,而目松巴却站在羊群的附近,与那家牧户家放羊的女儿说着什么,牧羊女不断发出的笑声也不时随风飘到这里,这一切,在这高原纯净的天空下,就这样出现在群增的眼前。

“这怎么能说是你的地盘呢?啊……”周先继续在群增刚才发现虫草的地方翻找着,说,“这土地是国王的土,这河流是王妃的河流,不是你的,啊……,哈哈……又是一根,哈哈……”他一下找到了两根虫草,高兴得都有些失态了。

“既然这土地是国王的土,这河流是王妃的河流,当时‘老板’要草地费的时候,你怎么不讲这个道理?”群增朝着周先的屁股踢了一脚,便换了个地方到别处找虫草去了。在此之前,周先也是如法炮制,挖走了好多本该属于群增的虫草,对周先的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群增总是忍让着,他觉得他们从同一个地方来到这里,如果发生了矛盾总是不太好。但才合加却不像他这样看问题。有一次,周先也想去占才合加的便宜,没想到才合加立即火了,过去一把就撕住了周先的头发,群增马上过去拉架,还用“打架闹纠纷,亲眷之大忌”这样的谚语来劝解他们,才合加却说:“像周先这样的亲戚,没有了比有了的还好!”

周先是才合加妻子的弟弟,平日里,总看到他的两只眼珠子乌溜溜地在眼眶里转着,一副聪明机灵的样子,但他却不务正业,喜欢恶作剧,做一些招惹人的事情。几年前,县民族中学开除了他的学籍,回到家里后,他又不愿意去做家里平常的一些事物,总是想着要去做生意赚大钱,没想到不但没赚到钱,反而欠了很多的外债。这一次,才合加拗不过妻子的脸面,便带着周先一起出来挖虫草。但一路上他俩争吵不休,让群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高原盛夏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耀在大地上,干燥的空气中,光线 如一簇簇尖利的针芒,直直地刺向每一个人的皮肤,让皮肤中的水分一点一点地干枯,直至每一张脸都变得黑瘦而没有光泽。然而,群增他们却对此不管不顾,因为他们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在阳光中长大的,只有那一对汉族夫妇用口罩捂住了脸,躲避着刺眼的阳光。平常,这一对夫妇总是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寻找着虫草,对自己的收入情况也总是守口如瓶,群增他们想,谚语说“汉民深藏不露”可能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才合加却对这一对汉族夫妇不以为然,他说:“汉民到了牧区,就像我们到了城市,所以我觉得他们挖到的虫草不一定比我们多。”群增却对那一对夫妇有些佩服,他说:“这很难说,老人们常说‘汉族恒心大’,这些汉族不像我们藏族,不论干什么都能够坚持下来。”实际情况也可能如此,那一对汉族夫妇总会在群增他们已经挖过了的地方挖到虫草,晚上回到帐篷后,夫妇二人来到群增他们的帐篷前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和他们开玩笑道:“今天你们把找到的两根虫草中的一根留给了我们,谢谢你们!哈哈!”

这天,这一对汉族夫妇钻到这个有点像一个巨人的胯裆一样的山谷深处后一直没有出来,周先就说“他们可能品尝着野合的滋味呢”,才合加却认为“他们找到了一处虫草比较多的地方”,群增对他俩说:“同样的地方,能不能挖到虫草,全看自己是不是用心在找,有没有认真去挖。”他们就这样一边聊着天,一边吃着各自带来的饼子,算是把午饭吃了。这会儿,目松巴和牧羊女不知道去了哪里,画画的少女却去了“老板”家的帐篷前,好像正在给帐篷前的主人和几个孩子画画。

群增他们远远近近地看着,躺在草地上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其实,在他们心里,一点也不安然自得。他们交了草地费的这片草滩上,并没有挖到多少虫草,他们为此而着急。当初,“老板”收了他们每人 700 元的草地费,限定的时间是 20 天,现在已过去十多天了,可是挖到的虫草还没有把交出去的草地费的钱赚出来。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他们就这样担心着,着急着。

可是,越着急,就越是挖不到虫草。到了下午,他们又换了个地方,他们在草滩上走来走去,但并没有挖到多少虫草。才合加疑惑地问群增:“群增,是我们没有用心去找,还是这片草滩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虫草?”还没等群增回答,周先就抢先说:“这片破坟地,就不是一片能挖到虫草的地方,我们上当了,这个可恶的‘老板’!”说着,把手里的小镢头扔到了远处,嘴里不断地埋怨着,又把镢头拣了回来。群增则紧紧地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太阳西沉,随着阳光热量的不断减弱,一阵微风刮来。才合加把镢头扔在一边,低声地唱起了一首“拉伊”⑤。

“是不是想老婆了?”才合加跟前的群增开着玩笑问道。

才合加停下嘴里的拉伊,却没有说话,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紧闭着双唇,脸上有一种悲凉的神情,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群增嘴里含着一根青草,咀嚼着,也随着才合加的目光向远处望去,他心里想,在远方的远方,以及在那个远方的远方会有什么呢?远方有没有边际呢?这样想着,觉得越发地难以想象,便不再往下去想了。过了一会儿,才合加捡起身边的小镢头,说:“我今年一定要买一辆摩托车!”说着换了个地方向别处走去。

西沉的太阳把才合加投在草原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他的身影之外,是一派宽广宁静的高原风光。群增看着才合加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了才合加老婆那张令人怜爱的脸,以及喜欢骑着摩托车到处兜风的村小学的老师周太尔,也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好多传闻。但他对这些谣言还是有些怀疑。

当群山被夜色淹没的时候,“卜果”们回到了各自的帐篷里。

他们的所谓帐篷,其实就是一大片从镇子的市场买来的廉价的塑料布,硬生生地搭建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勉强可以容身。刚刚吃完晚饭,目松巴带着那个画画的姑娘来到了群增他们的帐篷前,他们围着一堆快要熄灭了的篝火聊了起来。正在这时,“老板”家今天放羊的女儿也提着一桶酸奶来到这里,于是,包括那一对汉族夫妇在内的所有人便聚在一起吃起了酸奶。吃着酸奶,群增他们便和“老板”的女儿开起了玩笑,没想到“老板”的女儿却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说出来的话惹得大家不断地大笑着。那一对汉族夫妇虽然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着他们欢快的样子,也跟着他们不断地笑着。目松巴一直想伺机加入到开玩笑的行列之中,但他却说不出一句像群增他们一样可以让大家拍手叫绝、捧着肚子大笑的话来,只好不断地用手往后梳理着垂到脸上的长发,向站在一边的姑娘极力翻译着群增他们开着的玩笑。那姑娘却像一只蜷缩在树枝上遭到了雨淋的小鸟一样,静静地站着,只是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以外,并没有像目松巴所希望的那样大笑起来。 目松巴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的幽默不能让你发笑,而你们的幽默同样也不能让他们发笑,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背景。”说着,朝着自己的额头拍了几下。“老板”的女儿听了他的话,故意问道:“那你愿意抛弃了汉族姑娘找一个牧民的姑娘吗?”话一出口,群增他们立刻大笑起来。不大一会儿,那一对汉族夫妇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帐篷去了。低头站在一边的目松巴忽然很认真地说:“我给你们朗诵一首诗,献给我们的牧羊女!”说着,抬头仰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老板”女儿,满怀激情地高声朗诵起了一首诗。群增他们虽然没有听明白目松巴朗诵了些什么,但看着目松巴激情澎湃的样子,还是感觉到很新奇。只是“老板”的女儿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看看天色,说她要回家去了。

“你的阿哥今天去了镇子里,你的嫂子今晚可以潇洒一回了。”群增对着就要回家的“老板”女儿说了这么一句,“老板”女儿接过他的话茬立刻说:“你想潇洒今晚上你就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松巴和画画的姑娘也手拉着手去了他们的帐篷。

大家走了,群增他们也钻进了自己的帐篷,但一时谁也睡不着,只好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窝里说起一些没有头绪的话来。

“喂喂!”周先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道:“你们知道虫草是做什么用的吗?”

群增接过话头说:“听说是强身健体的,是不是啊?”

“没听说过”才合加似乎沉湎于另外一件什么事情上。

“哈,上没上过学的差别从这点上就体现出来了!”周先从被窝里坐起来,“书上说,冬虫夏草可对男性有补肾的作用,你俩如果不信,就把一根虫草泡在开水 吃了,嘿,你俩肯定会受不了。”

“哼,如果你自己那玩意儿不行了,你自己试试看,我才不相信呢!”才合加不屑地反驳道。

“男人们都是一样的,难道还会有能力大小吗?”群增故意招惹着周先。

“当然有,你们俩听说了吗,咱们小学的老师周太尔据说就有和普通人不一样的能力。哈哈……”周先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闭口不说这个话题了。实际上,他也听说了自己的姐姐和周太尔之间的那些谣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起身说:“尿泡尿去。”说着从帐篷的边上爬了出去。

一股冷风钻进了帐篷,才合加就像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群增起身封好了帐篷张开了的缝隙。群增一直想给才合加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闷声不响地躺下来。从“老板”家的帐篷那里传来时断时续的狗叫声,群增胡乱想着什么,想到这次出来挖虫草的事,便也不由地想起了邻居的银杰大叔。银杰大叔是一位退休干部,很胖。村子里很少有胖子,所以银杰大叔走在村道上的时候就很显眼。不仅如此,他家那栋二层的红砖楼房、楼房上的卫星电视接收器、还有他家的拖拉机、摩托车,样样都显得那样的张扬、威风。甚至他家的孩子一个个穿的干净整洁,说起话来口齿伶俐,站在人群里满面放光,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周太尔是银杰大叔的二儿子,小时候与群增还是小学同学。这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经常被老师用教鞭打得嗷嗷大哭、泪流满面,但却没有因此而辍学,后来考上了州民族师范学校,现在成了村小学的老师。经常看到他骑着摩托车去只有百步之遥的学校去上课。说起来,群增家也是一家没落了的富户人家。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以来,群增的阿爸起早贪黑地侍弄着承包给自家的土地,而且还放养着一群羊。他们家也因此成了村子里数得上的富户。那时候群增还很小,姐姐们也还没有出嫁。但后来,事情却发生了变化,阿爸去世了,姐姐们一个个都嫁到了别人家,家里只剩下群增和他的阿妈。母子俩相依为命,但他们家的生活却一下落到了村里的中下水平。老子英雄儿好汉,群增为了保住阿爸留下的荣耀,早出晚归地在自家的土地上劳作着,忙碌的样子就像谚语所说的那样——“指甲缝里流着血,指甲根上淌着脓”。地里的收成虽然一年更比一年好,但单凭地里的庄稼,是不可能富裕起来的,而家里的羊群也随着村里牲畜的不断增多,有限的草场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到了春天,吃不上草的羊们一个个死去。如此一来,羊群萎缩了下去,越来越没有了起色。群增感到这几年里许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生活中的苦累越来越多,致富的路又是那样的难走,有时他甚至感到这生活在某个方面出现了问题,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群增总是喜欢拿银杰大叔家和自己家比,但越比就越发现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心也就越来越凉了。银杰大叔家有两个人拿着国家的工资,他们一个月的工资收入比群增家一年的收入还要多。群增都不知道向谁抱怨小时候为什么不让他上学的事。

“喂,你想什么呢?”才合加也没有睡着,他从被窝里坐起来,推了一把陷入了沉思的群增。

“噢,没想什么。”群增打消了心里天马行空一样的回想,岔开话题,说起了其它的事。他对才合加说:“听那个大学生的口音,好像是我们那一带的人,你觉得是不是啊?”

“我看不像,可能是城市里哪个藏族干部家的孩子,如果不是,怎么会不好好上学,带着个汉族姑娘跑到这种地方来干嘛啊。”才合加说着,突然说,“管他是哪里人呢,提他干什么,我俩还不如去找‘老板’的女儿说说话呢!”说着就爬出了被窝。

他俩走出帐篷的时候,黑暗中,恰巧碰上周先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帐篷前,周先说他刚才到那一对大学生的帐篷跟前“听床”去了,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群增和才合加听了周先的话,即刻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在黑暗中传播得很远,使这高原之夜有了几分骚动不安。笑完了,群增对周先说:“你这样喜欢干这种事,等一会儿你就到‘老板’家的帐篷跟前来‘听床’吧,”说着便和才合加一起朝着“老板”家的帐篷走去,把周先一个人扔到了一边。

夕阳收敛着自己的强光和热量,慢慢地向西山的怀抱沉落着,恋恋不舍的余晖一如是夕阳的一次深情回眸,普照在这寂静的山谷之中。藏族老人们喜欢把这样的余晖称作是“下辈子的阳光”。群增他们就走在这样的余晖里。这一天他们一无所获,他们走在回自己帐篷的路上,他们疲累的影子长长地晃动在这山谷之中。

此时在“老板”家帐篷前的草滩上,有几个人正在向他们帐篷的方向走来。就在群增他们正在准备做晚饭的时候,这几个人来到了他们面前,“老板”的儿子也在这些人当中,他从那几个人中走出来,走到群增身边,对群增他们说:“草地费每人再涨 100 元!”群增他们听了,立刻表示反对,那一对汉族夫妇更是不愿意再多交 100 块钱。“老板”的儿子却毫不在乎地说:“现在镇子上到处都是来挖虫草的人,他们还为找不到挖虫草的地方发愁呢。如果你们不愿意掏这点钱,就请自便吧。”说着,沉着脸便回身往自家的帐篷方向走去。

黄昏里,一股冷风吹来,吹干了“卜果”们身上的臭汗,他们目送着“老板”儿子远去的背影,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刚才来到这里的几个人中,一位有些驼背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向群增他们打听这个地方有没有虫草。原来这几个人也是群增他们那一带的,今天在镇子里遇见了“老板”的儿子,给他交了草地费,“老板”儿子就把他们带到这儿来了。这位驼背老人叫杨先,和他一起的还有 3 个人。在外遇见同乡,就会倍加感到亲热,这似乎是人类的一种共性。群增他们和新来的这几个人立刻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一位小伙子铺开了一块塑料布,开始搭建和群增他们一样的简易塑料帐篷。

“现在什么都比以前方便了,你看——”才合加指着不远处那一对大学生的帐篷说,“像那样的帐篷多好用啊,可能就是价钱贵一些。”他的话引得大家又说起了那两位大学生的事。群增他们便向新来的几个人细细说起了那两位大学生的所作所为,大家都觉得很好奇,都说“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风景。”这时,杨先大叔却说:“现在上大学也太难了,学费那么高,不是我们这些普通的家庭能够交得起的。”说着,从腰里抽出烟袋和烟杆,往烟锅里装上了烟叶,点上了火,很惬意地抽了起来,一缕青烟在他的头顶盘绕着。但刚刚抽了几口,便大声咳嗽起来,他只好把烟锅里的烟叶往鞋帮上磕了,又说:“我那儿子也在内地一所大学里上学,交不起学费了,没办法才跑到这儿来挖虫草,没准儿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扔到这儿了。”杨先大叔的话音刚落,一个小伙子便接着说:“你家的儿子怎么能和其他人比啊,他可是我们那条穷山沟的骄傲啊!”杨先大叔听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微笑。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高原凄冷的风吹动着“卜果”们的塑料帐篷哗哗作响,群增他们干脆和刚来的几个同乡合起伙来,架起一口青黑的大铁锅,做了一锅清汤面条吃了起来。而那两位大学生到“老板”家里去吃饭了,看来是给“老板”家交了伙食费的,这会儿他们还没有从“老板”家回来。

“听说镇子里有很多来挖虫草的人,真是这样吗?”群增忽然想起刚才“老板”的儿子的话,便向杨先大叔问道。他心里正为还要交 100 块钱的草地费的事而焦虑着。

“真的来了很多人。汉藏蒙民,男女老少,就像是把石板底下的蚂蚁窝掀开了一样。你说以前谁会冷不丁跑到这荒凉的牧区来啊,唉,都是冲着冬虫夏草来的啊!”杨先大叔叹着气,又开始抽他的烟杆了。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些坏人和盗贼也跟在‘卜果’的后面到这里来了。听说‘老板’儿子的摩托车昨天晚上就让贼给偷了,损失也够惨的。”新来的一个小伙子接着说。

“不要担心他的事,他用给我们增加的草地费就可以买一辆新的摩托车。唉,那个小偷真有福气,什么苦也没吃,就可以有一辆摩托车骑。”周先接过话茬说。

听到“老板”儿子的摩托车被盗的事,群增猜测到了他为什么会忽然增加了 100 块钱的草地费的原因,也想起了昨天早上“老板”的儿子骑着摩托车去镇子里的情景。才合加则不由自主地想,将来自己要是有了一辆摩托车,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能让小偷偷去。

大家就这样谈笑着,谈笑之间,星星就像是被谁点燃了一样,一颗颗地亮了起来,在深蓝色的夜空中珍珠一样闪烁着。对那些以蓝天为被,以大地作床的“卜果”来说,这高原的夜晚肯定没有任何动人心魄的地方,能够感受到它的美丽,能够体悟到它带给人们的精神上的幸福的,也就只有那一对不需要付出什么劳动的大学生了。从“老板”家吃完饭回来的目松巴把画画的汉族姑娘送到他们与众不同的帐篷里之后,就来到了群增他们跟前,他拿出一盒尚未启封的香烟,撕开了上面的锡箔纸,一支支地抽出来,又一支支地扔给了在星光下东倒西歪随意躺着的“卜果”们。就在这时,他忽然大叫了一声“阿爸”声音怪异,有些失常。所有在场的人也觉得很奇怪,急忙朝着目松巴看了过去,大家这才看到,杨先大叔高高扬着一只手,那只手上拿着一支烟,像雕塑一样地呆立在那里。

“你……你……”杨先大叔的嗓子忽然变得沙哑,说不出话来了。

“啊呀,这不是仁庆吗,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一个小伙子忽然问道。

群增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里所有的人也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但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父子俩会在这样一个场合相见,这是杨先大叔和大学生目松巴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四周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听到不远处的溪流叮叮咚咚流淌的声音。

老天爷似乎是有意想和这几个初次出门挣钱的人开个玩笑,群增他们连续挖了十几天的虫草,但挖到手的虫草也就只够抵消交给“老板”的草地费。他们失望了,无奈地把塑料帐篷拆卸下来,把几件东西收拢起来。他们商定,先到镇子上把手里的虫草卖掉,把“老板”儿子多要的草地费补交上,然后再商量以后的事情。

就要离开这个山谷的那天早晨,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杨先大叔他们还不打算马上离开这里,因为离限定的日期还有好多天,但是从他们的谈吐和脸色上就可以看出他们也没挖到多少虫草。在内地大学上学的儿子仁庆居然会带着一个汉族姑娘在这偏远的草原上游荡,这是杨先大叔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全家人早出晚归地在地里劳动,为的就是能把儿子的学费挣回来,供儿子上学,而这个儿子却没有在学校里奋发学习,却在这样挥霍着家里给他的钱,这真像俗话所说的那样:“阿爸的心在儿身上,儿子的心却在石头上”啊。自从那天晚上的那次意外邂逅之后,第二天杨先大叔就让儿子仁庆回去了。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给儿子没说一句话,只是在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我这命啊、我这命啊!”那个画画的汉族姑娘想把那顶与众不同的帐篷留给杨先大叔,但杨先大叔坚决没有接受。临儿子走了,他这才对儿子说了一句话:“你要是还有良心,你就赶紧到学校,努力去学点文化知识。”

群增他们上路的时候,杨先大叔弓着腰走过来,抓着群增的手,对群增叮嘱道:“你们到镇子里,看看能不能见到我的儿子仁庆,昨晚我做梦梦见他还没有回到学校去,还在草原上瞎转着。唉……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懂事。”群增看着他清瘦而又黑黄的脸,看着他露在毡帽外面的白发,还有他油渍斑斑的衣服和弓着的身子,忽然感到这老头在这几天里一下子老了许多。

从远处看去,这座牧区小镇就座落在草原深处的一片低矮的山坳里,几座红砖楼房和更多的平房挤挤挨挨地排列在一条笔直的公路的两旁,看上去就像是堆砌着许多的火柴盒一样。随着夏天的到来,这座牧区小镇便会像是忽然醒了过来一样热闹起来。特别是近几年,随着虫草价格的不断攀升,这里每年都会聚集起很多的人。这些人不论汉藏蒙族,也不论农民牧民,甚至是政府的干部、学校的学生,不同职业、不同身份的人们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从这里开始到远方的大山深处去采挖虫草。如此,以前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寂静的草原小镇就变得热闹非凡,小饭馆、小旅店,小商店、长途车便也应运而生,甚至还有了茶艺室、录像厅,一些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妖冶女人也混迹于这些商铺和店面之间,浓妆艳抹地在这里走来走去。小镇变得复杂了,而小镇以外的牧民们也变成了“老板”,向采挖虫草的人们收取着草地费。当地政府也利用这一资源优势,每每到了初夏季节,就给当地的单位和学校放假,鼓励他们去采挖虫草,谁也没有去想这样一来会造成植被的破坏、草原的沙化,他们关心的只是某某人采挖虫草挣了大钱买了汽车开回了家这样的事情。总之,一切要感谢虫草,一切也要怪虫草。

到了镇子,群增他们以每天晚上五块钱的价格租下了一间空房子,房子的主人叫青阳卓玛,是镇子附近草原上的牧民姑娘。在荒野的山上住了好多天,忽然有了这样一间屋子,群增他们享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舒适和安逸,他们收拾好了床铺,走出房屋。即将落山的太阳给这座高原小镇涂上了一层宛如泡化的酥油一样的明丽的黄色。

街道有些脏乱,那些从山里采挖虫草回来的人们,把一些不需要的东西随意地扔到了街上,就像是蜕皮的蛇把自己的不需要的旧皮抛弃在一边一样;而那些刚到这个镇子,正准备进入草原采挖虫草的人们,则在这里买了一些东西后,把纸板和塑料的外包装也扔到了这里。不时会看到一两个下班回家的当地干部夹着皮包,躲避着这些垃圾急急地走着;但那些到这里来寻找光阴的外来者,则毫无顾忌地踩着满街的垃圾四处走动着。在一个十字路口,在门口摆满了摩托车的商店门口,群增他们遇见了几个同乡,他们刚刚到这里,准备租一辆汽车到较远的草原上去采挖虫草。

在这偏远的地方遇见老乡,彼此都很亲切,他们相互握着手,打闹嬉戏了一番,然而,当有人问起群增他们的收入如何时,群增他们忽然就有些尴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也不多,也不多。”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满足同乡心里的好奇,便一再追问到底得到了多少收入,无奈之下,群增皱着眉头撒谎道:“不是很多,每人大概也就一千来块钱。”才合加和周先便也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同乡听了,个个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他们的脸上便也乐开了花。群增从他们的神情中感觉到了那么一点点嫉妒,因此觉得自己的这个谎撒的还是很不错,心里不由乐了起来,就好像自己真的得到了这么多收入一样。

同乡们觉得群增他们的收入不菲,便提出让群增他们请客,群增急忙说手上的虫草还没出手,等卖了虫草再说。同乡们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走了,临走,有一位同乡忽然抓着才合加的胳膊说:“以后就不要往外跑了,还是赶紧回家吧,要不……哈哈”这位同乡撂下这么一句有头没尾的话,大笑着和同伴们走远了。

这句话虽然有头没尾,但却让才合加感到了悲凉,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之后,他们到饭馆每人吃了一碗面条,又回到租来的屋子里谈起了刚才撒谎骗同乡的事,这期间才合加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房子的主人青阳卓玛以每根虫草高出市场价五角钱的价格买下了群增他们手中的虫草。这位牧民姑娘第一眼看上去觉得并不算漂亮,但等有了接触就会发现她是个勤快利落的姑娘。她说她有一个哥哥在北京工作,把收来的虫草通过哥哥卖到内地,可以赚到更多的利润。也许,这姑娘只是一个收购虫草的二道贩,但群增已经无暇去弄清楚姑娘的身份,当他再一次清点自己采挖的虫草的时候,居然发现少了几根,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给才合加和周先提起这事。

卖了虫草,才合加怀揣着仅仅够抵消交给“老板”的草地费的那点钱走出了房间,不大一会儿,周先也走出了房间。这个晚上,房间里就只剩下群增一个人了。现在,他们三个人之间也出现了隔阂,才合加自从听了那位同乡说过的那半句话,就一直拉着脸,没说几句话;而当群增发现他的虫草少了几根后,也对周先起了疑心;周先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像往日那样喋喋不休。在这个偏远的牧区小镇,他们似乎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从屋顶上垂下来的一只灯泡发着微弱的光,照耀着这间屋子以及屋子里的群增,群增则傻愣愣地盯着这只灯泡过了很长时间。正在这时,随着吱的一声响,屋门被推开了,青阳卓玛提着一桶酸奶进来了,她给群增盛了一碗酸奶,看到才合加和周先不在,便微笑着问道:“你的两个同伴是不是到外面快活去了?”她腰间的腰坠、头上的头饰、手腕上的手镯随着她身体的动作不断发出清脆的金属的碰撞声。她说:“酸奶是今天哥哥从山里送下来的。”群增觉得她的声音悦耳动听。

“这座房子是你家的吗?”群增这样问着,还没等青阳卓玛回答,又问道,“你们家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青阳卓玛依然微笑着,回答说:“家里人都去看护草场去了,现在好多‘卜果’不愿意交草地费,偷偷跑到草场上挖虫草,所以只好去草场上守着。”说完,便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群增,群增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端起酸奶吃了起来。

清晨,当群增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阳光穿过房屋的窗口照在了他的身上。群增从床上坐起来,他看到他的两个同伴就像两张遗弃的弓一样蜷曲在他的一侧,轻轻地打着呼噜。昨晚,青阳卓玛回去之后,群增一直等才合加和周先回来,却不知道怎么睡过去了。

他们起了床,简单地擦了一把脸,也没去吃早饭,各自点了一支烟闷声不响地抽着。现在该是他们商量一下的时候了:手里的虫草已经卖了,先前交给“老板”的草地费也算是赚回来了。所以他们就不应该呆在这个镇子里浪费手里仅有的这点钱。他们是来挣钱的,不是来花钱的,因此,他们需要好好商量一下。

群增提议他们再找一块远一点的草场,再去挖虫草,或者给青阳卓玛说一说,让她少收点草地费,就到她家的草场上去挖。才合加和周先听了群增的提议,就像是霜打的蔬菜耷拉着的叶子,闷着头抽着烟,却没说一句话。

“怎么了?不同意吗?”群增把一支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后,问他的两个同伴。

两个同伴还是没有说话。小小的屋子里,浮尘在阳光中紧紧地飘移着,几只黑色的苍蝇则在这飘移着的浮尘里嗡嗡地飞着。

“你们这是怎么了?”群增皱起了眉头。

“我们还是回家吧!”才合加忽然抬起头来说了这么一句,一只落在他身上的苍蝇惊恐地飞了起来。

“对对,现在也挖不到更多的虫草了,与其在这里呆着,还不如回家去!”周先也跟着说。但才合加却惊异地看着他,周先便又低下了头去。

“昨天晚上你把卖虫草的钱用来干什么了,你这畜牲!”当才合加发现周先包里的钱少了的时候,群增也发现才合加的包里的钱几乎也所剩无几了。

“那你把你的钱拿出来给我看看啊!”周先则向才合加反戈一击。

“你是我阿爸还是我阿妈?你这畜牲……”才合加愤怒地说,“你们家的人都是一些只知道享乐的懒虫,就是挣多少钱也养不活。”

“难道我们家还需要你养活吗?”周先也一下地火了,满脸通红地和才合加吵了起来,接着两个人便厮打起来,要不是群增及时上去拉架,这一对姐夫和舅子不知道在这偏远的牧区小镇里要打成什么样子。

等两个人稍微安静下来之后,群增问他们:“你们的钱到哪儿去了?”

才合加这才说,昨天他心里一直很窝火很难受,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看到街上有一家麻将馆,就进去打了一会儿麻将,结果身上的钱全给输进去了。才合加没有说他为什么事情难受,但群增心里却很明白。

周先却没有说出他的钱的去向。

才合加鄙视地看着周先,说:“这家的人都是一路货色,他的钱肯定是花在那些臭女人身上了,呸!”说着,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于是,两个人互相冲过去,拽着对方的头发又厮打起来了。群增看着他们,忽然间怒从心起,他一把撕开了扭成了一团的两个人,大声骂道:“你们两个不感到羞耻吗?你们不羞我还羞呢,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啊?”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从嘴里飞溅而出的唾沫溅到了才合加和周先的脸上。群增接着说:“如果你们就这样空着手回去,到了家里给兄弟姐妹们怎么交待?给父母亲人怎么交待?我们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回到家里该怎么办?你们说!”群增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他痛苦地皱着眉头,安静了下来。他不会讲太多的道理,但他却知道一个多月里呆在那山谷中餐风露宿的辛酸,知道翘首等待着他们的家人的困苦。而才合加和周先却把辛辛苦苦挣到的一点钱就这样付之东流了,这让他感到很伤心。如果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们就不用到这里来受罪了。现在,身上连交草地费的钱都没有,还怎么再去挖虫草呢。

两个同伴就像泄了气的皮袋,不敢再说什么了,各自在嘴上叼了一支烟,大口地抽着,屋子里一屋子的烟气。

这时,青阳卓玛推门进来了,她站在满屋子的烟气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群增说:“今天我要到草场上去,如果你们也想去挖虫草就跟我一起走,草地费可以少收一些。

几个人依然各自斜倚在床铺上,似乎是没听见一样一动未动。

青阳卓玛看着他们的样子说:“你们是在闭观戒斋吗?连话都不说一句。”看着群增他们仍然没有搭腔的意思,便说,“出去的时候别忘了锁门!”说着便走了出去。

下午的时候,群增他们出发了。镇子的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从马路两旁的商店里传来藏族弹唱和民歌的声音。当他们路过一家饭馆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烹饪菜肴的香味,群增他们不由地咽起了口水。

他们经过镇子里的马路,踏上了一条蜿蜒向上的路程。除了群增身上的二百多块钱,他们的身上再也没有钱了,如果再去挖虫草,也就交不起草地费了。他们的行李和一些简单的用具就暂时寄存在了青阳卓玛那里。

但他们还是决定再找个远一些的地方去挖虫草,而且,这一次他们不打算再交草地费了,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钱交。他们只是不愿意就这样空着手回家。在外面一个多月,怎么说身上也应该有那天他们向那几个同乡吹牛的那样,一人一千块钱。早晨,他们吵过嘴动过手,等安静下来之后,面对他们现在的处境,还是认真地商量了一下。该怎么办?商量之后的结果是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家,一定要挣到一点钱之后再回家去。那么,挣钱的出路呢?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再去挖虫草了。可是,挖虫草要交草地费,他们又没钱交,最后他们想到的便是偷偷去挖。群增虽然身上有点钱,但为了不让两个同伴失望,他也高高兴兴地和同伴们一起出发了。

蓝天是这样的宽广无边,草原是这样的辽阔无垠,而人又是如此的渺小。那些守护着草场的牧民会发现他们吗?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一直不停地走着。一旦遇到政府设立的检查站,他们就绕道而行。他们就像是一支长征路上的红军队伍,马不停蹄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到天色暗下来,看不到眼前的东西。大地上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深邃的天空中繁星闪烁。他们便踏着星光仍然往前走去,翻过一座山,走过一道岭,他们躲过了那些守护草原的牧民,饥饿和疲累就在这时候向他们袭来。

大约是夜里 10 点多钟,他们这才停止了行走。他们来到一块背风的崖畔下,蜷缩着身子坐下来,每人吃了一只从镇子里买来的饼子。现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隔阂好像已经不存在了,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虽然是盛夏季节,但高原的夜晚依然刮着冷飕飕的风。风吹透了他们单薄的衣服,它们身上的温度一点点地消失着。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挖虫草了。他们各自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草丛里搜寻着。清晨的阳光下,绿草和野花被风吹动着抖动不止。忽然,一只野鸡扇动着笨重的翅膀从不远处的草丛里飞了起来,嘴里发出惊慌的嘎嘎声。这让他们感到了一些异样,当他们抬起头来时,四五个牧民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等他们发现他们时,已经来不及逃脱了。

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偷挖虫草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决定,而在做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时,他们又过于专心,一时间却忘了守护着草场的牧民。而这里的虫草的确也比较多。

这几个人的身材看上去要比他们高大,脸膛也比他们黝黑,松松垮垮系着的腰带间都别着一把很长的藏刀,就像是从哪个古战场现身的武士一样。

这其中有一个个头略微矮小一点的,看着群增他们说:“好像不是汉民,是农区的藏民,这几个人的胆子也太大了。”说着又上上下下仔细地盯着群增他们看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在鉴定几件古董。

“喂,你们的胆子可真大啊,难道你们的果园里的果子也是这样可以随便摘的吗?”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痕的小伙子一边往胳膊上卷着衣袖,一边朝着群增他们走了过来,“要是不拿出钱来,我砸烂你们几个的头!”他说。

群增他们惊讶又意外地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事情。那几个牧民过来抢了他们的镢头和手里的包,叫喊着让他们赶快拿出草地费来。

“几位牧民大哥,求求你们,我们都是藏族,就放过我们吧。”周先忽然向几位牧民求饶,没想到那位脸上有一道刀痕的小伙子却朝着他的脸狠狠给了一拳,随着一声脆响,周先满脸是血。小伙子却毫不在乎地继续骂道:“你闭嘴吧你,你是藏族又怎么了,难道我要向恭敬阿爸一样恭敬你吗?”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旁边的一位壮年人立刻去拉住了小伙子,又朝着群增他们喊道,“赶紧拿出钱来!”

群增看到周先满脸是血,便走过去准备帮他擦试一下,那位脸上有一道刀痕的小伙子走过来,一把抓住了群增的头发,并把头使劲往地上摁去,群增梗着脖子硬挺着,使小伙子没有得逞,这让这位小伙子又羞又恼,从怀里掏出“郭果尔⑥”向着群增摔了过来,没想到群增又躲了过去,而且伸出拳头狠狠地向着小伙子砸了过去,这一下,小伙子也像周先一样满脸是血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另一个牧民也拿出“郭果尔”,从群增的背后朝着他的头上猛击了一下,群增只感到眼睛里火星四溅,脚底下像地震了一样摇摇晃晃,差一点就倒在了地上,但他却挺住了,并回头向袭击他的牧民看去,他感到脖颈里就像抛洒上了冷水一样凉飕飕的。

那是他的血在流。

那几个牧民围住了流血不止的群增,而才合加和周先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是个血性汉子,大家不要打了!” 那个壮年牧民挡住了那几个蠢蠢欲动的牧民,接着又挥挥手大声说,“搜!”几个牧民立刻把群增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那二百块钱很快被搜了出来。

几个牧民推推搡搡把他们往山里带去,经过一片洼地,又翻过一座山头,带到了一顶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头卧在地上的黑熊一样的帐篷跟前。这里好像是两片草场的分界线,几个牧民在这里停了下来,那位壮年牧人对群增他们说:“以后如果踏进这里一步,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说着,朝着黑帐篷的后面指了指。

正在此时,一位姑娘掀开帐篷的门帘走了出来,群增看到姑娘,惊异地看着她,就好像眼前出现了错觉,而那位姑娘同样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惊讶和意外写在了她的脸上。

姑娘就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了一般,对着那位壮年牧民说;“哥哥,我认识这几个人。”

这位姑娘就是青阳卓玛。

“他们租过咱家在镇子里的房子。”青阳卓玛再一次向自己的哥哥解释着,又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群增他们:“你们这是……”

“哦,是这样啊,这几个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壮年牧人向青阳卓玛如此说着,又对群增他们说:“你们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吧。”说完,就进了帐篷。

青阳卓玛拿着火柴和一撮羊毛来到群增跟前,把点燃了的羊毛贴敷在群增头上的伤口上,一边忙碌着,一边说:“你们的胆子的确也太大了,不交草地费哪里有可以挖虫草的地方啊!”

群增不知道怎么对青阳卓玛解释他们的做法,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青阳卓玛把一把钥匙放在群增手里,说: “这是镇子里那间房子的钥匙,你们先回去吧,我过几天就回。”说着看着群增他们狼狈的样子又说,“你们就像电影里的俘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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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增他们听着青阳卓玛开的玩笑,他们却笑不出声来。的确,现在的他们真的就像是几个俘虏兵,心里的那点豪气和兴奋早已荡然无存了。

蓝天是那样的空阔,大地是那样的寂静。天地之间的他们心里是那样的悲凉。他们似乎对这悲欢的人生和这生活的甘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他们身无分文,甚至没有钱去吃一顿饭,他们就这样懒懒散散地走在回镇子的路上。

等他们走到镇子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们在街头遇见了杨先大叔和和他一起的三个同乡。这几个人也像几个逃兵一样面色抑郁地坐在一家私人门诊的门槛上。见了群增他们,几个同乡站起来向他们招手打着招呼,但杨先大叔却一脸憔悴,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没有说话。等走到跟前才知道,杨先大叔忽然得了急性肝炎,只好送到镇医院里来治疗。现在,“老板”的草场上就只剩下那一对汉族夫妇了。

“你们这几天见到我的儿子仁庆了吗?”杨先大叔问群增他们。他的声音很低,说完了就咳嗽了起来。

群增他们关切地问了几句后,便急匆匆告别了杨先大叔他们,他们怕这几个同乡从他们狼狈的样子里看出什么来。周先那天挨了一拳后,他的脸还一直浮肿着。

“杨先大叔真可怜。”走在路上,群增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便说了这么一句,周先接过话茬说:“哼,那谁又来可怜我们啊!”说着不由朝自己浮肿的脸摸了一下。

打开了青阳卓玛租给他们的房屋,就看到几只老鼠在他们存放在屋子里的行李和物品之间急促地奔逃。他们也顾不得这些了,一个个重腾腾地跌倒在地上,没有了一点声音。他们感到了强烈的饥饿。也许,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就是饥饿的痛苦,而最让人难以忘记的便也是能够解决这种痛苦的那个人。饥饿的痛苦,从人类诞生的那天就伴随着人类,人类所有的努力,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就是为了解决饥饿。

此刻,青阳卓玛就成了帮助他们解决饥饿痛苦的救世主。原来,青阳卓玛在群增他们离开那片草场后不久,便也向着镇子里走去了。路上她搭乘了汽车,所以就先一步到了家里。这会儿,她煮了一锅羊肉正在家里等着他们。青阳卓玛从她的哥哥那里知道群增他们身上只有二百块钱,而且已经被他的哥哥抢来了之后,一边埋怨着哥哥这种粗暴的做法,一边对群增他们产生了同情。再说,她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惦念着群增,所以急忙赶到镇子里来了。

“你不要埋怨哥哥了好不好,给这是他们身上的钱!”青阳卓玛从草场上临走的时候,哥哥把群增身上的钱给了她,还对妹妹开玩笑地说,“那个人是条汉子,要是妹妹能找一个这样的女婿,这点钱算什么。”

当青阳卓玛把一盘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放到他们面前时,他们一个个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天色已暗,外面已是一片深沉的夜色。他们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下,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青阳卓玛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关切地问群增:“你头上的伤没事吧?”

还没等群增说什么,吃够了羊肉的周先一边擦着嘴,一边大声地说:“啊呀,要是有酒喝就好了!”

“噢,你们等一下。”青阳卓玛听了,就像一个勤快的主妇一样急忙站起来,去了外面,不大一会儿就提着两瓶酒回来了。

他们便兴奋地喝起酒来,并固执地向青阳卓玛敬酒,但青阳卓玛只喝了三杯,说这是她替她的哥哥的粗鲁行为向他们道歉,之后,群增他们怎么劝她,她都滴酒未沾。

也许,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就容易醉。大概也就过了几碗茶的功夫,群增他们便有了醉态,话也越来越多。

“我们三个人这算是什么命啊,遇上的事情都让人晦气!”周先摸着自己浮肿发青的脸,开始埋怨命运了。

“哼!”才合加听了耻笑着,把一杯酒喝干了说:“这都是命啊,如果命好,就应该像银杰大叔那样,那才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福气啊,群增你说是不是?”

“不论怎么说,我都不相信命运!”群增正要说什么,他的话却被两个同伴打断了,群增便大声叫道,“你们让我说完好不好?”可是等两个同伴安静下来,群增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不论是谁,我们都要相信命运,群增,你听见了吗?命运是从上辈子就安排好了的,是我们谁也没办法改变的。比方说,我们挖不到虫草,这就是命运,我们一起在这里喝酒,这也是命运,还有……”才合加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瓶直接喝了起来,喝完了还想说什么,但嘴里的声音却变得含糊不清,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你错了,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藏族有谚语说,男子汉自己没本事,就不要去怨天尤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哈,你们俩怎么这么没有信心呢?”说着,他又面对青阳卓玛说,“哈,我们身上连明天的饭钱都没有,也没有钱给你交房费,但我绝不会向命运低头!”

青阳卓玛忽然说:“噢,我差一点忘了,给!”说着,从叠起了一圈的藏袍袖子的褶皱里取出了那二百块钱,又说,“我哥哥说看在你是一条汉子的份上,把这钱退还给你了。”她把钱装在群增的口袋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

但是,群增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去体察青阳卓玛脸上的变化了,在昏暗的的灯光下,他们依然争论着一些有关命运的醉话,不大一会儿,周先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床铺上,接着,才合加却哭出了声,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谁又知道我们受了这么多的苦呢?哼,等我回到家里,不把那条母狗的腿打断,我不是男人!群增,你说是不是?”话还没说完,提在手里的酒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才合加和周先都醉了,然而这时候群增的思维却越来越清晰。他们走出家门已经一个多月了,虽然吃了不少苦但却并没有赚到多少钱。然而,对群增来说,他从这些经历中还是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这里有艰辛也有泪水,如果放弃努力就会全盘皆输。外面的世界不像村子里那样波澜不惊。在这里,如果想做一个体体面面的人,就要经历许多的痛苦和磨难。如此想着,群增为自己没有文化而感到懊恼。如果有文化,就不用仅仅寄希望于挖虫草这么一条路,还会有很多的路可以走。

青阳卓玛看到才合加的手被打碎的酒瓶子扎破了,流血不止,急忙跑过去为他包扎,一边包扎,一边对群增说:“但愿你的老婆不是这个样子。”

群增听了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完了又觉得不对,又改口说:“我吃饱之前,先要让阿妈吃饱。”

两个同伴东倒西歪地睡去了,群增也感觉到头越来越沉,慢慢地耷拉了下来。青阳卓玛看到这般情景,便站起来准备回去,她腰间的腰坠、头上的头饰、手腕上的手镯随着她身体的动作不断发出清脆的金属的碰撞声。群增像是忽然醒过来了一样抬起了头,并且伸手一把抓住了青阳卓玛的手。青阳卓玛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那里,群增抓着她的手,同样是一动不动。

……

几天过去了,才合加和周先准备着返回家乡去。

他们出发的那天,在镇子的街道上遇见了曾经和他们一起采挖虫草的那一对汉族夫妇,男的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而他的妻子则幸福地坐在车厢里。他们看见了群增他们,急忙踩住刹车,让手扶拖拉机停下来,向他们招着手。那男的对群增他们说:“听说路上小偷太多,就用挖虫草的挣来的所有收入买了这辆手扶拖拉机。嘿嘿,这么大个家伙他们不好偷吧。”

看到这一情景,群增他们的心里又是一番别样的滋味。

到车站买票的时候,群增还劝他们留下来再闯荡一番,但两个同伴都表示:“哪儿都不去,直接回家去。”其实,现在他们也只能回家了,口袋空空的,没有去做点什么的资本,也不敢像以前一样到牧民的草场上去挖虫草。回家是他们无奈的选择。

而群增还想坚持几天。除了这几天的花销和给两个同伴买车票的钱,群增手上也就只有一百多块钱了,还不够交几天的草地费。但他心里却有了一个新的念想,一个姑娘的身影,所以他还不想马上离开这里。

汽车就要启程了,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才合加抓着群增的手,有些认真又有些开玩笑地说:“群增,你可不能留下来给青阳卓玛做女婿啊!”

这句话就这样成了他们分别时的一句留言。汽车开动了,群增从车窗里看到,才合加和周先闭着眼睛,把头靠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卜果:意为挖虫草者

卜纽: 意为收购虫草者

卜从久巴:虫草生意

目松巴:第三只眼

拉伊:流传于藏族安多地区的情歌

郭果尔:牧人防身器具,一般为圆柱或三棱、四棱的铁器,并饰有花纹,有孔的一头拴有一米余的皮绳。使用时紧握皮绳,甩动铁器以击中目标。

译自《章恰尔》杂志2007年第1

一曲山歌隐隐约约从远处的山脚传来,却看不见那个放声歌唱的歌者。羊群四散在山野中,悠闲地啃吃着青草,偶尔传来彼此走失了的母羊和羊羔相互寻找的咩咩叫声。天空中飘荡着一片云彩,云彩下一只山鹰盘旋着,似乎是在寻找一只大意的猎物,它黑色的影子在羊群之间飘忽闪动着。

那家牧户人家的儿子骑着摩托车,穿过前面宽阔的草滩,向着镇子的方向驶去,他的妻子在羊圈里弓着腰正在收拾羊粪;帐篷的主人则安逸地坐在帐篷前,两个孩子围拢着他,在他的周围跑来跑去。主人偶尔把一只手放到额头上,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张望着,他是在寻找在他家草场上的那几个“卜果”。

牧人的生活,总是这般的安详恬静,然而,作为“卜果”,他们却要在这草滩上不停地寻找冬虫夏草,一刻也不能安闲下来。群增在长势茂盛的草丛中寻找着虫草,他看到了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碧绿的草丛、聚集在草叶上的露珠、色彩各异的散乱的野花、忙忙碌碌的各种虫子、还有不断袭入鼻孔的各种花草的香气……群增是个喜欢浪漫的人,当他沉迷于这个奇异的世界的时候,他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一只金色的蜜蜂,在这里自由地飞来飞去。前面的草丛中忽然出现了一根虫草,他立刻从那只金色的蜜蜂里现出原形,把手里的小镢头甩了过去,草叶上的露珠被震落到了地上,几只虫子惊慌地逃窜着,而这同时,群增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寻觅,群增这才从这杂乱的草丛里找到了这一根虫草。可是,就在他认真寻找虫草的时候,一直窥望着那两个大学生走出帐篷后的一举一动的周先却在这时候朝着他走了过来,并在群增发现那根虫草的地方不断地翻找着,不大一会儿,忽然“哈哈”一声大笑,说着“这里也有一根”,便把小镢头使劲甩了过去。那声音就像是一个儿童忽然得到了一件好玩的玩具。

“你这个讨厌鬼,你怎么知道我这里会有虫草的?”群增虽然不喜欢周先的所作所为,但他也对此没有什么办法。

“哼,我看到你脸上的微笑了啊,我就知道你找到了虫草,我早就看出来这一点了,哈哈,这里又有一根!”周先又大笑了一声。

“不好好去找虫草,却跑到我跟前来察言观色,你这样跑到别人的地盘来挖虫草,不感到羞耻吗?”群增有些生气,无奈地把小镢头扔到一边,皱着眉头坐在了地上。不远处的一个小草坡上,目松巴带来的那个女孩支起了一个三脚的画架,眺望着远方,在画布上不断地画着什么,而目松巴却站在羊群的附近,与那家牧户家放羊的女儿说着什么,牧羊女不断发出的笑声也不时随风飘到这里,这一切,在这高原纯净的天空下,就这样出现在群增的眼前。

“这怎么能说是你的地盘呢?啊……”周先继续在群增刚才发现虫草的地方翻找着,说,“这土地是国王的土,这河流是王妃的河流,不是你的,啊……,哈哈……又是一根,哈哈……”他一下找到了两根虫草,高兴得都有些失态了。

“既然这土地是国王的土,这河流是王妃的河流,当时‘老板’要草地费的时候,你怎么不讲这个道理?”群增朝着周先的屁股踢了一脚,便换了个地方到别处找虫草去了。在此之前,周先也是如法炮制,挖走了好多本该属于群增的虫草,对周先的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群增总是忍让着,他觉得他们从同一个地方来到这里,如果发生了矛盾总是不太好。但才合加却不像他这样看问题。有一次,周先也想去占才合加的便宜,没想到才合加立即火了,过去一把就撕住了周先的头发,群增马上过去拉架,还用“打架闹纠纷,亲眷之大忌”这样的谚语来劝解他们,才合加却说:“像周先这样的亲戚,没有了比有了的还好!”

周先是才合加妻子的弟弟,平日里,总看到他的两只眼珠子乌溜溜地在眼眶里转着,一副聪明机灵的样子,但他却不务正业,喜欢恶作剧,做一些招惹人的事情。几年前,县民族中学开除了他的学籍,回到家里后,他又不愿意去做家里平常的一些事物,总是想着要去做生意赚大钱,没想到不但没赚到钱,反而欠了很多的外债。这一次,才合加拗不过妻子的脸面,便带着周先一起出来挖虫草。但一路上他俩争吵不休,让群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高原盛夏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耀在大地上,干燥的空气中,光线 如一簇簇尖利的针芒,直直地刺向每一个人的皮肤,让皮肤中的水分一点一点地干枯,直至每一张脸都变得黑瘦而没有光泽。然而,群增他们却对此不管不顾,因为他们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在阳光中长大的,只有那一对汉族夫妇用口罩捂住了脸,躲避着刺眼的阳光。平常,这一对夫妇总是在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寻找着虫草,对自己的收入情况也总是守口如瓶,群增他们想,谚语说“汉民深藏不露”可能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才合加却对这一对汉族夫妇不以为然,他说:“汉民到了牧区,就像我们到了城市,所以我觉得他们挖到的虫草不一定比我们多。”群增却对那一对夫妇有些佩服,他说:“这很难说,老人们常说‘汉族恒心大’,这些汉族不像我们藏族,不论干什么都能够坚持下来。”实际情况也可能如此,那一对汉族夫妇总会在群增他们已经挖过了的地方挖到虫草,晚上回到帐篷后,夫妇二人来到群增他们的帐篷前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和他们开玩笑道:“今天你们把找到的两根虫草中的一根留给了我们,谢谢你们!哈哈!”

这天,这一对汉族夫妇钻到这个有点像一个巨人的胯裆一样的山谷深处后一直没有出来,周先就说“他们可能品尝着野合的滋味呢”,才合加却认为“他们找到了一处虫草比较多的地方”,群增对他俩说:“同样的地方,能不能挖到虫草,全看自己是不是用心在找,有没有认真去挖。”他们就这样一边聊着天,一边吃着各自带来的饼子,算是把午饭吃了。这会儿,目松巴和牧羊女不知道去了哪里,画画的少女却去了“老板”家的帐篷前,好像正在给帐篷前的主人和几个孩子画画。

群增他们远远近近地看着,躺在草地上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其实,在他们心里,一点也不安然自得。他们交了草地费的这片草滩上,并没有挖到多少虫草,他们为此而着急。当初,“老板”收了他们每人 700 元的草地费,限定的时间是 20 天,现在已过去十多天了,可是挖到的虫草还没有把交出去的草地费的钱赚出来。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他们就这样担心着,着急着。

可是,越着急,就越是挖不到虫草。到了下午,他们又换了个地方,他们在草滩上走来走去,但并没有挖到多少虫草。才合加疑惑地问群增:“群增,是我们没有用心去找,还是这片草滩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虫草?”还没等群增回答,周先就抢先说:“这片破坟地,就不是一片能挖到虫草的地方,我们上当了,这个可恶的‘老板’!”说着,把手里的小镢头扔到了远处,嘴里不断地埋怨着,又把镢头拣了回来。群增则紧紧地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太阳西沉,随着阳光热量的不断减弱,一阵微风刮来。才合加把镢头扔在一边,低声地唱起了一首“拉伊”⑤。

“是不是想老婆了?”才合加跟前的群增开着玩笑问道。

才合加停下嘴里的拉伊,却没有说话,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紧闭着双唇,脸上有一种悲凉的神情,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群增嘴里含着一根青草,咀嚼着,也随着才合加的目光向远处望去,他心里想,在远方的远方,以及在那个远方的远方会有什么呢?远方有没有边际呢?这样想着,觉得越发地难以想象,便不再往下去想了。过了一会儿,才合加捡起身边的小镢头,说:“我今年一定要买一辆摩托车!”说着换了个地方向别处走去。

西沉的太阳把才合加投在草原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他的身影之外,是一派宽广宁静的高原风光。群增看着才合加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了才合加老婆那张令人怜爱的脸,以及喜欢骑着摩托车到处兜风的村小学的老师周太尔,也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好多传闻。但他对这些谣言还是有些怀疑。

几天过去了,才合加和周先准备着返回家乡去。

他们出发的那天,在镇子的街道上遇见了曾经和他们一起采挖虫草的那一对汉族夫妇,男的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而他的妻子则幸福地坐在车厢里。他们看见了群增他们,急忙踩住刹车,让手扶拖拉机停下来,向他们招着手。那男的对群增他们说:“听说路上小偷太多,就用挖虫草的挣来的所有收入买了这辆手扶拖拉机。嘿嘿,这么大个家伙他们不好偷吧。”

看到这一情景,群增他们的心里又是一番别样的滋味。

到车站买票的时候,群增还劝他们留下来再闯荡一番,但两个同伴都表示:“哪儿都不去,直接回家去。”其实,现在他们也只能回家了,口袋空空的,没有去做点什么的资本,也不敢像以前一样到牧民的草场上去挖虫草。回家是他们无奈的选择。

而群增还想坚持几天。除了这几天的花销和给两个同伴买车票的钱,群增手上也就只有一百多块钱了,还不够交几天的草地费。但他心里却有了一个新的念想,一个姑娘的身影,所以他还不想马上离开这里。

汽车就要启程了,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才合加抓着群增的手,有些认真又有些开玩笑地说:“群增,你可不能留下来给青阳卓玛做女婿啊!”

这句话就这样成了他们分别时的一句留言。汽车开动了,群增从车窗里看到,才合加和周先闭着眼睛,把头靠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卜果:意为挖虫草者

卜纽: 意为收购虫草者

卜从久巴:虫草生意

目松巴:第三只眼

拉伊:流传于藏族安多地区的情歌

郭果尔:牧人防身器具,一般为圆柱或三棱、四棱的铁器,并饰有花纹,有孔的一头拴有一米余的皮绳。使用时紧握皮绳,甩动铁器以击中目标。

译自《章恰尔》杂志2007年第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