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萧波放下电话，又去趴到桌上。这篇论文已折腾了她好多天了，今天才算理出了个眉目。她本想一气呵成，可电话打断了她。她在电话里又说又笑，说自己一点都不忙，只是在给新家换窗帘。萧波怕别人说自己是女学究，成天不是读书就是写字，让人敬而远之。可放下电话，她只能自嘲地笑笑，又去敲打那些焦头烂额的文字。
一些思路被打乱了，接不上了。这几天，除了剑宁的电话，就没人和她打电话联系。单位总是这样，无论大家平时怎么热络，一到节假日，总是作鸟兽散，各自忙自己的，谁也顾不上谁。所以，这个电话真的让她很高兴。但不知怎的，她心里同时生出了一丝隐隐的不安。她不知这是为何，却又无法挥去这莫名的情绪。她呆呆地盯着电脑。唉，这个上午又算是泡汤了。
打电话来的人是阳子。她住在这个城市的最东边。她约萧波过几天一起逛街，她说萧老师你平时肯定很少看衣服店呀什么的，乘这几天你出来走走放松一下，我请你吃饭。不，我请你吃饭！萧波朗朗地笑着说。阳子急了，说绝对应该是我请你。两个女人在电话里争前恐后，好像真到了真枪实弹要埋单的那一刻。最后两人同时笑出了声。萧波真的很愉快。她确实很少上街，总顾不上为自己添置一些时新的东西。好不容易碰上个长假，又得赶论文。可阳子这么盛情约她，她就一口答应了。阳子是个让人愉快的女孩。她喜欢她。
当然，阳子早不是什么女孩了。她是个5岁女孩的母亲。可萧波一想起阳子，总觉得她还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女孩。一副瘦瘦弱弱的样子，一头薄薄的长发永远披散在肩上。记忆中她好像从来不曾变过发型。她大大的眼睛，她说话的声音，她整个的人，都像在十二年前一样显得很清纯。其实她并不是长得年轻，萧波每次见她，发现她总是老了一点。可一离开她再想起她，浮现在脑海里的却还是过去的样子。萧波觉得这是个没有年龄感的女人。至少，是让人忽略她的年龄的一个女人。
其实，她和阳子并不十分熟悉。她们算不上是一起逛街吃饭的朋友。十二年前，她从剑宁口里知道他的班里有一个会写诗的女生。剑宁啧啧称赞说真是很有才华啊!萧波当时只说怎么叫阳子这么个名字，像日本人似的！后来听剑宁说多了，她就说那你多关心培养一下，现在的孩子像她那样的倒是不多。哼，现在的孩子！剑宁也气呼呼地感慨了一句。他们夫唱妇随一口一个现在的孩子，那口气就像一对老腐儒。其实那时他们还不到三十岁，结婚两年了，还没要孩子。他们还不到和他们的学生有不可逾越的代沟的年龄。但他们还是看不惯现在的学生。看不惯九十年代的校园。
后来剑宁就拿来了阳子的一些诗文，那是些晶莹剔透的灵性的文字。萧波喜欢得不行，说文笔好也有思想。夫妻俩在小小的房间里挤在一张桌子上读那些长长短短的诗行，并且热烈争论。剑宁说阳子的文字基础已够好，她应该尝试再进一步写一些大的题材，不要老是这么一副青春期创作的模样。萧波马上反对说：这么写有什么不好？表现青春有什么不好？难道她要放弃熟悉的生活，去装深沉写什么你所谓的终极价值底层关怀的大主题？听萧波这么说，剑宁站起来。每当他要发表比较完整的言论，他总习惯于站起来阐述。可是，他最终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而萧波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们是一对如此相爱如此相通的夫妻，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却不好意思把这些感慨说出来。他们哪里是在为阳子的文章认真、激动，他们是为自己。是阳子让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校园，八十年代清苦而沸腾的校园啊。那时候，他和她都是激情万丈的文学青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为什么一转眼，一转眼已是十年了？那永不复返的爱情时代。那么多未完成的果实。
好像是一两年后，萧波见到了阳子。是在一个晚上。刚十个月的儿子那天有点腹泻，怎么也哄不踏实。萧波和剑宁就都放下案头的工作，陪孩子玩。剑宁喜欢给孩子叠纸飞机玩，孩子看高兴了，就让他们分开坐在屋子的两端，爸爸扔过去妈妈扔过来，飞机平平地飞过二十平米的空间，孩子就拍着手咯咯地笑，暂时忘记了不舒服。萧波明天还要上课，渐渐地就有点烦躁。她说剑宁你看你给儿子惯的臭毛病，我还备不备课了？剑宁说咦，这倒怪了，儿子生病一向只要你陪，今天我自愿陪你们玩，你倒怪起我来了！他俩有句没句这么吵着的时候，有人敲门。剑宁去开门，萧波听到他说：啊，是阳子和丁梅啊，欢迎欢迎，请进。两个女孩进来，不用介绍，萧波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哪个是阳子。她瘦弱的身材，穿着一条长长的蓝牛仔布大摆裙，很清爽飘逸的感觉。一头黑发直直地披下来，掩住了光洁的额头和半边脸颊。她朝萧波喊了一声萧老师，一团红晕倏忽间飞到了白皙的脸上。萧波看着她很大很亮的眼睛，心里涌起了一种很温暖的情绪。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就像之前她一下子喜欢上了她的诗一样。她给两个女孩端来了水，很热情地说真不好意思，你看我们家满地白花花，连个搁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一抽屉的稿纸都让他俩给叠成纸飞机了。
两个女学生是来找剑宁谈毕业论文的。她们说了自己的选题，谈了些想法，等着老师指点。丁梅快人快语，她一边很大声地说话，一边就顺手拿起地上的纸飞机掷过去，孩子一下哭了，大喊爸爸，爸爸扔！萧波赶紧说你这孩子，姐姐想跟你扔着玩呢，看姐姐多喜欢咱们宝宝呀!可孩子还是喊爸爸扔。没办法，剑宁只好一边谈话，一边和萧波继续玩掷飞机的游戏，他们的儿子就继续拍着手咯咯地笑。萧波不太注意那个丁梅，她只是关注阳子。她发现阳子好像有点怕剑宁。她说话声音很好听，表达意思很准确，但又很不自信的样子，几乎是很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思路。中间几次停顿，而且时不时地咬一下上唇，很稚气的样子，让人心生爱怜。有一次飞机碰着了她的发梢，掉到她并着的膝盖上。她的脸唰地红了，然后又变得苍白。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身边的丁梅拿起纸飞机，大咧咧地交给剑宁，笑着说老师我真想替你玩呀，可你儿子不让。
因为儿子在捣乱，剑宁没办法深入谈话。他说你们的思路我觉得不错，回去先把初稿拿出来吧，拿出来我们再详细谈。听到这个话，阳子马上站起来，如释重负的样子。她又和刚进门时一样喊了声萧老师，而丁梅却很夸张地亲了一下孩子的胖手。
她们走后，萧波说阳子这孩子不错，我喜欢她。剑宁说我有点纳闷，阳子平时很开朗，在教室里就数她们几个女生吵呀闹呀的，老师们说她课堂发言很大胆的，今晚怎么就那么拘谨?话都说不整齐。萧波说怎么没说整齐，我看她挺有思想，有理不在声高嘛！我最烦现在的学生了，明明脑子里空空的，却口口声声“我觉得”“我个人认为”，搞得煞有介事的样子，花架子一个！他们懂什么呀，他们就会在水房食堂这样的地方都毫不知羞地搂搂抱抱!剑宁笑了，说萧波我看你对我这个学生有点偏爱呵，老护着她。萧波说我觉得她像我年轻时的样子。剑宁说什么年轻时的样子，你现在也不老呀。停了一会儿，剑宁转过来，很认真地盯着萧波说，她不像你。她是阴柔之美，你是阳刚之美。
偏爱归偏爱，萧波在阳子毕业离校之前再没见过她。渐渐地也就淡忘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年轻的面容越来越青涩，越来越离自己远了，萧波知道这是自己越来越老的缘故。有一天，她突然不经意地从一本诗刊中发现了阳子的名字。一组散文诗，已经不同于先前的那种风格。“你像一幅画，镶进了我的来生。爱充斥在我的体内，爱已太多。太多并不代表足够，但我不懂得逃离的意义。我惟有让容颜来不及萎缩就青青地凋落。你是绝境，我温柔赴死。”萧波读着这样的句子，想起阳子那柔弱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点伤感。她把杂志拿给剑宁，说你看阳子好像变了，以前她多抒情呀，现在这文字倒是清峻、内敛，但有点冷嗖嗖的。她是不是过得不太好？她可能恋爱了。剑宁说你这什么话，她都早该成家了。那时候她那些同学都恋爱得天昏地暗，就她安安静静的。现在都毕业走了几年了。
阳子毕业后给他们寄过贺年卡，清秀的小楷字把祝福的话写给了他们两个人。这太不同于剑宁其他的学生。莫非一次短短的会面，阳子也感受到了萧波对她的好？阳子在一所地区中学教书，是一所省属重点中学。那届同学中，她算是分得不好也不坏。剑宁翻看着杂志，关于那作品没说什么。只是叹着气说，唉，还能写多久呢，多有才华的一个孩子啊，迟早是要被荒废的。他那感慨万分惋惜万分的样子突然使萧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很冲地说了一句：你有本事别让她荒废呀！你说说看，谁没有荒废？谁不是荒废着过来的？剑宁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可能觉得莫名其妙，就径自去做别的事了。现在，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俩已不像过去那样爱争吵了。
2002年5月的一个晚上，萧波刚想领着儿子去楼下散步。门铃响了，阳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拎着好几袋水果和儿童食品，气喘吁吁地喊：萧老师！那声气和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萧波亲热地抓住阳子的手，让她坐到沙发上，赶紧切西瓜倒茶，又大声地喊：剑宁快起来，你看谁来了！剑宁穿着家居服从卧室里走出来，看见阳子，和萧波一样又惊又喜。他俩说你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就来了，我们搬家几年了，你怎么找到的呀？阳子看着两个老师你争我抢问她话的样子，也很高兴地笑着，她依然话很少，只是说：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们新家在这儿。
阳子没什么变化，一样的瘦削，一样的发型。但好像比过去开朗多了，眼睛里没了上次见面时那种受惊似的目光。她眯起眼笑时，萧波就看到了眼角和鼻翼旁几丝细细的皱纹。毕竟已是八年时间了啊。在这八年里，他们搬了两次家。和阳子初次见面的那间一居室，早已整栋楼都拆了，现在那里是一片花园广场。八年了，校园许多地方都让人想不起原来的样子。阳子当年的老师已有很多人退休，已有一些人去世。八年里，萧波和剑宁都读了博士评上了教授，已从当年的青年教师步入到学校有声名的中青年专家行列，他们的孩子已读四年级。阳子毕业都已八年了，她已走了这么久，她能不长皱纹？
他俩急着问阳子的情况。阳子说她结婚好几年了，丈夫是个医生，有个女儿，两岁多了。阳子说完这些，就站起身看他们的房间。萧波拉亮了所有房间的灯陪阳子看，说其实我们没分到最好的房子，只是比过去好多了。阳子说这已经够好了，够好了。在书房里，阳子站了好一会。萧波和剑宁有好多书，整面墙的书，阳子竟然一下子就抽出来一本他们夫妻二人的合著。阳子捧在手里，翻了前面又翻后面，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扉页上他俩的合影照片上。阳子说真漂亮，然后一团红晕倏忽间浮上脸颊，然后灯光下脸变得更白，近似苍白。多年前，萧波已看到过她这种奇怪的表情。看样子，结了婚当了妈妈的阳子在老师家里还是那个腼腆紧张的女孩。萧波赶紧叫剑宁，说咱俩这书送阳子一本，你写几个字。于是剑宁在扉页上写下“阳子女士雅正”，并且盖上他们俩的私章，又客气说这书不怎么样，做得太匆忙。以后有好的再送你。
阳子拿上书再没回到客厅，她一边说她该走了，一边就走到了门口。不容置疑的样子。这让萧波和剑宁都觉得突然，不能从容送客。他们开了门走出去，才发现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黑洞洞的。萧波说剑宁你快去穿外套换鞋把阳子送下去，难为她刚才怎么上来的。剑宁换了衣服拿着手电出来时，阳子已咚咚地摸黑跑下去了。萧波喊你等等你老师，应该送送你的呀，你这孩子！
萧波和剑宁事后一想阳子根本就没给他们谈话的时间。她这八年过得怎样，工作、家庭种种情况她基本没说。还有，她还在写作吗，写些什么？甚至她这次来省城是出差还是办私事，他们都没来得及问。她总不是专程来看他们的吧？他们这个家搬来不到几个月，一些熟人都不知道。而阳子说我知道。阳子就这么突然出现，又匆匆离去。萧波说剑宁你注意到了吗，这孩子有点奇怪呀!萧波说这话时，完全忘记了刚才看到的那些长在阳子脸上的皱纹。她口里的阳子又成了那个在一架飞落的纸飞机面前不知所措的女孩子。
后来他俩才知道阳子此行的重大意义。阳子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回省城应聘了一家大公司的什么文字策划之类的工作。她告诉萧波那天晚上她本身是想来听听两个老师的意见。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说她很是没脸见老师，人家那么多同学都读硕士啊博士的，而她八年时间里两手空空，还连个工作都弄不稳当。她也下不了决心一下放弃那边熟悉的环境，可后来咬咬牙还是来了。她说她必须得来。
就这样，阳子后来就和萧波他们生活在一个城市了。大家都忙，萧波和阳子见面不多，有时也通通电话，说些女人话题，觉得很谈得来。阳子一个人带着女儿，老公还在那边。但路途不远，他每月都来一两次。阳子告诉萧波她老公很顾家，他们感情很好。萧波说这就好这就好，要不两地分居最容易出问题。关于文学，她们再不提起。写诗的女孩阳子，现在是一个忙忙碌碌地挣钱、一到星期日就拖着女儿去学琴的能干的女人。萧波有时也和剑宁说起阳子，说她可真是不容易。一个人带孩子别说，在那样的公司工作，能省心吗，能不玩命吗？剑宁不说话，他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很空茫地盯着墙壁。
今年这半年来，萧波没接到过阳子的电话。想必她也忙。萧波有时忙得自己都心虚，不知道半辈子都过去了，为什么还在没日没夜地读书，查资料，写文章，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什么时候，她能像街上的那些女人一样，悠闲地逛街买衣服美容健身，或者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剧。有时忍不住发几句牢骚，剑宁就说你怎么越老越糊涂，那样的生活内容老天爷不是为你制造的。你连这都不明白？
他们夫妻也时常出门，是去开学术会议。通常是两天的会议三天的游玩。他们几乎走遍了年轻时想去却没能力去的所有地方。走遍了，甚至走烦了。萧波觉得怎么天下的风景都一个样，这么没劲。公费旅游也累人啊！萧波时常惦记着儿子的学习和吃饭，玩得意兴索然。现在，她能不去就尽量不去。剑宁也是。剑宁说专家学者教授们高谈阔论，一个个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姿态，然后大家从会议上转移到饭桌上，练歌房里，转移到游山玩水，就像有变脸功夫一样，有些人马上成了另一副模样，喝酒吃肉说段子，或拍马溜须或相互攻忓，学术交易，男盗女娼，什么没有？说归说，在学界混就像在官场混一样，就算心里怎么厌恶，有些会还是非得去开的。这不，今年他已经出去三次了，这几天又飞去了昆明。
剑宁不在家，少了一个走动的人，家里显得很空。萧波觉得时间也空出来很多。也许可以做点平时舍不得花时间去做的事。比如躺在床上好好地看一本小说什么的，比如上网和老同学聊聊天，比如去做个头发。可是不行，她还是无法让自己彻底放松，几十年的劳碌命，神经始终绷着。剑宁说得对，休闲娱乐的生活方式不是老天爷为她这种女人设计出来的。阳子知道她，阳子多少年没见过她几次，却好像什么都知道。阳子的邀请来得正是时候，而且不容拒绝。她软软的笑声令萧波如沐春风，她说全国人民都在度假，萧老师你怎么就不能给自己放几天假呢？
是啊，什么论文，什么要命的学问非要放在一个女人难得的几天假期里去做？萧波答应了阳子，决定出去放松一下，去买衣服，去换个发型，和阳子好好吃个饭聊聊天。
可是，萧波隐隐地觉得不安。为什么，阳子的电话使她不安？
关于剑宁，阳子只字未提。

二、佛于是把我变成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子读中学时，班里的女生偷偷地传着看琼瑶的《窗外》。大家都让那个凄美的师生恋故事感动得稀里哗啦。阳子和她们不一样，阳子那时已经开始看一些自认为很深刻的书了。她不屑地说，什么爱情故事，太肤浅了！阳子后来才知道，阳子要走错一生的路之后才知道，其实生活永远比故事更肤浅，更像故事。
阳子在大二那年遭遇了爱情。一辈子的爱情。
女学生暗恋上了年轻的男老师。一个多么俗套的平庸的校园故事，被人讲滥了的故事。阳子心高气傲，她最初逃避过死死地抗争过，不愿让这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越是不应该发生的东西，越是来势凶猛。阳子最终没逃得过。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遇上的是生命中的人，生命消失了，他才会消失。
就那样爱着他。没有任何形式地爱着他。每一天都被他充满，阳子分不清一天和另一天。天大的秘密，无法向最好的女友诉说的心事，使她的下巴变尖，眼睛更大，走路像风飘一样。阳子不知道除了等待星期三，她的生命中还能有什么别的盼望。除了走向那间教室，她还能走向哪里。
星期三，剑宁在那间教室讲课。很多很多的学生黑压压地坐满了整个教室。阳子总是找到最后排没人去坐的那个位置。远远地，那么凄绝地凝视着讲台上神采飞扬的剑宁。她知道剑宁近视，不会看清楚那远远坐在后面的人是谁，而她却能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个人。直到那令人心碎的下课铃响起。
那时候，剑宁是喜欢和学生们说话的。他有时课间下来到同学们中间走走，翻翻他们的笔记，聊几句他们提的问题。几乎没有同学不喜欢他。他的学识才气，他讲课的激情，他语言的感染力，都使他成了所有任课教师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大家喜欢围着他，尤其女同学。她们七嘴八舌和他说话，抢着向他提问。她们的大胆使阳子心跳，她们表现出的无知常常让她觉得脸上发烧，就像自己在他跟前出了丑。那时候，她常常扭头看窗外，或者趴在桌子上装睡。她表现出对前面过道里被同学们围住的他丝毫不感兴趣。她怕极了，怕他有一天会注意到自己。
然而，这一天还是命定地到来了。那是个初冬的早晨，大教室里暖气不热，她穿着嫩黄色的厚棉衣，缩在重重叠叠的围巾里看着窗外。窗外是灰色的楼群和高大的榆树，因为年深月久，楼身和树身都已斑驳。其实她的眼里没有风景，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同学中间。那里，他们又在围着他说着什么。突然，他朝着后面走来。阳子的心呯呯地跳起来。他是朝她走来了。
剑宁停在她的面前，剑宁说我听几个老师说有个写诗的同学，就是你吧？你叫阳子，是吧？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耳朵里一片轰鸣，上下嘴唇粘在了一起说不出话。剑宁说快别站了，坐下吧。于是阳子坐下，坐下后她抬起头，看到剑宁在对着她笑，那么亲切，竟然是那么熟悉的一种笑。阳子的心一下子安稳了。她突然间不再紧张了。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剑宁，她发现剑宁笑时嘴巴向一边咧起，面部随之有点不自然地扭曲，很不好看。这发现使她也忍不住笑了。四目相对，傻傻地笑。在阳子的心里尘埃落定的一种笑。
生活就那么向一个爱着的女孩呈现出了它最美丽最善意的一面。阳子开始天天跑图书馆，读很多书，翻阅很多杂志。她充实而快乐，晚上在宿舍里和别的女孩挤到一个被窝听她们的恋爱故事。夜很深了，还在水房里唱着歌洗衣服。清清亮亮的水，干干净净的衣服，像她的心情。同学们说，阳子啊你可比以前随和多了，没有诗人的臭脾气了。瞧，连人都更漂亮了。
连阳子自己都难以置信，她一下子竟然就写出这么多东西。每一个星期三，她等在教室门口把一沓沓稿纸交给剑宁，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座位上。她现在不再坐最后面了。她和别的女生一样抢占有利地形，坐在教室正中第二排。但她依然心跳，依然不敢长久地去看他的眼睛。她有时奋笔疾书，几乎把他的讲课一字不漏地记到笔记本上，有时却神思恍惚，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在他往黑板上写字时，她盯着他的背影。他常常穿着灰色的西装和咖啡色的裤子，配色不很搭配。他不是阳子喜欢的那类高大瘦削的类型，他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他写完字转过身，指尖已被粉笔染白，头发上也零星地落了些粉屑。那时候，阳子常常就想哭。
现在，下了课阳子不用再装睡装看窗外了，她变得很活泼，唱歌、玩闹，和女孩们在过道里打来打去，引得男生们直骂。有时她也凑到剑宁身边的那群同学们中间，听他和大家在说什么。甚至，她也插上一两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却说的很是地方。那时候，她知道剑宁的目光就只盯着她一个人。她再也不像以前嫉妒那些下课了就围着剑宁的女生了。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亲近所有说剑宁好话、对剑宁好的人。
阳子最感到幸福的是剑宁喜欢她的诗作。他在她的诗稿上圈圈点点，那么认真仔细地写下一行行评语。阳子读了又读，最后将那些话全部摘录到了自己的日记里。剑宁说搞创作最重要的是思想和见识，而不是才气和文笔。阳子久久地琢磨着这话，她知道这不是泛泛而言，老师指出了她最大的缺陷。她不知道该如何突破，只好每天苦恼着，兴奋着。满脑子满心里装着他和他的话。
大三时剑宁开的是选修课，来听课的同学还是一样的多。可剑宁好像不像以前那么激情充沛了，而且下了课也不再踱到教室过道和同学们说话。他有时坐到讲台上喝水，有时就走出去了。脸上看不出表情，眼光也不瞟到哪个同学身上。同学们就有点失落，有的人说老师在复习考研可能很累，有的人说是老师们都在评职称，他可能不太顺心吧？同学们漫不经心的话语一句一句地落在阳子的心里，阳子就觉得心里很疼。她不愿意让人家这么议论他，却又巴巴地等着想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系学生会主席是个女同学，她的消息最灵通了，她说你们说的原因啊都有，但关键是咱们老师要当爸爸了。
阳子第一次旷了剑宁的课。然后是第二次。连续两周。阳子病了。阳子躺在上铺上，每天听着宿舍里的人吃吃喝喝出出进进。热闹是她们的，她什么也没有。就连一次安稳的睡眠也没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和她们不一样了。再也不想唱着歌把这些女孩儿的衣服洗得花红柳绿了，再也不想和女伴们没心没肺地打打闹闹了，再也不想听到一句宿舍里谈恋爱的人今天吹明天又好的那些破事了。她厌恶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巴躺在床帘子里，对别人的关心不理不睬。
再也不想写诗了。永远都不。
隔壁宿舍的丁梅不管阳子如何拒绝，硬是爬到阳子的床上，打开一饭盒排骨米饭逼阳子吃。病了也得吃饭呀，吃了饭才能吃饭打针，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阳子在她的絮絮叨叨中夹起一块肉往嘴里送，可心里一阵恶心，她哇地呕出来，赶紧拿毛巾堵上嘴。丁梅看着她，呆呆地看了半天，突然说：阳子你闯祸了吧，你是不是和谁好上了，你怀孕了吧？
阳子愣住了，她看着丁梅的傻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心口欲裂，笑得泪流满面，眼泪大把大把地划过她的脸颊，在她的笑声中跌落，跌落。她就那样笑了很久。那天夜里她睡得很沉。她梦见剑宁。在一片落叶遍地的秋天的树林里，剑宁穿着一件从没见他穿过的黑风衣向她走来。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的眼，，最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说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吗？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他说，生了儿子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心总在你这儿。你知道吗，我也苦啊。
阳子从大汗淋漓中醒过来，虚脱了一样躺在黑暗中。她听到宿舍里一片蓊蓊郁郁的鼾声。姑娘们都睡在自己安恬的梦乡。窗户里渗进了零星的路灯光，天花板在黑暗中有着狰狞的惨白。阳子想着刚才的梦，久久地想不明白。迷迷糊糊中又睡过去，连梦里都还在猜着那个梦，如真如幻。
第三周，阳子去上课。她拣了个靠窗的不起眼的位置，她不看剑宁，只低头快快地记笔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一种难以排解的绝望中越沉越深。唯有写字，这么无休无止地写下他的双唇吐出的每一个字，她才能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可下课了，他的声音戛然中止。他没有坐下没有出去，他走下来，他没有和那些站起来招呼他的同学们说话，他竟然直直地走到了她的座位前。
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吧？剑宁说。阳子惊恐地站起来，紧攥着钢笔的手心刹那间一片冰凉。梦里他也是这么说的。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吧？阳子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盯着他的嘴，像等待死亡一样等待后面的那句话。那句话。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
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阳子听到剑宁在问：你最近写什么了吗？也许她异常的表情使他觉得奇怪，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笑就走到前边去了。
同学们都羡慕得不行，说到底是大才女呀，阳子缺两次课就让老师惦记得不行。阳子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一点都想不通今天的课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如坐针毡的两个小时说没就没了，那人说走就走了。她恍恍惚惚地来到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那条他回家必经的路上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她看见一片金色的树林，落叶在空中飘舞着，旋转着，像无数只蝴蝶。他披着满肩的萧索，踏着遍地眩目的金黄，他是来告诉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他的心在她这儿。你病了吗？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他说。
再不醒来，永远都不醒来，该多么好。从那样的梦里。
其实，阳子醒着的时候，也不是从来没做过梦。她忘不掉剑宁在梦里说我也苦啊的神情。剑宁有一个怎样的家呢？听说他的妻是历史系的老师。听说他们是大学同学。听说他们真的生了个儿子。可是，可是他们相爱吗？剑宁幸福吗？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她是因为有着和我一样的爱，才嫁给剑宁的吗？她是真正配得上剑宁的女人吗？阳子痴痴地想。一千次愧悔交加地想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怪念头，却又一千次地纵容自己想入非非。
一晃就到了四年级要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各任课教师在班里挑选自己指导的学生。尽管阳子百分百地知道剑宁会选她，但当名单发下来时，她还是又喜又悲，一个人跑到体育场的看台上一直坐到天黑。又要见他了，又要听他说话了。阳子本想悄悄地走过这最后的校园时光，不再见他，也不再惊扰自己。既然爱过，何须拥有。就让一切成为回忆。让爱好好地来，淡淡地去。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阳子每天听着没完没了的流行歌曲没完没了地安慰着自己，劝解着自己。可现在，当他又一次选择了她，不容置疑地要让她走向他时，她这才看见自己心底一千一万个的不甘心。不甘心。
就那样走进了他的家。就那样看见了走下讲台的他。和他的妻，他的儿。丁梅问剑宁好，阳子却鬼使神差地喊了声萧老师。关于他的家，他的妻儿和他，阳子有过无数种想象。但唯独没想过这样一种场面。这场面让阳子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嗓子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觉得自己笨，手脚都没处放，觉得自惭形秽，所有曾有过的一些梦在这样的情景里纷纷土崩瓦解。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老师和他的妻子把一只只叠成各种样式的纸飞机轻轻地抛向对方，飞机飘向对方，他们的目光也飘向对方。小小的飞机在小小的空间平平地飞过，他们的儿子对着爸爸又对着妈妈拍着小巴掌咯咯地笑，他们便也笑。那笑是从心底到脸上荡开的一圈圈幸福的涟漪。
阳子没想到会是这样。这样完美。完美得如此霸道，不留丝毫余地。他的妻子，阳子看一眼就知道是怎样一个女人。阳子年轻，阅人太少，但她知道自己心仪的爱慕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萧波便是。她留着男孩子样干练的短发，小巧的脸庞，一对细长的黑眼睛闪着智性的光芒，薄薄的嘴唇说话时很灵活地动着，不说话时便静静地抿开了灿若春花的笑，这笑照亮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世上有漂亮妩媚的女人，有聪明能干的女人，但萧波是个明亮的女人。阳子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明亮这个词。是的，她就像一屋子的好阳光，有深邃的底蕴，又有通透的清澈。她该是女人中的极品。就是她，就是她。除了她，谁还能是剑宁的妻子？
那架小小的纸飞机降落在阳子的膝盖上。轻软的，精致的，像一只白鸟的纸飞机。阳子不敢把手伸向它，这手曾经在一个罪恶的梦里被飞机的主人握住。这手怎么敢怎么配再去抓那么白那么美的东西?
阳子在走出剑宁的家门的那一瞬间，狠狠抹去了喷涌而出的两行泪，就像用橡皮擦擦去了写错的字。
就这样，告别了一生只开一次的花季，没来得及开的花季。拙劣仓促的青春，落荒而逃的初恋。

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马岩海终于娶到了阳子。
马岩海在婚礼上一直觉得恍恍惚惚的。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这么成了阳子的丈夫。他脸上笑着，心里也实实地高兴着。但胸口有一团死结无法释怀，有一块地方空空地疼着。
他想不通阳子把这么大的喜悦和幸福送给他的同时，为什么又要如此重重地伤他？马岩海恨她也恨自己。因为这恨，又无以复加地更爱阳子。
马岩海是个外科医生。他在看见阳子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爱上了她。其实那时候，他已和医院的一个护士有点意思。那姑娘长得甜甜的，每天穿着洁白的白大褂，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有一个晚上马岩海被同学拉去玩，是一帮年轻人的小聚会。在那里，他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阳子。阳子大大的眼睛扫着人群，眼神里是深深的迷茫，倏忽间闪过一丝稚气的光芒。几个小伙子好像很巴结她，把吃的喝的往她跟前堆。她客气地笑着，然后又是那么一副落寞的神色，她好像整个的人根本不在这里。后来，大家玩得高兴，有人提议让阳子唱歌。阳子就站起来唱了两支歌，她唱得很好。尤其是，她的举止那么简单大方，没有一丝别的女孩的忸怩。
接下来的整个时间，马岩海低着头，再没有看阳子一眼。他的心里，已全部是她。马岩海的人生，在那个晚上，被彻底改写。
追阳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阳子明明是一个鲜活可人的姑娘，却分明像一团虚无缥缈的云。她身边围着好多个小伙子，却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想法，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靠近阳子。整整两年，马岩海越来越气馁，他知道自己长相平平，工作业绩平平，而且来自贫困山区，在城市发展毫无背景、依靠不说，就这么点工资还要资助父母兄弟。他不会让人家姑娘过多么富足的生活，他本身就缺乏竞争实力。何况，阳子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就这样，两年里，马岩海无数次地打退堂鼓，劝说自己算了，算了。又无数次情不自禁地走向通往阳子中学的那条路。到后来，马岩海发现，阳子一个一个地赶跑了那些好像很优秀的小伙子。似乎她的身边只剩下马岩海了。马岩海不知道那些小伙子输在哪里，他心里感激阳子的接纳，但也陷入了更大的惶惑。
阳子答应了马岩海的求婚。两年了，他们从来就没有过恋爱。可她突然间就答应要嫁他了，这么不真实。这么可遇不可求。阳子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她说她有两点要求，得提前说清楚，才能商量下面的事情。马岩海无比真诚地说，什么要求，我都满足你。
阳子开口了，很艰难很坚定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第一，她不能和任何人亲吻。她没有理由，但就是不能；第二，她不能生孩子，这个，有理由，就是她不想生。生了她就会死掉。
阳子说完后就那么苍白着脸等马岩海表态。马岩海没想到会是这样。这样的两个条件。他一时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们两个接触了两三年时间了，阳子始终让马岩海无法进一步靠近，无法做一点亲热的表示。阳子远远的、心不在焉的神态总是令马岩海找不出一次恰当的时机。说起来多么荒唐，一对连手都没拉过的男女就要结婚了，而就要做新娘子的阳子提出的却是这么两个要求。
马岩海低着头坐了好半天。后来他跟阳子说起过那一刻他的感受。他说他那时百分百地认定阳子可能受过什么身体的伤害，这也许就是她如此抑郁、孤僻，全身上下都有一种拒绝人的冷气的原因。她少女时代曾遇非礼，曾遭强暴？他是医生，知道太多，他逼着自己把事情往最坏处想。他非常伤心，甚至想放弃算了。可同时，他觉得五脏俱焚。放弃，是不可能的。
阳子站起来很轻松地说：我知道你不能接受。我理解你。听见她这么说，马岩海第一次在她面前很大声地几乎是愤怒地喊出来：谁说我不能接受？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接受？也许是为自己的激动感到抱歉，他走过去，轻轻地把手放到阳子的肩上。阳子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拨掉了。他低下头，一字一顿地说：阳子，我能接受。咱们结婚吧，我是医生，我知道一切都是可能的。但也许以后会好起来，你也许会改变。我答应你的条件。
马岩海走进婚姻时的心态是悲壮的。他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残缺的女人。他得装作不在意她本身的残缺，他还得万分地去呵护她那颗受过伤的心。马岩海可能觉得自己有点亏，有可能自己都被自己的爱感动了。阳子看见他在婚礼上给每个人大杯大杯地敬酒，晚上闹洞房时又把自己灌醉。阳子从来没见过马岩海这么豪放的样子，大家都说马岩海这小子乐得找不着北了。
马岩海真正乐坏是在结婚半个月后。半个月里，阳子不让马岩海靠近。一到晚上，阳子就像一只猫咪悄无声息地钻到厨房里临时搭上的一张单人床上。阳子从里面反锁上了门，无论他怎样央求，央求到凌晨都不开一个门缝儿。他只有一个人躺在披红挂绿的大婚床上一点点熬到天明，心里仇恨得不行。因为刚结婚，家里客人不断，他们白天没法说这事，阳子更像一个没事人一样收拾家，买来菜谱学做菜，引得她的女伴们都夸马岩海本事大，几天功夫硬是把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诗人调教成贤妻良母了。马岩海只有苦笑。他劝说自己要耐心。他一遍遍告诫自己：阳子肯定有难言之隐，阳子肯定受过不一般的身心创伤。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既然爱她就要包容她，慢慢感化她。
十五天了。这么清楚地说十五天，是因为不但马岩海一天天地数着他结婚后的日子，而且那天晚饭后，阳子很高兴地翻看着单位刚发的几本挂历，说咱们结婚都十五天了，又快要过元旦了。她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混沌的天真的神情。这没心没肺的神情使马岩海无法忍受。他说，阳子你还知道咱们结婚了，而且十五天了？你知道这十五天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想告诉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结婚是自愿的。你是成年人，你应该知道结婚的涵义。我答应过你的条件，但你没说结婚后永远不和我睡。
马岩海自认识阳子以来，从没这么跟她说过话，这么强硬地，粗鲁地。阳子呼地站起来，脸涨红了，胸口一起一伏，眼里闪着泪光，愤怒地盯着他，像一个倔强的孩子。马岩海心软了，他缓和了口气说：对不起，阳子！可能我说话不好听，但你得理解我。这是个常识问题，天底下再没有哪对夫妻会讨论这样的问题。你不觉得可笑吗？马岩海说着自己笑了，是苦笑。他说：这两天我真想拿斧头劈了厨房的门，劈了你那张小床。可我压着自己。我真怕自己干傻事。咱们不能让人家看笑话，阳子！那些没追到你的人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呢！还有多少关心咱们的人啊。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要多想想别人。就因为我想着你的难处，我才忍着。我觉得我还能等，我相信你是讲道理的。如果你还是不答应，今晚我到小床上去，大床暖和，你睡吧。
泪水一滴一滴，然后一串一串，然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那是怎样凄绝的一种哭啊。马岩海心疼了，吓住了，他连连说对不起别哭别哭，又说阳子你哭出声吧你大声地哭吧。阳子还是无声地哭着，泪水像河流一样淹没了她。她怎么能有这么多的眼泪，她怎么会绝望成这个样子？马岩海急了，他捧着毛巾纸巾不知如何下手。终于，他第一次张开怀抱，把阳子的头扳到了自己的肩上。他以为阳子会挣扎，但她却一下子蜷缩到了他的怀抱，像个无助的小动物，像个做错了事跑到妈妈怀里的孩子，她紧紧地蜷在他怀里，泪水湿透了两个人的衣襟。马岩海就这么拥住了她，这魂牵梦萦了整整两年的女人，这个已经做了他十五天新娘却没让他摸着一根手指头的女人。马岩海的泪水也下来了。
就那样得到了她。马岩海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自己的眼自己的颤栗，阳子在他怀里完美得像一具白玉的雕塑，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像一面流动的丝绸。因为有过那么多无稽的猜想，马岩海在这一刻幸福得想要死去，为自己曾有过的那么多阴暗的想法后悔得真想杀了自己。阳子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而他竟然在意念中亵渎了她。马岩海在天大的喜悦和感动中，在疯狂的激情中，忘乎所以地去找寻阳子的嘴唇。可是，阳子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愤怒地推开了他的头。马岩海说，哦，我忘了，君子协定。
后来。一次。两次。许多许多次。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坚决地愤怒地抗拒着他，不让他触碰她的唇。马岩海已经探测到了这个身体最后的谜底，他很满足。至于那小小的嘴唇之谜，他并不上心。他现在知道了，阳子是没有什么过去的，她没有谜。她充其量只是个对结婚没做好思想准备的大女孩。有点自闭，有点怪癖。也许只是洁癖罢了，这其实很正常。马岩海是医生，他绝不小题大做。他知道千篇一律的人群中其实藏着怎样古怪另类的孤独的个体。
最后一次是在几年之后。那一天，外面下着小雨，他值班回来，家里干干净净，阳子蜷在被窝里读着小说。那神态是那么地诱惑着他。她从不用香水，但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让他沉醉的味道。他很动情，他抱住她，情不自禁地去亲吻阳子粉嫩的嘴唇。阳子挣扎着，使尽全力推开他。他不管，又使蛮力贴上去。啪地一声，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阳子一巴掌。他一下子清醒了，他松开手，阳子气愤地又有点心虚地看着他。两个人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残局。马岩海拉灭了灯，在黑暗中一字一顿地对阳子说：你听着，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后，本人对你这张尊贵的嘴永远不会再有兴趣了。你当我是爱情片里的男主角，头发白了还激情洋溢天天想练亲吻呀？对不起，永远都不会再冒犯你了。
结婚几个年头了，马岩海和所有男人一样不再对妻子像刚开始时那么怜香惜玉、小心周到了。他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语气里的冷酷。可这女人，什么臭毛病！多少年守着一个怪癖，到底为什么？她都这样了，她都什么都不剩了，却还要死要活地守着两片嘴唇不让人碰，可笑不可笑？
他们几乎从没这么翻过脸，吵过架。阳子是一个好妻子。她勤快，善良，天真，没有私心杂念。她在单位上人缘极好，却从没有那些牵牵绊绊的热络和是非。她对马岩海很好，生活中关心照顾，事业上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她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处处管制丈夫，她对他单身汉时期的朋友热情接纳，她从不限制他花钱。尤其是她对马岩海乡下的父母、亲戚，好得让马岩海感动。老家人没有不夸马家媳妇的。马岩海常常想，自己山里出来的一个苦孩子，能在城里成家立业，娶了媳妇还能不忘娘，夫复何求？
除了这不能实现的亲吻。除了她眼里没人的远远的空空的表情。除了，除了许多个夜里，她承受着马岩海的激情澎湃，却好像是一个人行走在黑暗的飓风中。她是冷冰冰的，飘忽恍惚的，脸上有着无依无着的空白。马岩海搂抱着他怀里的女人，没有贴心贴肺的感觉，只觉得她像一团影影绰绰的梦。她的走神使他觉得自己好失败，他常常为此沮丧、烦躁，和她生气，然后冷战。可她好像下决心要隐忍到底，对他的刁难还以极大的耐心。马岩海简直拿她没办法。慢慢他也就习惯了，不计较了。阳子以前不是写诗吗?马岩海在心里以此安慰自己，那个诗人没有点心理毛病？可能越是爱呀情呀喊得凶的人，越是性冷淡呢！谁让自己偏偏爱上一个搞文学的女人呢！谁做了女诗人的丈夫谁倒霉，她神游八极的心怎么能抓住？
除了这些，阳子什么都好。
马岩海依然爱她。他每有什么公众聚会，总还是死乞白赖地求她，喜欢带着她去。她不多说话，但总是恰到好处，善解人意。她从不打探人的隐私，从不搬弄是非。他的朋友和同事们都喜欢她。她还像做姑娘时一样显得清清爽爽，在一堆浓妆艳抹的女人里，她不刻意打扮也很好看，让他特别有面子。
最最重要的是，阳子在关乎家庭发展的原则问题和大方向上，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听从了马岩海的意志。她怀了孕，剖腹产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她用自己的奶喂养孩子，她为孩子不顾一切。马岩海有时看着为孩子忙得团团转的妻子，就想，那个一脸空茫表情的女孩阳子完全成为记忆了，现在的阳子是一个多么简单善良的女人啊。她已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她的生活里再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明白的，再没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掌握的。

四、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阳子非常喜欢自己教书的工作。她迷恋站在讲台上的感觉，看着学生们那么认真听她讲课的样子，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倒给他们。她也喜欢下了课听学生聊他们的生活，其实生活很枯燥，应试教育的高考指挥棒把这些学生压得直不起腰来，他们常常很烦很累。现在的高中生，一个个小大人一般，但其实又很小，眼睛清清亮亮的，装满了彩色的梦。阳子喜欢他们，喜欢这些高大天真的男生，漂亮会打扮又能用功的女生。她听着他们的烦恼心事，他们那么多小小的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心里就涌出一阵阵的疼惜。年轻是多么好啊，年轻又是多么容易过去，多么容易转瞬成空。
她自己的那些年轻的日子，已恍若隔世。
阳子的年级组有十一个老师，就她和英语老师是女的。大家都是很不错的人，小集体里充满了友好温暖的感觉。阳子常常呆在办公室里，一边哼着歌一边看学生的作业一边和同事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她喜欢这样简单的日子。她高兴这样。她宁愿自己没有一缕关于昨天的记忆。她宁愿自己从没有过过去，也不要有未来。就让时间停驻在这一刻吧，让她永远只是一个同学们崇拜的、喜爱的、可以亲近的老师，同事眼里一个随和的、单纯的、做事认真的女孩。阳子高兴这样，她热爱工作，喜欢在没有任何心事纠葛的环境里从头开始，重新做人。
可所有的好日子总是短暂的。
阳子在毕业四年后嫁了人。
她已坚持了太久。太累了，结束吧。既然嫁人是必须的，她还能退守到什么地方呢？可她不知道该嫁给谁。在许多人的说法里，嫁给这个人和嫁给那个人好像会有多么大的不一样，甚至，有些女孩说嫁人无异于重新投胎。可阳子感觉不到。阳子只知道嫁给谁都一样。一样心灰如死，一样穷途末路。幸福的人生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生永远都是相似的，重复的。
她最终选择了马岩海。她固执地不听家人亲友的意见，不考虑对方的家庭条件什么的。她只是觉得马岩海脾气好，平和，寡淡，看上去应该不会对感情的事太奢求。还有，他是医生，做医生的按说该是比别的男人更不浪漫吧？还有，马岩海常值夜班。他在节假日也常常需要上班。
就这么完成了一个社会的人必须要完成的事，终身大事。结了婚，阳子才知道自己婚前的设计是多么荒唐可笑。才知道生活终于从她这里拿走了什么。婚后的日子，阳子一天一天地过着，一点一点地被剥蚀着。掏空着。这样的白天，和黑夜，阳子一刻都不愿回想。
阳子更沉迷于工作。她常常下课后还呆在办公室看着学生的作业，她积极参加年级组、教研组的每一次课外活动。她常常在心里盼望着下一次的聚会活动。总得有个事啊，阳子害怕自己的时间空着。聚会其实就是吃饭，有时是公费，有时是摊分子自己出钱。常常是出去吃火锅，被一群人围着，坐在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红汤前，阳子才会感觉到身体深处的一种寒气慢慢地被吸出来，蒸发了，消散了。阳子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和很多人呆在一家。和很多人呆在一起，阳子就面色红润，目光沉静，心里踏实。她听不见男人们围着饭桌说的那些国家大事校园秘闻，听不见那些让人捧腹大笑或笑容暧昧的黑段子黄段子。她目光游离，思绪恍惚。她从不参与到那些谈话中去。她只是喜欢和他们坐在一起。
她害怕夜晚到临。她害怕和丈夫两个人的夜晚。她是女人，夜晚是灾难。
吃过饭走出饭馆，外面是夜色深沉。有人随口说去舞厅跳几圈怎么样，阳子马上就高声喊：好啊好啊，我们去跳舞，或者去卡拉ok。没有人愿意拂逆她这样天真急切的愿望，于是又去唱歌，又去跳舞。阳子快乐无比，感受着大家对她的喜爱和呵护。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依然是青春的。依然可以青春。
只要不想起剑宁。
可剑宁是不需要想起的。他就在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丝意念的流动中。她到哪里，他就到哪里。阳子在离开他并且彻底地离开那个城市后，还是没能让心离开他。她恨自己。她甚至又重复最初在学校做过的一切努力，试图否定这样一种感情。她曾劝说自己这不是爱，只是一种崇拜。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对被神化的偶像的崇拜。她这样自欺欺人地抗拒着，假装遗忘着。一直到她在工作单位上，遇见了汪墨涵。
汪墨涵是一个完美的人。几乎大家都这么认为。他和剑宁差不多年纪，他在八十年代毕业于阳子的母校，他们是同系校友。阳子来单位报到的第一天，汪墨涵就朗朗地笑着说欢迎你啊，小师妹！我上次听了你的试讲，可以说非常满意！课已经给你安排下了，宿舍也分好了。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找我。阳子初来乍到，就感受到了如此的肯定和温暖，心里很是欣悦。
汪墨涵是主管教学的副校长，担任着两个班的语文课。他就在阳子这个年级组里，和阳子任平行班的课。他们在同一个年级组，又同属语文教研组，他们常常在一起。他是个让全校师生都又敬又怕的一个领导。阳子想，民间真是藏龙卧虎，一个中学里偏偏就有这样的人才。
现在她知道了，爱就是爱。崇拜，从来都不会被误解成爱。
她崇拜汪墨涵。他的博学多识，他的好学勤奋，他的意志力，他的好习惯，他的威信，他的亲和力，他的舞步和三分球。没有语言可以穷尽的一个魅力男人。阳子每天都把一些新的形容词放在汪墨涵身上。汪墨涵就是连外貌形象都是完美的，他中等偏高偏瘦的身材，线条分明的俊逸的面孔，深邃的目光，儒雅，风度翩翩。全校女老师无论说起哪个男人，最后总会感慨一句，瞧人家汪校长！唉，汪校长那样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阳子知道汪墨涵喜欢她。这是对一个好教师的教学能力的欣赏，也是对一个年轻女性的喜爱。汪墨涵像阳光丽日，从不掩饰自己光明磊落的感情。他常常说，来，阳子，和我一起唱这支歌。他还对别的男老师说，我要和阳子多跳几支舞，你们别嫉妒。阳子和他对唱“糊涂的爱”，唱“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 ”、“明明白白我的心”、“东方之珠”，“有一点动心”“把悲伤留给自己”，所有情歌对唱的经典曲目，他们都合作过，唱起来已是默契十足。但唱歌不是汪墨涵的最强项，跳舞才是。阳子太喜欢和他跳舞了，他的舞步可谓行云流水，被他的双臂托举着翩翩起舞时，阳子就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像一只白天鹅，在绿草茵茵间，在泉水淙淙旁缓缓起飞。优雅的、美丽绝伦的飞翔。
阳子曾对汪墨涵说：汪校长，我最喜欢和你跳三步。他记住了她的话，就常常在年级组去舞厅跳舞时自己跑去多点三步舞曲。甚至在全校的晚会上，当三步舞曲响起时，他就直朝她走来。那时候，全场的目光都随着他俩转。
按说，他是一个公众人物，他应该活得很谨慎，喜怒不溢于言表，善于伪装才是。可他不。奇怪的是，没有谁说汪墨涵的坏话，没有人编排他的是非。他完美至此，所有人都将嫉妒换成了爱戴。
当乐曲中止，余音袅袅，汪墨涵文质彬彬地松开阳子的手臂，朝她点头微笑时，阳子就从旋转的眩晕里，从飞翔的梦里，一下子重重地跌到现实的时间里。现实的时间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因为剑宁。因为剑宁不在。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剑宁的名字总是在第一时间跳入阳子的脑海。剑宁总是像魔鬼附体，牢牢地粘附在阳子心里，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阳子所剩无几的快乐。
每一天从同样的疼痛中醒来，从同样的虚无和空洞中醒来，阳子不知道不懂得自己为什么在经历这样的遭遇。可剑宁有过，曾经有过，确实有过。除了这个，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马岩海炒了很好吃的土豆丝，阳子一边吃一边就在想剑宁肯定也会做这样的菜，他肯定和我一样也爱吃又酸又辣的土豆丝。马岩海没日没夜地看电视，阳子很鄙夷，她想剑宁是永远都不会看那样的烂节目消磨时间的。马岩海的好，肯定是剑宁的好。马岩海的不好，肯定也是剑宁的好。阳子在想象中把日子过成了和剑宁的日子。她的眼睛看不见马岩海。她从不和马岩海为家务红脸吵架。怎么都行。
和汪墨涵唱歌跳舞，阳子常常想象是和剑宁在对唱，在跳。阳子常常在这样的梦幻中回到了当年的青春校园，她彻底忘记了身边的汪墨涵和喧闹的同事们。汪墨涵说你们看，阳子干什么事都这么投入。学校教工球赛时，汪墨涵矫健的身姿让阳子很是失落，她知道剑宁不会有这样的运动姿态。全场掌声雷动，汪墨涵又投进了一个三分球，阳子就在心里对剑宁说，你看人家！
终于，阳子要做妈妈了。预产期已过了十天，阳子不痛不痒地吃啊睡啊的，还不见一点生的迹象。马岩海和家人商量决定做剖腹产。事关重大，阳子只能由人家。她被推进了手术室，脱光了衣服躺在那里让几个医生围着。这样的羞辱，这样的遭遇，阳子做梦都没想到。她使劲闭着眼睛，害怕看见任何东西。医生都是马岩海的同事，态度就都特别好，说别紧张，一个小手术，只是帮你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阳子在心里念叨着。电光火石般，她想起了自己在婚前对马岩海提过的条件。我不能生孩子，生孩子，我会死掉。
原来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有定数。知道生孩子我会死掉，但还是一步一步朝着这儿来了。阳子想大叫，想一把推开这些屠宰师一样的医生们夺门而逃，想冲出去对所有人喊我不生了。可是，她只是在心里做着这样的突围表演。阳子知道，没有人可以推开自己的命运。手术开始了。她听见刀割皮肉发出的嗞——的声音，就像剪刀划过布料一样，有条不紊的声音。她听见测血压测心电图的男医生对做手术的医生说：你们下面慢点轻点，产妇血压升高，心跳也很快。于是那个大嗓门的妇科主任就说：马岩海媳妇你紧张什么呀，你应该知道嘛，一个小小的手术！放松，睡你的觉。
阳子不是紧张。阳子只是后悔，再后悔也来不及，永远也来不及了。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带着一个比生命更宝贵的秘密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人知道她的爱情，没有人懂得她走过的路。她死了，许多人都会说，马岩海媳妇死了。她的学生们会非常伤心，一个年轻优秀的老师死了。同事们会伤心，汪墨涵会伤心，一个乖巧善良能歌善舞的同事死了。可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一个爱着剑宁的女孩儿死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一切都来不及了。剑宁永远也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阳子曾经怎样爱着他。她爱他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阳子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不死。
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汪墨涵就带着年级组的人来医院看阳子。他现在已是校长了，但还夹在高二年级组里来看她。阳子望着他们，眼泪静静地流下来，生离死别、劫后余生的滋味使她忍不住想要哭，想在这些亲爱的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汪校长俯下身，温暖的笑容像阳光洒下来：快别哭，月子里是不能流眼泪的。对眼睛不好。哭什么呀！你都当妈妈了，不简单啊！
阳子做了妈妈了。阳子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婴儿有如此改天换地的本领。但事实就是这样。阳子不再是阳子了，她只是一个胖嘟嘟的花一般美的小女儿的母亲。阳子已经被彻底改变。
除了，除了关于剑宁。
孩子两岁九个月时，阳子辞职。阳子坚决地毫无退路地选择了回到省城，回到剑宁萧波生活的城市。
汪墨涵这时刚刚调离学校，任地区教育局长。他在酒店设宴为阳子送行。这次是家庭聚会，他领来了他的妻子，也请了马岩海。他一次次对阳子说很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你既然下这么大决心，我就不留你。他又向马岩海敬酒，说你要珍惜，你媳妇是个难得的女人。
阳子静静地微笑着，打量着这一桌人。八年了，大家互相看着，走过了八年的时间。马岩海发胖了，爱发牢骚爱说话了，他已从一个老看阳子脸色的小丈夫变成了眼里只有病人和电视的大男人。汪墨涵有点变老了，从副校长到校长到教育局长，他的黑发里出现了零星的灰白，他依然俊朗洒脱，但眉目间抹不去一丝疲惫。离开学校的球场，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校园，走进那座高高的行政办公楼，他还能跳出那样优美的舞步，扣出那样漂亮的三分球吗？
阳子心里酸酸的。人人都在变着，老着，不可逆转地，一点点地丢掉手中的好时光，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只有剑宁，剑宁立在她心的中央，依然微笑着当年的微笑。这是多么不公平。

五、只是夜太黑

萧波在约好和阳子见面逛街的那一天，不能如期赴约了。阳子的电话来了又来，铃声在空空的屋里空空地响着，响着。萧波想着阳子着急的样子，在心里一遍遍说，阳子对不起，阳子对不起。她怕阳子会跑来家里敲门。她不能见她，她不能见任何人。
她不见任何人，不说一句话，已经三天了。第一天她疯狂地干活，她撤换了窗帘，洗了床罩被套台布沙发垫，又翻出了一切需要她做但没顾得上做的零碎家务。她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忙得大汗淋漓。其间她不断喝水，一杯接一杯，但还是要命地渴，身上一阵阵发冷。她盖上了自搬到楼房以来就没用过的大纯毛毛毯，把自己包在床上。她竟然睡着了。第二天，她不知道做什么，她去开了电脑，却不认得自己敲下的那些字。然后她觉得自己应该吃饭了，就去做饭。她很认真地淘米洗菜，炒了一个菜，拌了一个菜，又做了一个汤。她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就在拿起筷子的一瞬间，她的泪下来了。她这才觉得身上每一处地方都在痛，痛得无法忍受。她放下筷子，躺到了床上。
她就这样躺着。儿子已经大了，中午在学校吃饭，晚上回临近的外婆家。不需要她操心了。没有人需要她操心。电话铃响了一次，又是一次，也许还是阳子，也许是其他人。
以前听人说，如果丈夫有外遇，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肯定是妻子。萧波还跟人争论，说不可能，夫妻间的事最敏感了，哪有那么傻的妻子，哪有伪装得那么好的丈夫？可命运偏偏就这么捉弄人，现在她知道了，那是一句多么正确的话。世上就有这么傻的妻子。
事情很简单。剑宁有外遇了，而且就是和那个萧波很熟的剑宁的女博士生。而且，已经很长时间了。萧波就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儿的人。
现在，他和她，剑宁和他的小情人，还在昆明。
可很快，他们就要回来了。剑宁回来时，会像往常一样拿出给萧波买的一两件小礼物。他每次出门，都会给萧波带礼物，有时是件衣服，有时是发卡胸针什么的。他是个细心的男人，也会挑东西。他会像往常一样高兴地吃完半桌子菜，说还是老婆的饭好啊，外面的会议餐太摧残人了。吃完饭冲了澡，他就会对萧波说：今晚别用功了吧，小别胜新婚嘛。他总是那么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他总是那么让人感觉着一种平和厚实的幸福。
可萧波是个多么傻的妻子啊。一直以来，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幸福，是这么一个美丽虚飘的大气球。
戳破一个假相，只需要在他跨进家门时，轻轻地轻轻地说出一句话。而维持一个幸福，却要萧波彻底地弄脏自己的心。
三个月后，萧波接到了阳子的电话。阳子说，萧老师我来接你。我在楼下。那么不容商量的口气。萧波只好扒拉了下头发匆匆出来。阳子站在楼下，背阴处的风翻卷着她的头发。已经是冬天了，她穿着米色的风衣，里面是大红的羊毛裙，长长的，一直拖到了脚踝上。阳子整个的人看上去很亮丽，却又给人萧索的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感觉。她好像更瘦了，穿着高跟皮靴，显得瘦而高。她说我直接从公司过来的，现在咱们去我家。
阳子的家在临河的一个花园小区，环境不错，安静干净。萧波是第一次来，但她实在打不起精神跟阳子聊点什么时候买的房子呀房价多少呀等等的家常。阳子也沉默了一路，她的神色，萧波一看就懂。她是知道老师家里的事了。
进得门来，是一个很舒适明亮的家。每一处小摆设，每一个角落，都不经意地散发着一种温馨的气息，萧波暗暗感叹阳子的能干。心想娶她的男人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然后就想起自己的家，和男人。无处排遣的疼痛，又开始啮噬她的心。
阳子端来一碗面条，带汤带菜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阳子端到她的手里说，萧老师你吃。没有虚套的热情，没有水果饮料的应酬，她就那么快快地做了一碗面条，端到了她的手里。一碗贴心贴肺的面。萧波的眼泪流下来。就着苦苦咸咸的泪水，她一口一口地吃完了一碗面。
阳子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久久地沉默着，沉默着。她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萧波看着她，一点点看回到了过去。动作麻利漂亮能干的阳子不见了，阳子又成了当年那个苍白的脸上大大的眼睛、灵气四溢却显得局促不安的女孩。
终于她说话了。她说：萧老师，请你给自己，给他，留一条后路。
萧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阳子。她其实特别想和阳子聊聊，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把心里的苦水倒给她。她信任阳子，知道阳子是真正疼惜她和剑宁的这个家的人。可这么重大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的事情，连她自己都理不出个头绪。她多少天来神思恍惚，不知道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昨天夜里，她从梦里醒来，看着半张空空的床，一时里都想不起剑宁去了哪里。三个月了，她没在人前掉一滴眼泪。她怕自己一旦哭出来就会全线崩溃。可这会儿，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她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巨大的伤心怨屈像电流穿过身体。她被疼痛所笼罩，所覆盖。她哭着倒在沙发上。
阳子坐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像睡着了一般。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突然间变老了，眼睛深深幽幽地陷进去。
不是我不留后路，是他把我逼到了绝路上。没有后路了。萧波终于说。
他同意离婚？
他不同意离婚。可是他也不同意和那个学生分手。
他让你忍着，让你不干涉？
是的。可我不能。而且，最后那学生也不忍了，人家也逼他。所以，现在，他同意离婚了。
所以，现在，他同意离婚了。阳子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他离婚后肯定不想再呆在这儿了，也呆不住了。你知道，依他现在在学界的声望，那边的好大学他是随便可以进的。他那个学生，当然她也……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阳子打断了萧波。萧波怔了一下，两个人陷入了无底的空洞的沉默中。
就这么定了？不可挽回了？阳子又问。
定了。
他在哪里？
他们在做准备离开。他不住在家里了。我们后天去办手续。他肯定学校里有很多事情也要处理。
阳子站起来，慢慢地过来，慢慢地坐到萧波的身边。她们第一次挨得这么近。萧波看着阳子，阳子看着萧波。
告诉我，萧老师，你恨他吗？
恨。
宁愿他死，也不愿看着他和那女人一起走？
死？萧波觉得阳子问得奇怪，但却很吻合自己的心境。是的，宁愿他死。她狠狠地回答。
只要他回来，只要他跟她断，你就能原谅他？
是的。只要他和她断，就能原谅他。刚开始时，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以为尊严高于一切。可是后来，我懂了，其实爱一个人是没有尊严的。我可以不要尊严。
阳子不再说话，阳子用柔软的纸巾轻轻为萧波擦去划过脸颊的串串泪珠。萧波猛地抓住阳子的手，呻吟般地喊：可是，就这样都不行。他不和那个女人断。他说儿子房子都留给我了，他说他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给我了。我应该放过他。
他说他把一生最好的时光给了你？
嗯。
可是，你一生最好的时光给了谁了？阳子突然摔开萧波的手，猛地站起来。她的声音因过分激动变得嘶哑了，她悲愤地摇着头，泪水喷涌而出。可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给了谁？我们一生最好的时光到哪儿去了啊？
萧波也站起来，她深深地看进阳子的眼睛里去。两个女人，终于冰雪般透明地站在彼此面前。十二年的时间，像不可抗拒的浩荡的风，呼呼地从她们中间走过。

六、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

你的咖啡加糖吗？老师？阳子笑吟吟地问对面的剑宁。
不，我习惯喝不加糖的。
他们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小包厢里。柔软的沙发，铺着红格子布的小圆桌，墙上的油画，柔和的灯光下一派浪漫暧昧的情调。音乐若有若无地飘来。
这地方不错。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请我到这样的地方来。剑宁亲切地喜悦地看着阳子。
阳子也浅浅地笑着，她说我请你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你现在可能很习惯这样的地方。
阳子今天穿着黑色低胸的羊毛衫，配着一条珠圆玉润的珍珠项链。她淡淡地化了妆，披肩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她知道剑宁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打扮。她知道在老师眼里，自己一直是清纯的女孩，今天却是一个妖娆的女人。
阳子，你知道我的事了？剑宁面色凝重地问。他好像很看重阳子的态度。
知道。昨天我见过萧老师了。她说你们明天办手续。阳子回答。
停了一会儿，阳子问：老师，可以回头吗？能回头吗？她的声音轻轻的，怕惊着自己似的。同时，心咚咚地跳起来。像当年一样，在他的面前，听着自己的心跳。
不能了。剑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口一口地啜着咖啡。
为什么？
很多事，一时说不清。总之，都定了。
你也不顾及儿子？
儿子跟着她，会很好。儿子将来会有自己的生活。他会理解。
阳子端起咖啡，她觉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儿子跟着她，当然很好。她说。你以后还会有儿子。你和一百个女人可以有一百个儿子。可萧老师，无论将来怎样，她这辈子就这一个儿子了。
阳子，你是在代她审判我？剑宁的声音里有着很重的痛苦。
阳子笑了，哪里的话，老师！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多心，。
你的女儿呢？
很好。许多人宠着她。我让她学琴，她可烦我了。她特别可爱。阳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放下杯子。
你老公呢？
调来了。调到市第一医院了。离家不远，每天能接送孩子。
这就好，这就安定了。
是的，现在，一切都安定了。阳子拿勺轻轻搅拌着浓黑的咖啡。一下，两下。两个人沉默了。一种很默契的沉默。
阳子抬起头又笑了，用一种很轻松的声调说：老师，你还记得丁梅吗，我们班那个丁梅？第一次去你们家还是她领我去的。
记得。她怎么了？
她离婚了。也离婚了。她是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
哦，那她，为什么？
她老公也是我们同学，叫石超，你可能忘了。大四时，石超追丁梅，追得很紧。丁梅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石超，就爱理不理的。后来，石超说丁梅你跟别人好吧，我不能再追你了。丁梅这才知道，石超突然查出了乙肝，是特难治疗的大三阳。丁梅抱着我哇哇大哭，说她突然发现自己是爱石超的，她不能没有石超。
后来？
后来，就坚决地跟石超谈恋爱。陪他跑医院，把自己的钱全部搭给他。要毕业了，丁梅用她父亲的关系，把石超留到了本市，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丁梅的父母说他们愿意帮石超任何忙，愿意出钱给石超看病，可就是不能把女儿嫁给他。丁梅抗了一年多，父母还是不同意。丁梅就自己领了结婚证，住到石超的单身宿舍里去了。他们那时候，因为看病，连一条新床单都舍不得买。他俩结婚的喜床上，铺的是咱们学校公寓统一发的被子床单枕套，用了四年，那上面印的大红的号码和字都洗白了，看不清了。
阳子看见剑宁的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她听见剑宁说：啊，真想不到，你们那群孩子里还有这么理想主义的。
阳子慢慢说下去：丁梅和石超恋爱是在石超得了乙肝后，因为怕传染，石超不能亲吻丁梅。丁梅说她是多么渴望啊，她的双唇就像花儿一样在焦渴中，在要命的欲望中燃烧、枯萎着。可是她不让枯萎，她说她能等。石超的病肯定会好的。后来，他们结了婚，他们的身体都结合了，可丁梅还是渴望他的亲吻。
阳子，你说的很感人。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一向不怎么爱说话，咱们也从没说过这种事。剑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安。
石超不能吻她的唇，他就一寸一寸地吻遍她的全身。丁梅就在吻里泪落如雨。丁梅说，她在那样让人肝肠寸断的吻里，想起了杜拉斯。杜拉斯说过：吻落在身上，就像泪落在心里。丁梅说杜拉斯就像在写她。
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治疗。为此倾尽所有。多少年，丁梅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后来，丁梅父母接纳了他们，帮他们。后来，生活慢慢好了。石超的病竟然也治好了。全部指标都转阴，都正常。丁梅说她在拿到化验单的那一刻，幸福得想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石超忘了一件事情。石超忘了丁梅在等着他去亲吻她。他们结婚快十年了，石超已想不起要亲吻他的女人。丁梅心里等着，但嘴上不说，而且决不主动。他怎么会想不起来？他怎么能想不起来？渐渐地，丁梅绝望了。她开始恨石超，开始脾气不好。她那么快地变老了。她不愿意再和石超睡一张床。
就那么离了？
不。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们不会走到离婚。阳子侧头看着墙上一幅叫“逝水年华”的油画。她很累。不想说下去了。
后来什么事？剑宁认真地问。
后来，有一天，丁梅下班后去石超的办公室。石超，正在亲吻一个年轻的女人。
原来这样。剑宁低低地说了一句。
石超，他把丁梅等了一辈子的初吻，给了别的女人。阳子笑了，连自己都能感觉出嘴角的冰冷和凄楚。
石超不离婚，他说他和别人是偶尔的放纵。他说他决不离开丁梅，他们是患难夫妻。可石超，却把丁梅等了一辈子的东西先给了别人。
剑宁遗憾地摇着头说：就这么离了，很可惜。也许，你们女人把这个问题看得太重了。太重了，就会对人对己都不公平。太执迷于某种想象和观念，往往就偏离了事情的真相和本质。
稍顷，他的嘴角向一边咧起，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是阳子熟悉的，在心里温习过无数次的笑。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说丁梅的事了，你还是在指责我，批判男人。
不，我只是给你讲一个亲吻的故事。我还有一个亲吻的故事，关于一个女人的初吻的故事，你要听吗？阳子深深地凝视着剑宁，剑宁也沉默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就像当年在那间大大的教室。阳子从剑宁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正在迅即老去的，逝去的，时间中的自己。凄绝的，无法挽回的自己。
老师，你还记得我当年旷过你的课吗？
不记得。我只记得你听课认真，写的作业有意思。说实话，教了那么多学生，像你一样有才华的学生我也就遇见过一两个。可你后来也不怎么写了。
可我，旷过你的课。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阳子说出了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说出的三个字。她以为她会说得很艰难，很艰难，以为说出这三个字时她会痛哭失声，会庄严肃穆，会百感交集。这三个字就是她的一生，说出这三个字的过程，应该是一个古老神圣的仪式。可这么容易地轻易地，这三个字就从她口里说出来了。她猝不及防，又早有所料。她坐在那里，空空的。
对面，是剑宁惊愕的复杂的难以形容的眼神。
你还记得我们写毕业论文你选了我的事吗？后来我的论文参加了大学生优秀论文答辩。我答辩时，才说了两句话，嗓子就嘶哑了，完全失声。你为我打圆场，说我一直在感冒。可你的眼睛里全是失望。
我没有感冒。我一贯伶牙俐齿，从不怯场。可只要你在，我就说不成话。因为我爱你。阳子逼着自己说下去。你还记得我快毕业离校时，你到宿舍看过我一次吗？我正在洗头，我头上顶着白花花的洗发沫，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隔壁的，反正男生又进不了了女生楼。我大声喊：进！结果，一抬头，你站在我面前。
你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
剑宁不回答，剑宁的目光像一泓谭，太深太远，打捞不出明确的表情。
我当时就急哭了。我不知道是先洗净头发跟你说话呢，还是就这么招呼你。我整个傻了。我满头洗发水的泡沫，涨红了脸，站在你面前，说不出一句话。你也被我弄得不自在，你就走了。你说这本书我送给你。你放下书走了。
记得那书吗？
不记得。
是一本哲学书，叫《宽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送我那么一本书，也许只是顺手给我。
阳子看见剑宁的咖啡杯是空的，但他还是端起来在唇边抿了一下。他的眼睛在游移，在躲避，但最后还是看过来，真诚地，他说：真没想到，我真是一点都没想到。对不起，阳子。
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老师？这是我的事。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你喜欢吗？那就是我的故事。我爱你，与你无关。就是这样。真的与你无关。
我也喜欢那个故事。我觉得这其实就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剑宁说，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明朗。
可在最高境界里，那个爱着的人往往连最低的心愿，最可怜的一点要求，都得不到实现。阳子说。阳子对着剑宁笑，一个完全走过来的人应该有的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笑。你知道我那时候最爱读谁的作品吗？你肯定想不到，你夸过我，说我写的东西很深刻，可我私下常翻的是连同学们都很不屑的席慕容。她的那首诗，“一颗开花的树”，我常常在心里读给自己：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那句诗写的就是我的心情，可是，在我穿着漂亮的花裙子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在全系晚会上独唱歌曲很出风头的时候，你都没来，偏偏在我顶着满头满脸洗发泡泡的时候，你来了。
还有，她的另一首，“白鸟之死”：让我死在你的枪下，就好像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里。
阳子，时光不能倒流。这些都不必再想了。剑宁打断了阳子喃喃的低语。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故事，可我一直看重你，喜欢你，也没有忘记过你。这也是一种很难得的感情。你知道吗，你能理解吗？剑宁突然有点激动，他的眼里是看的见的很多的爱惜。
我知道。一直知道。阳子平静地回答。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阳子说，你的纸飞机是那么美，你和萧老师掷飞机逗你们的儿子笑，那是多么美的画面啊。多么美！阳子喃喃地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永不复返的昨日之汪洋中扑腾着，扑腾着。沉下去。沉下去。
那纸飞机，毁了我的一生。可现在，你，你却折断了那飞机的翅膀。你毁了我们大家。
阳子，你在说什么，飞机？什么飞机？剑宁不解地问。
没什么。不过又是一些你记不起来的事罢了。阳子喝了一口刚叫的柠檬汁，然后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一下子喝下去了大半杯，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说，我扯远了，我本来只想给你讲一个亲吻的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老师，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和丁梅一样，是从没被人亲吻过的女人。我是嫁了人，是生了孩子，可我从没和人亲吻过。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把一个女人一辈子第一次的吻，留下来给自己，守着它。你知道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守着这个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可笑。可我就这样做了。我以为我会一直守着它，到死。但现在，现在不同了。在你马上要成为第二个女人的丈夫之前，我想了结我这个心愿。我不愿意做一个一辈子都没被爱人吻过的女人。
很简单，老师，我只是想要你亲吻我一次。
剑宁斜倚在沙发上的身子绷直了。他看过来，他的眼睛里，那是怎样让阳子心碎的光芒啊。这光芒，终于照亮了温暖了阳子生命中亘古的黑暗和寒冷。剑宁，他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阳子。他的目光，不是拒绝，不是怜惜，也不是感动。那是懂得。那是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懂得。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懂得。
阳子知道，剑宁始终在那儿。一直以来，就在那儿。他一直等着阳子长大，等着她去那个校园见他。或者，他来找她。她相信他们前世有缘，无论她离开了多久，走了多远，他总会来找她。而且最后总是能找着。
现在，在人海茫茫中，隔着十二年的时光，他们终于互相找着了。
剑宁站起来。在阳子的视线里，像电影慢镜头般地站起来。阳子也站起来。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阳子觉得又一个十二年都过去了，剑宁才伸出手臂把她搂进了怀里。他那么小心，好像她是玻璃的器皿，一不小心就会碰碎。他那么激动，好像要爆炸似的，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热力挤出来给她。他的拥抱越来越猛烈，以至于他弄疼了她。然后，然后他松开手臂，他用双手轻轻地捧住了阳子的头，阳子的脸。他轻轻地，轻轻地，那么虔诚，那么柔情，那么小心，那么狂野地吻住了阳子的嘴唇。
阳子闭着眼，笑了。笑出了一脸的泪水。她不知道人在极致的幸福中应该如何表达自己。她是没被人吻过的女人，这是她的初吻。关于这个吻，她想象过千万种姿势，千万种情态，千万种感受。可现在，她真的被吻着，一个等了一万年的吻。她却只是，只是让泪水淹没自己。只是，想在这一刻，忘记她的手。
鲜血从剑宁的小腹部渗出，汩汩地流出。流出。
阳子不松开剑宁。不让他的身体倒下去。她听不见剑宁嘴里发出的那一声叫喊。那一声撕裂了她的生命的叫喊。她看不见他最后的表情。她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轰然倒塌的身体。她只是不让他的唇，离开她的唇。
她要这个亲吻长一些，再长一些。

二、佛于是把我变成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子读中学时，班里的女生偷偷地传着看琼瑶的《窗外》。大家都让那个凄美的师生恋故事感动得稀里哗啦。阳子和她们不一样，阳子那时已经开始看一些自认为很深刻的书了。她不屑地说，什么爱情故事，太肤浅了！阳子后来才知道，阳子要走错一生的路之后才知道，其实生活永远比故事更肤浅，更像故事。
阳子在大二那年遭遇了爱情。一辈子的爱情。
女学生暗恋上了年轻的男老师。一个多么俗套的平庸的校园故事，被人讲滥了的故事。阳子心高气傲，她最初逃避过死死地抗争过，不愿让这样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越是不应该发生的东西，越是来势凶猛。阳子最终没逃得过。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遇上的是生命中的人，生命消失了，他才会消失。
就那样爱着他。没有任何形式地爱着他。每一天都被他充满，阳子分不清一天和另一天。天大的秘密，无法向最好的女友诉说的心事，使她的下巴变尖，眼睛更大，走路像风飘一样。阳子不知道除了等待星期三，她的生命中还能有什么别的盼望。除了走向那间教室，她还能走向哪里。
星期三，剑宁在那间教室讲课。很多很多的学生黑压压地坐满了整个教室。阳子总是找到最后排没人去坐的那个位置。远远地，那么凄绝地凝视着讲台上神采飞扬的剑宁。她知道剑宁近视，不会看清楚那远远坐在后面的人是谁，而她却能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个人。直到那令人心碎的下课铃响起。
那时候，剑宁是喜欢和学生们说话的。他有时课间下来到同学们中间走走，翻翻他们的笔记，聊几句他们提的问题。几乎没有同学不喜欢他。他的学识才气，他讲课的激情，他语言的感染力，都使他成了所有任课教师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大家喜欢围着他，尤其女同学。她们七嘴八舌和他说话，抢着向他提问。她们的大胆使阳子心跳，她们表现出的无知常常让她觉得脸上发烧，就像自己在他跟前出了丑。那时候，她常常扭头看窗外，或者趴在桌子上装睡。她表现出对前面过道里被同学们围住的他丝毫不感兴趣。她怕极了，怕他有一天会注意到自己。
然而，这一天还是命定地到来了。那是个初冬的早晨，大教室里暖气不热，她穿着嫩黄色的厚棉衣，缩在重重叠叠的围巾里看着窗外。窗外是灰色的楼群和高大的榆树，因为年深月久，楼身和树身都已斑驳。其实她的眼里没有风景，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群叽叽喳喳的同学中间。那里，他们又在围着他说着什么。突然，他朝着后面走来。阳子的心呯呯地跳起来。他是朝她走来了。
剑宁停在她的面前，剑宁说我听几个老师说有个写诗的同学，就是你吧？你叫阳子，是吧？阳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耳朵里一片轰鸣，上下嘴唇粘在了一起说不出话。剑宁说快别站了，坐下吧。于是阳子坐下，坐下后她抬起头，看到剑宁在对着她笑，那么亲切，竟然是那么熟悉的一种笑。阳子的心一下子安稳了。她突然间不再紧张了。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剑宁，她发现剑宁笑时嘴巴向一边咧起，面部随之有点不自然地扭曲，很不好看。这发现使她也忍不住笑了。四目相对，傻傻地笑。在阳子的心里尘埃落定的一种笑。
生活就那么向一个爱着的女孩呈现出了它最美丽最善意的一面。阳子开始天天跑图书馆，读很多书，翻阅很多杂志。她充实而快乐，晚上在宿舍里和别的女孩挤到一个被窝听她们的恋爱故事。夜很深了，还在水房里唱着歌洗衣服。清清亮亮的水，干干净净的衣服，像她的心情。同学们说，阳子啊你可比以前随和多了，没有诗人的臭脾气了。瞧，连人都更漂亮了。
连阳子自己都难以置信，她一下子竟然就写出这么多东西。每一个星期三，她等在教室门口把一沓沓稿纸交给剑宁，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座位上。她现在不再坐最后面了。她和别的女生一样抢占有利地形，坐在教室正中第二排。但她依然心跳，依然不敢长久地去看他的眼睛。她有时奋笔疾书，几乎把他的讲课一字不漏地记到笔记本上，有时却神思恍惚，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在他往黑板上写字时，她盯着他的背影。他常常穿着灰色的西装和咖啡色的裤子，配色不很搭配。他不是阳子喜欢的那类高大瘦削的类型，他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他写完字转过身，指尖已被粉笔染白，头发上也零星地落了些粉屑。那时候，阳子常常就想哭。
现在，下了课阳子不用再装睡装看窗外了，她变得很活泼，唱歌、玩闹，和女孩们在过道里打来打去，引得男生们直骂。有时她也凑到剑宁身边的那群同学们中间，听他和大家在说什么。甚至，她也插上一两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却说的很是地方。那时候，她知道剑宁的目光就只盯着她一个人。她再也不像以前嫉妒那些下课了就围着剑宁的女生了。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亲近所有说剑宁好话、对剑宁好的人。
阳子最感到幸福的是剑宁喜欢她的诗作。他在她的诗稿上圈圈点点，那么认真仔细地写下一行行评语。阳子读了又读，最后将那些话全部摘录到了自己的日记里。剑宁说搞创作最重要的是思想和见识，而不是才气和文笔。阳子久久地琢磨着这话，她知道这不是泛泛而言，老师指出了她最大的缺陷。她不知道该如何突破，只好每天苦恼着，兴奋着。满脑子满心里装着他和他的话。
大三时剑宁开的是选修课，来听课的同学还是一样的多。可剑宁好像不像以前那么激情充沛了，而且下了课也不再踱到教室过道和同学们说话。他有时坐到讲台上喝水，有时就走出去了。脸上看不出表情，眼光也不瞟到哪个同学身上。同学们就有点失落，有的人说老师在复习考研可能很累，有的人说是老师们都在评职称，他可能不太顺心吧？同学们漫不经心的话语一句一句地落在阳子的心里，阳子就觉得心里很疼。她不愿意让人家这么议论他，却又巴巴地等着想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系学生会主席是个女同学，她的消息最灵通了，她说你们说的原因啊都有，但关键是咱们老师要当爸爸了。
阳子第一次旷了剑宁的课。然后是第二次。连续两周。阳子病了。阳子躺在上铺上，每天听着宿舍里的人吃吃喝喝出出进进。热闹是她们的，她什么也没有。就连一次安稳的睡眠也没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和她们不一样了。再也不想唱着歌把这些女孩儿的衣服洗得花红柳绿了，再也不想和女伴们没心没肺地打打闹闹了，再也不想听到一句宿舍里谈恋爱的人今天吹明天又好的那些破事了。她厌恶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巴躺在床帘子里，对别人的关心不理不睬。
再也不想写诗了。永远都不。
隔壁宿舍的丁梅不管阳子如何拒绝，硬是爬到阳子的床上，打开一饭盒排骨米饭逼阳子吃。病了也得吃饭呀，吃了饭才能吃饭打针，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阳子在她的絮絮叨叨中夹起一块肉往嘴里送，可心里一阵恶心，她哇地呕出来，赶紧拿毛巾堵上嘴。丁梅看着她，呆呆地看了半天，突然说：阳子你闯祸了吧，你是不是和谁好上了，你怀孕了吧？
阳子愣住了，她看着丁梅的傻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心口欲裂，笑得泪流满面，眼泪大把大把地划过她的脸颊，在她的笑声中跌落，跌落。她就那样笑了很久。那天夜里她睡得很沉。她梦见剑宁。在一片落叶遍地的秋天的树林里，剑宁穿着一件从没见他穿过的黑风衣向她走来。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的眼，，最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说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吗？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他说，生了儿子又能怎么样呢？我的心总在你这儿。你知道吗，我也苦啊。
阳子从大汗淋漓中醒过来，虚脱了一样躺在黑暗中。她听到宿舍里一片蓊蓊郁郁的鼾声。姑娘们都睡在自己安恬的梦乡。窗户里渗进了零星的路灯光，天花板在黑暗中有着狰狞的惨白。阳子想着刚才的梦，久久地想不明白。迷迷糊糊中又睡过去，连梦里都还在猜着那个梦，如真如幻。
第三周，阳子去上课。她拣了个靠窗的不起眼的位置，她不看剑宁，只低头快快地记笔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一种难以排解的绝望中越沉越深。唯有写字，这么无休无止地写下他的双唇吐出的每一个字，她才能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可下课了，他的声音戛然中止。他没有坐下没有出去，他走下来，他没有和那些站起来招呼他的同学们说话，他竟然直直地走到了她的座位前。
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吧？剑宁说。阳子惊恐地站起来，紧攥着钢笔的手心刹那间一片冰凉。梦里他也是这么说的。你不来上课，是病了吧？阳子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盯着他的嘴，像等待死亡一样等待后面的那句话。那句话。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
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阳子听到剑宁在问：你最近写什么了吗？也许她异常的表情使他觉得奇怪，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笑就走到前边去了。
同学们都羡慕得不行，说到底是大才女呀，阳子缺两次课就让老师惦记得不行。阳子听着她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一点都想不通今天的课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如坐针毡的两个小时说没就没了，那人说走就走了。她恍恍惚惚地来到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那条他回家必经的路上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她看见一片金色的树林，落叶在空中飘舞着，旋转着，像无数只蝴蝶。他披着满肩的萧索，踏着遍地眩目的金黄，他是来告诉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他的心在她这儿。你病了吗？我知道你是为我病了。他说。
再不醒来，永远都不醒来，该多么好。从那样的梦里。
其实，阳子醒着的时候，也不是从来没做过梦。她忘不掉剑宁在梦里说我也苦啊的神情。剑宁有一个怎样的家呢？听说他的妻是历史系的老师。听说他们是大学同学。听说他们真的生了个儿子。可是，可是他们相爱吗？剑宁幸福吗？那是个怎样的女人，她是因为有着和我一样的爱，才嫁给剑宁的吗？她是真正配得上剑宁的女人吗？阳子痴痴地想。一千次愧悔交加地想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怪念头，却又一千次地纵容自己想入非非。
一晃就到了四年级要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各任课教师在班里挑选自己指导的学生。尽管阳子百分百地知道剑宁会选她，但当名单发下来时，她还是又喜又悲，一个人跑到体育场的看台上一直坐到天黑。又要见他了，又要听他说话了。阳子本想悄悄地走过这最后的校园时光，不再见他，也不再惊扰自己。既然爱过，何须拥有。就让一切成为回忆。让爱好好地来，淡淡地去。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阳子每天听着没完没了的流行歌曲没完没了地安慰着自己，劝解着自己。可现在，当他又一次选择了她，不容置疑地要让她走向他时，她这才看见自己心底一千一万个的不甘心。不甘心。
就那样走进了他的家。就那样看见了走下讲台的他。和他的妻，他的儿。丁梅问剑宁好，阳子却鬼使神差地喊了声萧老师。关于他的家，他的妻儿和他，阳子有过无数种想象。但唯独没想过这样一种场面。这场面让阳子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嗓子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她觉得自己笨，手脚都没处放，觉得自惭形秽，所有曾有过的一些梦在这样的情景里纷纷土崩瓦解。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老师和他的妻子把一只只叠成各种样式的纸飞机轻轻地抛向对方，飞机飘向对方，他们的目光也飘向对方。小小的飞机在小小的空间平平地飞过，他们的儿子对着爸爸又对着妈妈拍着小巴掌咯咯地笑，他们便也笑。那笑是从心底到脸上荡开的一圈圈幸福的涟漪。
阳子没想到会是这样。这样完美。完美得如此霸道，不留丝毫余地。他的妻子，阳子看一眼就知道是怎样一个女人。阳子年轻，阅人太少，但她知道自己心仪的爱慕的是什么样的女人。萧波便是。她留着男孩子样干练的短发，小巧的脸庞，一对细长的黑眼睛闪着智性的光芒，薄薄的嘴唇说话时很灵活地动着，不说话时便静静地抿开了灿若春花的笑，这笑照亮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世上有漂亮妩媚的女人，有聪明能干的女人，但萧波是个明亮的女人。阳子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明亮这个词。是的，她就像一屋子的好阳光，有深邃的底蕴，又有通透的清澈。她该是女人中的极品。就是她，就是她。除了她，谁还能是剑宁的妻子？
那架小小的纸飞机降落在阳子的膝盖上。轻软的，精致的，像一只白鸟的纸飞机。阳子不敢把手伸向它，这手曾经在一个罪恶的梦里被飞机的主人握住。这手怎么敢怎么配再去抓那么白那么美的东西?
阳子在走出剑宁的家门的那一瞬间，狠狠抹去了喷涌而出的两行泪，就像用橡皮擦擦去了写错的字。
就这样，告别了一生只开一次的花季，没来得及开的花季。拙劣仓促的青春，落荒而逃的初恋。

六、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

你的咖啡加糖吗？老师？阳子笑吟吟地问对面的剑宁。
不，我习惯喝不加糖的。
他们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小包厢里。柔软的沙发，铺着红格子布的小圆桌，墙上的油画，柔和的灯光下一派浪漫暧昧的情调。音乐若有若无地飘来。
这地方不错。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请我到这样的地方来。剑宁亲切地喜悦地看着阳子。
阳子也浅浅地笑着，她说我请你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你现在可能很习惯这样的地方。
阳子今天穿着黑色低胸的羊毛衫，配着一条珠圆玉润的珍珠项链。她淡淡地化了妆，披肩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她知道剑宁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打扮。她知道在老师眼里，自己一直是清纯的女孩，今天却是一个妖娆的女人。
阳子，你知道我的事了？剑宁面色凝重地问。他好像很看重阳子的态度。
知道。昨天我见过萧老师了。她说你们明天办手续。阳子回答。
停了一会儿，阳子问：老师，可以回头吗？能回头吗？她的声音轻轻的，怕惊着自己似的。同时，心咚咚地跳起来。像当年一样，在他的面前，听着自己的心跳。
不能了。剑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口一口地啜着咖啡。
为什么？
很多事，一时说不清。总之，都定了。
你也不顾及儿子？
儿子跟着她，会很好。儿子将来会有自己的生活。他会理解。
阳子端起咖啡，她觉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儿子跟着她，当然很好。她说。你以后还会有儿子。你和一百个女人可以有一百个儿子。可萧老师，无论将来怎样，她这辈子就这一个儿子了。
阳子，你是在代她审判我？剑宁的声音里有着很重的痛苦。
阳子笑了，哪里的话，老师！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多心，。
你的女儿呢？
很好。许多人宠着她。我让她学琴，她可烦我了。她特别可爱。阳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放下杯子。
你老公呢？
调来了。调到市第一医院了。离家不远，每天能接送孩子。
这就好，这就安定了。
是的，现在，一切都安定了。阳子拿勺轻轻搅拌着浓黑的咖啡。一下，两下。两个人沉默了。一种很默契的沉默。
阳子抬起头又笑了，用一种很轻松的声调说：老师，你还记得丁梅吗，我们班那个丁梅？第一次去你们家还是她领我去的。
记得。她怎么了？
她离婚了。也离婚了。她是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
哦，那她，为什么？
她老公也是我们同学，叫石超，你可能忘了。大四时，石超追丁梅，追得很紧。丁梅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石超，就爱理不理的。后来，石超说丁梅你跟别人好吧，我不能再追你了。丁梅这才知道，石超突然查出了乙肝，是特难治疗的大三阳。丁梅抱着我哇哇大哭，说她突然发现自己是爱石超的，她不能没有石超。
后来？
后来，就坚决地跟石超谈恋爱。陪他跑医院，把自己的钱全部搭给他。要毕业了，丁梅用她父亲的关系，把石超留到了本市，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丁梅的父母说他们愿意帮石超任何忙，愿意出钱给石超看病，可就是不能把女儿嫁给他。丁梅抗了一年多，父母还是不同意。丁梅就自己领了结婚证，住到石超的单身宿舍里去了。他们那时候，因为看病，连一条新床单都舍不得买。他俩结婚的喜床上，铺的是咱们学校公寓统一发的被子床单枕套，用了四年，那上面印的大红的号码和字都洗白了，看不清了。
阳子看见剑宁的眼睛亮亮地盯着自己，她听见剑宁说：啊，真想不到，你们那群孩子里还有这么理想主义的。
阳子慢慢说下去：丁梅和石超恋爱是在石超得了乙肝后，因为怕传染，石超不能亲吻丁梅。丁梅说她是多么渴望啊，她的双唇就像花儿一样在焦渴中，在要命的欲望中燃烧、枯萎着。可是她不让枯萎，她说她能等。石超的病肯定会好的。后来，他们结了婚，他们的身体都结合了，可丁梅还是渴望他的亲吻。
阳子，你说的很感人。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一向不怎么爱说话，咱们也从没说过这种事。剑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安。
石超不能吻她的唇，他就一寸一寸地吻遍她的全身。丁梅就在吻里泪落如雨。丁梅说，她在那样让人肝肠寸断的吻里，想起了杜拉斯。杜拉斯说过：吻落在身上，就像泪落在心里。丁梅说杜拉斯就像在写她。
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治疗。为此倾尽所有。多少年，丁梅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后来，丁梅父母接纳了他们，帮他们。后来，生活慢慢好了。石超的病竟然也治好了。全部指标都转阴，都正常。丁梅说她在拿到化验单的那一刻，幸福得想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石超忘了一件事情。石超忘了丁梅在等着他去亲吻她。他们结婚快十年了，石超已想不起要亲吻他的女人。丁梅心里等着，但嘴上不说，而且决不主动。他怎么会想不起来？他怎么能想不起来？渐渐地，丁梅绝望了。她开始恨石超，开始脾气不好。她那么快地变老了。她不愿意再和石超睡一张床。
就那么离了？
不。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们不会走到离婚。阳子侧头看着墙上一幅叫“逝水年华”的油画。她很累。不想说下去了。
后来什么事？剑宁认真地问。
后来，有一天，丁梅下班后去石超的办公室。石超，正在亲吻一个年轻的女人。
原来这样。剑宁低低地说了一句。
石超，他把丁梅等了一辈子的初吻，给了别的女人。阳子笑了，连自己都能感觉出嘴角的冰冷和凄楚。
石超不离婚，他说他和别人是偶尔的放纵。他说他决不离开丁梅，他们是患难夫妻。可石超，却把丁梅等了一辈子的东西先给了别人。
剑宁遗憾地摇着头说：就这么离了，很可惜。也许，你们女人把这个问题看得太重了。太重了，就会对人对己都不公平。太执迷于某种想象和观念，往往就偏离了事情的真相和本质。
稍顷，他的嘴角向一边咧起，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是阳子熟悉的，在心里温习过无数次的笑。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说丁梅的事了，你还是在指责我，批判男人。
不，我只是给你讲一个亲吻的故事。我还有一个亲吻的故事，关于一个女人的初吻的故事，你要听吗？阳子深深地凝视着剑宁，剑宁也沉默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就像当年在那间大大的教室。阳子从剑宁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正在迅即老去的，逝去的，时间中的自己。凄绝的，无法挽回的自己。
老师，你还记得我当年旷过你的课吗？
不记得。我只记得你听课认真，写的作业有意思。说实话，教了那么多学生，像你一样有才华的学生我也就遇见过一两个。可你后来也不怎么写了。
可我，旷过你的课。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阳子说出了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说出的三个字。她以为她会说得很艰难，很艰难，以为说出这三个字时她会痛哭失声，会庄严肃穆，会百感交集。这三个字就是她的一生，说出这三个字的过程，应该是一个古老神圣的仪式。可这么容易地轻易地，这三个字就从她口里说出来了。她猝不及防，又早有所料。她坐在那里，空空的。
对面，是剑宁惊愕的复杂的难以形容的眼神。
你还记得我们写毕业论文你选了我的事吗？后来我的论文参加了大学生优秀论文答辩。我答辩时，才说了两句话，嗓子就嘶哑了，完全失声。你为我打圆场，说我一直在感冒。可你的眼睛里全是失望。
我没有感冒。我一贯伶牙俐齿，从不怯场。可只要你在，我就说不成话。因为我爱你。阳子逼着自己说下去。你还记得我快毕业离校时，你到宿舍看过我一次吗？我正在洗头，我头上顶着白花花的洗发沫，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隔壁的，反正男生又进不了了女生楼。我大声喊：进！结果，一抬头，你站在我面前。
你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
剑宁不回答，剑宁的目光像一泓谭，太深太远，打捞不出明确的表情。
我当时就急哭了。我不知道是先洗净头发跟你说话呢，还是就这么招呼你。我整个傻了。我满头洗发水的泡沫，涨红了脸，站在你面前，说不出一句话。你也被我弄得不自在，你就走了。你说这本书我送给你。你放下书走了。
记得那书吗？
不记得。
是一本哲学书，叫《宽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送我那么一本书，也许只是顺手给我。
阳子看见剑宁的咖啡杯是空的，但他还是端起来在唇边抿了一下。他的眼睛在游移，在躲避，但最后还是看过来，真诚地，他说：真没想到，我真是一点都没想到。对不起，阳子。
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老师？这是我的事。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你喜欢吗？那就是我的故事。我爱你，与你无关。就是这样。真的与你无关。
我也喜欢那个故事。我觉得这其实就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剑宁说，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明朗。
可在最高境界里，那个爱着的人往往连最低的心愿，最可怜的一点要求，都得不到实现。阳子说。阳子对着剑宁笑，一个完全走过来的人应该有的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笑。你知道我那时候最爱读谁的作品吗？你肯定想不到，你夸过我，说我写的东西很深刻，可我私下常翻的是连同学们都很不屑的席慕容。她的那首诗，“一颗开花的树”，我常常在心里读给自己：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那句诗写的就是我的心情，可是，在我穿着漂亮的花裙子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在全系晚会上独唱歌曲很出风头的时候，你都没来，偏偏在我顶着满头满脸洗发泡泡的时候，你来了。
还有，她的另一首，“白鸟之死”：让我死在你的枪下，就好像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里。
阳子，时光不能倒流。这些都不必再想了。剑宁打断了阳子喃喃的低语。我想说的是：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故事，可我一直看重你，喜欢你，也没有忘记过你。这也是一种很难得的感情。你知道吗，你能理解吗？剑宁突然有点激动，他的眼里是看的见的很多的爱惜。
我知道。一直知道。阳子平静地回答。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阳子说，你的纸飞机是那么美，你和萧老师掷飞机逗你们的儿子笑，那是多么美的画面啊。多么美！阳子喃喃地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永不复返的昨日之汪洋中扑腾着，扑腾着。沉下去。沉下去。
那纸飞机，毁了我的一生。可现在，你，你却折断了那飞机的翅膀。你毁了我们大家。
阳子，你在说什么，飞机？什么飞机？剑宁不解地问。
没什么。不过又是一些你记不起来的事罢了。阳子喝了一口刚叫的柠檬汁，然后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一下子喝下去了大半杯，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说，我扯远了，我本来只想给你讲一个亲吻的故事。我自己的故事。
老师，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和丁梅一样，是从没被人亲吻过的女人。我是嫁了人，是生了孩子，可我从没和人亲吻过。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把一个女人一辈子第一次的吻，留下来给自己，守着它。你知道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守着这个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可笑。可我就这样做了。我以为我会一直守着它，到死。但现在，现在不同了。在你马上要成为第二个女人的丈夫之前，我想了结我这个心愿。我不愿意做一个一辈子都没被爱人吻过的女人。
很简单，老师，我只是想要你亲吻我一次。
剑宁斜倚在沙发上的身子绷直了。他看过来，他的眼睛里，那是怎样让阳子心碎的光芒啊。这光芒，终于照亮了温暖了阳子生命中亘古的黑暗和寒冷。剑宁，他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阳子。他的目光，不是拒绝，不是怜惜，也不是感动。那是懂得。那是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懂得。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懂得。
阳子知道，剑宁始终在那儿。一直以来，就在那儿。他一直等着阳子长大，等着她去那个校园见他。或者，他来找她。她相信他们前世有缘，无论她离开了多久，走了多远，他总会来找她。而且最后总是能找着。
现在，在人海茫茫中，隔着十二年的时光，他们终于互相找着了。
剑宁站起来。在阳子的视线里，像电影慢镜头般地站起来。阳子也站起来。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阳子觉得又一个十二年都过去了，剑宁才伸出手臂把她搂进了怀里。他那么小心，好像她是玻璃的器皿，一不小心就会碰碎。他那么激动，好像要爆炸似的，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热力挤出来给她。他的拥抱越来越猛烈，以至于他弄疼了她。然后，然后他松开手臂，他用双手轻轻地捧住了阳子的头，阳子的脸。他轻轻地，轻轻地，那么虔诚，那么柔情，那么小心，那么狂野地吻住了阳子的嘴唇。
阳子闭着眼，笑了。笑出了一脸的泪水。她不知道人在极致的幸福中应该如何表达自己。她是没被人吻过的女人，这是她的初吻。关于这个吻，她想象过千万种姿势，千万种情态，千万种感受。可现在，她真的被吻着，一个等了一万年的吻。她却只是，只是让泪水淹没自己。只是，想在这一刻，忘记她的手。
鲜血从剑宁的小腹部渗出，汩汩地流出。流出。
阳子不松开剑宁。不让他的身体倒下去。她听不见剑宁嘴里发出的那一声叫喊。那一声撕裂了她的生命的叫喊。她看不见他最后的表情。她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轰然倒塌的身体。她只是不让他的唇，离开她的唇。
她要这个亲吻长一些，再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