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万玛才旦

得知好友万玛才旦突然去世的噩耗,我整日忧心忡忡,不知所措,回忆如梭的往事,历历在目。不敢说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是受了他的影响,但是同为汉藏双语的文学创作者,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语言。从年龄上而言,我是晚辈,他是长辈,但是他从来不会“倚老卖老”,因此大约公元2000年左右我俩就成为文友,严格意义上说,他是我的良师益友。

过去二十多年以来,我读了几乎他所有汉藏双语的文学作品。从小说的语言风格上而言,他崇尚的是类似于卡佛的极简主义风格,而我则推崇的是类似于杰克伦敦措辞比较繁琐的自然主义风格。从小说的派系上而言,他崇尚的是后现代主义,小说里很多内容都是魔幻的现实或者超现实的内容,我推崇的是现实主义,所以小说当中讲究环境描写和生活气息,从而我们两个小说风格截然不同,对此我们俩曾经有过交流,甚至争辩,但是文学观点上的相左并没有成为我们友谊的绊脚石。至今,我不一定完全接受他所有的文学主张和观点,但是毫无疑问,他的很多观点都很有前瞻性,而我总是后知后觉中发现这点。至于他的电影,除了一些他监制的作品之外,几乎全部都看过,其中有些电影曾经没有拍摄之前,他把剧本发给我,让我提点建议。我也谈了一些建议。有些建议他会接受,但是有些建议,他是坚决不接受,甚至有些执拗,这也恰恰说明了他有自成体系的价值判断和审美主张。

之前,如果说我和他仅仅是文学创作上志同道合的人,那么2007年发生的一件事情,给我们俩的友谊打下坚实的基础。当时,他的影片《静静的玛尼石》在北京中央民族大学礼堂里首映,我受邀前去参加首映仪式。看完电影后,我非常激动,上台讲了不少感想。当天参加的观影人数两千多,从而万导以及他的团队拉开了藏族(或者藏语)电影辉煌的序幕。晚上的庆功宴,他邀请了在京的各界名人。那次是第一次到北京,酒过三巡后,万玛带着我挨着介绍给在京的同胞。他们听说我是藏族青年作家时,有些略微点头,以表礼节,有些压根儿不理。后来他换种说法,说这是最近流行的歌曲《刚坚巴》的词作者时,很多人齐刷刷地站起来表示赞赏。可见,有时候一首歌词,胜过那些所谓的文学作品。大咖们用充满感性的语言来对我表示赞许,有些人甚至把我叫到身边,说了很多鼓舞人心的言语。我突然感觉,似乎藏族青年一代的重任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样,倍感振奋的同时,心中产生了莫名的压力。不过那天晚上,严格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我们回到万玛卧室兼工作室的居所时,一路上有人前呼后拥,极尽能事美言他,几乎把他抬起来了,其中有他的同乡、同学,也有他的粉丝。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我的心里何尝不欢腾呢!可我心想,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前面多少艰难险阻等他呢。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扭头打个车先回到他的工作室了。等了许久,他们才陆陆续续地打车赶来。

晚上,大家继续在工作室里喝酒,大约到了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有些人已经倒下去了,还有四五个人继续战斗。这时候万玛也瘫在床上,眯缝着眼睛,将要睡过去了。其中一个青年诗人说我太嚣张了,把万玛甩在身后,自己打车走了,不把万玛放在眼里。我说我是故意的,我们对万玛要心里尊重他,而不是美言来捧杀他。于是我们两个之间发生口角,我至今记得他把口水喷在我脸上凉滋滋的感觉。他是当天的主持人,口才也很了得,言语上我说不过他,最终酿成了肢体冲突,扭打在一起。忘记是松太加还是德格才让,抑或他们两个,劝解了好半天,根本劝不开。于是万玛从床上跳起来,抓住那位诗人的肩膀,咆哮说,人家是那么远的地方来的,你就不能让一下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万玛如此暴怒,以后也没有再看见过他暴怒的样子。万玛的咆哮非常奏效,那位诗人虽然有些壮硕,但是像个尼龙绳一样从我身上松开了。只可惜他的卧室兼工作室的木门早已打坏了。第二天,在万玛的撮合下,我和那位性格急躁的诗人握手言和了,其实那位诗人,也不像笑里藏刀的小人,反而性格刚毅的谦谦君子,我也挺欣赏他。只可惜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看到他的诗歌,更没有看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成都号称天府之国,属于西南最主要的城市,但是我每次到北京去的时候,有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这个原因来自北京的阔,更是北京的大。北京打车你不要想按计划的时间到达。在北京逛街像进了万象桶一样能把你绕晕,北京国际机场一不小心也能让你迷离。我回成都的那天还要上早班,所以订了早上七点的机票。赶往机场的路上,万玛打了好几个电话,他生怕我赶不上飞机——他的担心是多么正确,我偏偏没有赶上。我问了一下从北京飞往成都的最快的飞机,飞机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可是价格贵得要命。机场里海潮般的人群里,满头大汗的我正在不知所措时,万玛来电问我,机票买了没有,我说价格很贵,还没有买呢。他说你不要看价格,赶紧买最快的,过两天我把往返的机票钱都一起打给你。最后补充了几句,但是我没有听清,跑到相对安静的地方一听,电话已经挂了。几天以后他把几千块(具体多少忘记了)的机票钱打给我了。虽然如今几千块不算什么,但是如果你看过当时他卧室兼工作室的简陋程度,你会知道这毫无疑问是一笔巨款。我有个偏见,一个人拥有才华和钱财说明不了多少问题,但是对待才华和钱财的态度,能说明很多问题。

我本来到北京是为了他的电影处女作呐喊助威,结果,我却打坏了他工作室兼卧室的木门,无缘无故地浪费掉一笔巨款,为此耿耿于怀。通过那次北京之行,我从万玛身上发现了很多以往不太注意的细节。我心想,万玛的文学和电影上的成就,固然让人肃然起敬,但是他的忠厚诚恳的为人,更是让我非常敬佩。从此以后,我想跟他成为没有任何利益瓜葛的普通朋友。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里,要做一个普通的朋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远离彼此,也就是说减少形式上的交往。后来,我每次到了北京,都会到他家里去住上一两晚,到了西宁也一样,必然到他家里做客。每次到了他家里,我睡在他儿子久美的床上,因为我去的时候久美总是住校或者外出,尽管他的父母经常给我聊起有关他的很多故事,但是至今我没有见过他。几天前从网上看到久美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从机场上出来,我一时难以抑制情绪,抱头痛哭起来。过去几十年以来,每次万玛的影片获奖的时候,网络上一片欢腾,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跟他保持距离,偶尔微信里给他发一个大拇指,他也会回一个双手合十的表情,这就是我们两个之间唯一的互动。正所谓君子交往淡如水,过去二十年来,我们两个都践行了这个原则,至今除了大家的合照外,居然没有一张我们俩单独的照片,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我们两个之间居然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每次来成都都不告诉我什么时候来,什么原因来的,就直接把酒店的门牌号或饭店的地址发给我。这就像两个男人的秘密约会,我怎么忙都抽空去找他。基本上每天晚上都聊关于文学和电影。我平时最吝啬的是浪费时间,我不想为不必要的应酬浪费一分时间,但是为了万玛,我可以连续几天通宵达旦。有时候孩子没人照看,我就会带着儿子到他住的酒店里过夜。我儿子太调皮了,蹦蹦跳跳,满屋子跑,以至于惊动隔壁的客人。他多次说,你儿子实在太调皮了,估计他成不了作家!有一次,他的爱人反驳他,你儿子能当导演,他的儿子为什么当不了作家,我们都笑了。万玛说作家和导演完全不同,他说了很多理由,嫂子怕我难过,跟万玛理论了半天,最后我旗帜鲜明地站在万玛一边,他们两个争论才停下来。万玛说得对,作家和导演完全不同,虽然我在文学创作,我也曾有过当导演的梦想。但有一年,他正在青海同仁拍摄《五彩神箭》,我特意去看了他。几天下来,他辛辛苦苦地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见晚上回来时累得浑身疲乏,却睡不着。我知道我的性格不适合当导演。从此以后,我就放弃了做导演的梦想,开始走向了跟万玛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即学术研究。十几年过去了,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论文,我的学术成果至今没有出版,不管业内,还是普罗大众,顶多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反观万玛,从《静静的玛尼石》到《气球》,他已经拍摄了九部电影,成为国内,甚至国际上名副其实的大导演。我常常想,一个人的选择和成功之间无法划等号,但是其中会有必然的联系。

万玛的性格沉稳而不失内敛,寡言而不失礼节,可是他给我说他最痛苦的是跟很多人打交道,但是选择导演这个职业,注定要跟各种人物打交道。和万玛聊天的过程中,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自己内心深处渴望做一名纯粹的作家,而不是当一个走红地毯的导演。可是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他当导演是时代的选择,更是完成某种使命感。为了迎合内心的呼唤,我劝他写一部长篇小说,他说他正在写一部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后来没有动静了。我问怎么没有动静了。他说写了几万字,又要拍新的电影,所以顾不上,而且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今后肯定写不出长篇小说。他经常鼓励我多写一些长篇小说,我在忐忑之中,答应他量力而为。

就这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万玛多次来到成都,每次来时,我们都要聚在一起。但自2019年他来成都时,吃糖尿病的药物次数越来越多了。他到来后,总会有前来迎接的客人。其中有高僧大德、商人和他大学时的同学等等,甚至有些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每次十几个人的酒桌上,大家都打开了话匣子。他坐在主座上,只是面带微笑,他的话本来少,那时更少了。开始他出去吃药,后来他干脆把各种各样的药放在掌心里,喝上一杯温开水,咽下去。客人们都异口同声地告诉他要注意健康时,万玛脸上露出微笑,总是会说:“没事。”以至于大家以为真的没有事,继续喝酒聊天。万玛的脸上有种倦意,于是我向他眨了眨眼,提醒他休息。但他依旧说:“没事。”以我的性格,受不了酒桌上的大话和套话,甚至假话,有时候想走肯定会走。但是万玛却能够忍受,这种耐心可能是他成为万玛的原因之一。

从此以后,饭局当中万玛吃药如同一个仪式,大家习以为常了,似乎他本人也不太当一会儿事了。前年,我陪他去华西医院看了一次病,那时病情有所好转,我说这下好了,可能常年服药起了作用,他说不对,可能是坚持徒步行走的功劳。从此以后,他的头发虽然越来越花白了,但气色却很好,我想他可能是摆脱了病魔。5月8日中午,他在拉萨附近为新电影取景的时候,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而亡。听到这个噩耗,我觉得即便是糖尿病发作,也不至于走得这么快,所以更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只能想起他那有名的“一声叹息”。何为万玛的一声叹息?就是不少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发出叹息,所以有些记者把万玛的叹息写在文章里,甚至有个作者把文章的题目叫做“万玛才旦的一声叹息”。正如捷克的著名作家米兰肯德拉的著作《生命不能承受的轻》一样,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承受着生命不能承受的轻,但是总是有人承担了更多,所以先倒下了。

这几年,万玛作为藏族电影史上的里程碑式的人物,像任何一个先驱一样,他收获了掌声和鲜花,也收获了不少人的误解和攻击。尽管这种误解和攻击的声音很微弱,有时候没有任何道理,但是有容乃大,这也恰恰促成了万玛不断开拓自己的胸襟和视野,具体而言,为了更加真实地体现藏人的生活习性和精神密码,这几年他的脚步从西藏文明的边角,朝着高海拔的腹地出发了。是的,他触摸到青藏高原的脉搏,呼吸和体温,这个过程不仅是探索,更多的是回归,但是这个代价非常昂贵,以至于他用生命诠释了其中的奥秘。

说到宿命论,这个说法本身是个哲学的伪命题,但是延伸到宗教范畴,其内涵很悲壮,所以按照佛教的缘起性空来理解无常显得更有说服力。人生真的如同他在采访中说的那样,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这几天不分民族,不分国界整个网络上都是悼念万玛的文章和图片。整个丧葬过程,如同电视连续剧一样,呈现在网络上。我难以忍受这样的场面,于是尽可能地克制内心,去看了一下我们俩微信聊天记录。万玛和我微信最后聊天的内容是:万玛:给我发一个地址,我让出版社给你寄我的新小说集。我:好的。我:最近身体怎么样?万玛:身体还可以。我:好的!以往身边去世一个人,我会把他的微信给删除,但是我没有删除万玛的微信,偶尔看一下他的聊天记录,感觉他仿佛就在身边。后来我阅读他发表在《十月》杂志2023年第一期上的短篇小说《松木的清香》。这是他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我被这个小说名字吸引了,我想以万玛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打扰别人的性格,他临走之前想必写下了一篇唯美的小说,所以我好奇地打开了这篇小说的链接——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写的是一个死人送到天葬场的过程。天葬场的工作人员问主人公我,用汽油烧呢,还是用松木烧?他说用汽油烧太刺鼻,还是用松木烧,主人公闻了闻松木,松木的味道非常清香。这是巧合,还是冥冥当中某种无法改变的注定呢?读完这篇小说,我似乎感觉,万玛的人生如同一个戏剧一样,里面有喜剧,也有悲剧,唯一的不同就是结局让人无法接受。于是很多人悻悻地说,万玛把故事只讲了一半走了,其实他早已暗示了我们,而且用《松木的清香》来给自己人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最后,我想说的是,万玛的价值,怎么可以用一篇纪念的小文能够做出结论呢?历史的长河当中,他的成就和功勋都会赫然在册,但它如同海底的矿藏,而绝不会是漂在水面上的稻草。他的离世,对藏族,对中国,乃至世界电影和文学而言,都是个巨大的损失,好在松木虽倒,清香依在!微信图片_20240508145324.jpg

(万玛走后,我急匆匆用藏文写了一篇纪念小文发在网上。网上,广为传阅。几天以后又用汉语写了这篇纪念的小文,准备喧嚣过后发出去,不料我的母亲仙鹤西去,整整一年陷入悲伤当中,未能顾及此文。故今发此文,纪念我的良师益友万玛,以表思念!)

2023年5月15日写

2024年5月8日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