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术课,语文课
援藏教师,最困扰的,就是语言问题。表面上听呢,西藏的中小学生和成人讲的,都是生硬的普通话。但是,有时候由于环境和接触事物与内地不同,就会产生不一样的理解。
主要原因:一是词汇比较少;二是有些词汇与内地不一样。
西藏日喀则地区没到过内地的学生,不知道“水房”这个词儿。
来自黑龙江牡丹江第20中的美术教师施海波第一次带日喀则桑孜珠区第二中学的学生打扫美术室时,就遇到了这样的语言情境。拖布脏了,他对一个学生说——
你到水房把拖布投一投。
根本没想到“水房”和“投一投”这两个口头语词到底会有怎样的难点?但恰恰是这种并不难理解的口头语,却让学生们一时间感到了困惑,呆楞那里,不知道施老师说的是啥?
施老师与孩子都处在了上语文课的“词语解释”的情境中了。
既然孩子不懂,做老师的,就得多解释几句。
而在课堂上,这种“多解释几句”的问题,就成了额外负担。
西藏日喀则地区,不说“水房”,只说有水龙头的房子。或者说有水管子的房子。因为水龙头在室外也有,也就没有“水房”一说。将拖布,“洗一洗”,换成了“投一投”“冲一冲”,学生立马晕菜,听不懂了。
相对封闭的环境与外界交流少的西藏地区来说,至今仍保留着一些古代汉语的用字现象。学生说的话,有时也让老师似懂非懂。
刚开始上美术课时,学生说:写完了。
施老师有些纳闷儿:写什么?没给留需要写的啊?
学生说的“写”,其实就是“画”的意思。但是,“写”在古代汉语里,确有“画”的意思:写实、写真、写生、写意,古代汉语的转义是画人物肖像、画山水草木、画花鸟鱼虫。
施老师的美术课,跟语文课差不多。干脆就叫:语文美术课。或美术语文课。一堂课下来,光解释的词语,就占了不少时间。解释之后,才能画画。
上叶雕课,词语更多,也更复杂:描摹、线条、阴刻、阳刻。都得解释半天。
跟西藏孩子这样,跟藏族老师也这样。施老师在准备叶雕课的材料时,需要一种塑料垫板,一是保护桌子不被划烂,二是保护刻刀的刀刃儿不钝。
施老师找到藏族后勤主任,说了多遍:可以用塑料门帘替代,后勤主任就是听不明白。
有一个新分配来的藏族美术教师,施老师找他,说了要用塑料门帘替代塑料垫板,问他当地有没有卖塑料门帘的?他回答说本地有卖的。于是藏族美术教师带他去找后勤主任。人家用藏语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第二天,就把塑料门帘买了回来。
叶雕课。施老师说,手不要碰刀刃儿。孩子听了,不知道啥叫刀刃儿,啥叫刀背儿。就得再当语文老师,作名词解释。还不行,拿出实物讲解,哪边儿是刀刃儿,哪边儿是刀背儿。边示范边讲解。用小剪子时,还要说说剪子把儿。然后才是具体操作动作,右手操剪子,左手要离剪刀刃儿远一点儿,上下刀刃儿一合,就能剪开纸张。
今后的课,肯定更费劲儿。
施老师开始规划自己听懂藏语、说清楚汉语的方法。一是打听学校里有哪些教师在内地待过,多与他们交流。二是课堂教学,一定要找助教。在课堂上,他了解到,有哪些学生汉语能力强。上课时,施老师讲完后观察学生的反应,如果一些学生表情迷茫,证明没有听懂,就得让那个汉语理解能力较强的学生,用藏语把老师说的问题,再复述一遍。
有的词语不太懂,有的词语懂了又不敢说了。孩子羞涩、腼腆,不愿意或不敢主动回答问题。即便是施老师提问到了某位同学,声音很低很小。生怕说错了,被老师批评或同学笑话。后来了解到,其它老师的课,也是这种状态。
施老师鼓励学生:你的地盘你做主!大胆说,错了不怕,本山大叔说过,错了再改,改了再犯,千锤百炼,回答问题大声点儿,错了的话,可以说三遍。
玩笑一开,学生也放松了。
2.挪开罩在小花上的玻璃瓶子
第一堂课,施老师以小故事作启引:有AB两个学生,他们一起画画,一起把作品交给老师。你们觉得A画得好,但老师给A的分数不高。为什么?因为A的基本功比B好,但A没有认真去画,A只是应付。所以你们不要听周围人说什么,而是要听听老师的评价。
学生问,老师你咋知道他是尽力画画呢?
老师的评价,不是说你画的好与坏,而是从你的用笔、画面效果等诸多因素中得出的结论。其他人只是从单一的方面去评价。老师看的是你用不用心。你画的好不好是另一方面。但是,你只要尽力去画,就给你高分。你的画不必被所有人接受,有70%就可以了。
进一步启发——
老师上大学时,班里有一个女生,画了一幅油画,放在教室一进门便能看见的地方,周五放在那里,家远的同学,周末不回家,去教室好多趟,也没看出那幅作品画的是什么。周日晚上,一个家近的女生来上晚自习,一进门,“哇”一声惊叫起来。作者让那个女生讲出画面的内容,女生说:我看到是,从室内向窗外看,绿树成荫,突然一条毛毛虫从天而降,落在了窗户边上……
这幅油画就是成功的作品。那么多人看了多遍,不知道作者画的是什么,全班只有一个同学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施老师以故事开导学生,效果明显,比生硬的说教,要好得多。
施老师说,就去大胆写(画)吧,把所看到的,用你们的笔,表现出来就行!
学生们上文化课时可能吃力,但画画,很有天赋。有的孩子家长或哥哥是画唐卡的,受其熏陶,有灵性,稍微指点就会画。每次交上作业,施老师都会以几个学生的画为例,一一作出评价。不论是在藏地,还是在内地,都主张给孩子办个画展什么的。那年刚到日喀则不久,施老师就给二中的藏族学生办了一次画展。宣传很重要。他在学校大门口,把学生的作品贴在了大门两侧的墙上,左边是初二的,右边是初一的。
为何选大门口位置呢?
第一,让家长也看一看,因为一些家长认为孩子画画会耽误学习,或者认为孩子没有这方面的能力。第二,施老师想让学生之间,有一个互动交流。画好,好在哪儿?不好,又在哪儿?学生私下里都会说,跟老师不一定说,或跟本人说。有时候老师说这些,学生不一定能听的懂。同龄人之间的评价,却能听得明白。提升学生习画的兴趣。
给孩子办画展,基本上是开家长会的时候。校长也主张把画板抬出来,让家长也看看。画展就是让孩子家长转变“学习文化课才是唯一方向”这个错误观念。
有的孩子上课时候,也会在下面画些卡通,但要是被家长看到,肯定不行。
有一个藏族小姑娘跟施老师说,老师,在你的课堂,我才敢画画。施老师问她为啥?她说,我爸我妈,不让我做作业时画画,发现了,会给我一顿胖揍。小姑娘学的是东北话。
施老师就给家长讲:草坪上有一朵花,为了避免它受到风雨伤害,有人把一个玻璃瓶扣上去保护它。本意是好的,开始时瓶子的确起到了保护花儿的作用,但是,这朵花长到一定程度,这个玻璃瓶就会限制花儿的生长。若不及时挪开玻璃瓶,就会把花儿闷死。
老师的责任,就是要把玻璃瓶及时挪开,让花儿适应风雨,能够茁壮成长。
3.就地取材的叶雕和纸浆画
西藏地区的绘画材料比较少,除了绘画唐卡的材料之外,水彩、油画的材料,几乎看不到。学生除了铅笔画,就是画儿童画那种。水彩笔用得多一些。
进藏之前,施老师带了纸张和毛笔,没带国画颜料。施老师是夏季到日喀则的,一直到秋季,一点儿国画颜料也没找到。
跟校长反映,校长派后勤主任领着施老师去文化体育用品商店去找。店主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中国画颜料。店主说,这东西压货,进一次,可能要卖很长时间。后来校长和别的学校校长联系,弄到了一盒国画颜料。施老师又从网上买了三盒国画颜料,加上校长帮助弄到的一盒,有四盒国画颜料了。
新分配的美术教师,前年去长沙学习,买了不少宣纸,带回日喀则。
施老师主张孩子先从自己了解的、熟悉的物体画起。
不论在学校课堂,还是福利院,施老师都要说:你们同时承担继承和传承两方面的任务,拿起你们的画笔,画下今天你们看到的景物。明天它们,就可能在你们的视野里消失,因此,要用你们的画笔,把它们记录下来,存在脑子里。
拿出一张图片,问一个学生:藏族房屋窗户边缘为什么是这种形状?
不论城里孩子,还是牧区孩子,没几个能说出。
施老师就告诉孩子:这个形状,代表的是牛头。
孩子们不相信。
施老师到工作队开会,看到市委大楼门前一组浮雕,有牛头形象和藏式房屋的门窗外边十分相似,就用手机拍了照片给学生们看。这回学生相信了。
藏地民居和寺院,门窗、柱头、檐梁、顶棚、墙壁覆盖精致彩绘,凡是木头和金属材质的供器,均雕有精美的花纹图案等等,学生都应该熟悉,只是说不出来。
藏式建筑的门窗斗檐,都用布帘遮挡。施老师问当地人,这叫什么?
包括一些藏族教师只会用藏语说,与汉语的哪个词对应?但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保护斗檐的,一般是在藏历新年时更换一次。
日喀则的树种比较少。
山上几乎没有树,水边也很少。柳树相对多一些。国家实施援藏后,景观树在市区多了一些。树种的少,采集的树叶标准不高,达不到制作树叶贴画的要求。
叶雕,最适合当地孩子的审美兴趣。
藏地孩子知道叶雕的也比较少。施老师就先教孩子刻制文字,然后教画十二生肖。熟练之后,就可以画藏族传统画了。
教孩子做叶雕,让孩子亲近自然。制作之前,施老师带着孩子去采集树叶,把孩子领出教室,不论是在学校教学,还是在福利院上课,带孩子到操场,那里的树多。施老师告诉学生,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树。有什么特点。要采集的树叶,以什么样的为最好。操场的杨树多,就捡些或摘几片杨树叶子。
告诉学生不要爬树、不要折树枝,捡落地上的树叶就行。
如果树上有比较适合的树叶,能摘得到的,也可以。自己用的树叶,要自己来采。
叶雕画,有创造性,树叶没有成本。买一小刀,或用手术刀代替,整个下来,也就几块钱。叶雕容易掌握,不切到主要叶脉,或循着纹络、避开筋脉,画线下刀。
拿着手术刀,施老师格外谨慎。每次在课堂都十分严肃强调安全,不能打闹,不能用手碰刀刃儿。孩子在叶子上画好图案后再发刀。纪律不好,不给发刀。刀只能自己用,如果借给别人,立即收回,以后这个同学再不允许用刀。措施严厉,是为保证安全。
专注刻画,不打闹就好。哲学家说: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孩子们做出来的作品就是唯一。要让孩子知道自己的作品,是唯一的、不可复制的。
尽量选择大点儿的树叶。高原树种有限,符合做叶雕的,多数是杨树叶子,传统的杨树叶,是加拿大杨树叶,叶片厚实,筋脉柔韧,像枫叶的那种。
选择秋天出去采集树叶,利用树叶的自然色泽。夏天的绿色叶子,现在看着挺鲜艳的,但是时间久了,叶子萎缩,颜色灰暗,枯槁难看。秋天的树叶,干了后也能保持它的原色。
叶雕手工画,施老师要求孩子用大树叶,便于孩子们学习掌握。掌握以后大小就无所谓了。技术高的,可以雕刻小树叶,可以更精细一些。技术差点儿的,可以雕刻大树叶,可以粗糙些。孩子的作品出来后,前来看展的人,都感到惊奇。
采集的树叶很多。有一些没成功的,就被扔掉了。还有的树叶,处理不及时就失去水份干成纸片儿了,碎成了末儿了。
树叶上画些自己喜欢的小动物,或者一些图案。
但是,图案不能太复杂。太复杂了,叶片受限制。孩子就这样,不论是看到什么,希望把所有看到的,都给它画上去。
画小花,学生可能画十朵八朵的。可是,巴掌大的叶片,画不了那么多。采摘,是亲近大自然。制作,是融入自由想像的艺术创造。
就是要让孩子学会:概括、取舍、提炼。
郁金香,你要能看出来,你画的是郁金香就可以了。不用过多地画它的细节。这就是培养孩子一种概括能力。动物也是一样,有时孩子喜欢猫,有时孩子喜欢狗。你喜欢啥,你就画什么在上面。上手工课的时候,施老师让孩子在反面画。
为什么在反面画?
孩子画得不准确,需要改。修改后画面不干净。在反面画,把好的一面(正面)留给别人,把不好的一面(反面)留给自己。这是培养和启发孩子的良好品质,看见自己的缺点,把优点展示给世界。虽说不直接告诉学生,却是培养学生美好的精神品格。
比直接告诉他(她)应该怎么怎么样去做更好。让他主动改变,而不是被动接受。
施老师对孩子说:把你刻的叶子和刻下的碎片先留一段时间,如果在刻叶子的时候,有刻坏了的,就用碎片儿进行修补。确实没有问题了,再把刻下的碎片扔掉。
养成了学生一个良好的卫生习惯。随时乱扔,是不好的习惯。
也不让孩子用嘴吹刻下来的细屑碎片。碎片里有细小的碎屑,用嘴一吹,一下子就飞到了空中,可能吸到鼻子里、呛进了咽喉里。或者,钻进眼睛、粘到头发。等到了最后,确实没什么问题了,再集中处理这些细小的碎屑。
上完课,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福利院,教室地面永远是干净的。
美术课结束之后,也不会转身就走。施老师要求学生:1.把作品小心放好;2.把工具小心收好;3.把地面小心清理一遍。都是对孩子人格品质的潜移默化训导。
教学生做纸浆画。
纸浆画是一种具有层次感和立体感的手工画作品。锻炼孩子的手脑巧妙配合,愉悦身心,陶冶性情,化废为宝。从废纸里找到灵感,创造出一种诗意的表达和独特的艺术审美。
施老师在学校和福利院都教过纸浆画。施老师这样看待叶雕和纸浆画。他认为,叶雕是培养学生的独立个性。纸浆画,则是培养学生的团队合作精神。
制作纸浆画时,每组要有四到六人,分工合作,完成一件作品。
第一步,纸张分类,将一些铜版纸或帖胶膜的纸分出来,主要是学生用过的作业本或用过的卷子。
第二步,做纸浆。加胶加色,但纸浆不能太湿。
第三步,设计画稿并把画稿画到纸壳上,不要太复杂,可以临摹,或画个轮廓。
第四步,开始画,色块之间,注意不要相混。然后将画好的纸壳,做防水处理。
第五步,粘贴。最后,放通风处,自然阴干。
福利院的孩子所有颜料和防水材料由施老师来购买。叶雕和纸浆画的树叶和废纸都是就地取材,变废为宝。也让学生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在发现美的同时,提高学生的动手动脑能力。叶雕和纸浆画,操作简单,效果明显。学校学生和福利院的孩子,都非常喜欢。
4.怪男孩扎西罗布
扎西罗布是桑珠孜区二中的“名人”。
施老师刚来的时候,在桑珠孜区第二中学第一教学楼二楼有个美术室。据说扎西罗布上课的时候,经常给老师制造一点儿小麻烦。手舞足蹈,摇头晃脑,用树条儿骚扰同学。有不愿意上的课就溜出来,在教学楼道里来回乱窜,哪个教室开着门,便伸头往里面看。
有一天,施老师没课,在美术室收拾物品。扎西罗布在楼道里跳跳蹦蹦,看到美术室里有画就进来了。什么也不说,看墙上的画。看了一会儿,扎西罗布一本正经对施老师说:
老师,我有画,要不要?
施老师不认识他,没搭理他。
感到无趣,扎西罗布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施老师不知道扎西罗布是哪个班的,也不知道扎西罗布是学校有名的捣蛋鬼。还以为是不爱上体育课的孩子呢。施老师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觉得这个孩子胆子挺大,老师在的时候,也不敲门,直接闯进,像是到教室那样的随便。但施老师也没有反对。扎西罗布就总来美术室,跟施老师说说话、聊聊天。遇到了别的老师,也不说话。
扎西罗布后来跟别人说,我挺喜欢这个美术老师,他跟别的老师有点儿不一样。问他啥的,他能答上啥的,都给我说。他不烦我呢。
施老师一开始确实没有意识到,这孩子与别的孩子好像不一样。
来的次数多了。施老师就说,你有画,就拿来,我看看。
那我明天,就把画拿来。扎西罗布很高兴。
第二天,扎西罗布还真的把他的那些画拿来了。都是他在课堂上画的,没有上色,但可以看到线条自由奔放的那种。施老师有些吃惊,认真地说:画的挺好!
老师,那以后你这儿,我能不能常来?扎西罗布得寸进尺。
可以。施老师说。
就这样,扎西罗布有不愿意上的课的时候,他跑到施老师的美术室。那边老师上课没有他的打扰,老师安静,同学安静,皆大欢喜。
扎西罗布的汉语表达不是特别好,和现在其他藏族孩子一样,表面上听他讲的是普通话,但是有些词儿,他说不出来,或者词不达意,着急时会不自觉地说出几句藏语。
师生二人就用手势。
他可能是问施老师怎么能画好?施老师就说了,但他仍是不理解。施老师就写在纸上:多看。看书上的画。看周围人是怎么画的。看身边的景物是什么样儿的。然后多画。还有,多想像、多思考。
扎西罗布回答说,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写(画)的?
后来才知道他问的,不是怎样能画好,而是要让施老师多给他做一些示范。
一开始,施老师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有什么毛病。但是,那年冬天,施老师被抽调去教育局装订档案,刚回来,在水房接水时,扎西罗布好像是恶作剧,从后面冲了上来,猛一下子抱住了施老师,啪地一声,亲了施老师一口,撒腿就跑,吓了施老师一大跳。
施老师方觉察到,这个扎西罗布是那种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孩子。但哪能这样表达情感呢?他们的老师也说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好像精神有点儿问题。
比如有一次,二中的一位老师在操场上抽烟,恰好让扎西罗布看见了。扎西罗布来到老师面前严正制止:
老师,你没看见学校贴的“禁止吸烟”吗?你是老师,要给学生树立榜样!
周围还有不少老师和学生。
学生扎西罗布说的不是不对,人家说的有道理啊。只是不顾场合。当时把那个老师说的面红耳赤,从那以后,就把烟戒掉了。或许也是从那件事上,让所有老师对扎西罗布这个学生另眼看待了:这个学生的行为举止与语言,总是与别的学生“不一样”。别的学生,哪个敢这样说老师呢?
怪学生扎西罗布,每堂课都不消停,典型的捣蛋鬼。有时候还往女同学头上扔树叶儿,是那种讨人嫌的孩子。一些老师告诫施老师,让他小心扎西罗布。
施老师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扎西罗布这个孩子,如果跟你的交流在同一个频道上或者在同一个角度上沟通交流,那他就极有可能跟你打开心扉。因为他的偏执,因为他对情感的表达方式不同,他是那种简单的孩子。他喜欢你,不想说,或说不出,就直接以行为来表达:亲一口!
会让人很尴尬。
不光是扎西罗布,学校的学生,普遍的心理年龄,都要比生理年龄小一些,有的甚至小的更多。初一学生,虽然生理年龄已经十几岁,但心理年龄或许就刚刚10岁。
校长也这么认为,扎西罗布的这种行为不一定是他有什么想法,只是可能表达看到有好感的人的一种表达方式。就像看到亲属家的小孩好看,就想亲亲,以表达内心的喜欢。
女老师也有过被他抱一下、亲一口的事情。
那次教英语的张春艳刚刚走出教师,就被这小子快速亲了一口跑了。吓得张老师愣在了原地好久未缓过神来。后来一些女老师一看见他,也都赶快躲开。她们受不了扎西罗布这种“一高兴,就要立即表达一下子”的行为。
司空见惯。
施老师跟扎西罗布说,你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但你还不懂怎么来表达感情才得体。
得体?什么是得体?扎西罗布朦朦胧胧,似懂非懂。
5.给扎西罗布办画展
扎西罗布经常到美术室来看画。他把他的画拿来给了老师看。有时候老师因临时调课没有及时赶到,他就会在老师的美术室门外等一节课,就在那里站着,一站就是一个小时。
其他老师就跟施老师说:扎西罗布来找你了,已经站在这里好长时间了。有时候是别的教师跟他说施老师上课去了,不必等。
当施老师回来后,看见扎西罗布仍然站在门外,有礼貌地等着他的施老师。
有时,他没带画来,就绕着施老师走,打量着。美术室的门打开了,但他不进来。
施老师也说过他几次,你有画就拿来,你不拿来,也没关系。你要是想画画,在这里画也是可以的。但你是学生,不要逃课。施老师只能这样说。他的课逃了多少,他也不清楚。施老师还说:你要是没有纸,我可以给你提供。
老师,不用。扎西罗布说。
扎西罗布就拿来了他的画。开始,两张、三张,让老师给看看。施老师看完后,觉得这孩子有灵气,可以打造,就看他是否能持之以恒。画的不错,一定要多画,不怕画坏。施老师指点画中存在的不足,这条线怎样画,那条线怎样画。完后将画还给他或留下一张。扎西罗布的画就这样积攒下来。
施老师就给他搞了个画展。
施老师用红笔写了美术字:扎西罗布作品展。
展出扎西罗布作品,施老师有两个目的:一是让别的老师也看一看,这个孩子有闪光点,有特长。现在教育常说:成长。教书育人,要有耐心看着他的成长。现在不能说非得按照哪个模子去刻划、去造就。学生成长,也是教育的一部分。健康成长,是家长对教育的期盼。除了成长,还有成才,还有成功。二是扎西罗布在文化课方面落后于别的同学,甚至很差。但在绘画上,却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得有人给他指点迷津。
天赋引导好了,就是天才!
扎西罗布的作品展时间是4月份。
市领导到学校慰问援藏教师,看到了学生扎西罗布的画,援藏教师总领队、校长殷茂堂向市领导介绍了扎西罗布的情况,领导听完后说:老师就应该这样,善于发现孩子的长处,哪怕只有一小点儿,也要给他放大,让他自由展现才华。
扎西罗布的美术课并不是施老师上的。施老师没有给扎西罗布那个班上课,他来施老师画室学画,纯属偶然,纯属自愿。就等于施老师给没有教过的一个学生开个小课堂了。
扎西罗布是幸运的。桑珠孜区第二中学那时只有初一开设了美术课。扎西罗布是初二的学生,他来美术室学画,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算是一种缘份吧。他到了施老师的美术室,表现很正常,也规矩了。
除了他,后来还有普布潘多、格列加措、央金等几个喜欢画画的孩子,也来施老师的美术室看画学画。
一开始没想到那么多,扎西罗布跟施老师交流的时候,施老师觉得这孩子在美术方面和别的孩子有很大区别,他喜欢画画。通常认为,只有贴了标签的,才被承认。但是,钱币不能只看一面价值标示,翻过来看也是一样的有价值的钱币。施老师这么认为。
很多老师说扎西罗布是经过了施老师的培养。施老师谦虚地说,是点拨或辅导,不是培养。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我的点拨或辅导,能够在绘画路上继续往下走,当个画家,这当然是一个不错的理想。
施老师当然希望扎西罗布能走专业,如果经过辅导,再到专业学校深造一下,出一个画家也是不错的。许多天生异秉的大画家小时候,不也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吗?对于一个另类孩子来说,发现他有这个长处,当个画家,其实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出路。
扎西罗布初中毕业了。
那段时间,施老师陪一位援藏教师到内地看病去了。回来后,有人告诉施老师,扎西罗布现在日喀则市职业技术学校学习美术。
6.女孩扎西普尺
扎西普尺喜欢画画,无拘无束的那种,但还属于儿童画。只要老师稍稍提示一下,她就会按着老师的思路,去添加一些什么,使画面不断完善、丰富和充实。
扎西普尺画了一个小房子。
你看这近的房子,是不是有点太孤独了,要是在旁边或者房子后面添一棵树就好了。施老师说。
扎西普尺便在小房子边上画了一棵树。
能不能再画一只小鸟呢,画上一只飞起来的小鸟,这画就活了。
扎西普尺就在画上添上了一只飞起来的小鸟。
再把距离拉远些,有立体空间感,加两三朵白云就够了。
扎西普尺就又在画上加了三朵白云。白白的,像正在天边吃草的绵羊。
画面逐渐丰富起来。
但不能画的太满,要讲究留白。这样就会让你有想像的空间。空间的距离感骤然增大,有一种天高地远的感觉。
那是自己的家吗?
扎西普尺高兴了,又有些伤感了。
扎西普尺也敢到黑板画画,拿着粉笔去画,而且一气呵成。这孩子真好。藏族小孩儿,都比较羞涩、腼腆、不敢大声说话。一些孩子,即便有绘画才能,也不敢到黑板作画。
到福利院,教室没人。施老师会让一个孩子去叫。
可是,去一个,丢了两个。
扎西普尺就不一样,她去了,能叫回来好几个小孩。这几个小孩,看来跟扎西普尺的关系不错。几个孩子,也喜欢画画,经常跟扎西普尺一起琢磨画画。有时候,扎西普尺用一张大纸画,几个孩子会在上面添加些东西。去年秋天,施老师去福利院上课,扎西普尺和同学画了一幅满意的画,完了之后,施老师让她给画起个名。
扎西普尺说:老师,我不知道起什么名?
她有点儿犹豫,或者心里有想法,但是不知道是否该说出来。诗意点儿呢——阳光的种子?阳光家园?怕孩子不懂。扎西普尺,你画的是自己的家乡吧?那就直接点儿,就叫“家乡美”吧。
扎西普尺就在画的左上方写了“家乡美”三个字。
字写的还算不错,拙中见趣那种。
扎西普尺的大部分画,都是铅笔画。一次施老师给她买了水彩笔,过段时间发现她没有用水彩笔画画。就有些纳闷儿,问她怎么回事?
扎西普尺用藏语跟她的美术老师说弄丢了。后来她的画,大多还是用铅笔画的。
7.大格桑曲珍的心愿
除了教福利院孩子画画、叶雕、纸浆画外,施老师也教他们一些手工制作。根据节日,对福利院的学生,进行绘画或手工制作辅导。
端午节汉族地区要在门上插艾蒿,再挂纸葫芦。施老师就教他们折纸葫芦,底下挂上彩纸剪成的彩条装饰。有一个的、也有两个并排的,一般老师都是教折一个,施老师教他们两个并列,孩子感到新奇。
折纸葫芦时,施老师边教孩子,边跟他们讲,清明节是什么样的节?端午节是纪念谁的?中秋节要吃什么?重阳节是怎么回事?等等。还有其他习俗的。这个端午节,让孩子学会折纸葫芦的时候,也了解了解端午节的来历和一些相关风格。
用纸壳做切玛。
藏族人到藏历新年的时候,两个人出去拜年,其中一个人端着切玛。迎接客人的时候,就把这个切玛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客人来了,要从切玛里拿出一些糌粑撒向空中,然后喝一碗青稞酒,这时主人就会献上哈达,弹起扎木聂,唱起迎接客人的酒歌。
施老师在纸壳上把各个面画好,教福利院孩子如何分割纸壳,如何组合。
这样不但让他(她)知道汉族地区的一些节日,也学习了藏族传统用品的制作。
做完模型后,也按藏族传统,画上一些图案。
母亲节。施老师教福利院的孩子做康乃馨。
这有点儿小尴尬。
为了不让孩子伤感,施老师说:今天是母亲节,你们可以扩大一下范围。做好了的康乃馨,可以送给老师、送给福利院的管理员阿姨,也可以送给你们的亲友。感谢她们,敬爱她们,对你们的培育之情。
福利院的孩子大多没有父母。可能的话,周六周日有亲友会将他们接到的外面玩玩。现在有很多在这儿工作的人,来福利院请求助养一些孩子。
施老师说,他们也是你们的亲人啊,不相当于你们的爸爸或你的妈妈吗?对援藏工作队的叔叔们,你们也可以到了父亲节这一天,送朵花儿给他们,同样也是表达心意呀。
那次施老师买的材料多,课堂上没有用完。施老师就把剩下的材料,都给大格桑曲珍了。
藏族孩子的重名多,班级或单位,名字前用大小来区分。班里还有一个小格桑曲珍,学习用功。大格桑曲珍,成绩不错,喜欢画画。施老师说:大格桑曲珍,平时你帮我组织教学,老师谢谢你,这些画画的材料,你就留着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可以做一些画或其他形象来装饰书本,或者装饰你的文具,都可以。他知道福利院的孩子买这些材料不方便。
大格桑曲珍却一直没用这些材料。她另有打算。去年教师节,工作队去福利院看孩子。大格桑曲珍跟施老师说:老师,我现在可以用这些做些东西送给叔叔们吗?
当然可以。
大格桑曲珍在福利院缺少工具,到后来她也没做成。但施老师也感谢她。最起码,她有这个想法,有这个心意。通过这件事,施老师终于知道了给她的那些画画的材料,她为什么一直还留着,就是惦记着,要给经常到福利院来看她们的工作队叔叔们做一点儿礼物之类。
这些绘画材料,大格桑曲珍已经留了一年了。
8. 离世界最近的是心灵
藏族传统壁画,有厚重的人文底蕴。一般在大门两侧。一侧是《蒙古人驭虎图》,另一侧是《印度人牵象图》。画虎的一侧,是驱邪避灾之意;画大象的一侧,是招财进宝之意。
都得让孩子知道。
也教孩子画藏族的林卡,藏族人到夏天的周末,会举家到郊外过林卡。早晨到郊外,找一块空地,男人支帐篷,女人准备餐食,一切就绪,人们在帐篷前载歌载舞,直到深夜。还有“旺果节”,庆丰收,以亲属或村子为整体,到羊雍卓措湖畔转湖,庆祝粮食丰收。
藏地文化深厚,可是孩子们不理解,或者是还没有到理解的年龄。
施老师每节课都给孩子们讲述藏地文化。
山河寂寥,众生孤独。阳光下的大寺,山野间的一头静立的牦牛,石头上雕塑的一尊硕大的海螺以及远处的一座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雪山。天上滚着响雷,山间住着神灵。美丽的格桑梅朵,是生命的图腾。西藏,是美术创作最佳题材之地。高原风和高原雪,伴着牧人一生一世。太阳像守望的神灵,照耀着大地之上祈祷的众生。
从西部到东北的最北部。时空转换,快过了一只鹰的速度。鹰从山脊上擦过。孩子用一块小小的橡皮,就能擦去重重阻隔,彩笔一抹,又来到了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施老师为孩子讲述黑龙江,它在祖国的最北部边陲。冬天的时光里,孩子们在户外,穿着冰鞋,滑雪、滑冰。那速度真快呀,像一只只雪豹或老虎,穿林海,过雪原。身边的松树和白桦,阳光下像玉一样清澈、纯洁。滑雪经过的地方,雪粉飞扬。
还有专门的滑雪场和滑冰场。施老师教孩子画北方冬天里儿童滑冰的场面。
施老师说:冰鞋就是冰刀和棉鞋合为一体的鞋。
曲多、旦巴、次仁顿珠、达娃央金,几个孩子一起大声问:那么大的刀片儿,怎么会在鞋上?
施老师便通过手机微信找到冰鞋图片,耐心给孩子们解释。孩子们从没见到过冰鞋,新鲜、有趣。施老师在黑板上一笔一笔地画,孩子也跟着一笔一笔地跟着画。一会儿的功夫,一个冰场滑冰的孩子,跃然而出。但像似缺了点儿什么。肯定是缺了点儿什么。画面有些单调、空落落的,这些滑冰的孩子,是悬浮在空中的吗?一个孩子说:这是滑雪,不是跳伞哦。
就让孩子自己,给画儿加背景。
米玛吉宗画的是几朵小花和蝴蝶,次仁巴宗就说,冬天哪有花儿和蝴蝶呀?
朗加多吉画的是几个小房子,旺布加参就说,滑雪场怎么能有房子呀?
格列加措画的是一两棵绿树,达娃桑珠就说,冬天的树,叶子还不落尽了吗?
大格桑曲珍画的是一轮黄月亮和一条大白鱼,两个下面还有一条漂动的线,是天河吗?还是天上的大海,黄月亮和大白鱼,在天空里游动着,从左向右,高高地,衬在了画的上方。不错,不错,敢想象,敢画出来,很不错。施老师笑了,这孩子有丰富想象力。将来肯定能成为现代派大师毕加索或抽象派艺术大师蒙德里安!施老师夸奖了大格桑曲珍。
福利院的孩子更多的缺少什么呢?不是给他一件衣服、一支笔。
或者吃的。
施老师有一次教孩子们写美术字。写完之后要题几个字——因为王鸿飞老师是“阳光夜校”的辅导老师,每天晚上都来给孩子们补习作业。虽然施老师没说过自己的姓名,孩子们都应该知道他姓什么,但知道名字的很少。施老师的姓,孩子们写起来太麻烦。结果有的孩子,就在纸背面写:
感谢王老师!
你为啥、要写“感谢王老师”呢?你怎么就把我的姓给改了呢?施老师问孩子。
你那个姓,写起来太麻烦!
你们后来的,不管哪个老师,我们就都叫王老师!
藏族孩子对汉族人的姓氏不了解,他们认为汉族人的姓氏,可能随意叫或改叫什么都可以的。但孩子发自内心的表达是一样的,说彼言此,说此言彼,孩子的心灵,离每一位老师是近的,离每个地方是近的,离整个世界是近的。施老师知道孩子怎么想的。
无论是二中,还是福利院,就让孩子大胆表现。尽量把自己的内心抒发出来。
有时候,孩子把画画的灰暗,证明他(她)可能比较忧郁。有时候,把画画的明亮,证明他(她)的心态比较阳光。
桑珠孜区二中学校旁边有个超市。二中的老师和学生,总在那里买东西。施老师就将给孩子买的水彩笔放在那里。跟店主说,如果看见二中的孩子,就交给他们。有时候,也交给一个学生来管理这些水彩笔。学生就将这些水彩笔放在讲桌上,谁需要,就去拿。
孩子们很自觉,也不乱拿,只是要画画了,才去讲桌上拿画笔。
寒假了。
施老师的女儿将积攒的压岁钱拿出来为日喀则福利院的孩子买了一些教辅书,每学期都要寄到福利院。那年暑假,施老师的女儿来到日喀则,把教辅书和一些新买的玩具交给大格桑曲珍和其他福利院孩子手中。
大格桑曲珍成绩不错,上了初二、初三,因为没有施老师的课,施老师便不再教她了。
前年教师节的时候,大格桑曲珍来施老师办公室,给施老师送了一条哈达。
去年教师节的时候,大格桑曲珍送了一个档案盒给施老师,里面装了一封信。信是用藏文写的。大意是:
老师,我也不知道你有些什么需要的?我也拿不出更多钱去买别的给你……
原刊于《青海湖》2021年1期
黄恩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秘境》《阳光陪伴成长》《边地笔记》等长篇非虚构和散文诗集《过故人庄》《时间的河》、散文诗研究《发现文本》等。获第5届解放军文艺奖、首届全国散文诗大奖、刊物年度作品奖等。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