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底楼昏暗的柴房抱出第三捆松柴,转身上木楼梯时,恍惚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声音像一只走失的岩羊子在呼唤雾霭中的同伴。
我转头去看,只见一男一女站在院中。男人疏瘦,反穿着一件羊皮褂子,眉头深锁。女人稍显富态,穿一件白氆氇袍子,盘绕在头上的发辫有些松散,微笑里透露出些许疲惫。我发现,她的面容与我母亲是那么相像,正当我想细看时,院中的天光倏然暗淡了下去。我朝楼口唤了一声:“阿妈——”声音里的慌乱,马上惊动了锅庄屋里的母亲。她快步走到楼口,欣喜又惊奇的表情在脸上变化,她朝我身后喊道:“思妲。”
此时,院中的两个人已经站在了门口,女人朝着楼口答应,锅庄屋里的白炽灯照亮了她的眼睛,有两点晶莹的光在闪动。母亲又看了看她身边的男人,喊了一声:“吉牧。”母亲的唤声有轻有重,仿佛他们一个是白天一个是晚上。很快地,母亲让出楼口请他们上楼去,我也抱着柴让到边上。名字叫思妲的女人,一敛裙袍,踩着沉实的脚步上楼去了,掠起的风,吹偏了我额上的刘海儿。随在她身后的吉牧,停在我面前,伸出瘦削的手来梳理好我的刘海儿,又从我手中接过松柴,无声地上了楼。
我感到了轻松,身体像长出了许多手足,我学着一只爬虫的样子,慢慢地爬上楼梯,只露出头在楼口上仔细地察看火塘边的动静。母亲并没有请两位客人落座火塘正上方的庄重位置,他们双双坐在靠壁橱的侧座上。火塘上的茶壶里熬煮着奶茶,边沿煨烤着五六只麦饼。再看看母亲系在腰上的黑围裙,干净到没有沾染一点埃尘,我猜想,她定然又受了梦的启示,事先知道今天家中要添客人。平日里,母亲系的那条黑围裙像一面旧画布,绘在上面的画每天都不同:有时是带着指纹的糌粑面和玉米粉,有时是几片青黄的豆角叶子。
母亲往两只大木碗里盛茶,又取出麦饼三吹三打后递给两位客人。思妲掰开麦饼,热气顿时升起,她像闻到了一场秋天似的,脸上随之舒张开丰足的表情。母亲朝我隐秘地招手,我就从壁橱里取出装酥油的竹篼子,打开来,用竹片子切下一块酥油,放进思妲的茶碗里,酥油沉到碗底,金色的油面子在碗口融化。我又切下一块酥油,放进吉牧的茶碗里,他用双手捧起碗口表达谢意。
思妲放下麦饼,端起茶碗,用很轻的力量吹开茶面子,深深地喝下一口茶水。茶碗挡住了她那双看不出心意的大眼睛,还有高挺的鹰钩鼻,绛红毛绳编成的辫子盘绕着头顶的黑头帕,加重了她的肃穆。
思妲放下碗,见我正从母亲的臂弯下凝望她,用心进食的神色立即就温和了。她噘起嘴,发出羊绒一样柔软的声音来呼唤我,同时朝我打开双臂。我被眼前这突然发生的温暖力量吸附了一样,从母亲臂弯下起身,一步奔向思妲的怀抱。思妲用那噘起的嘴唇在我额头上深深地印下去时,我听到刘海儿发出了“嘶嘶”的摩擦声,像也体会到那亲切带来的无法遏止的愉快。思妲一手抱着我,一手伸进胸前的对襟里摸索着,随即,她取出了一方折叠起来的花手帕,在我眼前打开,露出了几块银圆来,不细看还以为是窗外照进来的一小片月光。思妲打开我的手掌,捡起两块银圆放进我的手心里,它的分量使我的手往下沉了沉。她托起我的手说:“丫头拿它打两副银耳环戴。”我握紧那银圆,把头靠在思妲胸前,这是我收到过的最贵重的礼物了,我觉得自己应该这样亲昵地表达谢意。思妲的温热气息从氆氇袍子里散发出来,那么像一头陌生又暖和的白兽。
坐在她身旁的吉牧朝我一绽微笑,表达他同思妲的心意一样。
我的头依偎在思妲胸前,听到她内里隐约响着遥远的呼哨声,那声音随着她的呼吸升起又落下,又一次升起时,没有落下。思妲陡然咳嗽了起来,很猛烈,像那呼哨唤来了一场雷声。咳到最后,她用手掩住口,也挡不住带有贝母草味的呼吸冲击着我的头顶,一阵又一阵灼烫。我从思妲怀中起身,握紧拳头去拍打她的后背,只三下,咳嗽就停止下来了。她的脸因为咳嗽而涨红了,眼睛也布上了红血丝且噙满泪水,像她的眼睛害病了一样。她对我微扬起嘴角,惭愧之意却已轻轻掠过眉头,她的眼泪就快溢出来了。我看见自己在那双眼睛里模糊不清,不再是我了,泪水一落下,我就会在那眼中断绝了。一时间,我分不清那是思妲的泪眼还是母亲的泪眼,我的心因为疼痛而紧缩起来。思妲看出了我内心的混乱,她一把拾起围裙,快速地揩擦起那双眼睛,我又重新在她眼里明亮生动起来了。
我转身回到了母亲身旁,把脸藏在她宽大的袖子后方。我低下头,几乎想要发出一声哽咽来缓解心痛时,紧握的手指缝里散发出了幽微的光,是那两块银圆。我借着火光细看,一面印着龙纹图案,另一面是四个方方正正的大字。我细致地抚摸龙头、龙爪、龙须,正当我要将手指送到龙口的时候,火塘边响起了思妲微颤的声音:“我把丫头吓到了。”
母亲不言语,起身为思妲和吉牧续茶,再坐回时,她拾起崭新的围裙出乎意料地掩面抽咽了起来。吉牧见到这举动,他原本就有些暗黄的面容更加深沉了下去,像一棵树在快速枯萎。母亲取下围裙时情绪已逐渐平静,她大而温和的眼睛看着火光,松柴上蓝幽幽的火苗在为她跳弦舞。母亲拿起火钩敲下松柴上的木炭,火苗就更加旺盛了。火光重新照亮了屋子,照亮了思妲和吉牧。吉牧看着母亲,揉搓着自己的双手,并发出低哑的声音来回应她无声的疑问:“早些年那次坐月子,她一夜一夜地站在窗口望月亮,望娘家七日村的方向。背心受凉了,就得了这咳嗽病。年年香椿发芽的时候,她的咳嗽就会加重。我想,今年再不能拖了,趁着香椿树还没有发芽,就带她来镇上医治……”
思妲又嗽了一声,吉牧的话在这时停了下来。思妲对吉牧说了一句他家乡的普米藏语,那语气委婉而克制,可那句话一说出,就使她和吉牧都像站在了飕飕的冷风里。
吉牧不再说话,我们与他一道沉默。我把头靠在母亲的膝上,枕着她的新围裙,手里握着焐热的银圆。我想象着自己戴着一副银耳环,经过傍晚的村道,遇见的人会以为有一弯细细的月牙伴随着我,他们会微笑或朝我点头。我透过跳跃的火光去看思妲和吉牧,他们在火光中颤动,在融化……
我慢慢合上眼,就来到了一片静谧的古茶林,树荫十分洁净。我摘下一片茶叶噙在口中,在暮色中大步朝着半山上的一户人家走去。在一间普米锅庄门口,我看到木窗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月光照着她的背影轮廓,仿佛她是透明的且发着微光。她在忧伤地低声哼唱一首童谣,使我听着听着就落下了眼泪。我想替那首童谣喊她一声阿妈,我的声音就已经脱口而出了。女人似听到了呼唤,蓦地转头来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在虚空中逐渐黯然。我一声不响地钻进了女人身后的氆氇毯子里,我没有闻到奶香气,那童谣的节奏轻拍着我进入了睡梦里……
一个东西打落在我身上,我从梦里醒来,一个干松果从我身上滚落到火塘边。半开的木窗照进来明亮的日光,火塘里盛满了雪白的炭灰。我拾起干松果,掰开一瓣木鳞片,里面嵌着一对松子。我取出松子,丢进口里咔嚓一声咬出松子仁吃起来,满口是绵密的清甜味,梦中的歌声早已模糊不清了。
“喜惹——”
听到唤声,我飞奔向楼口,一个女孩的半截影子落在门口上。我飞速下楼,声音像滚落了几只嫩玉米棒子,这声音眼看就要砸到那半截影子时,影子很快地退后了几步。我一步跳出门,见满秀乖巧地站在院中。她穿戴整齐,一双手揣在一条新棉裤的裤兜里。我看见她的手在裤兜里动了动,她便不再隐藏,从裤兜里取出两只雕刻了小孔的杏核展露在我眼前。站在村口平石板上,我们嘴对住杏核的小孔吹奏起来,黑岩子上慢慢移动的羊群停止下来,朝着平石板张望,有两只发出了鸟叫般的回应。正当我们沉浸在这和音里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洪亮粗犷的声音:
“再吹,大风就要来了。”
没有听清什么就要来了,但我们切实觉得有什么就快逼近了。我们握紧杏核,径直朝磨房沟奔去,一路伴着叮叮当当的音乐。我把手伸进衣兜里,手就触到了一块冰凉的东西,取出来,是两块大银圆。满秀看见银圆立时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我这么轻易就拿出了她阿爷在颈脖上挂了一辈子的珍宝。满秀伸出指头抚摸着我手中的银圆,探究着上面的图案,正当她想把手指伸向龙口的时候,我的喉咙发出了一声凶猛的吼叫,满秀以为是龙啸,惊叫着跑过了木板桥。跑过了磨房沟,跑过了粮店坝子,我们在卫生院门外的一座长椅上歇息,晃动着脚,发出一串嬉笑。我们就这么意外地来到了小镇上,还没有来得及梳洗打扮自己。我扭头看到卫生院外面有个小水池,准备去洗把脸。刚起身,见吉牧提着一只茶壶从卫生院门口走了出来,他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自来水白花花地流淌出来。水壶满了,水溢出来溅湿了他的皮靴子,他才拧紧水龙头转身走进了卫生院门口。
我小心地走向卫生院,踮脚去探门边的玻璃窗户,见几张木床上躺着几个病人,有的在沉睡,有的在巴巴地望着挂在床头的输液瓶。我又朝第二个窗口走,刚踮脚就看见靠墙的一张床上,思妲斜靠着,吉牧正用湿毛巾为她擦手。阳光刻画着思妲的脸庞,五官有棱有角,尤显出她的严峻来,仿佛病榻是为她准备的宝座一样。
这时,一个医生走进来准备为思妲输液,思妲很快把手藏进胸前的对襟里,并微微闭上了眼睛。吉牧觉得这样的举动冒犯了医生,忙把思妲的手从对襟里取出来好让医生为她注射,却见思妲手中攥着那方手帕。吉牧知道了她的意图,打开手帕,取出一块银圆准备不声响地塞进医生的手里,医生见状触电一般把手缩了回去,吉牧就握着银圆站在医生近旁。医生脸上的表情慢慢复苏,他耐心地牵过思妲的手,在那厚实的手背上轻拍几下,开始细细地寻找皮肤下的血管,手中的针头就穿入了她皮肤下的血管里。医生转身离开病房,吉牧赶忙追随了出去。思妲独自留在病房里,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背去揩眼睛,手背并没有湿痕。满秀也踮着脚跟我一起看病房里面的动静,还没有看清,我们的气息就模糊了眼前的一小片窗玻璃。
我把手伸进裤兜里,握着银圆离开了那扇窗户。我朝着小镇的银匠铺走,满秀紧跟着我,脚步比平日里轻快了许多。系皮围裙的老银匠坐在门槛上喝茶,阳光照着他水杯里的浓茶,映射出一个圆形的光影在他额头上晃动。我径直走向柜台前,去看已经打造好的银器和铜器。我一一细看,像深谙其中的奥妙。银匠也放下水杯,走到柜台前与我一起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看完所有的器物,我把手中的两块银圆放在柜台上说:“请给我打两副银耳环。”银圆落在柜台玻璃上,发出有别于其他金属器物的清亮声音,它轻盈,雅致,高贵。我指了指摆放在柜台里一副形似月牙的耳环说:“打这样一副。”又指了指一朵梅花瓣的耳环说:“再打这样一副。”满秀的眼光追随着我的手指头。银匠拿起了银圆,眼神始终保持着不可思议。等他拿出放大镜细看的时候,一只手一把从放大镜下取走了两块银圆。我仰头看,是母亲。银匠几乎没有回过神来,放大镜还照着他的掌纹。
母亲对银匠说:“丫头不懂事,莫要当真啊。”说完,她牵住我的手,连拖带拽离开了银匠铺。我的耳边尽是母亲疾走时摆动裙袍边子发出的声音,像大风吹开了一片又一片曼陀罗花朵一样。
几天后的傍晚,我和满秀在平石板边上玩耍,看到磨房沟经过了两个人影,走进了一片松柏树下。不一会儿,他们躬身从树下走了出来,朝着安静观望的人们点头打招呼。我早就认出是思妲和吉牧,但他们没有从众小孩中一眼认出我,我就用其他孩子那样陌生的眼光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男人微微躬身,手扶在女人的腕上,步态轻松明快地走进了夜色里,有几颗星子在村子上空一闪一闪地为他们发亮。
人们沉浸在这幽静的景象里,直到平石板上有一位老人犹犹豫豫地喊出了一声:“思妲小姐。”孩子们把这一声当作了一场游戏开始的指令,你追我赶地玩闹起来。那位老人就在这聒噪声中隐约说起一件往事:从前,七日村庄有一户姓夏楚的大户人家,家中有一个满月样好看出众的女儿。每年小镇上举办庙会,十里八乡的人赶来只为能看上她一眼。那年庙会,恰巧瓦斯土司的通司带着采买茶叶的马队走小路经过小镇,通司一眼看上了她,凭着能言会道的本事留下来当了上门女婿。婚后,他们生下了一对女儿,大的叫仁赤,小的叫思妲。可惜,自古美人命不长……
村子上空传来一声又一声歌唱般的呼唤时,孩子们逐个离开了平石板。我没有听到属于我的呼唤,但还是朝着家的方向大声答应,一刻也没有停留地穿过层层细风朝家奔去。
思妲和吉牧回到了火塘边,依旧坐在靠壁橱的位置上。母亲在为他们准备晚餐,屋子里逸散着牛骨粥的香气。思妲并不端碗,她在跟母亲轻言细语:“阿妈就是在这个季节离开我们的,那晚的月光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盈满,它照着阿妈的脸,像她做着美好的梦一样。她的手冰凉,我就把她的手放进了我的怀里。可是,那晚家中做着一场很大的法事,念经声、法铃声无限地催着我入梦。等我醒来,阿妈不见了,我就每天去坐在村口的平石板上,等阿妈回来,直到我远嫁到仙林岗村,都在等待有一天阿妈会悄默地出现在我面前……”
母亲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光,陷入短暂的回想,开口说:“那年,酸梅子花和藏杏花早早就开了,野雀是在花落的时候才开始鸣叫的。我一直在想,花开的时候,它们到底去哪儿了?”
思妲开始徐徐地吃粥,不发出一声咳嗽。我去为他们添粥,我从他们身上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觉得这是安稳的气息。不咳嗽的思妲因为安静而显贵不俗了。看到我看她,她从胸前的对襟里取出花手帕,抖了抖上面的折痕,去拭嘴角。接着,她开始折叠那条手帕,把月光细细地折进了手帕,揣回到胸前的对襟里。我觉得,她是想把七日村的月光带回仙林岗去。继而,她用月光般的声音对我说:“我在梦里见过你。如果你阿妈允许,这趟我想把你领回去了。”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记起了梦里那个唱童谣的女子,还有铺展在她身后那没有奶娃香气的被窝。母亲没有回应,她低头看我,眼光轻柔又爱惜地抚摸了一下我的一对薄薄耳垂。
吉牧对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后,认真地对我说:“我们的家在一座种满茶树的高山上,我有很大一群羊子。我要挑选一子母最乖的羊子送给你,作为初次见到你的礼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思妲一眼,羊群像是他自己的银圆。我并没有特别欢喜,但我的想象就已经为它们戴上了一对小铜铃,我怀抱起小羊,母羊驮着我的书包送我上下学……我欢喜地藏进母亲宽大的袖子后面,不出声地笑了。
又一年春天到来,山坳里的酸梅树和藏杏全部盛开的时候,站在平石板上都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清苦香气,那么像远方捎来的消息。我看到从小镇上空飘来两片白云,扯下平石板边上的一把青草遮挡在额上眺望。与我一起眺望的满秀问:“你是在等一片云吗?”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在等很乖的一子母羊。
南泽仁,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民族文学》等。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火塘书简》等。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全国青年散文大奖金奖等。现居甘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