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拥有漫长的冬天,大部分地区春秋相连,夏天在高海拔地区逗留的时间特别短。我能理解夏季的感受——因为极度缺氧,高原反应强烈,头痛胸闷,心跳加快,浑身乏力,严重失眠,食欲不振,反应迟钝......所以,它不得不提前离开这片土地以及这里的牛、羊、马、犬和它们的主人,根本顾不了青稞小麦蚕豆等作物能否成熟、树木花草的生长周期是否完整、野生动物的繁衍会否受到影响......等等这些事。它要尽快撤到那些并不需要夏季眷顾的底河地带、平原丘陵和大海沿岸去休养生息。
正因为这样,雪域的人们相当珍惜绿色的世界,看到充满生机的草原和葱茏的树木,就会立刻想起心中的绿度母。男女老少都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袍,每个人用白色、黄色、蓝色、红色、绿色、橙色、紫色、黑色、棕色等搭配衣服和装饰品,把自己打扮成青春健康、自由活泼、朴素温暖、高贵优雅、轻松愉悦、沉稳庄重、纯洁而充满希望的可以移动的花树,不管气候和环境条件如何,把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穿在身上,毫无怨言地向世界展示图伯特人的心灵美和外在美。
冬季太过持久,会让很多人感到单调无聊,每天的生活变得枯燥乏味,走过白昼便是黑夜,除了寒风就是雪霜。这样的状况,老天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露出自己最蓝的颜色映照雪域,让纯白的云朵每天飘过高原的上空,更让全世界最长的史诗《格萨尔王传》发源并流传在雪域的神山脚下、圣湖周围、江河两岸、田园牧场.....从此,热爱这片大地的图伯特人和在历史上跟他们发生过密切交往联系的诸多兄弟族群,在艰难的环境和困苦的遭遇中共同形成了崇高的信仰、淳朴的性格、担当的精神、不屈的意志。
图伯特人对《格萨尔》史诗的喜爱和对格萨尔王的崇敬,使听众对演述艺人传唱的故事中的任何一个邦国、部落、族群都抱着浓厚的兴趣和热情,他们不会带着偏见和仇恨心理去评判某一方或某个人。因为,史诗中的敌对方,最终都弃恶从善,以利乐众生作为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有着共同的心理素质和信仰、文化、习惯等,语言不再是彼此之间的障碍,所以对他们产生亲近感,淡化了族群意识、民族观念,好像那些邦国、族群的人们就是自己群体当中的某个部落,好像是身处不同地域的兄弟姐妹一样。图伯特人对《格萨尔》流传的国家、地区和民族都有着一种特殊的情谊,这就是史诗的力量,它能够凝聚起不同地域不同族群间的感情,不断创造和谐的氛围。
阅读或聆听《格萨尔》史诗,书中没有谁是我们的敌对分子。如果非要让我指出不值得受到尊敬的某个典型代表,那么他就是一个怀有邪恶念头和拥有反动力量的魔的化身。史诗中的每个群体里,都可能隐藏着极少数邪恶分子,尤其是在统治阶层当中,是少数人裹挟迫使善良的人们去为他的个人意志和利益而牺牲自己。所以,主持正义的勇士们,秉承格萨尔王的精神,传播真善美,传递正能量,传送新希望,通过消灭邪恶、清除障碍,还给民众原本的生活,让他们实现自己的理想,使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构建起和谐和顺和平的关系。这不就是全世界现在提倡的各种共同体意识吗?其实,它就是我们正在努力建设的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
人类彼此产生的猜忌和敌意,大多来自对物质财富的贪婪、对权利地位向往、对名誉的过分追求等,在相互比较中产生嫉妒、恐惧、自卑、失望等心理,对别人的富裕、强盛、成功、幸福感到不满和怨恨,还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也影响着人们的看法和态度。在《格萨尔》史诗中,岭国初期各部落之间和形成统一政权后与周边各邦国之间恩怨的产生及矛盾冲突的起因,基本上也是如此。格萨尔时期的文化中似乎强调了个人主义,把民众的利益放在重要位置,增加民生福祉使人们更加热爱自己的国家和部落,而集体主义思想尤其根深蒂固,当集体的利益遭到侵犯时,当共同的信仰受到挑战时,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都会起来捍卫自己的价值理念和生存方式,并为之付出一切。
世界太大,我们几辈子也走不到尽头;世界很小,无数个星球就像沙粒和浮尘一般飘游在宇宙。建立彼此信任体谅的关系,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不变的理想,每个人都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们的《格萨尔》史诗,在每一部书中都在讲:彼此对立是不会长久的,只有互相尊重包容,我们才能走得更远。
在史诗中,即便是敌对者,岭国的君王和大臣、将领们也不想让他死后堕入地狱等恶道,奉劝对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存善念,让他们忏悔自己过去的恶行和罪业,指引他们去充满光明的世界。这种无缘大悲之心,不知道能否感动和教化活在当下的人们,在阅读《格萨尔》史诗的时候,每每遇到这样的场面和情节,我总要放下书本,在心里对格萨尔王和《格萨尔》史诗利乐众生的伟大精神内涵致敬。
《格萨尔》史诗始终在告诉人们,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不应该满足于在自己的现有认识里。在《赛马称王》一书中,神驹带着觉如(格萨尔王)的母亲嘎萨拉姆飞游高空,让她看到大地上各个地域的风景:在《霍岭之战》和《贵德分章本》相关章节里,防守边界的放哨者们以一问一答的形式介绍了雪域高原和周边广大地区的山水。所以,我认为《格萨尔》史诗还是一部普及地理知识的书本,它在间接地改变着封闭环境中人们的认识和观念。在《格萨尔》史诗中,各种文化层出不穷,除了广义的牧业文化、农业文化、军事文化、民俗文化等以外,还有更细的近百种文化。它真的是一部展示雪域高原文化的明镜。
提起《格萨尔》史诗,人们必然会想到格萨尔王,讲述格萨尔王的故事,谁也无法绕过他的妃子珠姆。关于珠姆的出生地和她的身世,在雪域各地民间有很多脍炙人口的传说。治多县结合《格萨尔》史诗和当地古代部落社会的发展搬迁,以珠姆和嘎嘉洛家族为重点,挖掘开发嘎嘉洛文化资源,已经举办了三届嘎嘉洛文化研讨会,今年(2023年)的第四届嘎嘉洛文化研讨会提出“嘎嘉洛财富文化”,并围绕这一课题进行广泛的研讨交流,我个人认为很有新意,值得《格萨尔》学术研究和格萨尔文化保护传承工作机构和各界人士关注和探讨。
在《格萨尔王传》之《天界篇》《诞生篇》等部本中,嘎嘉洛家族和部落多次花费大量财物很多次承办了岭国的大型聚会和重要宴会、典礼等活动。在格萨尔王时期,嘎嘉洛家族和他们这个部落是岭国坚强的经济后盾,无私地奉献了物质财富,可见这个家族和部落的富裕程度,说明了他们善于保护自己赖以生存发展的生态环境,善于长远规划和保护利用资源,善于市场开发运作,善于发展多种经营和管理,善于对外经济贸易,善于稳定部落内部局势,善于解决各种复杂问题,善于迎接各种挑战,善于协调各方关系,善于趋利避害、创造互利共赢的局面,他们有着担当精神和大局意识,有着吃苦耐劳的品性,有着为了国家和集体的利益而甘愿牺牲个人利益的奉献情怀。否则,在同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下,面对同等的自然环境条件,他们也不可能远远超过其它部落,不可能富甲一方,成为岭国不可或缺的重要依靠,也不可能赢得众人的普遍信任和尊敬。在《格萨尔王传·玛燮札》一书中,嘎嘉洛·顿巴坚参在国王登基仪式上对格萨尔王唱道:
......
若不知我是哪一位,
我乃多康王妃的老父亲,
名叫嘉洛·顿巴坚参。
这首歌柔缓又漫长,
要唱给君王你来听!
我嘉洛·顿巴坚参,
因为前世积了福德,
在我十三岁那年,
见到了赞巴拉白财神,
财神说若在扎陵湖,
供奉弥贡嘎布龙王,
便可得到龙界的福运。
我按他的授记供养龙王,
同时得到了女儿和福运。
牛羊骏马和财富,
日渐增多无人能比,
嘉洛家族名传四方。
我的女儿森姜珠姆,
美如天仙姿容绝世,
远近邻邦争先提亲,
甚至兴兵使用武力,
想要争夺财产抢走人,
岭国各部首领部将,
都要争着做我女婿,
互相结冤成了仇人。
嘉洛家族虽然富裕,
但是势力并不强大,
为此让我昼夜心不宁,
只好宣布赛马选夫婿,
结果幼系部落的角获胜。
诸位休要称他叫花子,
我有财神的宝库,
慷慨大方绝不吝啬,
咱们这位神子角如,
与别人不同很神奇,
我选的女婿没有错。
.....
岭国各部有众多勇士,
最终赢得王位的是觉如,
从今日起他并非孤单一人,
我女儿珠姆便是他的伴侣,
无数兄弟英雄在他周围。
......
作为给女儿的嫁妆,
我要送一下各种财宝:
有廷肖衮古大神帐,
有七种珍贵的宝物,
有如意福运箱,
有茶叶酥油和谷粮,
有各种铜制的炊具,
有金银绸缎千百箱,
有精良的盔甲和兵器,
有数不清的牛羊马骡等,
今天暂时就赠送这些。
......
有关珠姆王妃和 嘎嘉洛家族的建筑遗迹和传说故事等,在长江源头地区比较集中,而在雪域高原其它地方也并不少见,这种情况在《格萨尔》史诗流传区域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同样,《格萨尔》史诗中那些主要人物的出生地、寄魂山、城堡、牧场、农田等,也在雪域高原的各个地方有着可以指认的传说遗迹,我认为这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因为,从古代到现代,雪域高原上人们的主业是农业和畜牧业,很多人亦农亦牧,既有部落的牧场也有自己的草山,既有集体的田园也有私人的耕地。一年春夏秋冬随季迁徙,到处留下了足印和遗迹,自然会流传很多传说故事。而且,在征战四方的岁月里,军队开拔到哪里,庞大的后勤队伍和大量可供宰食的牛羊和用来乘骑的马匹、驮运粮草和其它物资的犏牛、牦牛及骡子等也必须跟到哪里,各个部落的军队和后勤人员驻扎在某地,就相当于一个庞大的村落。而且,受交通工具的限制和雨雪天气等影响,部队行军缓慢,或战事被拖延,就有可能需要长时间停留在这个地方。如果驻扎时间久了,一部分人和牲畜就会长期留在那里,最后成为当地的住民,他们会沿用原部落名称或部落首领的名称。
格萨尔王和勇士们走过的地方,征战过的地方,自然会流传他们的英勇事迹和悲壮故事。格萨尔王和勇士们住过的帐篷、木屋、碉楼、山洞、地穴等,肯定会留下很多遗迹,也会被人们记住并讲述述和介绍给自己的下一代,形成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化。这些文化,是带着各地不同特点的嘎嘉洛文化,是格萨尔文化中珍贵的资源。如果,嘎嘉洛文化以治多县为中心区域,那么它与其它地方有关嘎嘉洛和珠姆王妃的故事和传说遗迹共同构成了格萨尔文化中一个形态多样、互为补充、能够彼此成就的特殊资源,治多县可以牵头组织力量在《格萨尔》史诗流传地区开展一次调研考察,以文字、图片、视频、音频等传统和现代媒介把有关嘎嘉洛和珠姆王妃的所有故事和传说遗迹等搜集记录整理出来,与相关地区的《格萨尔》说唱艺人、格萨尔文化保护者和研究者以及各种团体一起挖掘开发利用这些资源,弘扬和发展与嘎嘉洛和珠姆王妃有关的文化,可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和更好的效果。
假如说没有了嘎嘉洛这个部落、家族和珠姆王妃,我们的《格萨尔》史诗不会是现在这个规模,很多内容必定要改写,不知道史诗会缩减多少部本的多少重要章节和多少精彩情景。
珠姆永远是嘎嘉洛家族的优秀女儿,她始终是这个慷慨大方、胸怀宽广、格局远大的古代部落的骄傲。
这个被伟大史诗照耀和眷顾的雪山大地,应该感谢嘎嘉洛家族和珠姆王妃。
但愿这姗姗来迟的夏天,在世界屋脊上多停留一些日子。希望气候不要太炎热,使雪线不再上升、冰川依旧靓丽。
久美多杰(又名江贝茨仁),出生于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现在青海省文联工作,任青海省格萨尔史诗保护研究中心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至今出版藏汉双语文学作品集和翻译作品集等二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