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过新年已经失去了那份急切的期盼,更多的是对时间流逝的感叹。可能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跟我有同样的感受吧!

今年的藏历新年与春节之间只隔一天,有时候会相差一个月。在西藏,我们这两个节日都要过。如果两个节日的时间挨在一起的话,那份热烈和红火是不用言语的,差一个月的话,年味就会被冲淡许多。由于西藏地区的地理历史原因,日喀则那边的人过年又要比拉萨这边早一个月,他们的新年被称为“农民新年”。从这一称谓猜测的话,日喀则那边的人想着尽早过年,然后把心血和精力全部投入到春耕中,争取来年赢得农业大丰收。日喀则固有“西藏粮仓”的美誉,过去,农业在经济中占据很大的比重,也是大家生产生活的首要任务。

再有就是工布新年,它比日喀则农民新年和藏历新年都要早。究其原因,我听到过这样一种说法,上世纪初,英帝国主义侵略西藏,为了抵御外敌的入侵,西藏噶厦地方政府下令各宗(县)派年轻人来参战,工布地区的人们不知这些年轻人此去还能否再回故里,因而在他们出征前提早把新年给过了,让年轻人安心去阻击这些侵略者。为了纪念这些守疆的英烈,从此工布新年就固定在了这个时间。

虽然过年时间有些不同,但藏族人过新年特别讲究仪式感,就拿拉萨人来说,在新年还没有到来的岁末这一个月,就要开始筹备过年的东西,其中大扫除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这种大扫除需要按照天文历算里测算出的日期进行,一个月里大致有三次机会。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妈妈总会在天亮前,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都打扫干净,把屋顶橼木上钉着的用来防尘掉落的布取下,然后擦拭窗户玻璃。醒来第一眼看到妈妈时,她的脸和头部被口罩和帽子遮得严严实实,无法辨认。她要趁着黎明把扫下来的一撮烟灰,倒在十字路口。多年以后,自己承担这些大扫除事务时,不像妈妈她们那一辈,带着虔诚的心、带着美好的愿望去完成这件事,而是为了完成任务才去做。那天,我们住的八廓街阿罗群则院里,天井旁会挤满人,除了洗被子、窗帘、衣服,还有人在刺目的阳光下拿出铝壶铜锅,就着沙子使劲锉掉上面积攒的黑烟灰,不多时,锅底锃亮如新。院子里拉起的铁丝上,各种色彩的布在冬末的风中轻轻摇动,仿佛走进了染布坊里。笑声、歌声在院落里回荡,一片生机盎然。

还有一个最要紧的事,就是做卡塞(油炸果子)。新年里桌子上必须摆上这种油炸的面食,可完成这个工作既费时又费力。最初的记忆里,这种油炸果子的形状只有几样,后来有梅朵(花形状)、桑康帕里(多层饼)、布鲁等。为了炸这种面食,有时会耗去一天或半天的时间,最后个个腰酸背痛,但看到大的铝锅里堆满卡塞时,内心里却充满了成就感。手艺好的也会被邻居请去帮忙,大伙挤在狭小的房间里,一边聊天一边做油炸果子,其间聊天的话题永远都不会停下来。偶尔会赞扬手巧灵便的人、戏谑笨手笨脚的人,会谈到某个家庭或某个人,会讲起民间的某个故事。屋子里混合着熟油、煤油、青稞酒的气味,一派其乐融融。如今,再也体验不到这种气息与气氛。年前拉萨各个地方都有专人开店卖卡塞,这些店子里经常人满为患,生意甚好。所有人都到店子里去买,然后乐呵呵地抱回家去。这样虽然便捷了,但那种炸卡塞的经历,人们再也无法体验。这过程中所包含的亲情友情、团队协作、敬老爱幼、劳动快乐,已经渐渐离我们远去。

12月29日这天晚上,我们要“驱鬼”。其实,做这样的仪式,只是希望把所有的晦气和不顺,借此从家里驱除出去,祈祷来年家庭和睦、身心健康、日子富足。这一天按照传统习俗,男人们可以洗头搞卫生。下午开始揉面,做出一小坨坨的面疙瘩,其间在一些面疙瘩里塞进木炭、辣椒、羊毛、碎瓷碗块、人参果等。等到黄昏时面煮熟,倒进每个人的碗里,首先要找出装有这些东西的面块,在一家人的注视下打开,如果是木炭,那就预示着你心地不善良;如果是辣椒,那就说明你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要是羊毛,表示着你是个温顺的人;如果是碎瓷碗块,象征着你心地善良……然后在一片欢笑声中,大家把热腾腾的面块吃进肚子里。在灯光的映照下,妈妈会揉一碗糌粑,然后给每个人分出三块,在每一块上每个人捏出五个指印。手握糌粑从头到脚贴一下,嘴里喊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愿我身心健康!”然后,把这些糌粑和锅里剩余的面块全部倒进陶盆里。一个人点燃麦秆,手拿菜刀,从里屋开始喊:“‘鬼’出来!‘鬼’出来!”直接冲向屋子外,后面一个人手拿那只陶罐,一路放着鞭炮尾随在后。出了院门走到十字路口,就丢弃在那里。那晚的鞭炮一直会响个不停,只是辛苦了那些环卫工人,他们加班加点地把这些垃圾清理干净,牺牲了与家人相处的宝贵时光,换来了街道的整齐与洁净。

大年三十的时候,事情特别多。我们将平时舍不得铺的新卡垫拿出,铺在床垫上,在藏柜上面叠放德尔卡(油炸的大块面食),在其左右摆放一个羊头(陶瓷做的)和一盆新栽种的青苗,祈祷这一年里风调雨顺,牧业和农业双丰收。还会再摆放一坨酥油、砖茶、盐巴,在一个小碟里放上各种干果、糖果放在其周围,表示日子过得富足而吉祥。之后,要在灶后面的黑色墙壁上,用白面点上吉祥图案和一只蝎子(象征辟邪),接着开始煮肉炖萝卜。

初一天不亮,就会被妈妈给吵醒,在被窝里喝衮代(青稞酒熬制的粥),起床穿上新衣,抱着砌码(木制的器具,左右放有酥油拌和的糌粑和炒麦,上面插有染色的麦穗和酥油花)到邻居家一个个地祝福吉祥,等回到家时常已被灌醉。过去所有邻居会聚到院子里,拿上吃的和青稞酒,晒着春日的暖阳,起舞唱歌,尽情地度过新年第一天。而今,这种氛围已经很少能再感受到了,人们大都独家独户,与邻居的交往也日益减少,热烈、奔放、感人的场景只能留存在记忆里了。

原刊于《文艺报》2024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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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罗布,藏族,西藏拉萨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文联党组成员,西藏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西藏自治区学术带头人,西藏民族大学驻校作家。小说《放生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小说《红尘慈悲》获第六届汪曾祺文学奖。作品被翻译成多种外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