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本文作者与扎西达娃、张子选在拉萨
20世纪80年代,围绕《飞天》“大学生诗苑”,一批卓越的青年诗人步入了中国诗坛。因为我个人的民族背景和爱好,对其中粗砺地歌吟和抒写游牧生活的张子选最为喜欢和敬重。他在阿克塞的那些令中国诗坛耳目一新的作品,一下就吸引了我,并从此定格在我那一段诗歌道路上。也许人毕竟是由缘分决定的,从最初的偶然相识,到后来的一些交往,我们竟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概是1984年,当时我还是陕西师大的学生。记得寒假里有一天好像是韩东和丁当到了兰州,在兰州大学和该校诗社的学生见面。西北民族学院诗社的朋友也约我去了兰大。当时陪同韩东等人的甘肃诗人有张子选、韩霞(蒙古族)、封新城等人。座谈结束后,我们甘肃的朋友都到了西北民院,在杨云才(民院学生,回族)宿舍喝酒。那是我跟张子选第一次见面,当时的印象跟预想的截然不同,他竟然是一个清癯瘦削的人,觉得怎么也无法跟他那些粗犷硬朗的诗歌联系起来。但事实又的确是,那些靴子、那些牧马人、那些石头和暴风雪,就是从这个瘦弱的躯体和手指中,像无羁野马一样奔涌而出,在很短时间里冲击着私语城市和农耕中国的诗歌界,成为当时山头林立的诗歌中的一个奇异景象。
牧马人的靴子是深深的峡谷
荒原或女人看见这些靴子
便失魂落魄
失魂落魄也要谈论
这些靴子踏出的道路
……
——张子选《牧马人的靴子和瘸腿靴匠》
那天晚上,这个诗歌的牧马人竟然醉了,酒量不及我的一半。至今仍然难忘那个夜晚。在后来的相聚与对饮仍然如此,但他不长的酒量丝毫没有减少他诗歌的浓度。
1996年之后,我们的接触多了起来。
当时我在《兰州晨报》副刊,他在兰州《现代妇女》杂志社供职。
我们时不时会在一些场合见面。我记得我经常在酒场里讲述笑话或者藏地的一些奇趣故事。当时已经很熟的他,非常真诚地对我说,你就应该用你讲故事这种方式写作,哥们,本真的文学就是这样的。
其实我知道,张子选的优秀之处就是敏感于游牧民族的叙事性抒情。而我们这些叙事传统的坐拥者,却在不断地丧失这种优势。我们跟着汉诗盲目前行,使诗歌单一地指向理念式抒情和哲思,那在传统中充满感性活力的叙事部分却因熟识无睹而致缺失……
每逢大风雪之夜
毡房门外成群的风声
注定要吹瘦一两盏酥油灯
让你感到:牧马的汉子
留在你面颊上的每个亲吻
都格外寒冷
四处游牧的马群
使草原大的永无止境
使人在大风雪之夜
总是等不来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一辈子也等不来多少马蹄声
——张子选《大风雪之夜》
这种纯粹由叙事展开的现实场景,真实而阔大地描述了游牧人生活的困苦、坚韧、孤独,但充满着真正的诗意。张子选是属于对异质文化充满敬畏和领悟的通灵者,因为执命向西和热爱而进入了游牧生活的深处。
或许对张子选印象太深,那些年我常常会在心目中觉得,他和我的三智舅舅酷似孪生。我的三智舅舅是牧民,年轻时在大通河畔的朱岔峡、山神阿弥热桑的怀抱中放牧,他的所有牦牛、坐骑都有名字,讲起他的爱畜,如数家珍。他粗粝有棱角的面孔、幽默坚强的性格,与张子选大风雪中孤独的靴子,深深叠印进我的记忆。
如同农耕者无法理解的草原神话,张子选的诗歌也像奇迹一样。不仅仅是进入草原,我们会在张子选众多诗歌中发现,由于对草原人独特信仰、传统和生活方式的了解,他的叙述有着奇异独特的魅力。
赶马帮的饶勒大叔光棍一条
他时常开一些很漂亮的玩笑
冰大坂山这一带的女人
都想比这些玩笑更漂亮
二十年前, 他在荒漠里救起的
那个单身女子
后来做了他人妻
他人妻不是饶勒大叔的远天远地
他这样的男人能去的地方多了
况且这里的女人
都情愿为他从远方带来的
燕尾麦种和针线活着
为有关他的传闻活着
……
——张子选《饶勒大叔外传》
1980年代中期,张子选在甘肃省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花海子草原
在兰州的时候,我们虽然常在一起,称的上是朋友——但只是普通的朋友。印象中他常常背个旅行包出现在聚会的场所。偶尔向我讲起他的写作和赴藏地的情况。除此之外,我对他的内心和生活并不了解。一些朋友间对他的戏说传闻我也没咋当真。因为我个人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或许我太率直,无法与那些复杂的人和事打交道。
大概正是从阿克塞回到兰州后这个时间段,张子选开始不断从民歌汲取养分,不断进行簇新语言试验。他听闻到的、他想像到的,与他的阅读、人生,经验和超验……全部指向了诗歌。
他的诗风在变化,我们的友谊也在变化。
我不记得他去北京的具体时间。
只记得他不多的几次回兰后我们屈指可数的相聚。他已不太喝酒(事实上他一般也不喝酒),但每次都经不住我劝,多少会喝一点。我们都相谈甚欢,而且每次他都会在和朋友们分手后先送微醉的我回家。
这让我感动。也让我感到他内心中的情意和义气。
从我内心与他真正成为密友,是2004年在北京的诸多交往和交流中。
当年4月我和弟弟旺秀才丹在兰州创办藏人文化网之后,9月份我去鲁院学习。在北京,他也是在一家杂志社供职。我打电话过去,说我进京了,他马上回话:我请你吃饭。也是在这一段交往中,我才知道他的情况。他租住在北京,几乎没有什么交际——很少朋友(北京也太大了,很多文人之间很少来往)。个人情感生活有些波折,女儿在北京,在他现在租住的地方,学习美术。他在那家杂志社任总编助理,除了上班,就是为女儿操心。工资也不见得高,能够过得去。大多数时间在读书、看碟、思考、写作。
张子选告诉我,他这几年一直在研究中国民歌及其原型,同时在创作《藏地诗篇》。此后将出版他整理的《中国民歌集》。但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寂寞。他的诗歌虽然仍被爱好者所模仿,但他的诗名却停留在另外一些地方。那一段时间,在鲁院附近的餐馆、中国美术馆及其他地方,我们常在一起谈论文学、电影、诗歌,谈论我理解中的他和海子、于坚对中国诗歌的贡献,还有诗歌存在的很多问题,谈得很多也很渺远……
他向我推荐图书,带着我去他熟悉的几个地方淘碟。
尔后,我们约朋友喝酒。
而他仍然那样真诚,每次喝完酒他醉了,却以兄长的身份硬要坚持把我送回住处……
他仍然那样的告诫我,瑙乳,把你平日里讲述的那些故事,就那样原汁原味写到纸上……也多次表示,想和我们藏人文化网合作,写一些藏文化方面的书。
一次我们在鲁院附近喝酒。都快要结束了,突然阿坚打电话过来,约我们到他那儿去喝。虽然很晚了,但我们还是过去了。张子选和阿坚此前彼此相知,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阿坚是个喜欢出古董的人。其间,阿坚提出要和子选换裤子,子选不由分说就和他换了。喝到很晚后,子选把我送到鲁院门口,看他的状态我还特意问了:没醉吧?能回去吗?他说:没事!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问:哥们,我为什么穿着别人的裤子?!
另一次,他先是带着我淘碟。之后我们约了几个朋友喝酒。中间,军艺的黄恩鹏(青年诗人、词作家)给我打来电话,听说我和张子选在一起,他力邀我们过去。作为诗人的黄恩鹏,也是慕着子选的诗名。从我们吃饭的地方到军艺很远,打车过去后,我要付的费,但他一把拉开我,抢先付了。
在军艺的一座餐厅里,一帮文友喝得大醉。能看出来,子选也已经很醉了。结束后,我说我要去玛吉阿米。比我还醉的子选执意要陪着我:“哥们,我要看着你,你不能喝太醉了。”此后到玛吉阿米,他没有喝酒,一直陪着我。直到最后把我送回鲁院,他才回去。
我知道,在他租住的地方,他的女儿正在暗夜里等待她的父亲。而他却在陪伴一个异族的嗜酒的兄弟啊。
在这样一篇短小的文字中,我无意也无力梳理子选兄的诗文和为人。但我给他说过,我觉得伊沙为他说过的那句话很有分量:“在更多的时候,中国的诗坛像一个瞎子。”
记得我在很早一篇随笔中这样写过:
张子选的诗是另外一种,是在泱泱农业大国中拥挤的以农耕文化为背景的诗歌中鹤立鸡群的一种,是在独特的畜牧文化语境中产生的话语。在语言的建设方面他和海子一样,为中国诗坛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但他又的确与海子和韩东不同。张子选的诗是一个人的远游。他给予人们另外一个世界:他的诗规避了惯常意义上的现代社会、知识、文化,从而进入到真正的大自然和生命中,聆听神话和传说,体验最本真的生命状态,同时直面冷峻的大自然和残酷的人生。张子选的诗给予全民写农业诗的中国诗坛的是真正的奇迹和孤绝,是类似于《草原帝国》和《格萨尔王传》式的发现。也许他走得太远了,所以我能理解他的孤独。
另外,张子选的每首诗都用整体构成意义,如果用传统的抽取出单个句子的方式对其进行分析,便成了干巴巴的一堆符号,丧失了它本有的深度生命体验和背景文化的神秘诗意。因此看来,优秀的诗歌也是拒绝解构的。反对解构,使优秀的诗歌变得神圣。同时,因为反对解构,使肤浅的人们不敢直面和评价优秀的诗歌。
2005.2.25凌晨于兰州 11.29二稿
才旺瑙乳,藏族,甘肃天祝人。藏人文化网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