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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海子山古冰帽


这是一片使我深感震撼的荒野。

天空低垂,地面粗犷起伏,无尽蔓延。置身其中,任何一个方向上,都卧满了花岗岩巨石。无以名状,只能形容成一群群史前巨兽。正午时分,蓝空深沉,天光降落,大地无声,岩石中夹杂的石英晶体和云母碎片反射明亮光芒,仿佛是石头们在低声交流,用一种神秘语言。石头巨兽们用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前洪荒时代生成的矿物嗓音说话。

这些石头,上千万年前,还是地下深处炽烈的岩浆,是它们向上奔突的力量使青藏高原隆起。只是它们还未突破地表,便耗尽了能量,冷凝为坚硬的物质。又过了多少万年,才裸露在了地球的表面,阅尽了地质史上的沧海桑田。今天是公元2023年8月8日12点,我弃了车,离开连接稻城县和理塘县的公路,进入这片粗砺的荒野,为了感受远超人类史的浩远时间。

才几分钟,公路就从背后消失了,人的世界就消失了。只看见这些裸露于天地之间的古老岩石,倾听它们,抚摸它们风化的表面,观察它们表面斑驳的藻类与苔藓。巨石之间,是风、雨和雪剥蚀下来的细砂与泥土。泥砂中生出浅草与灌丛。杜鹃花期已过。浅草地上,星星点点,开着颜色明亮的小花。黄色系是委陵菜属,毛茛属,垂头菊属。蓝色系是银莲花属和龙胆属。当然还有这个高度上必不可少的红景天。这些花,在百万岁级的石头面前,短暂开放,只在十天半月之间。一棵孤独的红景天,一茎老枝,顶上攒聚几朵红色小花,根却粗大,深扎在一道岩石缝隙中。它置身在岩缝中,顽强生长起码已经十好几年了。石头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但其经历的时间之长久,会让人将其视为永恒。而一株草从萌发到枯萎,一朵花从绽放到凋零,也就是一年四季,让人深悟生命的美丽与短暂。

其实,我来此并不为作这种简单的对比与体认,而荒野就具有如此魔幻的力量,召唤你进入,进入伟大的寂静与洪荒。

此时,载我来的那架飞机,从附近的机场腾空而起,掠过我头顶,径直东去,飞往早上它载我西飞的出发地——成都平原。而我要留在这里几天时间。望着金属飞行器从海拔4400米的稻城机场腾空而起,望着它在蓝空中拉出长长的雾带,消失在天际线上。发动机的轰鸣声也渐渐消失。

我穿行到一片洼地,中央一个安静湖泊。湖泊不断变幻颜色。阳光不强烈时,它是深碧的,如一枚蓝宝石。当它辉映阳光,就变成一枚光焰夺目的钻石了。当我走到曲折的岸线上,光学效应消失了,湖水变回了水本身的颜色。空明无色。色即是空,空亦是色。我看见湖水中铺展的杉叶藻,蛙泳的蟾蜍,半陷于泥沼的巨石。沿岸线行走,沼地松软,脚下不时微微塌陷。脚陷进去,泥水泛上来,发出咕咕声响。沼地中出现了高大的植物:茎干挺拔,叶片肥大,开着硕大黄色花朵的,高齐我胸部的水黄。更多的花平铺在水边:白色的灯芯草,紫色的柳叶菜,构成一条环湖的沼泽生物带。

离开这个湖,穿过一些巨石阵,是又一个洼地,又一个湖。

我置身于这片高地中间,视野有限。如果更换一个视角,比如从飞机上俯瞰,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这一回,我是第五次飞来这片魔幻高地。只有这一回,天气不好,舷窗外云雾弥漫,其他几次飞临时天朗气清,有十几分钟时间用来俯瞰。机翼下,铺展开的是上百平方公里的广阔。大小湖泊如散布天空的星星,闪闪发光。衬着湖泊与巨石的是无边草甸。荒凉,寂静,有飞鸟,有走兽,却了无人迹。高地西北边缘,逶迤着一列山脉。山脊薄如刀刃,峰顶尖利如矛。这是典型的冰川地貌,前者叫刃脊,后者叫角峰。旷野上的巨石原来也在高处,只是它们早就在第四纪冰川的重压下破碎,脱离了山体,并被冰川裹挟,四散分离。

那些巨石,在水中的,轮廓圆润;不在水中的,也不像在山上时那样棱角锋利。它们真是被打磨过了,在水的另一种形态——厚厚的冰川中,在地质史上称为第四纪冰期的数十万年数百万年里,被日复一日地打磨过了。在此之前,它们在造山运动中隆起,身处高峭雄伟的山峰上,或者本身就是山峰。但冰川来了,厚达几公里的冰川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流淌,裹挟着这些岩石一起流动,翻动它们沉重的身躯,打磨它们锋利的棱角。直到一万多年或两万年前,地球变暖回春,冰川化为流水,再也带不动这些庞然大物,便将它们遗留在了这片荒原,成为古代冰川存在过的证据,名叫冰川漂砾。是的,眼前这一切地貌,都是冰川所造就。那些星罗棋布的湖泊存身的洼地,也是冰川依靠自身重力挖掘出来的。

这片充满久远时间气息的荒野,是四川省级的自然保护区。所保护的就是这片古冰川遗迹,总面积3287平方公里。在地理学上,如此高如此广阔的冰川就不叫冰川了,而叫冰帽。在最高处给陆地戴上一顶厚重的冰雪巨冠。这片高地海拔在4300米以上,总共有1145个湖泊。四川话中,高原湖都叫海子,高地因此得名海子山。我在十二年间五次来到这里。每一次到达,目的地不是南边的稻城县,就是西北方的理城县,但不管要去哪里,都要先在这里盘桓流连。

这回,是到稻城县公干。下飞机已是上午十一点多,直接驱车去古冰帽遗迹。

从那些海子和巨石阵中出来,已是下午一点多了。

公路边,傍着那些杜鹃丛,坐在草地上,喝水,吃点干粮。接我的朋友说,这里有新去处,你肯定会感兴趣,休息一阵,我们再去参观。

我晓得中国科学院在这里建了一个天文观测站,因为这里的海拔高度,和通透干净的大气层。天文观测站,不就是体量巨大朝向天空的天文望远镜吗?当我们抵达时,眼前所见却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

进大门,顺铁梯登上瞭望台。天阴了,台上冷风刺骨,远古冰川深掘出的一个巨大洼地,冰川漂砾都被搬走了。代之而起的一座座地堡状隆起的土堆,以同样的间距整齐排列,环绕着洼地中央一座四方形的巨大平顶建筑。我问了驻站科学家一个天真的问题:这怎么能看见星星?科学家告诉我,这座前沿尖端的宇宙线观测站捕捉的是来自宇宙深处的射线与粒子,并探测它们的来源。这些地堡样的建筑一共有5216座,每一座都是一台电磁粒子探测器。另外还有1188个缪子探测器。而中央那座四方建筑占地78000平方米,也是一种阵列探测器,名字叫作水切伦科夫,所要探测与捕捉的是“宇宙中最微弱的光”。

科学家努力为我普及最新的天体物理学,但我这个不容易在高海拔地带缺氧的人,脑子却如缺氧一般云里雾里。

从瞭望台下来,风小了,身上暖和许多。

走近一座地堡状探测器。覆盖其上的土层已经长满青草,无可救药地,我先去看上面的草本植物。菊科的紫菀正在开花。还有可以提取芳香油的丛丛甘松。它们的花朵有相近的颜色。甘松,紫,略微偏红。紫菀则是,紫,略微偏蓝。科学家说,颜色其实也是一种光。

话题从野花回到宇宙射线。射线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光,却是肉眼看不见的光。科学家的表述变了,他说:射线也是一种基本粒子,是粒子束或光子束流。我说,哦,那么缪子是其中的一种?蒙对了一次。但科学家的新表述又来了:“作为太阳系以外唯一的物质样本,宇宙线及其起源是人类探索宇宙及其演化的重要途径。”

我的思维无法再抽象下去了,便问探测器不是要“看见”吗,为什么又要深埋在地底下?答:粒子很高能,它们能穿透土层,而别的物质不能。探测器不止是表面的土层,里面还有很多水,要捕捉的粒子能穿过水,而无须观测的东西因此被隔绝在外。

懂了?

好像……是有点……懂了。

又去那座巨大的中央建筑,叫水切伦科夫探测器。只能在入口一间狭小的房间稍稍驻足,建筑的内部不能进入。那其实是一座高于地面的、建在房子里的巨大水库,目的当然是过滤……捕捉……某种粒子,或宇宙线。

离开的时候,科学家的解说才进入叙事部分。

宇宙线由奥地利科学家赫斯于1912年首次发现。此后一百多年间,有关宇宙线的研究已经产生了数个诺贝尔奖,但人类还没有解开宇宙线的起源之谜。这使得宇宙线起源成为物理学、天文学、宇宙线学共同关注的前沿科学命题。总而言之,这个高海拔的观测站,是目前全世界最先进的,是这个领域的前沿制高点。

告别,渐行渐远;回望,这数千个地堡状的探测器最终和旷野上满布的冰川漂砾融为一体。

车驶下高地,进入峡谷。越往低处,峡谷越发宽阔平缓,地理学上叫作U形谷,也是远古缓缓流淌的、厚达数公里的巨型冰川开凿出来的。海拔降低,植物增多。常绿的大叶杜鹃出现,高山柳出现,花楸出现,喜欢攀援的开着黄花的甘青铁线莲出现。海拔再低三四百米,高挺的针叶乔木出现:柏、冷杉、云杉。将到峡谷底部,阔叶乔木出现,是白桦和青杨。白桦树覆盖山坡,一列列青杨站在路旁村前。分布更广的阔叶树是壳斗科的栎属植物,它们颜色深重沉郁,成片地覆盖了一面面向阳的山坡。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上,栎属植物成为了优势种群,高大的是川滇高山栎,低矮成丛的是灰背栎。

不同的植物在不同的高度上,或者说,不同的地理高度上生长出不同的植物种群,叫垂直分布。这种规律性的认识,是一个叫洪堡的地理学家和植物学家总结出来的。两百多年前,他漫游世界,直达世界尽头的南美大陆。他注意到了一种普遍的现象,在同一纬度上,海拔每上升100米,气温下降0.6℃。在此情形下,不同的植物因不同的气温条件,生长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达尔文在这个基础上再进一步,揭示出那是因为不同的自然条件驱使植物(当然也包括动物)发生了适应性进化。达尔文说,要不是受洪堡的启发,他不会登上“小猎犬号”去探索陌生世界,当然也就不会写出《物种起源》。

是的,这些伟大的人物教给了我们观察大地、观察自然的基本方法。

全文刊载于2023-6《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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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藏族, 1959年出生于四川马尔康。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蘑菇圈》《云中记》、小说集《少年诗篇》《奔马似的白色群山》《月光里的银匠》《旧年的血迹》、纪实文学《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散文集《就这样日益丰盈》《成都物候记》、诗集《阿来的诗》《梭磨河》等,曾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