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石头围团的火塘里,几根青杠柴燃烧着赤红的炭火熬开了第二道大茶,木棚里逸散着清香。银珠无心吃茶,她手掌托腮长久地凝望着稀疏的木板门,这场初夏的雪落了几天几夜,铺盖了巴乌大山上正在生发的虫草,开紫色碎花的小杜鹃,还有准备出洞觅食的雪猪子……
银珠收回眼光,眼睛有些湿润朦胧,她用粗糙的掌心去揩拭清亮。她环顾着这间为挖虫草搭建的简易棚屋,眼光最先落在了角落的一截木桩上,那是一个童鞋盒子,里面积攒着35只虫草。木桩后是几张拼接起来的板床,齐整地叠放着两床氆氇毯子。边上还有一袋粮食,正在逐日减少下去,她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
银珠的爱人到山后的牧场“团牛”去了。这样的大雪天,牦牛们会陷入迷茫和慌乱,如果长久地听不到主人的牧哨声,它们会越走越远,远到再也找不见。去年早春的一场大雪,银珠家走失了十几头牦牛,这场损失推迟了她想在县城边买套小房子,深秋草瘦时就下牧场去陪伴一双儿女读书的打算。想到这里,银珠似乎被寄托了某种力量,她一口饮尽碗底的清茶,嚼着一截茶梗起身。她添了一件棉衣,又围起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就出门了。
雪停了,天还积着绵密的阴云。银珠刚迈几步,一双脚陷进了半尺厚的雪地里,就对想要刨开积雪去挖虫草的事情失去了信心。展望绵亘的大山,雪耀得她眯缝了眼,这使她更清晰地看见那两座如牛背一样雄伟而又厚重的大山,相连着一片深奥的山谷。银珠的心在这时有了去向,她回望了望身后几间错落有致的木棚子,像雪中生发的硕大野菌子一样宁静。姐姐南吉家的棚子顶上,飘着若有若无的炊烟。她想,此时南吉一定在悄无声息地享用甜茶。她总爱吃甜食,比如麦子粥、糌粑团子和奶茶,她都要放入一把蔗糖,好像吃甜食能让她的身体暖和明亮一样。银珠一边想,一边朝那片深奥的山谷走去,她的脚踩在雪地里是那样谨慎小心,雪地还是持续袒露出咯吱咯吱的生脆声音。这样的声音与童年时期南吉背着银珠在雪地里放牧的情景无限地重合起来。
七八岁的南吉背着银珠,赶着一群牦牛在雪地里寻常青冷草越冬。南吉并不发出吆喝牦牛的声音,是怕惊扰了沉睡在背上的阿妹。银珠醒来打冷噤,南吉就轻唤一声:“阿妹,回来哦!”南吉一声声地轻唤阿妹,雪地那么混沌迷蒙,她没有足够的信心背回一个温暖的阿妹。银珠在南吉的背上不哭不闹,一次次醒来又睡去。傍晚时分,南吉赶着牦牛回到牧场,阿妈解开南吉背上的氆氇背带,抱下银珠时,南吉要踉跄一下才站稳脚跟,好像没有阿妹,她的世界就失去平衡了一样。她的脸颊摩擦着肩头,她感到肩头上有两只百足虫在抓咬,阿妈解开她的纽扣看,单薄的肩头深深地印着氆氇带子上的花纹。阿妈就在那红印子上亲吻一下,表达疼爱。阿妈温热的气息冲击着她笑出了嘻嘻的声音,银珠以为姐姐是在逗弄她,也跟着笑个不停,清冷朴素的锅庄屋因为这样的笑声而变得温暖馨香了。
银珠回想着这段往事,脚步已经走出了很远。再回头时,一阵冷风吹起雪片子在眼前纷飞,一层雾气逐渐蒙蔽了河沟、山坳、木棚子,蒙蔽了一切声息。她的心一阵慌乱,像要失掉了魂魄似的,她脱口喊出了一声:“阿姐。”她没有半点犹豫地转身往回走去,一步步踩在自己留在雪地里的那串脚印里。她经过了自家的木棚外,又经过了另外两家牧人的木棚子,一直走到南吉的棚子门口,才停下了脚步。她听着门内的动静,受潮的柴禾在噼啪作响,她伸手想要推门进去,门内响起了南吉细柔的喊声:
“阿妹——”
银珠一把推开门,见南吉正歪着头打探门口,看到银珠时,她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仿佛银珠的到来是这个雪天送给她的一束暖阳。银珠进屋,从板壁上取下花头巾,缠绕在南吉的颈脖上。又取来氆氇褂子递给她,这才开口说:“阿姐,今天我要引你去一个秘密山谷。”
南吉看了一眼门外的天地,没有说话。她不问缘由地起身穿好氆氇褂子随银珠出门了,银珠引着南吉一声不响地沿着雪地里那串来来回回的脚印往前走去,走到方才她回转的地方时,顿了顿,她的脸一阵炽热,耳根子也有些发烫。她低头看了一眼随后跟来的南吉,加紧了步子,仿佛是在沿着别人的足迹一样自然。
南吉在这时,清了清嗓音。银珠知道,这样的天地又触动了她的感情,一首山歌子很快就会脱口而出了。银珠忙转身,竖起食指贴在嘴边提示她不要作声,一只翅膀硕大的鸟儿扇起翅膀从她们头顶扑棱棱飞过,一阵雪片子飞扬而起,轻轻落在了她们肩上。
她们继续往前走,天地越来越宽广明朗。南吉又一次清了清嗓音,银珠没有回头,她松开了包裹住脸颊的围巾,准备好欣赏了。南吉这才轻唱起来:
“大雪再大任它大
脚印再深任它深
我心只装得下你
同母异父的阿妹
河水再大任它大
河水冲桥任它冲
我们煮一锅甜酒
孝敬我们的父母
好吗”
银珠听到南吉即兴唱出的山歌那么温婉动人,被风吹冷的眼睛里落下了两颗温热的泪水。她掩饰住自己的情绪,从粗重的呼吸里回答:“好啊!”南吉听到银珠对唱,脸上绽放出笑容,满山的雪像是盛开的棠梨花,它们没有芬芳,却照亮了她的眼睛,照亮了她的心。她们的脚底不再发出响声的时候,就是已经走到了两座大山之间的那片山谷。一层浅雪里露着青草、一丛丛开紫花的小杜鹃,还有密密匝匝的矮脚柳。银珠站在一块土包上,她打开双臂,一脸明媚地对着南吉说:“阿姐,这片没有积雪的山谷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南吉看着眼前的山谷,发出了“哎呀”一声惊讶。接着,她单膝蹲地,手在青青的草坡上抚摸,那姿态像在探索山谷的心脉。银珠从南吉发出的声音里听到了喜悦,便安心地趴在草坡上缓慢爬行起来,像一只觅食的小兽。不一会儿,她就停在了草坡上,她看到了一只虫草露在草皮上的短小尾巴。她忙用两根食指头刨开它边上的土层,等虫草露出半截身子的时候,才捏住那截尾巴向上轻轻一提,一只完整纤细的虫草就破土而出了。银珠闭上眼睛,用那只虫草的尾巴轻刷眉眼,口里念念有词:
“感谢太阳
我走到哪里都有你的温暖
感谢山谷
虫草和贝母都是你的祝福”
银珠做完这个庄重的祈祷仪式,才从包里取出一个装糖豆的铁盒子,小心地将它放进盒子盖上,揣进衣兜里。她重新埋好挖出的土,接着爬向了一丛丛小杜鹃,它们散发着淡淡的苦涩味,使她放慢了爬行的速度,细细寻找着干草木叶中的那些独特菌类。她的手和膝盖被雪水浸湿了,也不觉寒冷,自己像是其中的一种生灵。不一会儿,她就看到了好几只虫草的尾巴露在草皮上,它们的样子分明是在欢喜奔跑,见到有人靠近倏忽间就停止下来了,令她忍不住发出了噗嗤一声笑。南吉听到这声音,抬头朝银珠的方向看去,只见满山的花草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南吉看到银珠许久没有挪动,便知道她找到了自己的纤草堂子……
两年前,南吉和银珠在更远一点的大山上挖虫草,不知什么时候,银珠走丢了。天擦黑,她才拄着一根木棍出现在南吉面前。一些干草和泥巴装饰着她的遭遇,可南吉看到她的脸上分明还照着早上的太阳。她扑通一声坐在南吉身边,不歇一口气地为南吉讲述了一段奇遇:“我趴在草坡上仔细认真地找虫草,头猛然撞到了一个温和敦厚的东西,抬头一看是一只雪猪子。它睁大一双深棕的眼睛看着我,我从它的眼眸里看到了我一脸抱歉的神情,就拿出包里的干粮请它吃。吃完,它离开了。走几步后,它停下来回头看我。我朝它摆手,也不走,那样子显然是在流露感谢之意。为了表达友好,我只好送它一程去。走着走着,我们就走进了一片山谷深处,太阳照在隆起的大山上,温暖却包裹着我们。雪猪子停下来站在自己的影子里抖动毛发,我看见它的影子上镶了一道耀眼的边子。我使劲揉眼去看,只见一堂虫草密集地生长在雪猪停留过的脚印子里。雪猪子,已经大步朝它的洞口而去了。”
南吉正听得入神,银珠端起她的碗喝下一大口茶水,再说出的话,不仅响亮还有了一番道理:一般的虫草是单只地长在向阳坡上,只要吃苦耐劳,每年都能挖到。纤草却不一样,因为日照少,且密集地生长在幽深山谷里的小杜鹃丛和矮脚柳下,相比一般的虫草较纤细些。挖一次纤草,需要等它生发三到五年才能再次破土而出。还有,生长纤草的山谷,需要有我们进入冬天睡梦中的那般温度。
南吉听着银珠的讲述,摘下了她头上的一片干草,又去掸下她裤脚上的泥巴。银珠说着话,一双沾满泥巴的手指在胸前比划,南吉深信银珠遇见了一只有情义的雪猪子。但她还是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对银珠说:“雪猪有没有请你去它的洞子做客?”
银珠也一本正经地回答南吉:“请了,你看,袖子都扯破了。我怕天黑找不到回棚子的路,就推却了。”说着还摇了摇快要脱落的袖口,南吉就更加惊讶了。银珠说着从包里取出了糖豆盒子,在南吉眼前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满满一盒纤草,它们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现在这个时候,银珠再次把纤草一根根装进铁盒里的时候,回头看了南吉一眼,见她并没有像先前那般单膝蹲地,她趴在草坡上,看上去是对山谷怀着恭敬有礼的态度。她停止不前的时候,银珠就知道她也找到了纤草堂子。她被风雪冻红的脸庞透着高兴,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边,云层在徐徐散开,雪峰清晰可见。
南吉没有准备铁盒子,她摘下一片宽大的杜鹃叶子包裹好虫草,又扯了几根草叶把它们捆扎起来,小心地揣进衣兜里。南吉一边挖,一边心里记着数,挖到100只纤草的时候,就停下了手。她知道继续寻找,一定还会遇到纤草堂子,但她觉得这不止是纤草,也是阿妹对自己的爱,不能索尽。
南吉这样想着,就歇坐在草坡上眺望天边,那是银珠刚才仰望过的天边,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好好欣赏过雪山,它们延绵伸展的样子像具有生命一样庄严,南吉的心感到了安稳可靠。这令她想起了幼时,阿妈背着她离开故乡改嫁到巴乌牧场的情景。一路上,阿妈都默默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只在每一座山脚的拐弯处才轻声呼喊:“南吉,回来哦!”南吉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到身后渐行渐远的故乡,还是正在赶赴的陌生牧场。她只感觉到阿妈的肩膀最可靠,像大山一样。南吉就在这样的感情里等待着阿妈改嫁后生下的阿妹银珠,等待一只只纤草装满她的糖豆盒子。
天边亮出了蔚蓝色,雪山散发着纯银光辉,这片山谷草坡开始变得清新明亮了。南吉和银珠就置身在这片光里,她们并不知道,她们彼此爱惜的样子被山谷轻轻地捧着,像一份珍贵的礼物。
来源:文艺报 2023年10月13日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四川省报纸副刊“十佳”编辑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火塘书简》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等。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第20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