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我来到阿弥嘎卓山下。阿弥嘎卓山汉语的称谓为马牙雪山。阿弥嘎卓山在天祝境内是有名的山,但它在天祝境内还不算最高的山。
阿弥嘎卓山下一片静谧。绿草和鲜花向阿弥嘎卓山的腰际蔓延,它们在把自身的生命平静地延伸到阿弥嘎卓山腰的时候戛然而止。绿草和鲜花——这六月大地的言说和表达,在此向上让位于阿弥嘎卓山银白色的裸露,这是嶙峋壮阔的裸露,这也是另外一种言说,这种言说对着天际。从群山中耸起,从绿草和鲜花中耸起,或者,它在秋日的黄草蔓蔓中、在冬日的白雪皑皑中耸起,它对拂过它身上的云言说,对蓝天言说,对星辰言说。绵延横亘的阿弥嘎卓山,在它向天空言说的时候,大地静谧;飞雪和云海遮住它容颜的时候,它向天空隐去,或者说,它在隐去中更加深切地言说。
我在聆听,在静谧中聆听。没有浩荡的风声,也没有银白色巉岩与流云碰撞的声响。如果阿弥嘎卓山是神,那么,我在聆听神的声音,而神的声音只能通过大地的脉搏通向人的内心。这个时候,人的内心一片寂静,神的声音在这寂静中回响。在这种回响中,人的言说在退位,在远遁。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凝视过阿弥嘎卓山了。在不同的地点,我注视它不同的姿容。车行在通往河西大地的公路上时,它的姿容在我的身后愈来愈远,然后,它隐没在天际苍苍之中。这是遥远的凝视。在茫茫群山峻岭中穿行的车,如同大地上一只前行而有目的地的甲虫,一个前行有目的地的甲虫承载我,我有某种前行目标的意识与阿弥嘎卓山肃穆不动的姿容形成对比。然后,我又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叫药水泉的地方再一次凝视它,它显示在翠绿的雄峰之后。距离依然存在。它真实的姿容只露出一角,那是白雪皑皑的姿容,是夏日里白得耀眼的姿容。我在掬起一捧能治病的泉水时,我猛然停住——在远处白雪皑皑的阿弥嘎卓山的注视下,我要洗涤或除去身上的什么?
有人说,阿弥嘎卓山只是天祝境内十三座雄峻高山中的一座。十三座高山分布在天祝广袤的群山中。还有人说,这十三座高山是岭国大王格萨尔的十三大将的化身,他们战功赫赫,保护天祝这一方水土。后来,他们与妖魔战斗,杀死凶残的妖魔后壮烈牺牲。人们为他们悲痛、为他们举行葬礼时,一声巨响,一朵云彩托起他们,瞬间后,他们变成了耸入云天的神山。神山的传说就这样存在。这是寂静之中的存在,它延宕而下,在时间的丛林中永不消失。寂静之中,人与山川大地相融。也只有在这样的情景中,人才得到神的眷顾。在这种眷顾中,人才能聆听神语。在被眷顾中,在聆听神语中,人才有了对自己真切的把握。
在阿弥嘎卓山下,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高峻的山峰有着怎样的力量,这力量亘古不变。离开阿弥嘎卓山后我又沉浸在酒醉中。与朋友们已多次喝过天祝的藏酒,它的醇香是青稞的醇香,而这一次,它还有另外一种醇香,它是为感念阿弥嘎卓山的一种醇香。第二天,在昏昏欲睡乘车前行。翻过五台岭,走过草原,睁开眼睛时,前方又横亘着一脉皑皑雪山。人们说,那是阿弥热桑,是众多神山中的另一座。
张存学,甘肃靖远人,生于甘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发表于《收获》《十月》等刊物,出版有中篇小说集《蓝丽》,长篇小说《轻柔之手》《白色庄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