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了第二级台阶。
不是建筑物的梯级,而是河流阶地。地理学上的定义是河流下切,在两岸造成的阶梯状台地,一级两级以至三级四级,阶地越高,地质年代就越古老。
二级三级河流阶地,往往是古人类栖居之地。
这级阶地,距离谷底河流已经差不多两公里的距离了。我们停下来。周围是几块青稞地,地块高低错落,间隔着一些树,柳和野海棠。还有片片草地,原野开阔,上面散布着许多花岗岩石,几乎遍布于目力所及的整片原野。它们裸露在地表,却像是激流中的石头一样,在长年的翻滚与流水的冲刷下,失去了锋利的棱角。这些石头有一个名字:冰川漂砾。是古代冰川使它们从高山之上的岩体中分裂,并在若干万年缓慢的流淌中将它们搬运下来。这种地貌,是开始于七万年前,结束于一万多年前的第四纪更新世大冰期的冰川所构造。冰期结束时,冰川化成水流走,这些石头就被遗弃在广袤的荒原上了。
厚达几公里的冰曾将这片高原全部覆盖,冰在几万年中的缓慢流动,其重力的下压与摩擦造成了这些宽阔的河谷。不知什么时候,古代人类来到冰川消融退却的高原河谷。人类开始摆弄这些石头,为了开垦田地,为了开辟道路,为了建筑房舍。还有些石头因堆积而开始产生意义:堆积在一座山口,分出了山的北面与南面,西边与东边;堆积在河流交汇处,分出了左岸与右岸,分出了上游与下游,也因此形成部落与族群的分野。那时,语言初生,还没有文字,所以那些石头上还没有刻写咒语与祷言。现在,我们眼前这些石头正是被古人类刻意摆布的。
在一片略微隆起的浅草地上,石头与石头间保持着相同的距离,被古人类摆布成了两组相似的图形,表达他们对自然界某种抽象力量的感知,或者是他们思考世界的形象再现。
每组石头都是七块。两两相对,三对六块,顶端一块,共七块,各自分布在四五个平方米的草地上。
问题立即浮上心头,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人?五千年前?四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前?接着是第二个问题,这些先民想要表达什么?
此地还未经系统的考古研究,但也有学者来过,并提供了初步的解释。说那时的古人类已经开始瞭望星空,他们用这些石头模仿北斗七星的图形,为了判定方向与位置。还有另一块石头为这种说法提供佐证。在一块浑圆的花岗岩石上,穹窿形的表面上分布一个又一个圆形小坑,是被人用什么工具精心敲击出来的,它们大小不一,间距不一,却分明是一幅星空图。中间最大的那一个应该是太阳,四周那些圆坑却不像是围绕太阳的几大行星。它们是恒星还是行星?不得而知。看来,古人类确实久久凝望天空,并摹写了天空中闪烁的星辰。
专家也留了话,对石阵的解释还不是最终结论。这个时代,考古学家很忙。就在这片高原上,往西南方向几百公里,这两年就有一处震惊世界的石器时代的遗址发现。我认识主持发掘的考古学家,他说依靠对发掘的石器和地层测定年代,这个叫皮洛的遗址已经把这片高原上人类活动的上限推到了十五万年前。
我把石阵拍下来,用微信发给一个熟悉青藏高原史地的朋友,他的回答迅速来了,却离我的预想有点远:“七石阵代表高原先民对自然界金、木、水、火、土,以及光明和黑暗的认识。”
又从旁边村子请来了一位老者,他没有说七石阵,而是指着旁边一个已经长出忍冬灌丛的石堆,拿起一块上面刻着藏文经咒的石头,说,这是镇压邪祟的地方。
早晨从河谷底部的县城上到这河岸阶地时还下着小雨,现在,雨停了,风在天上驱散阴云,太阳光照临大地,一切都在闪闪发光,草、树,以及草和树上的露水。鸟开始鸣叫,声音最响亮的是画眉,最悠长的是布谷。我们站立在石阵前,周围是正在拔节的青翠的麦子与青稞;再上方,是几幢赭红墙壁的民居;下方,则是高原上的宽阔谷地。鲜水河闪闪发光,从西北流向东南。
炉霍县城前,两条河汇集处,是鲜水河的源头。上源两条河,一条在南,叫作达曲;一条在北,叫作尼曲。翻成汉语,尼曲是太阳河,达曲是月亮河。眼下,鲜水河正从炉霍县流向道孚县。鲜水河是雅砻江支流;雅砻江是金沙江支流;金沙江是长江的上游。地理学就是这样描述一棵河流树,众多的枝,粗壮的干。人类就这样让自己的知识体系变得日益宏大。而目力所及,却只是鲜水河十多公里长的一段,古代冰川造成的U形谷地宽敞平展,谷中田舍俨然;宽谷两边山脉浑圆,草甸上牛群四散。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鲜水河谷还像当年摆下七石阵的古人类所看到的一样,是一个自在完整的浑然世界。
阳光的热量使草木和泥土的味道,在四周蒸腾弥漫。
沿河岸延伸的317国道上,载重汽车、小汽车川流不息,天空中还有飞向邻近格萨尔机场的航班拉出一条漂亮的雾气带。
我们的目光转向了周围的植物。同行的当地朋友让我教他们认识植物。这些年来,我渐有多识高原草木的名声,每到一地,向人说草木之名成为我必尽的义务。于是,便从身边开始,一一指认。
最显眼的当然是近半米高的、丛生于麦地边的独活。它们每一条有棱的分枝上都擎着一朵硕大的伞形白色花,这朵花其实是无数朵细小白色花的聚合。要有耐心去细数的话,可以数出两百朵三百朵的小花,由此便聚合出一朵直径二十多厘米的花序。仔细观察,发现那朵大伞,是由十数把小伞组成,植物学上因此把这种花形叫作复伞形花序。独活是伞形科下的一个属,中医和藏医都以其根茎制成饮片入药,祛风除湿,止各种风痛。
第二种开花的植物也是药材,名叫黄芩。它们开着深紫色的花,植株不高,十多二十厘米。黄芩属唇形科。该科是个庞大家族,其中几种因独特的芳香而十分著名,如薰衣草、迷迭香、薄荷等等。药用植物中,此科有些品种为爱中药的人所熟知,比如夏枯草、益母草、丹参,也包括黄芩在内。
该科共同的特征就是花朵的形状,植物学上叫作唇形花冠。它们的花本是一个长筒,开端绽放处,形成上下两张状如嘴唇的花瓣。上两个裂片合生成上唇,下方则是三个裂片合生成下唇,两唇间张开的嘴通向深藏蜜汁的深喉。
黄芩是唇形科两百多个属中的一个属,本属也有两三百个种,在全世界广泛分布。眼下,我们遇见的这一种,在高原上是一个广布种,连翘叶黄芩。其特征的一半已见于名字,即叶形如同连翘,更具特征的却是它的蓝色花序。它们两枚一组,整齐并列,在植株茎上由低到高排列出十几组来。低处的几组已经盛开,上方的几组正含苞待放。同行中好几位有乡村生活经验的,虽不知晓它的科属种名,却都唤起了少儿时代在田野中从这种管状的唇形花中啜吸蜜糖的甜美记忆。
草地上开花植物很多,银莲花属下洁白的草玉梅,马先蒿属的若干种。马先蒿属的花朵前端或上端突出的部分,活像鸟喙。
这些花看似寻常,细观之下,却都有着种种匪夷所思的奇异构造,引得大家都欢欣赞叹造物的神奇。
就是这样,在我到过的一些地方,一场现场植物指认,如此这般“为他人说”,已经引起好些人对植物,以及对自然环境的一些兴趣了。
话题不知怎么从药材转到了野菜。
我当即也指认了一两种,比如荠菜属的紫花碎米荠,比如刚开出红色球形花的葱属的川甘韭。
随行有一位县文旅部门的负责人,说他正在整理一组当地野菜名单,完成后要请我作最后鉴定。
我以为是地方上在为乡村旅游开发一款野菜食单,一问,却是为挖掘红色历史文化。1936 年,红军长征过炉霍,四万多人的大队伍,缺少食物,有专门人员四出采挖野菜。一来补粮食之不足;二来,那时队伍中患夜盲症的官兵很多,原因是缺少维生素,而野菜里有丰富的维生素。县上正在研究长征亲历者有关炉霍的回忆文字,尝试整理一份当年红军食用过的当地野菜清单,要在长征纪念馆中陈列实物标本。
我是昨晚听县委书记说起新发现的古人类遗迹,才来看这七石阵的。现在说起野菜,说起长征,便临时增加行程,往更高处的阶地上去,去看红军遗迹。
狭窄的村道上很拥挤。当地两千多名中学师生正在徒步走一段全程二十五公里的长征路。遇到一个女学生病了,我们把车让出来,送女学生上医院,大家徒步向上方的又一级阶地攀爬。
那是一个高台,路有些长,正好开谈当年红军过炉霍的话题。
那是1936年3月,重新北上的红四方面军先头部队30军88师到达炉霍,进驻清末民初才初具规模的狭小的老县城。
老县城如今是新县城东南方三四公里的一个村子。
我们穿过这个村庄,登上可以俯瞰新县城一角的高台地。
台地上,是一圈断续的土夯围墙残迹,围墙圈内还有一些建筑的残墙。当年,朱德、刘伯承们就在这里和张国焘分裂中央分裂红军的行为坚决斗争,终于迫使张国焘放弃分裂,在炉霍以西的甘孜与红二方面军会师后再度北上。当年,一批红军将领都曾在此频繁出入,前述朱、刘、张之外,还有李先念、徐向前、陈昌浩、程世才、董振堂等人。现在,这里很安静,空地上稀疏地长着几丛山梅花和野海棠。山梅花正开着繁花,野海棠花期已过,枝头结满繁多的青涩小果,残墙边杂草滋蔓。在这里,我再次一一指认,帮他们为红军野菜谱增加新品种:两种以上的荨麻、牛蒡、蒲公英;坡脚阴湿处,有水浸出汇为小溪的地方,还有丛生的水芹菜;开白花的唐松草的嫩苗与茎也是可以食用的。这座小冈上,除了总指挥部,周围还曾分布红四方面军总医院、被服厂、铁工厂(枪械厂)和红军大学。红四方面军总部及所属部队四万余人,在此驻扎达半年之久。其间,还在当地广泛建立了各级少数民族的苏维埃政权:博巴人民政府。博巴,即藏人自己的族称,其中许多人,加入了红军。
红军北上后,还留下千余名伤病员在当地。我们这一行人中,有位县文联主席姓文,母亲是本地藏族人,父亲就是一名红军。她告诉我,父亲是安徽省金寨人,有文化,从鄂豫皖转战川陕根据地,再踏上长征路,却负伤留在了炉霍县。去年她还回了金寨老家,把他们这一房子孙写进了文家家谱。中国内地的一个汉人家族,因为长征,增添进了另一个民族的血液。
……
原刊于《收获》2023年第5期
阿来,当代著名作家,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云中记》,长篇非虚构《瞻对》,诗集《梭磨河》《阿来的诗》,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2000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长篇小说《云中记》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