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为琵琶路为弦。
栖居在大地上的人,如果没有路,就如同没有琴弦可供拨弄的琵琶,是弹奏不出美妙乐音的。如果没有道路通向远方,犹如河流凝滞,大地就回旋成一面了无生气的寒潭。
“万里边城远,千山行路难。举头惟见月,何处是长安。”四川,自古以来就因道路艰险不畅,与外界难以沟通而偏安一隅,远离政治、经济乃至文化的中心,在重大的历史事件中,鲜见其身影,是一个游离于历史舞台中心的独特存在。
“停骖问前路,路在秋云里。”成都西行百余里到都江堰,再西,就连蜀道那样艰险的路都没有了。那云遮雾绕,十万大山汹涌的地方,就是正统眼中的化外之地,旅人心里的逆旅畏途,传说一样神秘凶险的阿坝州。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李白没有到过阿坝州,否则,他会为自己过早的惊叹而汗颜。
远芳侵古道
千百年来,阿坝州通往外界的道路有如草蛇灰线,在荒草密林之间如隐如现,似有若无。重重大山阻隔的阿坝州,与外界联通的毛路小道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
一条“大路”起自岷江东岸,从灌县经威州、茂州到松潘,道路宽五至七尺,全长七百里,名为茂松古道,又叫灌松茶马古道。这条“大路”有支路一条,从威州(今汶川威州镇)经理县翻越鹧鸪山到刷经寺。东南,道路沿梭磨河顺流而下进入马尔康,金川等县。西北,入草地到阿坝、若尔盖、红原、壤塘各县。
一条宽约两三尺的“小路”,出灌县经卧龙翻越巴郎山到小金县,再远,到达金川县,这也是一条有名的茶马古道。
另有羊肠小道数条:北边,出若尔盖草原到甘肃;东北,松潘、九寨沟有小道可通平武;西北,阿坝、壤塘通往青海、甘肃;南面,小金走小道翻夹金山到雅安。
“荒滩大漠鬼难行,鹏鸟欲飞终不能。”“马蹄冻且滑 ,羊肠不可上。”……不管大路还是小道,进出阿坝州的道路之曲折之艰险,是可以想见的。
自古以来,灌松茶马古道就是阿坝州北连甘、青边地区,南接川西平原的主要商旅走廊。商人们役使骡马、牦牛,把藏区的牛马、毛皮、山货、药材送出去,从灌县换回茶叶、盐巴、粮食、布匹等生活用品。这条七百里的漫漫长路,人们必须要经过三垴(寿星垴、西瓜垴、东界垴)、九坪(豆芽坪、银杏坪、大邑坪、杨木坪、富阳坪、周仓坪、麂子坪、镇坪)、十八关(玉垒关、茶关、沙坪关、彻底关、飞沙关、新保关、雁门关、七星关、渭门关、石大关、平定关、镇江关,北定关、归化关、崖塘关、安顺关、西宁关)、一锣(罗圈湾)、一鼓(石鼓)才能到达松潘。顺利的话,来去得一个多月,要是遇到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灾害或者匪患兵祸,则需要更长时间,甚至有去无回。而那些没有骡马役使的贫苦人们,只有化身为骡马,去当挑夫和脚夫,肩挑背扛一两百斤的货物,花的时间更长,有的人因劳累过度而倒在了途中,再也没有回到家乡。“三垴九坪十八关,一锣一鼓到松潘。就算菩萨在保佑,来回也要一月半,要是走了倒霉运,走得出去莫法还!......”这些段子和歌谣,就是人们对炼狱般的灌松茶马古道的生动描述。
在阿坝的十万大山中,虽有百步九拐的羊肠小道,但大多坡陡如壁,艰险难行。无论大路小道还是支路,都如史籍所述:“其间鸟道羊肠,千回百折;长峰巨岭,棋布星罗;水不可行舟,路不可并辔。行于汉人居住之地,尚有桥梁可济,旅舍可居;如入土人住牧之境,则路断人稀,险阻尤甚。”
彼时,进出阿坝州,且不说道路艰险漫长,光是翻越海拔近五千米的夹金山、巴朗山、鹧鸪山、虹桥山几座大雪山,对负重前行的挑夫、脚夫和小货郎来说,不啻于死闯一道道鬼门关。尤其是来自川西平原低海拔的人们,高原的严寒和缺氧随时会要了他们的性命。在那朔风哀嚎的冰雪垭口,那些背依行李倒毙的人,大张着嘴巴,一脸微笑。他们仿佛在为生活的艰辛而呐喊,为雪山的壮美而惊叹。弥留之际,眼前出现的美好幻象,让那些穷苦的人们心生喜悦,露出了此生唯一一次幸福的笑容。
生活在阿坝高原的人们,被高山草地围困,被峡谷急流阻挡,仅靠一些崎岖险窄的古驿道或江河上危险的溜索维持运输和通行。严重阻碍了高原各族人民与内地的交往,束缚了阿坝高原经济文化的发展。
浸透着汗水泪水和血水的古道,被漶漫的野草,丛生的荆棘所覆盖所遮蔽,有如阿坝大地模糊的容颜,难以被外界发现和关注。
星火长征路
1935年6月,中国工农红军翻越终年积雪、气候变化无常的夹金山进入阿坝州。随后,红军又翻越梦笔山、虹桥山、鹧鸪山、仓德山、达古山等一众雪山。在荒山野岭,茫茫草地,他们用双脚踏出一条呼唤阿坝民众觉醒的英雄之路。
在革命的至暗时刻,红军一、二、四三大主力军近12万人,先后在阿坝州境内驻留长达1年零4个月,得到了很好的休整和补充。觉醒的阿坝各族群众为红军筹粮2000多万斤,捐出牲畜20多万头,5000多名阿坝儿女参加红军,红军长征在阿坝这片土地上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牦牛革命”。
彼时,目送红军北上的阿坝人民就坚信,总一天,这支穷人的队伍还会回来,把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带向崭新的世界。
蜿蜒于阿坝大地的长征路,是一条闪耀着红色光芒,充满希望,昭示着未来的精神之路。
英雄成阿路
成阿公路。
一条悲壮豪迈的英雄路。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1月底,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解放成都,国民党军队残部纷纷向西北溃逃,妄图在山高林密、地广人稀、道路艰险的阿坝地区负隅顽抗。为迅速解放阿坝人民,安定川西北及广大的西北地区,改变阿坝州交通闭塞落后的状况,帮助民族地区发展和繁荣经济。在解放阿坝地区的同时,党和政府积极筹备,启动了修建成都至阿坝县公路的计划。
1950年12月,西南军政川西行署交通厅公路局“灌茂公路工程处”成立,川西公路局副局长杨克任工程处长,灌县副县长郭平任副处长,高级工程师张家声任总工程师。同时,将西南军政大学川西分校7000名学员改编为“川西军区教导一团”,该团团长苏新任“灌茂公路工程处”副处长,先期启动灌县至茂县公路的修建。1951年3月21日,成阿公路正式开工。1952年3月,交通部正式核准投资修建成阿公路。
成阿公路工程之艰巨,条件之艰苦,在当时的四川乃至中国的公路史上可谓前所未有。
成阿公路路线穿越崇山峻岭,穿过原始森林和草原泥沼地带,其中大部分路段处于高寒山区,全线平均海拔在2000米以上,最后200多公里平均海拔更是在3500米以上。其中,鹧鸪山海拔4132米、查真梁子海拔3910米,海子山海拔3986米,阿依拉山海拔3940米。这些高山常年积雪,随时狂风暴雪冰雹交织。徒手行走尚且困难重重,更何况从事超强的体力劳动!
2009年,山西籍退休干部桑利水在《山西老年》杂志上发表文章《修筑灌茂公路的山西人》中回忆:“1951年初,我们西南军政大学川西分校7000名学员奉命改编为“川西军区教导一团”,我所在的四大队二队被编为一营三连,2月4日中午后抵达灌县,三连的主要任务被分配在二王庙后山向西300米的半山腰拐弯处。当时,不仅筑路条件艰苦,而且非常危险。一次工程事故中,我们团就有12名战士不幸遇难。当时,连队施工配备的工具主要有洋镐、铁锨、撬杠、8-12磅重锤和炮钎等原始工具。除此之外,连队还从学员中抽调两人组成锻工修配组,主要负责维修每天损坏的工具。由于山陡,大家只有先将绳子拴到树上,再把绳子捆到人身上,就这样在半山腰悬着来回打炮眼,然后放入黑色火药、导火线,开山炸石,一米一米向前推......”从桑利水老人的记述中,可以想见当时修路的艰辛和危险。
1955年8月,刷经寺至马尔康的公路建成。通车典礼上,副州长索观瀛激动的说:“这条公路的通车,进一步把自治州西南部和成阿公路联接起来。再次证明了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对我们少数民族的关怀。”这位曾经的土司的感慨应该是最真实最深刻的,作为这片土地上过去的王者,此刻,他年幼时从汶川瓦寺官寨到卓克基官寨接替土司的路上那些艰辛漫长的历险仿佛历历在目。这个雪山草地颇具雄才的土司,对修建成阿公路这样浩大的工程,他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1955年11月10日,成阿公路全线通车。4000多名筑路英雄和当地的藏羌回汉各族群众在当时的州府所在地刷经寺参加了典礼。亲眼目睹汽车沿着成阿公路来到雪域高原的藏族诗人毛盖.桑登激动不已,写下了这样诗篇:
伟大的民族政策
像天空的太阳一样
发射出灿烂的光芒
光芒照射着祖国大地
民族幸福的花朵开遍四方
眼前呈现出一幅美丽的远景
家乡沐浴着祖国幸福的阳光
成阿公路啊
像金桥一样
把幸福带到了我的家乡
天空的雷也发出了悦耳的音响
伴随着我们藏族人民喜爱的音乐歌唱
……
成阿公路起于成都西门,经郫县,灌县沿岷江而上,最后终点到达阿坝县城,全场506公里。在成阿公路长达四年又八个月的施工期间,先后有军工、民工和犯工共3万多人参加筑路施工。
“劝君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修建成阿公路的那些筑路英雄,沉默不语。有如承载车辆和行人的泥土碎石,用自己的身躯托举后人南来北往,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行。英雄虽已远去,人们将永远铭记。
1953年7月1日中午,解放军四川省公安总队二四团二营六连正在理县米亚罗八角碉口路段施工,山体突然大面积垮塌,10名战士壮烈牺牲,其中最小的年仅19岁。他们是:副班长历仲文、战士韩福元、黄天尧、夏袿祺、温忠明、李元林、李真杨、唐先沛、曾建民和炊事员黄绪运。
那时,在阿坝州修筑公路,除了要克服恶劣的自然条件,还要随时同搞破坏的国民党残余和土匪进行战斗。可以说,我们的筑路工人是“背枪修路,抱枪睡觉”。
今天,在九曲黄河第一湾的唐克烈士陵园,纪念碑还在默默讲述着当年的故事:1956年初夏,为尽快修通龙日坝至唐克的便道公路,在匪患十分严重的情况下,四川省公路局测设大队组织青年突击队背着枪进行公路抢测。4月26日,在测量安曲到唐克河路段时,遭到叛匪马队袭击,工程师兼队长杨纯彬,技术员李斌,测工李世明、刘泽寿、罗承尚等5位同志当即开展反击,终因寡不敌众全部牺牲。
据不完全统计,修筑成阿公路共有191名筑路人员牺牲。公路每推进两公里半,就有一名筑路英雄倒下。可以说,修筑成阿公路的英雄们是天天流汗,步步流血。他们用血肉之躯铺就起长长的高原天路。
成阿公路像一棵参天大树,从海拔500米的成都平原,一直生长到海拔3500米的阿坝高原。公路的树干挺立起来,开枝散叶只是个时间问题。有了成阿公路,阿坝州的支线公路犹如雨后的蕨苔,不断破土萌芽快速生长:刷经寺至马尔康至金川至丹巴、可尔因至壤塘、龙日坝至唐克至郎木寺、汶川至茂县、松潘至南坪、茂县至黑水、茂县至松潘、阿坝至青海久治、壤口至黑水、卓克基至两河口至小金......一条条公路像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枝桠伸展,阿坝这片古老的大地,因了这棵蓬勃蓊郁的生命树,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天路十八弯
阿坝有了自己的公路,历史开启了新的篇章。但是,很长时间以来,这条道路依然如粗大一些的羊肠,曲里拐弯,通而难畅,充满着艰险。
我求学时,经常乘车进出的那条土石公路,解放前为州内著名的古道之一中滩堡经卧龙至小金的“小路”。公路翻越海拔4200米的巴郎山,前后须经三十八个回头线弯道,岂止山路十八弯!当地有民谚说:“过了花园坟,死了再还魂”。每次翻越云海茫茫的巴郎山,都是一场九死一生的历险。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阿坝公路,都是碎石土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水凼满路,从州府马尔康到成都,单程就需要两三天。尽管比解放前快捷了许多,一路的艰辛依然不减。
1980年3月,阿坝州成立了“油路指挥部”,着手对全州干线公路进行拓宽改造和“黑色化”。阿坝公路开始“从通到畅、从畅到舒适”演进。
2008年5月12日,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使众多同胞罹难的同时,阿坝州几十年来辛辛苦苦修建起的柏油公路和钢筋水泥桥梁瞬间毁坏殆尽。大地震巨大的破坏力,使山河破碎,江河断流,就连那些早已湮没于荒草荆棘的茶马古道,也随着山体的崩塌,一大段一大段的消失了。已经走上通畅之路的阿坝州,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解放前。好在有强大的祖国,充满爱心的社会,自强不息的阿坝人民,很快,一座座桥梁像猎猎的旗帜在废墟上树立起来;一条崭新的道路,就如感恩的哈达,沿着破碎的河谷伸出大山,向充满了爱的世界敬献。
鹧鸪山,曾经横亘在阿坝州与内地之间的一座雪山。这座名字极富诗意的大山,在过去的挑夫和货郎心中,却毫无浪漫和诗意可言。攀登这座高高的雪山犹如登天,须得吃尽人间苦头。鹧鸪山,在这些苦命人的眼里心里话语里,最为真实贴切的名字就是——吃苦山!
在没有隧道之前,翻越鹧鸪山是司机和乘客最头疼的一道难关。夏天里突如其来的塌方泥石流,冬天的坚冰暴雪,稍不注意就有车毁人亡的危险。大雪封山,堵车滞留,在寒风呼啸的鹧鸪山当山大王,更是屡见不鲜。
为了破除这个瓶颈,让阿坝州走上经济社会发展的快车道,2001年6月1日,鹧鸪山隧道正式开工。
在国家财力十分紧张的情况下,能够投资5.5亿元修建鹧鸪山隧道,除了党和国家的关怀,还有阿坝州的努力争取。今天,我们乘坐汽车穿越鹧鸪山隧道,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便走完过去两三个小时甚至一两天才能翻越的鹧鸪山时,一定要心怀感恩,不要忘记了那些为修建隧道而奔波辛劳的人。
这当中,我不得不提一个人,原阿坝州委常委、纪委书记秦木初。当年,年过半百的她放下一个厅级干部的身段和女同志的尊严,带着三个女干部为国家发改委的处室擦窗拖地、掺茶倒水三个多月,最终感动了发改委的处长们,带着她从堆积如山的资料库中翻找出阿坝州申报的项目材料,批准立项。 2004年12月,鹧鸪山隧道通车典礼上,我看见秦木初的眼泪夺眶而出,每一滴泪珠里都闪烁着一颗冬天的太阳。
通达阿坝路
鹧鸪山隧道开通后,阿坝州开始进入了一个通达的快车道。
2003年9月8日,九寨黄龙机场建成通航;2014年8月,红原机场建成通航;2016年7月19日,成兰铁路松潘黄胜关隧道顺利贯通,这既是成兰铁路全线首座贯通的隧道,更是阿坝州从此拥有了铁路的标志;2020年12月31日,汶马高速公路建成通车,马尔康到成都三个小时即可到达;2022年11月24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中重点报道:“国内首列齿轨电车(电客车)在四川资阳成功下线,这是国内首创,将用于国内首条齿轨铁路都江堰至四姑娘山景区”,阿坝州开始呈现出更多高科技、样板型的道路;2023年,阿坝州豪迈地提出:“到2030年,全州要实现县县通高速的目标!”
今年“五一”黄金周,无数的游客乘坐飞机从海外翩翩而来,无数的游客驾驶汽车从山外潮水般涌来。曾经荒蛮神秘的阿坝大地,以绝美的生态和浓郁的文化,散发出无穷的魅力,牵引着世人的目光。
如今,阿坝大地的道路之树有如三星堆的通天神树,又如北欧传说中的世界树,通天达地,联接四海。这片曾经闭塞落后的偏僻之地,焕发出无限生机活力,生长在阿坝大地上的人们,因了道路的牵引,正以昂扬的精气神阔步走在大路上。
“有路必有福,有路必有胜。”阿坝,这片曾经因堵而塞的古老大地,几乎断绝与外界的交流,寂寂无声,默默无闻。如今的阿坝,因通而达,敞开胸怀热情拥抱世界,大地飞歌,繁花似锦。
原刊于《草地》2023年第五期
阿郎,藏族,四川小金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散文》《西藏文学》《青海湖》《草地》《散文诗》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若干,作品被《人民日报海外版》《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著有文集《西部情怀》、中短篇小说集《酥油花》、长篇小说《阿依姆姆》,获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青稞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