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最好的春意莫过于走街串巷间的清风徐来,不急不躁中有温和而蓬勃的力量,所谓如沐春风,大抵如此了。这样的夜晚,去和一锅煮得沸腾的油茶约会更是别有一番趣味了。
油茶馆位于一条不起眼的街道,在一个小旅舍的旁边。一条逼仄楼梯通往二楼再向右拐个弯便是了。还未走近,老远就闻到一股茶香了,尽管刚吃过晚饭,还是被浓郁的茶香撩到了。茶室外间的几张小桌子上都坐着吃茶的客人,我们被东道主引领到一张可以容纳二三十人的大茶房,一张长条型大茶桌的四围早已宾朋满座,宾朋来自全国各地,北京、云南、内蒙古、延边、青海、四川……大有“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味道。好客的主人起身说了欢迎的话,刚落座,一小碗热气腾腾的油茶便呈在了眼前,微绿的茶汤上漂着白色的炒米、焦黄的花生、几粒油果和一些碧绿的香菜,单从颜色上,就已经让味蕾坐卧不安了。有些迫不及待却又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于是很认真地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碗里的茶食吃茶。淳厚香浓的茶香从唇齿间流向心扉,又慢慢地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扩散,直到两碗油茶下肚后,浑身达到无与伦比的通泰与舒坦。
茶是现擂的,一锅擂好后,再擂一锅。擂茶的工序接近藏族人的打茶。工具也相对简单:一口茶锅,一个茶筛,一把弓形的木槌。茶锅带有锅嘴,比普通的锅厚实。小锄头一样的木槌已用得光滑铮亮。美女老板说:“我们的油茶以清明、谷雨茶为主料……”声音脆生生的好听。边说边从茶筛里抓了两把开水泡软了的茶叶,利落地挤干多余的水分,倒掉,又用温水淘一次,然后往茶锅里一丢。每一锅抓多少,茶泡发到什么程度,她那双手的准确度大概比称秤还要准确了。左手抓起的茶叶刚落入锅里,右手的木槌就已经落下,木槌起落间,有客人想参与体验,老板告诫:“槌茶的时候要使用巧劲儿,不要用死力气哦,把茶叶槌到会沾槌子就可以了!”油茶馆老板是本地人,槌字念成chuai,客人也就学着念chuai,一边槌一边念,却总是把握不好力度,不是重了就是轻了,在反复间退下场子。油茶馆老板笑着接过木槌继续槌茶,茶色很快就出来了,槌烂的茶叶开始粘在槌子上。与此同时,另一口锅上的茶油已经热了,她动作娴熟地往烧热的油锅里加入备好的姜、蒜。姜是必放的,香味炒出后,倒入捣好的茶叶炒。美女老板就开火并往锅里灌水,沸水煮小火熬,半个时辰后,茶汤由绿变成浅黄,老板顺手从旁边拿出一个细密的茶筛把茶叶隔了出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油茶就出锅了。刚好续上这边喝下去的茶汤。
配料都在桌子上摆着:花生、油果、炒米、葱、香菜、盐……各人酌量自取。令人眼前一亮的是还有几盘彩色的糯米饭,紫色的米饭均匀地撒着黑色的芝麻,煞是可爱。用手团了米饭,嚼在嘴里,劲道十足。
不觉间又喝下了两碗,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奔波的疲惫也消失殆尽,席间有人唱起了油茶歌:“油茶香来油茶甜,又放油来又放盐,天天等你喝几碗,时刻把你放心间。”一曲落一曲又起:“七巧巧、七巧巧,一杯油茶酒醒了,西山日暮薄,歇工就回家咯,谁还在山坡等着,远方的客人哟,酒香满院落,进门就唱首歌,悠扬古老的梅山调,飘出了山里哟……嗯啰啦里嗯啰,亲爱的人哟,我要为你写一首歌,再远的路啊,也能听到的呼唤,我想要唱哟,把这首歌唱给你听……”很明快的民族风,总是极具感染力,让人有忍不住参与其中的冲动。好像在座的每一位凤山人都会唱关于油茶的歌,有的尽管只有一两句,像“你也打油茶,我也打油茶,家家都把油茶打”,但在曲调的重复间,打油茶的欢快情绪就在其中弥漫了。忽然间,想起邻县便是歌仙刘三姐的故乡,心下也就释然了。一方水土孕育一方人,这样春风沉醉的夜晚,在歌声与欢乐中与新朋老友齐聚,唱不唱都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除了喝的油茶,凤山县还有着另一种油茶。它是我国特有的经济树种,主要生长在江南低丘陵地区,已有两千多年的栽培史。在凤山,油茶种植历史悠久。一代又一代凤山人种油茶、食茶油,形成了独特的油茶文化,它就像漫山遍野的茶花香一样,融入当地百姓的生活,形成唇齿相依的血肉深情,为老人祝寿送油茶,寓意四季长春;为结婚的新人送油茶,寓意喜结连理;为喜当父母的夫妻送油茶,寓意花果同美……各种不同的寓意,都反映出当地人对油茶发自内心的钟爱。据《凤山县志》记载,到清朝光绪年间,凤山的茶油年产量已经超过22万公斤,畅销广西和贵州多地。在近代史上油茶还有极为荣光的一面,追溯到革命战争时期,当地支援红军战士的群众不仅用茶油为红军伤员涂抹伤口,还用茶油换回急需的食盐、药品等物资,支援凤山苏区革命斗争。新中国成立后,凤山油茶生产得到进一步发展。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凤山被列为广西三大油茶生产县之一,油茶树种植规模逐渐扩大。而如今,油茶也正在成为凤山产业振兴的主要抓手,不难推测,未来凤山油茶的前景将更为辽阔。
“凤山出山凤,凤非凡鸟”,凤山油茶如是,凤山人似乎更是如此。就拿此联来说吧,几百年来对出下联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据说出此联的姑娘,成长在清朝时期,是凤山霞里长相和才华都十分出众的女子,霞里人都亲切地称姑娘为秋云。秋云对媒妁之言非常反感,有意抵制婚姻陋制而出此联,同时对外声称,若有人能对出下联,无论贫富,愿以身相许。这样的举动在旧时无疑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引起凤山县内外大轰动,也使得凤山名扬四海。“凤非凡鸟”也是凤山和凤山人精神气质的写照。古今文人墨客也在凤山留下了许多石刻和诗词佳作。起先是凤山奇特的喀斯特地貌引得清末南宁官客宋福基挥笔写下了“大华山川”,后有民国黄旭写下“奇山妙水,俯仰清高”,更有凤山清代庠生黄光国写下“天地一崖壁,高山流水来,但凡经过此,无客不徘徊。”是的,但凡经过此,无客不徘徊,无论是充满玄幻色彩的“藏龙洞”,还是“三门”而通的三门海都令人流连。三门海,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置身通往三门海的小船上,莫名地想起“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这样的词句。小船在碧波上缓行,撑长篙的人似乎是不经意地摇上一桨后便任小船在绿水青山中穿行,滑过长长的水面,在仅容一只小船挤过的隘口处,七八只小船从隘口鱼贯而入,眼前豁然开朗,一面环山而存的湖水约有三四亩,小船兀自散成错落疏离的阵仗,不知是哪一条小船上唱起刘三姐的山歌:“唱山歌唉,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哟,不怕滩险弯又多……”这首耳熟能详的歌再次在耳边响起时,又比传统的唱法多了几分时尚的味道。与昨夜的收敛完全不同,壮族姑娘清亮悠扬的歌声唱响在四面环山的湖面上,形成了天然的环绕立体音响效果,众人循声而望,对面小船上立着穿蓝布衣裙的壮族姑娘,小上衣配着修身长裙,衣角和裙边都绣了俏丽的小小花朵,还配上一顶蓝色的小帽子,既端庄又典雅。歌声一经蓝衣姑娘的嘴里飘出来,瞬间引得船上的游客对起歌来,这样的景象,仿佛是一个全新的边城。同坐的姑娘小伙儿们忙着用手机记录美好的瞬间,其中一位年轻人让人印象尤其深刻,他是《当代广西》记者张友豪,几天来背着沉重的摄影包奔跑在人群的最前头,在移步换景的风景人文中或拍或摄,他是这次文学实践活动的随行记者之一。一路上他几乎很少与人交流,看起来有一种认真的冷峻,总在当天,就有一条或多条关于此次活动的新闻报道出来。此时,他又举起相机,在镜头中将美景定格。
蓝的湖面,蓝的姑娘和洞口之外的蓝色天空浑然一体。所谓别有洞天大概就是指像三门海这样四面依山环水却也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地方吧。在这飞鸟难以抵达的悬崖峭壁之上,竟然有红军二十一师秘密指挥部旧址,顺着蓝衣姑娘纤细的手指,我向上仰望了很久,眼底生出一层细密的潮湿,那是不被打扰地回望,回望,生发珍惜。
小船抵达去往藏龙洞的洞口,同乘的青年记者已折回身去重新录制姑娘们的对歌了。小船上的其他人陆续入洞,人在时宽时窄的洞内穿行,总觉得有误入时空隧道的恍惚感。藏龙洞号称为“中华三洞天”,被世界洞穴协会确认为世界上唯一的水游天坑景区。三湖三洞,念珠似的天窗集中分布。洞中或形似莲花、面如观音,或壁立千仞、孤峰突起,或状如佛塔、怪石嶙峋……每一块钟乳石都有自己的形态,而这些形态总有让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既视感,包容每个想象空间。
安静地走一条宽窄不定、明灭不定,却充满神奇和玄幻的路,像是一个人的探险。在极窄处侧身,宽广时欣赏风景。总是不能跟些奇峰怪石长久对视,感觉它有一种令人震慑的力量将独行的灵魂收入怀中,以至于成为其中的一个组成。藏龙洞总面积大概2500平方米,有“世界之窗”的称谓,这条尚未完全对外开放的景观道大概要走半个小时,是从“凤眼”进的,是不是从“凤尾”出的,我不太确定,总之,在这龙凤一身的岩洞中穿行。给人一种“天香瑞霭拥千金,翠壁丹崖共古今。俯仰人间开凤眼,长流净水洗尘心”的感觉。在这山、水、洞、天浑然一体的原生态自然景观中穿行,难怪凤山人经常自豪地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凤山处处是桂林。”
以文会友的日子终归是欢乐的,尽管每一回笔会后很少有新识,毕竟到了一定的年岁去识新的想法并不浓烈,就算许多令人敬仰的文友,也大多停留在书本中、文字上,反而是对旧友格外珍惜。在凤山,却改变了这一固定的思维模式,凤山人像一面镜子,让我照到自己的另一面。我长年从事文联工作,深知一个县城举办一个大型的文化活动,几乎是要举全县之力,而凤山团队几乎把工作做到完美。其中有位个子不高的男人令人印象尤为深刻。“唉,老师,能不能帮我找点凤山的历史文化资料?”“老师,帮我们拍个照好不?”“老师,我有一个包忘在景点了,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吗?”诸如此类,得到的回答一直是“好的!”而所有的要求一一得到满意答复,这样的服务一直到送走每一位客人,是的,是每一位。在最后的交流会上,我们才得知这位低调、朴素的“服务人员”是凤山县的县委副书记黎举孟。
离开凤山前的最后一顿早餐,在早餐厅又遇见他。清晨六点,他已经准点候在早餐厅送客人了,帮着拖行李箱、招呼客人早餐,过程细致而周到。等待送第二批客人的间隙,我们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眼前这位已有一些白发的县委副书记,脸上的皮肤看起来比在座的女子还要紧致,于是开玩笑说他保养得好。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凤山山水滋养人呢,近几年来许多外地人来凤山旅游或者买房养生,本地或外地人都会定期或不定期地去负氧离子最丰富的地方吸氧,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以后长寿的人会更多。”在闲聊中得知,凤山全县森林覆盖率达83.84%,每立方厘米空气所含的负氧离子高达2万到5万个,是天然的大氧吧。早在2013年凤山就被评为“中国长寿之乡”,百岁老人占比高,居世界前列。于是,就觉得在凤山的时间短了一些,脑海里涌现出云雾缭绕的仙境中养生的吸氧人,很想花上一周或者更长的时间去黎举孟书记说的地方与神奇的大自然安静地同呼吸共命运。慢下来的又何止是身体本身,更是心。心静下来,寿命自然就长了。
离开的早上,黎举孟书记坚持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立在微雨的酒店门口,他的身影很快从视线里消失。像他这样的凤山人还有很多,我们叫不上名字,却把感动带回了各自的天涯。
行李比来的时候更重一些,里面装了满满的关于凤山的书本。回到成都,在微暖的灯光下打开一本《凤山文学》,县长杨胜涛的文章赫然在目——《松山脚下的中师岁月》,洋洋洒洒万余字。对于一个拥有22万人口的县城管理者而言,能在百忙之中静下心来写作,还就刊发在本县的文学刊物上,这对全县的文学爱好者是多大的引领和鼓励?从文字功底上看,显然,这样的文章,县长写过不止一回。忽然想起在《民族文学》凤山创阅中心交流会上,一位获得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作家说,他的文学作品获奖后,除了国家及部门奖励,乡里还奖励他一头猪,村里给他牵来一头羊。这样因为获得了文学奖而得到乡村送猪送羊的场面在脑海里复盘时十分令人感动,在某种意义上讲,比大奖更深入人心。这样浓厚的文学氛围是一种长期的滋养,离不开当地县委、政府对文学的重视和引领,才使得这样一处山水更为人杰地灵。凤山有许多农民作家在辛勤写作,其中还有一些作者的文章在国家级期刊上发表,令人十分感慨,这些最基层的写作者用左手擎起梦想,用右手在土里刨出想要的生活。“我们年轻时穷,父母买不起钢琴给我们,但我们买得起一支笔,只要有了这支笔,我们就可以不停地写呀。”
离开凤山已一月有余,当我在电脑上敲下“凤山”两字时,凤山县城对面的两只刻在岩石上的凤凰便在眼前灵动起来,每一片羽毛都呈飞翔状。多想,我们再有一回更为亲密的约会。
原刊于《民族文学》2023年第9期
韩玲,女,藏族,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期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读者》《中国报告文学选刊》《民族文学》《文学报》《文艺报》《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入选《作家文摘》《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等选本。出版散文集《遇见自己》《康家地》,长篇历史小说《阿扣》。《康家地》获四川省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奖,《阿扣》获第三届“青稞文学奖”长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