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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相岭


        站在岩石裸露的山脊线上,眼见都是起伏群山,滔天波浪凝固,是亘古以来,曾经响彻洪荒的声音突然静止。

        风在吹,有声。鸟在叫,也有声。

        但感觉中,依然是无边的寂静笼罩,胸臆被群山的波涛充满,高空中急风催着白云翻卷。

        腕上的表,显示时间:上午11时;显示海拔:3453米。表上还有一系列数据,气压、气温、心率与血氧量,都略过。面对着裸露的花岗岩,想问:多少岁了?当然,是以亿年计了。

        清早从越西县城出发,西南行,上山,到了山垭口,公路转而向下,扎入安宁河谷地。在垭口停车,顺着山脊,我向右手边的峰顶攀爬。到了顶上,西北方向,又耸起一座更高的山峰。更远处,逶迤山脊的尽头,是这一列蜿蜒山脉的最高峰,名字是彝语译音:俄尔则俄,海拔高度4500.4米,却不知道脚下这座山峰的名字。这座山峰,只是这个山系数百山峰中的一座,更大可能是本就没有名字,于是,瞬间感到迷失。

        大的地理是知道的。这道山脉,是小相岭。我现在是身在其中一座峰顶,左右参差着诸多山峰,面前身后,则是沟谷纵横。这东西向绵延一百多公里的小相岭,是西北方更加高耸阔大的大雪山山脉的余脉。大雪山山脉南北长四百余公里,主峰贡嘎是四川最高峰,海拔7556米,号称“蜀山之王”。如此雄阔高峻的大雪山山脉,又只是横断山系诸多山脉中的一道。

        东北方向,深切的峡谷中,有一条大河奔流,是大渡河。大渡河西北,是另一列山系,叫大相岭。大相岭东北,是四川盆地。

        大相岭和小相岭两个山系得名,都与蜀汉丞相诸葛亮有关。三国时期,诸葛亮辅佐刘备经营蜀汉,不断兴兵,意图越秦岭北出中原,同时还苦心孤诣,经营后方,即成都平原背靠的这片崇山峻岭,从《史记》开始就称为“西南夷”的广大地方。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的“五月渡泸,深入不毛”,首先就得经过大相岭和小相岭。这两条山脉就因诸葛亮当年率军穿过而得名。早上,上小相岭时,半山腰田舍村落处,有一处古屯兵遗址,一些残留的石头厚墙,叫登相营,正是当年诸葛亮筑城屯兵之处。

        此时,山下深谷中,已是五月春深。樱桃红了,枇杷渐黄。

        在这高山上,裸露的岩石间,草甸才刚刚返青。草甸上,巨大花岗岩四处横卧,岩石间是一丛丛小叶杜鹃。这些杜鹃,应该不止一个品种,但花未开放,难以辨识。为了防冻,它们枝上细密的小叶,在冬天都尽量脱去水分。大地回暖,它们拼命吮吸,灰褐的叶子又变得绿意盎然。花蕾大小如豆,密集饱满,再过一周左右就会开放。再寻其他野花,也未见开放。比如报春,看见了它们新生的莲座形的叶子,也看见新抽出的三两茎花葶,但花尚未开。还看见了蔓生的某种越橘。我们常说的杜鹃花,其实是杜鹃花科下的杜鹃花属。越橘也是杜鹃花科中的一个成员,却另是一属:越橘属。夏天开一簇簇繁密小花,秋天结成众多豆子大小的蓝色浆果,是鸟和兽秋天的美食。在北美,将其驯化优选,已是一种普通的水果,即超市中常见的蓝莓。

        前两天,在山下我们单位负责帮扶的村子,遇到一个省农科所的专家,他在这一带山村行走,调查土壤、阳光和雨水等情况,就为寻找适合引种蓝莓的地方。前几年脱贫攻坚,山中有些村子就是靠引进新的养植品种而得以摘下贫困帽子。我见过的,比如外国来的油橄榄,比如浙江来的白茶。现在和脱贫攻坚无缝衔接的乡村振兴,仍然要靠引种蓝莓这样的经济作物为村民开辟收入来源。

        我们单位帮扶的那个村子,在山谷底部,土地平整连片,用山上下来的溪水建起了灌溉系统。过去广种玉米,如今更多种植经济价值更高的烟草。烟草和玉米都是来自南美的植物。这一带的高半山上,广泛种植的土豆,也来自哥伦布们发现的新大陆。这些植物,都是在明末以后,才陆续进入这些地方,产量高过本土的荞麦与小麦,由此带来人口的大幅增长。这些地方,还盛产石榴。石榴有土著品种,而这些年来,经济成效显著、不止一县大面积种植的,却是来自域外、个大饱满的突尼斯软籽石榴。烟草和石榴开花时节,又使种植业同时具有了观光价值。  


大白杜鹃


        结束了村里的工作,今天,我上山寻花。高处风寒,花未开放。回到车上,在盘山公路上下行五六公里,隔着一条溪流,看见对岸几面山坡,都是盛开的杜鹃。

        踩着一些巨石跳跃过溪。

        然后,人就在那些布满向阳山坡的花树跟前了。浓烈的花香立即就四合而来,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甜味。我只管旋转变焦镜头,将快门不断按下。一树又一树,总有一树更加华美;一枝又一枝,总有一枝更加绚烂。就这样,穿行于花树中,不觉间就爬到了坡顶。终于感觉累了,但还停不下来,喘几口气,换一只定焦的微距镜头,微观呈现局部构成之美,细细拍摄。

        眼前这种杜鹃分布广泛,从云南西部和西藏东南部,一路向北蔓延,这小相岭南坡,似乎就是它们抵达北方的最远边界。

        行前做功课,细查过《植物志》,从地理位置就知道大概率会遇到这种杜鹃花。此时正好比照《植物志》上描述的诸多特征,一一辨识。

        树,低的半米一米,高的四五米。如此身量的杜鹃花也不止一种,这只是符合了第一个特征。

        第二个特征,在枝,即新枝与老枝不同。这种杜鹃,新枝绿色,表皮光滑;老枝褐色,翻起灰白鳞皮。

        观叶。植物学关于叶的形状描述术语太过专门,略过不说。总之,又符合。最显明的,是叶上黄绿色的中脉,上部稍凹,下部又凸起。隐约的侧脉,大部分为一十八对。

        最要辨识的是花。这些盛开的花朵,密集成团聚合枝头。每一团都有定数,八至十朵。每一朵都是漏斗状,浅红或纯白。初开时泛着浅红,盛开或即将凋谢时就变为了纯白。

        已经知道这是哪种杜鹃花了。但还得摘下几朵花,坐下,清点花朵中发丝般的雄蕊。一朵花中雄蕊数量的多少,竟成为区别不同种杜鹃花的一个重要特征。太专门,也太枯燥,也略过不表。

        总之,现在终于可以确认眼前成千上万株开满繁花,将香气布满旷野的这一种,就是久闻其名,而第一次得见的大白杜鹃了。

        遭逢这片花海时,天还阴着,现在,忽然间云开雾散,强烈的高原日光径直射来,一树树繁花似乎都轰轰地燃烧起来。

        我退远一些,不再纠结于植物分类学,来观赏这片高山花海,以及花海后的松林、群峰和蓝天。无论是局部还是整体,都很美丽。一朵花,是精巧之美;满山花,是雄浑富丽之美。

        想起英国自然文学家罗伯特·麦克法伦在《荒野之境》中的一句话:“树林铺展在大地上,一片沸腾的生命。”他还有一句话,也是在这本书中说的:“荒野可以使我们恢复本性。”其实,我并不确切知道自己的本性是什么,但有了这样的词句,人就会以为自己接近了某种哲学境界。

        能够不时地进入富丽堂皇的自然课堂,领受大美,我很欣慰,欣慰自己能从浓烈花香中,从风中,聆听到大自然至美至善的伟大教诲。

        大白杜鹃,你好!大白杜鹃,再见!

        下到溪边,发现了一条路。

        是人工芟去了杂草树木,而重新显现出来的一条路。一米多宽,用比较平整的石头认真镶嵌。那些石头,表面相当光滑,那是距今至少七八十年,甚至几百上千年的前人的双脚所打磨出来的。一些石头上,还留着深深的马蹄印,那是过去时代,无数马蹄反复踩踏的结果。

        无意之间,我发现了一段古道。

        我顺着缘溪而上的古道再回身爬向山口,不过三四里地,古道又消失在荒芜的丛莽之中。我用溪水洗去脸上的汗水,坐在一丛开着白花的蔷薇前休息。面前,溪流两边的湿地中,还开着好多黄花鹿蹄草。

        这段古道应该就是古代沟通云南与四川的灵关道。起点是四川盆地,成都。汉武帝《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柯为徼,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

        沫水,是小相岭北的大渡河。若水,在此山脉更南边的大峡谷中,是金沙江。司马相如确实来过,“通零关道”,上此山,又下此山,又称灵关道。“桥孙水”,其架桥过渡的孙水,就是西南方山下隐约可见的安宁河。

        那时,山下河谷中生活着一个族群,称为“邛”。再往南,生活着一个善于编制竹索为桥的族群,称为“筰”。如今这两个族群都消失不见,这条道路却依然存在。这也是当时陆上南方丝绸之路的一段,节节延伸,至缅甸和天竺。这条路,唐军走过,南诏军走过,元代最终将云南纳入中华版图的蒙古大军走过。

        路是彼时所开,而路上这些石头,应该是清代重新整修铺装过的。那时这条路又有了一个名字,叫作清溪道。当年红军北上,也有一支队伍走过。十多年前,距此两百多公里的大渡河边,我曾遇到一支“红二代”的队伍,他们重走长征路,追寻父辈当年的足迹。我就和他们一起,由当地人引路,走过另一段经发掘而重见天日的清溪古道。

        铺路的石头有两种。花岗石依然坚硬粗糙,大理石却被无数双脚打磨得十分圆润了。

        今天所走的这段古道,在小相岭上,越西县和喜德县之间。多年前走过的那段古道,更往北一些,在甘洛县,路上经过一个古镇,名叫海棠。


邛海


        下小相岭,从喜德县西北一角经过,出了山,就是一马平川了。

        安宁河在群山间冲积出一片南北向的狭长平原,面积六百多平方公里,是四川省第二大平原。在山脚,越过成昆铁路,上高速,便行进在安宁河平原上了。安宁河从北向南流淌,山脉退向东西两边,翠绿平整的稻田间,村舍俨然,从山上的春天,倏忽间又回到了山下的夏天。

        凉山州首府西昌市在望。

        西昌城东南,有一个美丽大湖,邛海。地质史上的更新世早期,即一百八十到一百六十万年前,由地质构造断陷所造成。构造断陷,就是一块地面,或许是一座山,或许是一片高原,陷到地底下去了。大地断陷,造成的不止是周长三十多公里的邛海,也造成了安宁河谷。又拜百多万年来的水流运送的泥沙淤积,造成这肥沃的平原。以前连接在一起的群山,如今隔着平原遥相瞩望。

        打电话,告诉州文旅集团老总,要住他们的邛海宾馆,而且指定要住索玛楼。那边笑了,你不是一向随便,这回却要指定?我说,晓不晓得,我这回是来看杜鹃花的,所以想住索玛楼。索玛,彝语,就是杜鹃花。再打电话,约一朋友,叫他带要送我的《宁远府志》来。说是在外出差,明晚才能来。那就明天晚上。宁远府,清代行政区划,辖今凉山州一部,府治即在西昌。

        入住宾馆,开窗便见邛海浩荡波光,湖上游船往来。

        享用主人备好的当地时令水果,权当误了的午餐:深紫桑葚,嫩红樱桃。此时已将近下午五点。

        小睡一阵,去湖边行走。

        行过一些叶片颜色发灰的榄仁树,有材料说是殖民时代从法国传来。沿路还有许多高大的银桦,一百多两百年前来自澳大利亚。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还有树冠巨大的桉树。又行过一些花色比蓝天还梦幻的蓝花楹,这树也不是本地植物,我在非洲南部的荒野上见过。今天,中国城市,人工种植的树木花草已经非常国际化了。

        要置身本土植物世界,得往湿地深处去。

        很快,密集的苇丛出现,满是荷与菱的水塘出现。几只骨顶鸡在水中闲游。夕阳西下,将杨树与柳树的影子投在水上,木芙蓉站在堤上。绕过长堤短堤,开阔的湖面上,随着浪涌起伏着一片片金黄色花。花朵不大,却多不胜数,在夕阳辉映下灼灼闪耀。我就是来看这些花的。这是《诗经·关雎》中歌唱过的植物:荇菜。“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那个“荇菜”,睡菜科,根扎湖底,圆形绿叶,大小如杜甫诗写“点溪荷叶叠青钱”的初生荷叶,如充了气一样饱满,连带着把横走茎也从水底拖上来,浮在水上。每一横卧的茎节上,由几片绿叶衬托着,开出一朵或两三朵金黄色花。花瓣五裂,都是朝天的小喇叭,不出声的小喇叭。不出声也显得音色嘹亮,在五月的湖上,我坐在堤上,直到太阳沉落,天边涌起淡淡的晚霞。湖上群鸟飞过,湖西北的西昌市区,亮起灯火。

        晚饭湖鱼切片,还有刚上市的当地特产——鸡枞,一种鲜美异常的蘑菇,也切成片,在沸腾的汤锅中开涮。

        同时确定第二天的行程,出西昌,南行,略偏东,去普格县,上螺髻山。

……


原刊于《收获》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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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当代著名作家,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云中记》,长篇非虚构《瞻对》,诗集《梭磨河》《阿来的诗》,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2000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长篇小说《云中记》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