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起了个大早,驱车前往村子。
三个小时后,终于顺利抵达。
村名杨庄,由三个首尾相连的自然村组成,居民有藏人,也有汉人。记得二十年前,杨庄只三十来户人家,现在,竟发展到了整整六十户。
在村口的白塔旁,遇到了堂弟杨道吉。
杨道吉身高马大,比我小七八岁,也就四十岁左右,但脸黑,皱纹多,腰又驼着,看起来像五十几岁的人。他左手斜挎着背篓,右手持铁叉,在铲拾路边的牛粪。
我停了车,摇下玻璃窗问道吉:化肥都用了三十年了,你还拾粪干啥呢?
道吉扭头看我一眼说:化肥都把地给毁了,施肥,还是牛粪好。
说完,才认出我来,惊喜地说:啊呀,是阿哥,你怎么来了?
我说:村里带话,让我今早来。
道吉说:哦,对对,说是要商量这青石山的事。边说边扭身指了指身边的山。
这山,因在杨庄东面,就叫东山。山上有青色石崖,所以也叫青石山。从山脚走到山头,大约有二里的羊肠小道。
我问:青石山的啥事?
道吉说:有个姓徐的老板在牛家沟挖石头卖,挖了一年多,都挖到我们村的青石山了。
我有点明白了,又问:就是说他要开采我们青石山的石料的事,他打算和村里人商量商量?
道吉说:嗯,大概就这样,情况好像比这还复杂,你去村委会吧,善德和旺杰他们都在呢,会给你详细说的。
我问:你不去吗?
他说:阿爸去了,我家他说了算。
二
到了村委会,门口停满各色汽车。我心里猜测,可能也请了乡上的领导。
就进铁门一看,院子里站满了人,乌压压一片。
我赶忙向院子里的老乡们一一打招呼,还没做完这礼节,一个站在太阳暖廊边的矮壮汉子喊我:来,扎西,到我这来。
一看,是村支书杨善德,鼻梁上架付茶色石头镜,戴顶新崭崭的灰毡帽,披件黑色羽绒服,很有派头。
我从人缝里挤过去,握住他的手。
杨善德和我平辈,读书不多,也就初中文化程度,但脑子灵光,前几年也在村子南边的一条沟里开了个石料厂,慢慢就挣了钱,成为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有了钱,腰板也直了,说话很有底气,前年入了党,去年被选为村支书。
杨善德说:就差你一个人了,来了就好。
我说:紧赶慢赶,算是没耽误大事。又问他:乡上领导呢?
杨善德很纳闷:我们没请他们啊,你怎么以为乡上人会来?
我说:门口那么多小车呢!
杨善德笑了:那都是乡亲们的,这几年挣了钱,大多买了车,都爱开出来显摆!
旁边几个老乡,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杨善德对一个蹲在旗杆下抽烟的瘦高个喊:旺杰主任,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
杨旺杰站起来大声说:好,乡亲们,进会议室,开会。
三
会议室里摆了两排长桌,围成了一个长方形。靠北的那头,只一张长桌,左边杨善德,右边杨旺杰。靠南的这头,也是一张长桌,坐着杨道吉的阿爸和另外一个长须老人。我和其他乡党,分坐在东西两侧,每侧大约二十来人。
我的位置,离杨旺杰很近,中间只隔了两人。
恰是阴历三月中旬,清明节还未到,席卷全国的病毒虽不曾波及到这个小村,但戴口罩的会议代表,竟也有三分之一。
人群中间,体型庞大的安多牌烤箱里,有火苗在烟筒里呼啸,或许因为才生火的原因,热量似乎没有散开,房间里,有的人将双手拢进袖筒,有人搓手,有人跺脚,嘴里都哈出了看得见的白汽。
杨善德敲敲桌面,清了清嗓子说,房间里冷是冷,但大家不要跺脚,有重要的事,要通知大家。啥事呢?就是青石山的事,就是那开采石头的事。详细情况,先让我们的旺杰主任给大家说说。
杨旺杰点点头,说:这事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堡子村的徐老板,这几年在我们青石山旁边的牛家沟里建了个石料厂,办了硬邦邦的手续,来开采石头。开采石头干啥用?你们都知道,要盖楼房用,要做水泥。所以人家干的是正事,县上、乡上都支持。去年,大家都见了,他们炸石头,炸到我们的青石山这边了。前段时间,疫情还没结束,人家又动工了,我们村里的人去阻拦过几回,他们不打算停工,不过同意给我们村作赔偿。今个把大家召集来,就商量赔偿金额的事。大家有啥意见就说,有态度就表,会一散,就不要说闲话。
大家伙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没有任何声息。
杨善德说:大家都说说,都说说。
有个年轻人终于开口了:杨书记,他们打算赔我们多少?
杨善德看看年轻人,又看看杨旺杰。
杨旺杰似乎明白了杨善德的意思,对大家说:赔偿的事,年前,我们央了中间人,和徐老板谈了两次,这你们可能早就听说了。前几天,又央中间人和徐老板谈了,大概情况,就让中人和道吉的阿爸给大家说。
众人同时看那坐在南边的长须老人和杨道吉的阿爸。
长须老人也戴着一付茶色石头镜,脸型瘦颀,嘴唇薄,抿嘴时显得很有力。
长须老人准备说话,但杨道吉的阿爸抢先说道:去年谈了两次,第一次,大家都知道,人家每年只赔十万。第二次,我们谈了一整天,人家答应每年赔三十万。你们都不愿意,事情就撂下了。前两天,他们派人来,说最多赔五十万,成就行,不成就拉倒。我们和中人老李都做不了主,这才问大家的意见。
说完,侧脸问长须老人:对吧老李?
被称为老李的中人点点头说:就是,五十万是人家的底线,不能再突破了!
在说“五十万”时,老李举起右手,伸出五根手指。在说“不能再突破了”时,就把五根手指收了回去,握成了拳头。
四
我想了想说:那我说几句。
众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我。
我有点紧张,定了定神说:我在羚城工作,是你们说的公家人,我得站到公家的立场说几句,大家伙不要见怪啊!我想说这么几句,现在国家提倡“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那么,这山,能不能让徐老板们炸?炸的话,犯法不犯法?
杨旺杰插话说:应该不犯法,徐老板拍着胸脯打了保票,说所有的手续都办了,很合法的。
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说:就是,人家找的县长办的手续,那手续肯定合法。
我说: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这青石山,是国家的,不是我们的,这山上的地,我们只有使用权,这山里的石头,真的能让私人开采吗?
说这话时,杨旺杰对我连连挤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这话不适合这场合说。
杨善德打断了我的话,他说:石料,能开采的,我是过来人,也是办了证的,这个你放心,大家也放心。谁还有别的意见?
一个黑瘦老头站起来说:赔得太少了,我不赞同!你们想想,我们这青石山,是有山神的,把这山挖了,山神一生气,会降灾难的,这灾难会降到谁的头上,我们谁都不知道。才赔五十万,平均分的话,每一户连一万都没有。为了这点小钱,我觉得不值!
这老人在村里有点名望,他话音刚落,人们就纷纷点头,也强调山神降罪的事。
有人帮腔:说得太对了,在大灾大难跟前,几千块的赔偿,啥都不是,我也觉得不值!
众人七嘴八舌地喊起来:不值,不值,真的不值!
杨道吉的阿爸大声说:大家都不要吵了,现在我们讨论的问题,不是山神的问题,也不是灾难的问题,是人家有正规的手续,公家早就批准了,允许人家挖石头。我们该讨论的,是应该赔偿多少的问题,大家说个数字,我们得给人家赶紧回复。
长须老李说:对对的,山神的事、灾难的事,我听说你们以前都讨论过了,就再不要说了。我老李虽不是你们村里人,但我是中人,我得做得让你们两家都满意。你们说个数字,我好给人家说,我会争取把这事办好的,请你们放心!
杨善德说,就是,就不提早就说过的事了,这样吧,我提个数字,让他们给我们每家每户每年赔一万二,总共七十二万。我们先签三年合同。你们看行不?
有人低声说:我看行。
有人说:总数字听起来多,平均开,就少了。
有人说:那就按支书说的,先签三年,若这三年没啥大问题,再续签。
我明白了,看来徐老板打算挖青石山的事,村里人的意见,早就达成了一致:同意。不同意的,仅仅是赔偿的数额。
我问杨善德:这山,要一直挖下去?直到挖完吗?
杨善德笑了:不知道,我想挖完是不可能的,古人说的愚公移山,我看那就是个传说嘛。
杨旺杰也说:就是,他们挖不完的。再说,往后的事,谁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又问:每户一万二,大家伙同意不,同意的赶紧举手!
五
出了村,一抬头,就看到青石山。山虽名青石山,但只能看到山腰的一小段青色石崖。除山顶是牧场外,其他地方,都是梯田。
那些田地,现都不种五谷了。有的地,退耕还草了,有的种上了松柳,有的则荒着,枯草一片黄,让人平陡然生出悲凉来。
想起我曾在那山顶牧过牛羊,在那自家的耕地里烧过灰,在齐膝高的草丛里抓过蛇,在向阳的山坡上采过草药,在蜿蜒的山道上萌生过走出大山的理想……往后,这些美好而清晰的记忆,就要失去其依附的土地了。
而与我们村人一起以青石山为家园的鹰、麻雀、红嘴鸦、蛇、牛羊、野猪、鼹鼠、蚂蚱、蚊子和蚂蚁们……也将被迫失去乐园了。
就是这样一处永恒的自然景观,一处亦母亦伴的灵魂之所,一处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的精神家园,只因其有着用于建筑的石料价值,竟在有限的蝇头小利的左右下,被我们亲手判定了她的命运。
守护这座山的蓝脸金枪、银盔银甲的山神,也许也会为自己的失职而失声痛哭吧!
想到这里,感觉到眼眶有点湿,仰望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忽听有人问:阿哥,要回了?
是堂弟杨道吉的声音。
我慌忙拭拭眼睛,对他说:眼里进了沙子了。
道吉说:就是,这里风沙越来越大了。
我想说话,但张了张嘴,又忘记自己该说啥了。
六
半个月后,同城老乡又给我来电话。
他说:村里和徐老板签了三年合同,每年总价六十万赔给我们,平均每户一万元。
我问:真的签了?
他说:真的签了。又说,你把杨旺杰的微信加上,他要给你转账呢。
我加了杨旺杰的微信。
杨旺杰说:青石山的事,定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我们,已经决定了青石山的命运。
我说:你们这样做,考虑过我们的子子孙孙吗?
杨旺杰吃惊地问:你啥意思?
我说:我们就不给子孙们留点啥?
杨旺杰说:你们念书人,尽想这些远天远地的事!
我怼他:你们尽看眼皮底下的事!
杨旺杰说:眼皮底下的,才是急事。这事你再甭管,快把我转给你的账收了!
手机屏幕上,橘黄色的条形转账信息鲜艳夺目,但我就是没有勇气去点开它,去接受它。
似乎一旦点击,会让我们失去珍藏了千年的最宝贵的东西。
原刊于《散文》2020年第8期(责任编辑:沙爽)
扎西才让,藏族,生于1970年代,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省作协理事,第十五届甘南州政协委员。主要作品有诗集《桑多镇》《甘南志》《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诗选刊》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海子诗歌奖、鲁藜诗歌奖、梁斌小说奖、《飞天》十年文学奖、《文学港》年度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