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院中,红梅开了。
头天这株梅树枝上都只是暗红的花蕾。2023年1月21日,年三十,近午暖和的阳光下,这一枝那一枝上,就有星星点点的两朵三朵绽开了花瓣。这花开得好,明天就是春节,不开点红梅觉得春天没到。成都,春天到或没到,我都以这树红梅的开放,作为具体标志。从十几年前,搬到这个小区时就这样了。
中庭水池旁,一共有三株红梅,小区刚建成时,就和紫薇,和木芙蓉,和含笑,和海棠、栾树、羊蹄甲这些花树为邻,彼此守望。把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中的句子重新组合一下,正是眼前景了:“梅柳渡江春,偏惊物候新。”这些花树次第开放,绽放生命欣喜,标志四季流转。十几年前,梅树初移栽来时,枝条稀疏,树身低小。十几年中,小区楼房的墙面渐渐沉着斑驳,花树们却一年年高大茁壮,干劲枝繁了。
三棵梅树,总是水池南边这一株最先开放。东边那两株,因为楼房的遮挡,每天少受两小时光照,花期要晚一周以上。
春节期间,饮酒读书,读书饮酒,其间下楼透气,都要到池边去看看这株梅树。池中水的软绿一天胜过一天,枝上绽放的红色花朵也一天多过一天。大年初七,人日这天,杜甫草堂例行祭祀诗圣杜甫,我照例前去参加。行前,在这树已经全然盛放的红梅前小立一阵,自然想起杜甫诗:“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
杜甫草堂,楠下竹前,更是梅花大放。祭礼上,在大雅堂前听人献赋,在工部祠老杜塑像前献杨柳新枝。公元762年春节人日,高适从成都附近的蜀州寄诗慰问杜甫:“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清人何绍基人日游草堂,题一联向老杜致敬:“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成都一城,人日草堂,温老杜诗看新开梅,游人如织,早成风尚。
祭礼毕,一众人,借草堂一处清静地方,饮新茶温杜诗。檐前亭中,都开着梅花。窗后红梅,庭前白梅。
的确是春天了。
高适致杜甫诗悯人伤春:“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飘零中的杜甫见春来梅开,却心生欣喜: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官梅,是官府中种的梅,也称官粉,就是人工栽培的梅。梅从野生到驯化,以至形成诸多观赏性品种,并渐渐包含人格或性情的象征意义,从中国文化源头即已开始。
野生植物驯化使人有了稳定的食物来源。梅树的驯化首先也是为了它的果,《诗经·召南·摽有梅》即欣喜于其果实繁多:“摽有梅,其实七兮!”这么多果子干什么用?烹饪中,其味酸甜,可以调味。《书经》说:“若作和羹,尔惟盐梅。”也就是说,初民时代,梅酪和盐,是最主要的调味品。
人之为人,不独供养肉身的衣食,还有情感与精神向度的审美,梅的人工驯化,就有了两个方向,果好的梅和花好的梅。闻名于汉代的成都人扬雄作《蜀都赋》就说,彼时成都城中,美化环境,就“被以樱梅,树以木兰”了。
有材料说,四川成都,在唐代就有了人工培植的朱砂型观赏梅,也就是红梅出现。演绎唐诗的《全唐诗话》就说:“蜀州郡阁有红梅数株。”这红梅数株正是当年杜甫去蜀州见刺史高适所见的“东阁官梅”。
心里想着三千余年来一部中国人书上的梅花史,在杜甫草堂中看梅。白梅红梅,单瓣的复瓣的梅,可以看尽一部梅花的栽培史。还是意犹未尽。
看多了色多花繁、树型都经过修剪的家梅,便想去看更朴素、更生机盎然的野梅。当年陆游在成都,记录成都梅花大放的胜景:“锦城梅花海,十里香不断。”又从城中往浣花溪来寻杜甫草堂,所见也是满眼梅花:“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放翁此诗,指示了当年的赏梅路线。青羊宫还在,浣花溪还在,沿途所见,定也是野梅居多。比放翁更早,杜甫在草堂居住时,进城应酬回来,走的也是这条路线,沿途也见不少野梅:“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但今天循这路线,沿江行,已经高楼林立,江边所植,也多是驯化的家梅了。
成都还有野梅,却大多退存于平原边缘的浅山地带了。
元宵节后,便挑一个有阳光的日子,西南行,去到古蜀州和古邛州一带旧称西岭的山前。行前在网上搜索野梅消息。知道一百公里路程内,朝北面东的盆周浅山中,今天崇州、大邑和邛崃一带,野梅已然绽放。
驱车一个小时,就已经出了平原,抵近山前。山岭层叠,岚气迷蒙,出山的溪流温润清澈。山野自有一种气息,虽然树林还是一派枯寂,但闻了那气息就知道已经出了冬天。
村前田边,李和杏已放出满树白花。
李花与杏花,和梅花一样,都是五片花瓣。古人称为“五出”。五出花瓣,是蔷薇花科的共同特征。
是的,春天总是以蔷薇科植物放花开头。
蔷薇科是一个大家族,在中国文明史上,驯化品种多,造福于人也是最多。李、杏、樱、桃、梨、苹果、海棠,要花得花,要果得果。现在,李与杏率先绽放,以纯净耀眼的白色,在和暖的大气流动中,宣告春天。好几种鸟停在枝头,蓬松了一身羽毛,吸收阳光的能量。蛰伏一冬的蜜蜂出了巢穴,在花间起落,采集花粉,这春天最初的馈赠。我一直有点嫌栽培品种花开得太多太繁。在城中看梅,也略嫌梅花树姿态太过雕琢,枝上花太密,花朵又大多经人工诱导,变出了太多的复瓣,所以要来山间寻更朴素更本真的野梅。
在每一条岔路前,问村妇,问农夫,道是只要往山里走,都有。
既如此,就不能光看野梅了,得附带看点别的。春节假期,不看书不可能,但为放松休息,便看闲书。一堆唐宋时代佛教在四川盆地传播的史料,和一些佛教造像的图片。因此知道,这山中也有唐末及五代时期的摩崖造像。看地图晓得眼前这江叫江,就记起缘江进去,山名飞凤,山上有一片佛菩萨像,叫药师岩。
二十分钟后,便停车在山前水边,循石阶上药师岩。
阳光淡淡,山林疏朗,常绿的柏树和棕树外,其他的落叶树都用光秃枝干衬着天空勾画出各种图案。只有野梅率先开了。还不到盛放时节,但这里一树,那里一枝,在受光多处,已然开放。登梯累了,就停在一棵花树前,空气清甜,淡淡梅香中混合着泥土苏醒的味道。
野梅与城中的人工品种不同。树形倚地趋光自然生长,茎干挺拔,枝叶疏朗开张,花朵也不像家梅那样服从的是多即是美的原则,那样繁密。山间天地宽广,野梅呈现出大自然简洁的美学取向,分枝疏朗,枝上花也疏朗。家梅以红色为主打,野梅是纯净的白色,就是白本身,不耀眼夺目。花瓣俏薄,是纸或绢的质感,不似家梅的白,要夺目,养出富贵的玉的质感。
自然的教导,自然的暗示,总是要把人的气质与情感导向本真与自然。
如此经过好多未放开的沉默的野梅与野樱,又经过了几株放花的野梅,就到了飞凤山半腰,药师岩上。那是向着江的一面红砂岩壁,东向,横向凿空,开出一道百多米的一字长廊。廊上因势造佛菩萨若干组。中间坐佛,两旁胁侍菩萨,上下左右密集的小佛像有序围绕。循长廊,我仰望,佛菩萨们倾身俯瞰。四川盆地岩石的主体是湖相沉积的浅红砂岩,容易开凿,也容易风化。所以,好些造像,风化得面目模糊。倒是好,风雨的剥蚀使得慈悯洞明的神情更加隐约含蓄。反倒是近些年修补过的佛面,与美与善都相去甚远,显得愚不可及。粗陋部分,便略去,不观不想。
摩崖的主尊是东方净琉璃世界的教主药师琉璃光如来。唐玄奘译有《佛说药师如来本愿经》,所说的是药师佛所发的十二大愿。第一大愿就说:“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我默诵经文时,佛高坐龛上,宝相庄严,以慈悲光照我。日光遍照菩萨,和月光遍照菩萨,胁侍左右,那眼神也是内外明彻。我接引佛菩萨的眼光,背上落满初春的阳光,身心和暖。
主窟旁边空着的石壁,有些后人题字,磕了头又往功德箱中投零钞的人不看。我看,看到了文与可的一首诗:
此景又奇绝,半空生曲栏。
蜀尘随眼断,蕃雪满襟寒。
涧下雨声急,岩头云色乾。
归鞍休报晚,吾待且盘桓。
文与可于北宋皇祐四年,三十四岁时以邛州通判兼摄大邑县令,这西岭山前的名胜古迹都曾游历,不止在一处题诗留画。这诗算不得上乘,此时读来却觉得亲切,因为山、涧、云、岩,都是眼前景色。只是未写梅花,诗中写到“雨声急”,那就该是夏天。我也没有如文与可在岩上久久盘桓。因为崖上近三四十年间弄出些形貌不佳、色彩艳俗的偶像,无论审美层次还是信仰程度都愧对祖先。于是,看了两三遍唐末造像后便选了另一条长些的路缓行下山。一路也是看梅,长枝疏花,有风轻动,自在;无风便凝住一小团日光,也凝住我的目光与心意,更是自在。有声音,是水声。不是涧中水声,是树身中的水声。春天,水正穿过许多树枝干中的脉络,上升,上升,在万千枝上滋叶催花。等真正听见潺潺水声,已经下到山脚,站在横越江的桥上了。
光阴荏苒,开了几乎有一月之久的那株红梅终于谢了。
不妨,蔷薇科的植物会继续放花。不然,怎么可以说是到了春天?
杏花。
桃花。
梨花。
海棠花。
樱桃花。
其间还间杂着玉兰、迎春与紫荆。
我说的樱桃花不是移植来的粉红的日本晚樱,而是白色花的本土品种,无论是山前的自在野樱,还是公园里的人工樱花,都相继开放。
杜甫当年在成都写过的啊!“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蔷薇科是个庞大家族,下面还分许多属。春天里先花后叶,开过了的,李和梅,李属。桃是桃属。樱是樱属。杏,杏属。海棠,苹果属。
二月,三月,这些花一番番次第开过。三月中再去一次郊外山前,一个村子,借一个民宿开一个关于苏东坡的小会,四周都是梯级层上的果园。樱桃已经结果,李花和桃花正在凋谢。海拔五百多米的成都,我的第二故乡,夏天将至,蔷薇科主打的春天已然过去了。
春已尽了。
海拔比成都高出两千多米的第一故乡来了消息,三月下旬,从邛崃山中的大渡河边。消息说,高原群山之中,春天来了。三月底,金川县举办梨花节,邀我参加。好啊!刚过完一个春天,再去过一个春天!
……
全文原载于《收获》)2023年第3期
阿来,当代著名作家,藏族,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云中记》,长篇非虚构《瞻对》,诗集《梭磨河》《阿来的诗》,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2000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长篇小说《云中记》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