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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代永清) 


梨花效应


        对金川的认识,缘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大金梨儿,那时我念小学。

        记得是秋季刚开学,路过“水果组”(当时不叫水果门市,康定人就约定俗成叫“水果组”),一辆载重4吨的解放牌汽车,正停在距我家不到200米的“水果组”门市卸载梨子。

        “金川拉来的,走了四天。”驾驶员盯着正在过磅称的竹编框框,回答过路人的问询。汽车要走四天,给我的印象是出产梨儿的金川很遥远,在波浪般山水相依的山那边的那边。

        “今天卖不卖?”路人问。

        “下完货就卖。”水果组的组长是一位中年妇女,都叫她黄嬢嬢。

        金黄色的大金梨儿用竹筐装着,光滑的梨皮上有麻点,像少女脸上的雀斑。为了尽量减少长途运输的剧烈颠簸和磨损,每个竹筐底部和面上都铺垫了谷草。过磅后,销售人员就把竹筐抬进门市,一筐一筐地倒在墙角,叠罗汉一样堆放的梨儿垒成了小山,不过当时的生活场景处处都那么粗糙,也没人去在意细节。我暗自庆幸,心想明天就能买“酒醉梨儿”了。

        中午放学路过“水果组”,好梨早已售空,好在我心心念念的深咖啡色的“酒醉梨儿”,还有十几个放在大圆盘的簸箕里。顽皮的孩子们将这种磕碰坏的、开始腐烂的、逐渐变黑的梨儿,称为“酒醉梨儿”。

        “酒醉梨儿”售价一分钱一个,我买了一个。拿着柔软如柿子的“酒醉梨儿”,顿时感到梨皮开始脱落,轻轻剥开黑皮,水汪汪略带酒味的梨肉就粘乎乎地贴在手指肚上。一大口下去,无需咀嚼,腐烂的梨肉像嫩豆花一样塞满口腔,顿时甜甜的梨汁沿着舌尖沁润到整个舌面,再渗入喉管直至心田。

        后来在中学上农机课时,老师说“酒醉梨儿”是正在霉变的、不能吃的水果,她家乡的梨树下,成熟后落在地上的梨等它腐烂后用做肥料。她的话并没有破坏我的味觉对“酒醉梨儿”的情有独钟,原因在于“酒醉梨儿”对本地出产水果品种很少的康定娃娃来说,那是水果中的“极品”,金川于我而言,就像心之向往的北京、成都,遥远而充满诱惑。

        工作后因创作长篇小说《康巴》多次去金川,主要是有一个篇章是描写丹巴土司的,他家族的故事涉及到金川,而恰好丹巴的上游就是小金和金川,它们都是大渡河沿岸的县城。

        我去金川实地调查,就是体验丹巴土司曾经给乾隆打金川的一支部队运送兵粮的艰辛,那时才知道,金川距丹巴才九十多公里,而丹巴仅距康定一百四十公里,加起来二百多公里,小车最多四个小时,而我记忆中运送金川雪梨的大车,在上个世纪到康定走了四天。因此推断,深处横断山巨大皱褶里的金川,乾隆平定它,为什么会耗时二十七年之久。那拔地而起、顺河排列的高山和依山而建的碉楼,易守难攻,真是一语道破天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现在,从成都开车去金川观赏梨花,一路风光一路景,升级体验车行于高山和峡谷,品“基建狂魔”逢山钻洞遇水架桥的力量和智慧,渺叹乾隆大军的无可奈何,盛赞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只需要小半天的车程,便捷的交通为金川举办“梨花节”,提供了最便捷的路径。

        脱贫攻坚之后,主干公路分枝成众多的支线,组成便捷的城镇与农村路网,游客能顺着路网看见上百万株梨树,从城镇延伸到乡村“神经末梢”的温暖与幸福,而这种温暖和幸福在一台主题为“金川县第七届古树梨花节暨春季雪梨生活音乐季”开幕式上,得到了最好的呈现。

        没有所谓的“肥皂泡”式的大牌明星云集割“韭菜”,“五彩缤纷”后泡沫炸裂,而是突破自娱自乐的瓶颈,用金川人自创的舞蹈和歌谣,在开幕式上以“大金川上看梨花”为主题,串缀传统与未来、农耕民俗、经济发展,文旅携手合唱新时代幸福生活的美与好,更有著名的歌星和影视明星容中尔甲和蒲巴甲对家乡的友情客串,还有金川县委县政府主要负责人在沙耳、咯尔万亩梨园的大看台上,面对“千树万树”纵情绽放的“品牌”,深情解读金川文旅“工具包”的存量和未来蓝图。

        与“工具包”对应的是,梨花开头梨子结尾的春赏秋摘带动的旅游经济,脉稳了金川的环境与发展的客观契合,梨引出的上下游产业链的互动,让来者切实感受到金川的旅游在自信中稳步前行。

        在山水间观赏,在梨树下访谈,我亲耳听见乡民自豪地告诉我,红四方面军曾经在金川的许多红色传奇故事,还听见,原甘孜军分区司令员江木参——金川籍的第一位将军,他老人家曾回忆说,“记忆里最深的,还是家乡院坝里那窝(金川方言,窝意为株)老雪梨树。”

        是的,寨子与寨子、院坝与院坝,梨树与梨树互相探头出墙,呼应着共情的美好,连接着金川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不禁令人想起金川一位普通而高尚的基层交通工作者——罗从兵。


那束通往天堂的光依旧暖心


        2022年11月27日“天府书展”期间,受教育出版社邀请,参加了长篇报告文学《行走的光芒》发布会活动,活动规格在偌大的“天府书展”首屈一指。

        借此,我写了一篇题为《那束通往天堂的光依旧暖心》的读后感,借梨花节,借“交通兴则百业兴”这个发展的话题,表达一个跟金川人一样在山里长大的孩子的心情。

        《行走的光芒》的主人公罗从兵,刚进入不惑之年,一个在精力最为旺盛、事业最发光发热的年纪被无情的心梗夺走了他40岁的生命,无论从事业、家庭,还是社会的角度,金川难以接受、人民难以接受、家庭难以接受。

        正如本书作者开篇的场景:2022年5月19日清晨,小雨淅淅沥沥,金川县城街头站满了人,却不见人撑伞。人们早早来到街边,生怕错过送他最后一程。怎么会是真的,那么年轻的人呀!街头黑底白字的挽幅和挂满泪珠的面孔,敲碎了心头的奢望,人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现实——他真的走了。

        这一令人揪心的捕捉,由此展开了罗从兵四十年短暂而光芒的生命历程。

        全书分别由引子、四个章节和后记组成,最重点的四个章节分别由“初心种在太阳河”“小康照进马尔邦”“庄严的承诺”和“光照故乡组成”。

        作者匠心独运,随时间推进展开线性叙述,照见了一个农家孩子到国家公务员的转变历程,也照见一个普通家庭,母爱饱含柔情和温暖的中国式共情,以及父亲、一个有中共党员称谓的父亲的基因传承,罗从兵的故事在这样一个发展背景中,照见中国贫困西部的贫穷和亟待发展的时代背景。

        金川,这个地处横断山皱褶里的“富饶贫困之地”,历史上乾隆盛世时的朝廷眼中钉肉中刺,凭借高山大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挡墙”,让乾隆心力交瘁地耗时27年才拿下如此的弹丸之地,让外界既感神秘又心怀敬畏;之后,一个柔情而坚决的转身,金川成为工农红军的铁杆挚友,大量的红军将士走过金川,成立的苏维埃政权宣示着金川人跟随共产党的决心。这片有着红色承传的土地,从罗从兵父亲的影子照见下一代的先天责任。他浸泡在这样的奉献环境里,印证了一句时髦而颇有见地的俗语:身在珠峰烧不开一壶开水,是环境的问题;一台泥泞里的“奔驰”跑不过一辆高速路上的“夏利”,那是平台的问题。

        因此,环境和平台给了土生土长的罗从兵,从护林员到脱贫攻坚再到乡村振兴的十九年,从普通公务员到县交通局局长的成长之路,甘于奉献的担当精神,燃尽了为人民服务的最后一滴热能,终于倒在迎检“四好农村路”的途程之中。

        他生命的最后一程,因家乡的发展之路——“四好农村路”而画上最动人、最凄美的句号。毫无疑问,这条路是具象之路,但更是精神之路。

        说它具象,在罗从兵的父辈和祖辈记忆里,山间铃响马帮来的茶马古道,到四级土路到柏油路再到罗从兵这一辈的水泥路。如文中写道的:罗从兵的办公室挂着一张阿坝州交通地图,聚焦金川,可以看到,一根橙色的粗线条从金川县的正北方向横切而过,从马尔康往西,穿过观音桥镇、二嘎里乡,进入壤塘县,再往西而行直奔拉萨。这是国道317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11万筑路军民以“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的英雄气概,突破人类生命禁区,创造了公路建设史上的奇迹。这是人类与恶劣自然环境斗争取得的胜利,展现了对发展、对文明的原始渴望。近70年来,这条镌刻在世界屋脊的“天路”,冲破了川藏地区通往繁华世界的天然屏障,犹如一条洁白的哈达,送来发展,送来小康。

        说它是精神之路,毫无疑问,长征精神在罗从兵和罗从兵的父辈身上得到了“人民至上”的生动实践。从“藏家的小儿子”一路到“太阳河来了位护林员”、到“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号角催征”、到“从兵工作法”、到“大刀阔斧的改革者”、到“乡村振兴的急先锋”、到“共产党员一诺千金”、再到“青山埋忠骨”,从故事的背后到人,基层工作看似“鸡毛蒜皮”地融入,正好延续着“三湾改编”、延安整风、八项规定中干部队伍的重塑。

        从宏观上看,二百八十万扶贫大军融入群众,一方面帮助贫困人口脱贫奔小康,一方面贴近百姓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它所提供的经验是,唯有干部作风的巨大转变,才能筑牢基石,充实“四个自信”的丰富内涵。

        罗从兵的基层行踪,记录了新时代干群关系的新突破,时代坚信,如果都像他一样有方方面面、点点滴滴的基层记录,何愁基层工作开展不顺利。仅凭这一根基础性的示范作用,就能看见一位心系民众的基层领导教科书式的中国基层样板。

        从基层的普通公务员,经过十九年的摸爬滚打,走上县交通局长的职位,特别是在“路兴百业兴”的关键节点,组织的深信和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书中提及:整理罗从兵遗物的时候,同事们发现一篇工作笔记,记录了《四川省 “十四五”综合交通运输发展规划》里,涉及金川县的部分罗从兵一一摘录并做了标注,写下工作思考,“两康”高速公路、国道248线、“四好农村路”、美丽乡村路。特别是连接甘孜州和阿坝州州府的“两康”高速公路,串起了两州多个旅游点位,形成一条文旅环线,也将让马尔康和康定的路程缩短至3小时,而位于这条连接线上的金川,半小时直达马尔康。

        这对罗从兵而言是夜不能寐的兴奋,然而英雄归尘,集梦于魂。

        可告慰罗从兵在天之灵的好消息是,2022年11月,四川省第六批“四好农村路”省级示范县名单出炉,阿坝州金川县创建成功。曾经的参与,绵延50余千米的金川河畔,全世界最大的原生态、高海拔雪梨种植区,那漫山遍野的梨花,是绽放给他突破自然意义的“春华秋实”。


花泥一样的《康家地》


        缘于参加2022年第八届四川少数民族优秀文学作品奖的评审,有机会系统地阅读了全省少数民族各种文体的作品,便有一个大至的轮廓和取向,认为阿坝州的散文特别出彩,凉山州的诗歌特别出彩,都有一大群优秀的创作者,或许是出生于阿坝和凉山的两位著名大作家大诗人阿来和吉狄马加的加持,读阿坝作家和凉山作家的散文和诗歌,有其独特的个性、独特的视野和审美。

        让我印象较深的是阿坝州金川籍作家韩玲,她的散文《康家地》获本届散文优秀奖。

        正如韩玲在《康家地》后记开头写到:我常年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是阿坝高原的一个偏远小城,这里因为梨花红叶盛景而小有名气。除此之外,它安静、偏远、与世隔绝……

        朴实、坦荡和自信的叙述,像一束光帮读者照亮身处经纬的“暗角”,正如陈忠实所言: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而《康家地》中一个个台地、院坝和碉楼,就隐秘在芬芳的梨花和满山的红叶中,隐秘在历史巨浪的碰撞中,乾隆打金川时河谷两岸的血性和红军来到时的柔情,构成了文学大题材在这片梨花和红叶下的酝酿。

        《康家地》第一辑《原乡记忆》——康家地、老街的碉楼、八家寨往事、昌都后山的刻经人等九篇文章,帮助我们走进了满眼梨花看不到、回不去的过往,这些珍贵的文字带着我们对我们所希望看见的村寨,进行新的构建和憧憬,何等的原初和美妙,这就是文字的魅力、文学的魅力,梨花和红叶承托出当下金川的底蕴。

        因此,我毫不犹豫地为《康家地》写了授奖辞:韩玲的散文集《康家地》是对故乡文化之美与生活之美的深情礼敬。在文化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强调太多的不一样,这引起了广泛的认同和好感,甚至让外界对于了解的需求超越了认同感。作者用文笔构建起一条具有与高原莽野大气却又终生再也无法抵达的回乡之路。从而完成了一部关于故土金川的大地之书。生发出乡愁的美学的极致呈现,在此意义上,《康家地》达到了对乡愁的臻于圆满的诉说。


原刊于《阿坝日报》(汉文版)2023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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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真,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康定情歌》IP推广者。著有长篇小说《康巴》《命定》《家园》三部曲。《康巴》获长篇小说“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四川文学特别荣誉奖,由《康巴》改编的电影剧本《金珠玛米》获第十七届电影华表奖提名;《命定》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由《命定》改编的电影剧本获四川元素剧本一等奖;纪录片《金秋时节》获央视一等奖;报告文学《幸福歌声传四方》入围2020年度“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