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临夏
八月的临夏。
路边的山不是很高,渗透了一点点水墨的意境,在清晨的雾气里浮现。满山的草木,都绿啊,绿得那么奢侈铺张,恨不能去咬一口才甘心。这山,让人没来由的喜欢。突然就想,山上,有茶树吗?这样可着心意的山,若是藏一棵一棵茶树,该是何等的清雅啊!
果树一路可见。果子红了,一树一树的红个不停,谁也挡不住。叶子的绿是肥厚的,果子的红是醇浓的,这两样颜色都有些炫耀,却是天底下最可人的颜色,看一眼就爱上了。爱上了,就再也不能忘记。
喜欢青苹果的味道,淡淡一丝涩,浅浅几分酸,在舌尖的味蕾上跳跃。那一丝酸甜,像人生,干净清爽。这初红的果子,应该是少了一份涩,多了一份清甜吧?咬一口,也该是诗歌的味道,新鲜清冽,多么地好。
太阳渐渐升高,撵走草木上的十万露珠。庄稼遍山遍坡的挤过来,在车窗子外跟着我跑啊跑啊。这奔跑的庄稼,驮着光阴,驮着我的目光,美得惊天动地。一些碎碎的念想,一些小小的欢喜,在秋天的光阴里,在临夏的庄稼里,拔节生长。
最最懊恼的是车不停,载着我飞跑。我喜欢的田园诗意,我喜欢的玉米田,都被我丢在身后。天底下伤心的事情是,美好的风景一闪而过,不能长久的饱饱的看呀。只能飞快的拍进手机里,搭救我伤感的心。最细小的弥补,也算是安慰。
你看,那山林里有一痕小径,青草掩饰着,突然一拐就不见了,神仙走过的吧?你看,我穿着长裙子呢,若是走在那条小径上,挎一个篮子,一回头,像不像古风里田园的主人?
有灵魂的美才是美。公园的美,雕琢的痕迹太重,山是假的,水是死的,美得很呆滞。而大自然的美,很随意,很潦草,却诗意扑面,一脚就踏进诗经里。万物生,万物荣,枯木新叶,山野随便改变季节。诗经里最风雅的事情,莫过于守着好山好水,人在草木间逍遥自在。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还有果树呢,摘一个初红的果子,还有一点儿青,青里透红,咬一口,甘洌的味道呀!还有树木葱茏里掩饰着的小院子,青砖红瓦,木头的窗子,一挑门帘,走出来慈眉的女主人吧?会不会请我喝一碗红茶,采一束门前的花朵送给我?我喜欢门前的那一丛花,美得炫目。也喜欢路边的那些小野菊,一朵一朵,开到深山里去了,开到云端里去了。
我想有一天,我要骑着一匹白马,当然,枣红的也行。我要骑马而来,看临夏的山。马蹄声起,马蹄声落,在林间小径上,听从内心的召唤,抵达我梦里的美,念念不忘的美。想看的风景,都要好好的看够。
林间小径,鸟静花喧,阳光从树叶的空隙里落下来,碎碎一地,银子一样闪着清亮的光芒。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李时珍吧?采满一篓草药,踏歌而来,一山的花朵都为他瞬间盛开。
走累了,坐在树下,任凭白马或者是枣红马去吃草,我要专心看蚂蚁们披着青草奔波,看一串野花吐噜吐噜瞬间拆开。如果有酒还要饮一斛,酒到微醺,像古人一样低低吟唱:纵有万般非吾属,伴得白马啸西风!这样悠然的人生,还有何求?
太美好的东西,都想咬一口。青山咬一口,树木咬一口,庄稼咬一口,清水咬一口。恨不能有一张阔嘴巴,啊呜大咬一口这青山绿水。
临夏啊,山高水远的想着你,念着你。
沿途的秃山
山不长草,山不开花,山就老了。
沟壑纵横。像一个五百岁的老人,老得成精了。羊拿着蹄子刨干土,企图刨出一棵青草来,刨出一眼泉水来。山啊,待我长发及腰,给我点青草可好?山坡上刨出来一个一个的土坑来,土坑嘿嘿的干笑着:嘁,偏不给你长草,偏不给你流水,急死你!
羊是急不死的,它们咩咩叫着,撒开蹄子翻过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上去了。万蹄之遥,必有芳草。我是这么想的,大概羊也是这么想的。
羊们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撵不上车,撵不上我。它们很淡定,隔山隔水看了我一眼,兀自翻山去了。一簇白色的影子,跋山涉水去了。这样秃山上历练的羊,一定很皮实,和我一样。
拐过一道大弯,路边竖着个牌子,两个字,很简练:爬坡。车子一下子慢了,吭哧吭哧,累得气喘吁吁,谁让它一路跑得兔子一样快呢。车一慢,窗外的光阴就清晰了。
山慢慢高了起来,有了一点绿气儿,尽管绿得气若游丝,总比没有的好。山脚下看不见河水,干干的,村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挤在一起取暖。村子里也看不见树木,看不见人,静,空,寂寥。
山坡是那么的陡,土地依然干渴得冒烟。簸箕大的一块地,席子大的一块地,都细细耕作过了,一棵庄稼也没有,被暴雨冲刷出几个深壕沟,像一张泪水斑斑的脸颊,苦焦给人看。
山弯弯里,倒是有很大的一片梯田,也是细细整理过的。地里戳着几垄包谷,一两尺高,焦黄凌乱,胡乱凑合着生长。地埂上,一个老人蹲着,青色的衣衫,像一只大鸟在沉思。
秃山一座接着一座,怎么也走不完,偶尔还跳出来几座石头山。连人烟都没有了,我疑心车子逆了时光直接开进了远古洪荒的时代。最最恐慌的事情,不是荒山秃岭,是没有人烟。满目的土黄色,沉沉的,苍凉,悲壮。偶尔有一片青草,也是枯黄里挣扎着几丝儿绿气,元气大伤的样子。
穿过一条隧道,看见了一些稀稀拉拉的小树,一些稍微高一些的玉米田。天底下,人是唯独骗不了的是自己的心,无论你怎么掩饰,总会在寂寞的时候,暴露出心底的忧伤惆怅。山也是,它也欺骗不了自己的苍茫,无论拿着这些稀疏的草木怎么遮掩,抵挡,都掩饰不住大片的枯黄和苍凉。
又走了一段路,山下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突然就感动起来,小小的村落,像一枚枚徽帜,是心底摇曳的小温暖。这秃山,这荒凉,却依然有村庄守候。爱不是繁华,是岁月变化沧海桑田,依然不离不弃。
看时间,这段秃山路走了不到一小时的路程。而在我的感觉里,好像走了很久,久得好像人都老了。隔山隔水,秃山,下次路过,我可不想看你了,打个盹儿也好啊。
实际上,我看与不看,都没有关系,山依然在那里,村庄依然在那里,守着那份儿简朴平实,在光阴里沧桑淡定。我只是个过客而已。
梦里甘南
总以为,到甘南会欢喜得惊叫,因为向往了很多年,梦里都是甘南的清风花香。
其实也没有。一脚踏在甘南的青草尖上,我嘿嘿的笑出来,甘南啊,你怎么长得和我们天祝这么像呀!我若穿上美丽的藏袍,就是草原上的卓玛,就是诗人梦里的牧羊女。
山很像,都是青山连绵,丝绸一般柔软,很温暖。河很像,清澈得梦一样,透明得心境一样。山上的松柏,都是那样从容淡定,却又气势磅礴。坡上的青草,也是和天祝的一样,一门心思疯长,不管不顾,如火如荼。
牛羊啦,帐篷啦,炊烟在晨雾里生长啦,骑马的人啦,都是似曾相识,故地重游一样。恍然间,问自己,真的到甘南了吗?河边的青苔上是不是还印着我昨天来过的脚踪?
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听佛音。大悲咒,心经……一曲一曲,心里的莲花一瓣一瓣盛开,梦里的酥油灯一盏一盏点燃。甘南大地,盛放我远道而来的心境。最美的风景都不是隆重的,是童年的那份儿似曾相识,是最疲倦的时候,将漂泊的心收留。
阳光轻轻一晃,撑起一朵小花伞,在甘南柔软的阳光里漫步。野径无桑麻,只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山坡无野花,也无一杯清茶,只有一个过客,独自在山野里溜达。
几枝野花,都开过了,凋谢在秋风里。枯萎的花朵亦是清美的,能激活心底的一束灵性。抖去衣襟上的一粒蚂蚁,多想,在这山坡上扎一顶帐房,看羊群路过我的帐篷,看月亮升起的光芒,诗意的老去……
无来由的,就想起一首诗: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啊,我是那个衣袂飘飘的隐士吗?
甘南锅庄舞
脚步敲出的一个圆。
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哒哒……这个锅庄做的圆圈,在柔绿的颜色里漾动,在青草尖上颤悠悠地飘移。咚哒哒咚哒哒……柔美而飘摇不定,起伏而循旋。这个音乐和舞蹈做的圆圈,像人的一生,扩散又收拢,流动又静止,不会保持固定寻常的状态。
“哎——,雪莲花儿开呀开,开在雪山下……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青草尖托起的圆圈,舞姿围屏起来的圆圈。手臂舒展着又合拢着,脚步轻柔地飘移在密集的青草尖上。盈盈一个圆,柔软一个圆,飞扬的一个圆,纯净的一个圆,流动的一个圆。这个锅庄做的圆飘在清风里,飘在草色里,飘在幽静里,飘在灵魂里。一圈又一圈,波纹一样漾飏,轻颤,呼吸。
舞蹈很优美。有时候弯腰,有时候左右摇摆,也不是很复杂。音乐轻扬,舞姿袅娜。这是远古的一个图腾,是祖先的一个生活过程。弯腰,挤牛奶,割青稞,打酥油。直起,手臂在空中摆动,把收割好的青稞装进牛车里,用布带把小孩缠在背上,把牧羊的鞭儿挥动。
这是女人喜欢的舞蹈,或者说是女人劳作的一种场景。只不过延续在今天的日子里。我的外祖母是藏人,很久以前她还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起她一生的点点滴滴。外祖母说起锅庄的时候,脸上是婴儿一样的纯净。一团喜悦花瓣一样绽开在她皱皱巴巴的脸上。
这个清凉的圆圈,这个世俗生活里热热闹闹的圆圈,跳跃在日子深处,时不时漫游在草地上,漫游在茶余饭后的闲散里,多么曼妙的圆圈啊。
嘈嘈切切的舞步,凝聚起一个圆。卸去日子里的惆怅,卸去世俗的纷杂。此刻,只一个圆,一个云朵一样轻盈的圆,一个线条起伏不定的圆。从现实向精神境域里抵达。
这个圆,可以激活俗人的诗意,可以盛放恬静的热情,可以释放心灵的负担。动感强烈的舞步,纯洁的雪莲花,优美的音乐。凝眸,笑意盈盈,银子一样的呀拉索,浸透了这个锅庄做的圆圈。这个旋转的圆圈,铭刻着崇拜祖先的原始意识,渗透着原始宗教仪式的印痕。舞者,把一种心情举到蓝天。
蓝天是一个大圆圈,草原是个大圆圈,湖水是一个大圆圈。牛羊的蹄印儿是小圆圈,帐篷是个小圆圈,一洼一洼的泉水是个小圆圈。逐水草而居的日子是圆圈,光阴是圆圈,纯洁的心情是个圆圈。优美的文字解读这个圆,欢乐的锅庄跳动这个圆。多么意涵深刻的圆啊。
甘南草原上载歌载舞的圆圈,就像苍穹里的星星一样,美而优雅。青草吮吸着音乐,吮吸着舞蹈的飘逸。遇着节日的时候,夜晚的篝火就呼啦啦地燃起来,火焰是这个舞蹈着的圆圈的心,在跳动,在闪烁。星星也在跳,锅庄也在跳。
草原穿上青草做的绿藏袍,鹰在天空里转动透明的经轮。松鼠骑着旱獭过大水,格桑花忙着戴上耳环,蜜蜂正竖起双翅,跪着双膝打扫花粉。
天蓝蓝,鹰在一圈一圈盘旋,在蓝天里旋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圆。水蓝蓝,在草原上绕出一个又一个清凌凌的圆。锅庄是一朵一朵的雪莲花,盛开在青草尖上。
舞步回荡在草原的身体里,敲击着青草尖。音乐闪烁在草原生命的律动里,柔和,安详。
刘梅花,女,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近年在《芳草》《天涯》《散文》《读者》《山东文学》《红豆》《散文百家》等40余家文学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中考试卷。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连续五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西凉草木深》、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