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我说起今天的太阳。
她说起太阳的时候,全身正冒着一股热热的气,她像是从蒸笼里刚逃出来的一个人。她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刚擦完没一会儿,豆大的汗珠又从皮肤下面冒出来,她又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感觉身体里有把火在烤自己。”说着,她用右手去拍另一只短了几年的手。那只短手藏在长长的袖子里,让人很容易忽视它。见我在看她那只短了的手,她索性把那只短手举起来伸向我:“就是这只手经常在我身体上作怪。”她说。她又拍了一下那只短手,她拍那只短手用的力气不轻不重,一看就是有种又爱又恨的情感在里面。那只短手没有立马从我眼前收回去,她像是故意想把那只短手摆在我面前,让我一次性看个够。我不知道怎样形容看见的那只短手,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她伸向我的那只短手还算不算一只手。那只手比她的另外一只好手短三分之二,短手上的五个小手指细细小小的,像谁一个不小心,把几粒发黄的豌豆落在她的手上。她向我动了动几个小指头,畸形的小指头在她的动中,突然前后左右摇摆起来。
“是不是很怪?”她看着我,哈哈笑起来,一股热气从她笑着的嘴里钻出来,轻飘飘的,一下就散了。我没回答她的问,如果说不怪违背了我的心,说怪我想又会伤害到她。她头上的汗还在冒,一颗颗圆滚滚的。她停住笑,用已经湿透的袖子再去擦:“这把火在我身子里越燃越旺了。”她把那只短手收了回去,长长的衣袖遮住了它。
“你看过今天的太阳吗?”她问我。我摇摇头,并不想对她说什么。今天我很忙,割了小半天的青稞,拔了两箩筐元根萝卜,锄了一分地的爬地草,就再没时间在外面做其他的了。再说,对于看太阳这种闲事,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做过了。一年到头我一直都很忙,忙照顾十几亩地的青稞地,忙二十多头牲畜的嘴,忙来回走一条上牧场的小路,忙夏天挖虫草、秋天捡松茸贴补家用,我每天把自己陷在忙中,无心关心其他。
“我在今天的太阳里看见了自己。”她说。
我怀里放着一张牛皮褂子,牛皮褂子肩膀上磨出了一个大窟窿,她来时我正坐在院坝里绞尽脑汁地想怎么修补好它。
“你不信?”她接着说。
我先把有窟窿的那面皮,抹了几层厚厚的酥油,再用大力气一次次揉搓,直到牛皮在我的揉搓中越变越软,然后从今年割下来的一张新羊羔皮上,剪下一小块儿大小合适的皮,准备贴在上面缝补。这张牛皮褂子是阿爸留下的,据说是来自一头活了十七年的老牦牛,我舍不得扔掉它。
我还是无法回答她的问,我忙着手里的事,假装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是呀,这样的事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的。”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又用手去拍那只短手,这次她拍得很重,仿佛想彻底废掉它。
她住在村子最南边,是从北村嫁过来的媳妇。我是在自己六岁里的某一天认识她的。那天村子里的人为了迎接她嫁过来,早早地就开始忙了。打茶的,做饭的,煨桑的,念吉祥经的,到处热热闹闹。我一觉从梦里醒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在床上哭了好一会儿,我常常这样哭自己,我的家人只要听见我的哭声,总会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来到我的身边,她们边帮我穿衣服裤子,边唠叨:又犯童子了,造孽呀,造孽。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犯过童子,这个童子就是哭童。只要犯过哭童的娃爱哭,不分时间的哭,想哭就哭。民间有种说法,犯过哭童的娃,如果不及时制止他的哭,他会把肚子里的肠子哭出来,肺哭出来,心哭出来,最后哭死自己。因此,只要听见我的哭声,我的家人都会慌忙丢下手中的事,先把我的哭声止住,再去忙其他的事。那时我就知道,我的家人怕失去我这个最小的娃。所以,只要我遇见不如意的事,我就拿哭声来达到我想达到的目的。
那天早上我在床上哭了好一阵子,没人理我,我朝堂屋里哭,也没人理我,我又把脖子伸出窗外哭,还是没人理我,这种情况在我六岁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没有放弃我的哭,我又把嗓门扯得长长的哭,唱着哭,粗声粗气地哭。这些年,自从知道哭可以达到我的目的,我学会了很多种哭法。我用哭声喊我的家人,用哭声述说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我还在哭声中慢慢长大自己。那天我哭了很久,堂屋里,厨房里安安静静的,没一个人因为我的哭,把门推开安慰我。我知道,那天我的家人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离开了我。我还想朝深处哭自己,突然想到会把肠子、肺、心哭出来的说法,一下不敢哭了。六岁的我,虽然才在这个世界上待了六年,却隐隐有些怕死了。死那时在六岁的我的心里,是一样怪东西,黑乎乎,拉着一副长脸,耳朵大大的,随时会伸出长牙咬我。我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好衣裤,从屋子里走出去,我看见了一村子忙的人。
村子已经好久没这样有生气过了。
前两年,村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隔三差五就有谁家生了娃办满月酒的,隔三差五就有谁家办结婚喜酒的,还有隔三差五就有谁家死了一个人办丧事的,还有隔三差五就有谁家猪呀牛呀马呀下崽拿出来四处炫耀的。前两年,村子里似乎一直在隔三差五地发生着很多新鲜事情,人在这些事中忙忙碌碌,生活过得生机勃勃。但那两年过去之后,村子一下安静了下来。村里没有一个新出生的娃,没有一件喜酒、丧事要办,本该下崽的牲畜肚子扁扁的,没有一丝要生产的迹象。那两年过去,地里的庄稼遭遇过一次干旱,那次干旱让土地在人的脚下裂,庄稼长着长着就把自己烧起来了。还有两座荒废在东面的房子,有天夜里突然稳不住脚,“轰隆”一声倒在了夜里。
遇见干旱的那一年,有几条以前被茂密荆棘遮挡着的野路,宽宽大大地从村子西边裸露了出来,它们一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就头也不回地向西面一路理直气壮地延伸出去。有几个好奇的人,冒着酷热去走那几条突然多出来的野路,他们想看看几条被埋没了多年的野路,到底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他们分头在那几条野路上走了三天,野路还没有尽头,他们不敢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他们说就把自己彻底走出去了。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岔口相互遇见,点点头就各自往家走了。
那两年过去之后,村里人嘴里的话少了,有些话正想被村里人说出来,又被身体里的什么拽了回去。村里人使劲想把刚才那句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脸挣得红红的,脖子上的青筋挣得鼓鼓的,还是说不出刚才那句想被自己说出的话。那段时间,他们经常看见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走着走着就在路上用拳头捶自己的胸膛,那段时间他们不恨其他的,就恨身体里一个自己控制不了的怪东西。他们把自己的胸膛捶得空空地响,那种空空的响声像一面牛皮鼓敲在夜里的响,让他们越听越陌生,越听越觉得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们那时有些慌自己了,感觉自己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却非常陌生自己了。他们开始怀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还是不是自己。村子里的动物也和他们一样,好几天才能叫出一声,那好几天才能叫出的声音干巴巴的,生硬硬的,像是自己在叫,又不像自己在叫。动物不敢叫了,它们把想叫出声的嘴闭得紧紧的,牙齿咬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的一声叫,唤出身体里另外一个自己。
那两年过去之后,整个村子闷气得很。夜里天上的星星莫名的少了很多,快到十五了,月亮还倒圆不圆、软踏踏地,想从日尔沟升起来又不想从日尔沟升起来,那拖沓慵懒的样子,很多人都在心里咒骂它。那时,时间在村子里流动得特别缓,像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想走自己一下,就走自己一下,不想走自己一下,干脆随意找一个石头或一处草丛把自己坐下来,一个上午一个上午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两年过去之后,无论老年人还是年轻人,无论动物还是植物,想的都是怎样打发这种缓得让人心慌的老时间。
是她的来打破了村子里所有的闷气,她是那两年过后村子里操办的第一场喜事。人们在这场喜事中表现得异常兴奋和积极,他们早十五天就找各种理由从家里走出去,从一场正干着的活里走出去,在一次不想睡觉的夜里走出去,在某次放牛上山的路上把自己走出去,他们那时为自己找的理由就是去商量商量洛呷办婚礼的事。很多活因为他们把自己置身在别人的婚礼中,被耽搁了下来。一场正被他们干到一半的活被空空地放在了那里,那场活因为他们的离开,被拖延了一天或者更多天,一场活会生他们的气,生气的一场活以后即使被他们拾起来重新干,也会给他们重重阻力,让他们知道它也是会生气的。一次被他们放在半山上的牛,因为他们把自己放到一半就回去了,牛在半山上一下不知道往哪里走,只能在原地吃那些被其他牛踩过,或者放过几个响屁的看不起的草,牛心里堵得慌,牛会把这种堵得慌的怨气,找合适的机会发泄给他们看。
人那段时间,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就想往人多的地方挤,他们在人多的地方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或陪一大群人尴尬地笑上两声,心里也觉得欢喜得很。他们在闷气中待的时间太久了,想利用这场婚礼把心中闷了很久的气,通过各种方式顺畅地出出来。他们把洛呷办喜事的每个细节商量了又商量,商量的细节细到桌子上摆什么菜,荤菜用什么碗装,素菜用什么碗装。婚礼那天,哪个菜先上哪个菜后上,屋里要放几盏灯,夜里烧几笼暖背的火都再三斟酌。他们还把洛呷结婚要穿的长衫让他试穿了七八次,他们有时觉得长衫太宽了,有时又觉得腰带不是很绿,他们只要觉得长衫哪里不合适,就让村子里的李裁缝修正。外地上门来的李裁缝 ,以前傲气得很,那段时间也一改以前傲气的样子,脸上堆着笑,他们说改哪里就改哪里,他们说腰带不够绿就重新给洛呷换一根更绿的。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她来。
她要嫁的人洛呷曾经是个傻子。傻子好多年前就傻了,村里人说洛呷小时候乖巧得很,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后来有天回家看见两条红蛇缠在一起,就傻了。村里人不知道是洛呷自己让自己傻掉的,还是缠在一起的两条红蛇让洛呷傻掉的,总之那次之后,洛呷没有任何傻前的征兆,说傻就傻了。洛呷傻了常常围着村子白天夜里的跑,最先洛呷的家人看见洛呷跑,心里担心,只要洛呷跑,就在后面追,自己追不上,请村里的人追。洛呷变成傻子后,仿佛身上多长了四条腿,跑的速度如一匹奔跑的马,很难让人追上。有几次,村里人通过拦路堵截好不容易抓住了奔跑中的洛呷,洛呷却口吐白沫,仿佛马上要把自己死过去。后来洛呷的阿爸阿妈为了守住洛呷,从山上砍了一个粗壮的大木墩,白天他们出去干活,锁上门,把大木墩堵在缺缝的木门外面,夜里他们又把大木墩挪进屋,堵住关闭的木门,但无论他们怎么做,洛呷都想往外跑。洛呷从屋里跑不出去时,用手一天天掏家里的土墙,洛呷的阿爸阿妈不知道他们把洛呷关在家里时,洛呷在掏家里的墙,直到有天夜里,洛呷的家人正睡在一场梦里,东面靠羊圈的一堵泥巴墙“轰轰”一声垮了,家人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往外跑,却看见洛呷早早站在垮塌的墙外,对着一堵垮塌的墙傻傻地笑,才知道洛呷背着他们干的事。他们气得去抓洛呷,洛呷如一匹矫健的马,朝夜里奔去了。从此,洛呷的阿爸阿妈不想管洛呷了,他们明白再这样把洛呷关在泥巴房里,不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事。第二天,他们把从山上砍下来的大木墩,用大刀七下八下地砍成了十多节柴火,在院坝里一股气烧了个尽。村里人说看见洛呷阿爸阿妈烧柴火的那天,眼里的泪一直流,洛呷站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火旁,一个劲儿地对着火喊:“天燃了,夜燃了,我燃了。”从那时起,洛呷的阿爸阿妈再不管他的跑了,洛呷有时正吃着一顿饭就开始往外跑,有时正睡着一场觉就开始往外跑。村里人有时在夜里遇见洛呷的跑,也不躲闪他,他们说洛呷在夜里的跑像飞,脚步轻盈,身子轻盈,从他们身边跑过,像一阵小风从身边刮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洛呷已经消失了。
洛呷有时跑着跑着就在村子里消失几天,村里人不知道洛呷消失到哪里去,洛呷的阿爸阿妈不知道洛呷消失到哪里去了。洛呷那几天的消失,像是跑到某个地方长自己去了。洛呷每次从消失几天中回来,总是累得不行,他一进门,就把自己躺在床上,无论阿爸阿妈怎么喊他,他都睡得沉沉的,嘴里说着一串人听不懂的外话,那时的洛呷虽然身在村子里,心却不知道在哪里游荡。洛呷的阿妈天天哭天天哭,有一天哭着哭着一只眼珠子突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洛呷的阿妈吓得软在了泥巴地上,洛呷见状,一趟冲过去捡起阿妈的眼珠子二话不说,跑远了。那一次,洛呷又在村子里消失了几天。等洛呷再回来,家里的大门大大地开着,窗户和牛圈大大地开着,屋里静静的,没有一声阿爸阿妈的声音响在屋里招呼洛呷地回。洛呷傻后第一次在屋里阿爸阿妈地喊,见没人回答他,他掀翻堂屋里的桌子找阿爸阿妈,钻进狗窝找阿爸阿妈,跑进羊圈里找阿爸阿妈,实在找不到,他把阿爸阿妈平时吃饭的大瓷碗,左一个右一个拿在手里,朝碗底一声声阿爸阿妈地喊,他喊完一声就把大瓷碗放在耳边听,他想阿爸阿妈会不会藏在碗底答应着他的喊。
一个过路的人看见洛呷一直朝两个碗底喊阿爸阿妈,嗓子都哑了,走过去对他说:“洛呷,别喊了,你阿爸阿妈去镇上看那只空眼眶的病,马骑得急,走到岗卡悬崖掉下去,死㞗了。”说的人没太在意自己的说,他认为洛呷就是一个傻子,面对一个傻子,有些话再拐弯抹角,就没有意思了。洛呷听后,两个拿在手里的大瓷碗“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身子重重地向地栽去,口吐白沫,四脚抽搐。说的人吓坏了,急忙喊来村子里的其他人寻求帮忙,来的人围着洛呷,也不知该怎么办,他们想傻子洛呷这回可能快死了,叹息着说:“死了也对,免得一个傻子活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寡得慌。”人团团围着洛呷,看洛呷地死。洛呷四脚朝天,嘴张得大大的,像要一口吃掉这世间的什么。没想到没过多久,洛呷却从四脚抽搐中活了过来,而且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好人。他从围着他的人中间站起来,挨个喊出那几个人的名字,然后从他们中间走出去,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去了。那几个认为洛呷要死的人,瞪着大眼睛,惊得不知道说什么,眼鼓鼓地看着一个活好了的洛呷,从他们眼前走了出去,他们说那一刻的洛呷,仿佛一头年轻的壮牛,浑身上下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
洛呷什么都好起来了,好心的人还希望洛呷更好,就托人帮他说了这门亲事。去说亲的人,说了一箩筐洛呷的好话,最后也没把洛呷曾经是傻子的事掩了,人说:洛呷曾经用十多年傻自己,现在虽然不傻了,但也不敢保证以后还会不会傻掉,不过人活着都是走一步往前看一步的,别说洛呷,就是我们都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人的命,癞子的病,要摊上怎么都躲不过?我是来给洛呷说媒的,希望你能和洛呷成,但不能为了促成洛呷的婚事,就昧着良心把洛呷的那段傻给掩了。我说透了洛呷,你自己也好生掂量掂量,人生没几件必要的大事要做,结婚算一件。说媒的人把该说的话说完了,闷着头抽烟叶。说实话,说媒人去之前没报多大希望说成这门亲事,他想的是不管成不成都去试试,成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不成也算自己修了阴功,阴功的界定不在成与不成上面,而在去做没做这件事。但令媒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媒一说就成了。她只问说媒人:洛呷除了以前傻过,还有其他的什么毛病没有?说媒人连连摇头,说:没有了,没有了。她说:我嫁。说媒人说了那么多次媒,第一次遇见这样干脆利落的人,一时没缓过自己,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冒出几个暖呼呼的字:好,好,好。说媒人最懂趁热打铁的道理,接着说:既然姑娘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我也大着胆子问一句,今天能不能把办事日子定下来?我来一趟北村不容易,要翻三座山,骑十多小时的马,如果姑娘能心疼我一个说媒人的话,感激不尽。她想了想,答应了。说媒人连连说着感谢的话,很快把日子定了下来。那时已经是下午了,说媒人起身骑着马就要走,她看看西落的太阳,也没留说媒人吃饭,她知道说媒人回到自己的村子,还有一段长长的路要赶。
她是自己把自己嫁到我们村的,她也只能自己嫁自己。她没有家人,一个也没有。她结过两次婚,一个男人跑了,一个男人死了。她和两个男人都没有娃,有人说生不出娃的女人是阴阳人。她心里难过,想到过死。她暗暗死过自己几回,吃敌敌畏、跳河、上吊,但可能终究还和这个世界有不解的缘分,每次都没有把自己死下去。她想既然上天不让自己死,就把自己好好往下活。她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好好活自己。她把自己一个人住的泥巴房子打理得好好的,把几块够自己吃的土地打理得好好的,她还养了三匹马,两头产奶的牛。她一人过日子嘴巴闭得痛时,就对着这三匹马和两头产奶的牛说话,有时马和牛不在身边,她就对着自家的一地青稞说话,一棵树说话。她想只要是自己家的东西,是会懂自己的。她最怕的是夜,夜太长,夜里人除了睡觉,别的事都不好干。夜里很多自家的东西仿佛都很忙,她朝夜里说话,厚厚的夜把她说出去的话又重新还给她。那些夜重新还给她的话,又冷又硬,直直地落到她的心上,让她的心在夜里更加疼。夜里她需要一个男人,她明白这一点。但每当这种想法出现在她脑海里,还是着实吓了她一跳。她不知道这辈子自己还和男人有没有缘分,她不敢想。所以那天当媒人把她的大门敲开,她几乎没怎么考虑地就答应了这桩亲事。她想把自己嫁出去,她不想再过这种黑夜漫漫的日子了。
于是在六岁里的某一天,我认识了她。那一天,我到处找我的阿爸阿妈。那天村子里到处是人,自从那两年过去之后,我已经好久没有在村子里,遇见过这么多兴高采烈的人了。他们各个热情十足地说着话,三三两两地忙着手里的事。他们见到我,高兴地喊我的名字,摸我的脑袋。我尽量避开那些喊我名字、想摸我脑袋的人,我不习惯这个闷气了很久的村庄,一下热闹起来的样子。个子矮矮的我穿梭在人群里,一次次把头仰起来看比我高很多的大人,我第一次觉得那些平时熟悉的人,从下往上看他们,他们像怪物一样长在我的上方。他们的腿长长的,往下看我的眼睛鼓鼓的,他们的话从我头上落下来,带着一股难闻的土腥味。那一天,我突然恐惧起人。我在一次次地穿梭中哭了出来,我说过我是一个犯过哭童的娃,随时随地都可以把自己哭出来。那天,我的哭声刚好钻出口,就被兴高采烈的人的说话声、笑声淹没了。我有些绝望,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阿爸阿妈,他们不会像我阿爸阿妈那样,一听到我的哭声就把手里正做的事放下来,大老远地跑回来管我。我开始讨厌这种突然热闹起来的村子,我觉得这种不真实感像一场梦,而每个人都把自己活在梦中,不能自拔。六岁的我,想从人群中逃离出来,我一个劲儿地跑,没有方向地跑,我不在乎自己跑向哪里,我只想离开人群。好多双脚在我眼前划过,好几声喊我名字的声音,从头顶落进我的耳朵里。我继续跑,眼中的泪刷刷地往外流,这一次,我没有把哭声敞亮地放出来,不过这一次,我是真心在哭自己。
我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她穿着一件红毛衣,背上背着一个大牛仔包。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孤独从路上走来的她,那个满脸对我堆着笑的她,那天是在自己嫁自己。她蹲下身子,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满脸泪水,整个身子因为过度难过而抽搐着,我没有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她用一只手擦我脸上的泪,我永远记得她那天擦我眼泪的那只手,触摸我脸颊的感觉,暖暖的,让我更想哭。那只手后来变成了那天她伸向我的短手。她说她要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了。她问我是不是这个村子的娃,我含着泪向她点点头。她说让我和她一起回村子去,说着站起身子要牵我走。我一动不动,我不想和她一起回村子,确切地说,那天我不想那么快回那个一下热闹起来的村子。她再一次对我说,她要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了。我看着她向前走,在她拐过一堵土墙时,我“哇”地大声哭出了声。我认为那个大声哭出的声音只是哭给自己听的,她却从拐过的土墙后面退回来告诉我,她是从北村来的西卓,以后会一直呆在这个村子里。她说完这句话,又把自己从一堵土墙后面拐进去了。她说她是从北村来的西卓时,眼里泪光闪烁。没过多久,我听见村子里响起了鞭炮声。
六岁里的那一天,我的阿爸阿妈彻底把我忘记了。六岁里的那一天,我看见了一个自己把自己嫁出去的她的全部孤独。
“可惜你没看今天的太阳。”她再次说。
她说这句话,跟我第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她仿佛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只是现在的她,无论在生活中遭遇什么,灰蒙蒙的双眼里,再没有泪。我把手里正在缝补的牛皮褂子放在地上,我不想再缝补这张老牛皮了,即使再缝补好这张老牛皮,老牛皮也会在我不经意的哪一天,重新把自己坏掉。一张老牛皮已经过完了它应该过完自己的一辈子,就像我的阿爸阿妈已经过完了他们应该过完的一辈子。世间万事万物都该有个过完自己一辈子的时候,无论长与短,无论悲与喜,无论伤与痛,都该有个结束。
“你在太阳里是怎么样的?”我抬起头问她。她有些惊慌,可能从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我会对她说些什么,她只是一个想对外界倾诉自己的人。
她没有很快地回答我,而是动了动站久了的双脚,随后才说:“我看见自己穿着一件蓝色的藏袍,坐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下,四周开着五颜六色的狼毒花,鲜艳的花朵一会儿落在我的藏袍上,一会儿飞到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上。我的头顶有一轮白白的月亮,月亮毛茸茸的,像狐狸的尾巴。不远处,有一条红色的河流从远处流来,河里有黑的、绿的、白的鱼,河水流过的声音,好像是南无寺喇嘛们集体诵经的声音,不过有时又像是马头琴发出的声音……”
她埋着头,沉浸在那幅画面中。她的头发全白了,额头上的皮肤一层层地垒着往下掉。她那只短了三分之二的手,藏在空荡荡的衣袖里,跟没长一样。她额头上的汗珠还在一颗颗地往外冒,她的身体像是水做的。
“今天的太阳真是好呀。”她把埋着的头抬起来,边擦额头上的汗边笑着对我说。她的牙齿很白,让我想到折多河里一种白得发亮的白火石。她望着远处雪山顶上慢慢升起的月芽儿,告诉我她要回家了,再不回家,就看不清回去的路了。
“你知道吗?有些路会故意在你要走上它的时候,和你玩一场躲猫猫的游戏。它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你面前消失,留下一个不知往哪儿走的你,去重新找一条从来没有走过的路去走。”她说着,从我家木门走了出去。我不知道,今天走回家的她,是否有一条熟路等着她。
如今,她的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的洛呷在她嫁过去的第八年,又把自己傻掉了。傻掉后的洛呷,十天没有回村子,二十天没有回村子,一年没有回村子.......这一次,洛呷是自己把自己消失干净的。洛呷消失后,她傻傻的、不分昼夜的在地里干了七天七夜的重活,人们看见一个在夜里干累重活的她,累了把自己坐在长满荒草的地坎上望着远处,和夜一样沉寂、厚重。后来,她就再没有在人前提起过自己的丈夫洛呷,也再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起傻子洛呷,洛呷这个人消失在了人们的话语里,风里,雨里,暗下去的夜里……
她每天忙着自己,她想要在日子里更好的活好自己,她的那只短手就是在一次背石头中,把手肘上的一条筋挣断了。从那天起,她的那只手就一天一天地往身体里缩,越缩越短,越缩越细……她曾经告诉过我,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回到自己了。
今天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大地上,可惜我却没时间抬头看它一眼。
原刊于《雨花》2023年第3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散文、小说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