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多岁中的某一年,家里来了一个男人。
男人来的时候,骑着一匹瘦马从村子的南边来。那个季节,村子的南边开着漫山遍野的俄色花,雪白雪白的,骑着瘦马来的男人,仿佛是从无限的白中走到我身前。他走近我,一股白的味道扑向我,我第一次对一种白的味道那样痴迷。
他来之前,我正在自家门槛上捉蚂蚁,这群蚂蚁也是从南边来。我看见它们时,它们刚走到索朗家的房子。我把一群蚂蚁想进索朗家房子的事,敲开门告诉了索朗,索朗并不在意一群蚂蚁的到来,他看都不看一眼想进他们家门的蚂蚁,就说:让它们尽管来,老子平时跟个闲锤子一样没事干,只要它们敢进来,老子在屋里陪它们玩个够。说完,索朗打着哈欠,砰一声把木门关上了。我很想问索朗和一群蚂蚁玩个够是怎么个玩法,话没来得及说,索朗重重关上木门的风就把我的嘴堵上了。我无趣地从索朗家的门口走开,看见那群蚂蚁的头走到索朗家进门的石阶上,却突然改变方向退了回去。我当时想的是,这群蚂蚁真是一群机灵鬼,它们也怕索朗说要陪它们玩个够的说法。
我从索朗家门口快着步子地走,在凹村我没事的时候,喜欢快着步子走,仿佛前面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着急地等着自己去做。我在路上快着步子走时,遇见村子里的人,匆匆和他们打着招呼,他们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离开了他们。我听见他们在背后叹着气摇着头地说:这个鬼娃,一天都在忙。其实只有我知道,我在凹村要做的事情很少,生我的那个女人等我长到十几岁,依然不关心我。我常常在她心里消失,有时,我甚至想她可能早早忘记生过我这样一个女娃了。有几次,旁人在她面前提起我的名字,她愣愣地不做任何回应地就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去了。人人都感觉到了我在生我那个女人心里的消失,后来他们很少在女人面前提起我的名字。一个人的名字很少被人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上很快落满灰尘,风不会往一个落满灰尘的名字上吹,阳光不会往一个落满灰尘的名字上照,雨雪也怕一个落满灰尘名字的旧染上它们,那个落满灰尘的名字在越积越多的灰尘中被掩埋,最后消失。
十岁那年,还有寥寥几个人喊过我的名字,我把那几声喊记得牢牢的,心里感激着他们。有时,我让喊过我名字的人重新再喊一次我的名字,我用祈求的眼神看他们,用可怜巴巴的话哀求他们,我像珍藏宝贝一样怜惜着别人喊出我的名字。他们每喊一次我的名字,我身体里的血液就加快地流动一次,每喊一次我的名字,我全身的神经就麻酥酥一次,仿佛有另外一个我在他们的喊中被唤醒。有时,有的人看见我祈求他们可怜的样子,再喊一次我的名字给我听,他们喊得不情不愿的,喊完就转身离开了,我的名字像被他们抛弃在地上的一件东西,再不想被他们看见。还有的人,即使看见我可怜巴巴哀求他们的样子,他们也不愿把一声喊再喊出口,他们骗我说,一次见面只能喊出一声别人的名字,再喊一声别人的名字会对自己不好。我知道他们是在骗我,他们只是怕一个很久没人喊过的名字,被他们再喊一次之后,这个沾满灰尘的名字黏着他们不放。过了十岁,就再没有人喊过我的名字了,他们见我“嗨嗨”地招呼我,他们这种招呼我的方式,常常被他们用在喊一头牦牛上,喊一只跑出家门的鸡上,喊一条流浪狗上。过了十岁,我赌气不答应他们“嗨嗨”地喊我,我用各种方法逼他们喊出我的名字。他们有时脸憋得红红的,气出得大大的,我落满灰尘的名字在他们的喉咙里上下蹦跳着,就是被他们喊不出口。他们有时气着离开了我,有时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哎地叹气。看他们难受的样子,我一阵悲伤,我知道是一个很久没有用过的名字为难到了这些人。时间一久,我有了一些变化,我也不想让他们喊我的名字了。我对自己的名字有了生疏感,那个名字就像一个陌生的东西存在我的生活中,可有可无,可丢失可放下。渐渐的,我的名字被所有人忘记,也被自己忘记。一个名字被自己的主人忘记,名字彻底失望了,它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无论以后的我再怎么想它,它也不想回到我的记忆中来。
那天我从索朗家步子匆匆回来,一进羊圈就睡着了。是的,虽然我十几岁了,还是喜欢和一群羊待在一起。生我的那个女人在石头房里为我准备了一张藏床,床上铺上了一张新的藏毯和放着一床厚厚的羊毛被——这是我长到十多岁,她唯一用心为我做的一件事,但是在那张床上睡觉,我的觉总是睡不香,心空得慌,只有和一群羊待在一起,我的心才能踏实下来。
我那天的觉睡得很长,一群羊被女人收回来再被女人第二天放出去,我都不知道。我是被地下的一种声音吵醒的。十多岁的我那时已经很会在羊圈里睡好一场自己的觉了,再不会像一两岁时的自己,把双手和双脚伸向天地睡。长大后的我渐渐对接近一片头上的天失去了兴趣。我慢慢明白,作为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三左右的我,想亲近一片天是件很荒唐的事。自从明白这个道理,我对脚下的地亲近起来。地无时无刻就在我的身边,踏一个步子它就在我脚下,躺一下身子它就在我身边,弯腰拾一样东西它就在我的眼前。地是陪伴自己最长久的一样事物,明白这个道理,我把我越来越多的东西往一块熟悉自己的地上放。
比如梦。以前我总是把梦往天上做,我尽量不让我的梦沾上地上的土。我想要把一场自己的梦能做多高就做多高,梦越高离自己头上的天就越近,天越近,离自己想去的地方就越近。那时我执迷于天。后来渐渐明白,一场被自己做到天上去的梦,无论自己把它做得再高再远,梦总归是梦,梦醒后一个个子一米三的我,还是在地上过自己。后来只要做梦,我就把一场梦往地上做,让我的梦在地上打滚,沾满大地泥土的味道。有些梦不听使唤,一出来就往天上跑。对于这样的梦,我有我的办法,我在梦里威胁它们,如果它们再不回到地上来,我就用弹弓把它们打下来,让它们痛苦地过下半辈子。梦一听这样的话,立马从天上落下来,它们知道我是养它们的人,不敢得罪我。比如有些话,以前和别人说话,我不喜欢看别人的眼睛,村子里人的眼睛黄扑扑、干涩涩的,仿佛被他们干了一辈子的地染了色。那时,我对他们说话,头昂得高高的,力气用得足足的,我把我要说的每句话使劲往天上说,生怕我说出去的一句话掉下来,染上了村人眼睛里的黄。可自从我明白地才是我最该亲近的时,每次说话,我都认真地看村人的眼睛,我想让我说出去的每句话,都染上村人眼睛里的黄,想让我说出的每句话都像一粒真诚的种子一样,在我们脚下的地生根发芽,长大自己。
那天我睡觉,整个身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自从知道一块地是我最亲的时,我就习惯了这种睡觉的姿势。我想让我的身体最大可能地接近一块地,让地知道有个个子一米三的人想最大限度地亲近它,和它做朋友。就是在那时,我听见地下发出砰的一声,那声音响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响了。当我把自己最大限度地接近一块地睡觉时,我时常听见一种声音在地下响起,虽然那声音在地下响起的频率并不高,有时十天响一次,有时一个月响一次,但都被我有意无意地听见了。每次砰一声响过之后,就有另外一种隐约的窸窸窣窣声跟在它后面,像是被它从某处带出来的。我说不出那窸窸窣窣声像什么声音,有时觉得像一个人脱衣服发出的声音,有时觉得像一只蝉摩擦翅膀发出的声音,有时又觉得像两个人低着嗓门悄悄在暗处说话的声音。我对这种窸窸窣窣声最初充满兴趣,一听见这种声音,我就把耳朵使劲贴着地,左耳听了右耳听。有时怕自己听漏什么,就用手在地上轻轻刨出一个小坑,把耳朵放进去听。我努力想听清那声音时,那声音停了下来,地下变得安安静静,仿佛那声音也在地下某处竖着耳朵地往上听我。有一次,我没有憋住自己,我对这种躲猫猫的游戏有些厌烦了,我冲地下的声音喊:你们到底是谁?你们在地下干什么?在我的喊中,地变得冰凉凉的,我的整张脸却火热热的,仿佛有一百双眼睛在地下盯着我看。从那以后,砰的一声再在地下响起时,那紧随其后的窸窸窣窣声变得胆怯懦弱了,他们很少让我听见他们,但那种绷着自己、让自己小心翼翼的举动,让我依然能敏锐地感知到他们的存在。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害怕接近我,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躲在地下不出来见我,仿佛他们心中有很多难言之隐不方便让我知晓。渐渐的,我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不再理睬他们。
我从羊圈里爬起来,院子里空空的。我早已习惯了这个屋子的空。我朝院门走去,生我的女人依然不喜欢在她走出家门后关上院子的门。
我在院门口发现了那群蚂蚁,那群我在索朗家门口见到的蚂蚁,昨天它们一路跟着我来到我家,而且在我昨天长长的一场睡中,它们有的已经顺着我家一楼的楼梯往二楼爬了。我有些生气它们这样霸道地进入我的家,想到昨天索朗说的话,我默默地说,你们欺负我,那也别怪我不客气。我俯下身,趴在门槛上开始捉蚂蚁。我把一只只想进我家的蚂蚁捉了直接扔到门槛下面,我想打乱一群蚂蚁想进我家的念头。有的蚂蚁被我扔下去之后,晕头晕脑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们向前走几步,觉得不对,又往后走几步。有的蚂蚁干脆站在原地,好像被刚才发生的事情惊住了一样,不走也不动。还有的蚂蚁掉下去之后,翻了几个滚,一站起来就没有方向地乱跑,似乎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抓它们。经过我的一番捣蛋,我确实看见了一群蚂蚁的乱,它们乱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把我的笑声送给一群正乱着的蚂蚁听。有一瞬间我对自己的笑感到意外,我好久没有笑过了。我边把笑声从自己的嘴里笑出去,边竖着耳朵听自己的笑。那时我的笑,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在体内笑给我听。我接着笑,持续不断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就在这时,我见到那个男人来,带着一股白的味道。他和那匹瘦马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我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我的笑。那时我才知道一个好久不笑的人,把连串的笑笑出来,要想止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在笑什么?他问我。他身后的那匹瘦马露出半张马脸望着我。蚂蚁。我擦掉脸上的泪水,从趴着的木门槛上站起来说。它们是从南边来的,他说。我对男人的话感到吃惊,我认为只有我是唯一一个注意到蚂蚁从南边来的人。它们向前进发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男人像是在给我说,又像是在给一群地上的蚂蚁说。地上的蚂蚁在我和男人说话的间隙,从被我扔下去的地方整理好了队伍,重新向我家院子靠近。谁也打乱不了这群蚂蚁的决心。这一路来我早发现了这点。男人盯着地上的蚂蚁说。我不想让它们进我的家,我赌气地说。它们只是路过这里,不会久留的。男人说。你怎么知道它们只是路过,而不是想占有我的家?我问男人。我一路追踪它们,它们穿过了孟尼草原,渡过了索拉河,走过了几个村庄。它们从一些熟睡着的人身上、头上经过,人在梦里伸出手一次次地想挽留它们,有娃把自己最喜欢吃的水果糖砸碎了送给它们,也没能留住它们。它们的脚在身下催它们,一群向前走习惯了的蚂蚁,即使心想留下,脚也停不下来。他说。
我认真观察起眼前这个男人。男人皮肤深紫色,可能是长时间的行走,加上日晒雨淋,额头上的皮肤有裂开的痕迹。他的头发干燥、焦黄,仿佛只需要一点聚合的光亮就可以点燃它们。他穿着一件青布外衣,衣服的褶皱里全是黄土。他和我说话,手握着缰绳,身子前倾,一只脚向前迈着,随时准备走的样子。他身后的那匹马,瘦得皮包骨头,几根细细的肋骨撑着被磨得光亮亮的薄皮。因为太瘦,马脸显得特别长,脸上的皮包不住两排外露的牙齿。当我看清了马的整张脸,才发现它的一只眼睛是褐色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
这并不奇怪,我们一路走来,只要遇见湖泊它就停下来,一看就是半天。它看湖泊时,我独自一人往前走。我并不担心它走丢,它会在我想念它时及时出现在我的面前。男人看我在看马的那只蓝眼睛对我说。很多人对一匹马长出一只蓝眼睛感到吃惊,可对我来说,这是必然的结果,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补充道。他用手摸了摸身后的马。瘦马在他的抚摸中,眨巴了一下眼睛。在它的这次眨眼中,我仿佛看见一汪湖泊的水在它眼睛里荡漾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你不用担心这群蚂蚁,过不了几天,它们的队伍就会穿过你们的村子,到下一个村子去了。男人再一次盯着地上的蚂蚁说。它们可以节约些时间,沿着这条小路径直走出凹村。说着,我指了一条出村的小路给他看。男人往我指的方向看,瘦马往我指的方向看,几只地上走的蚂蚁像听懂了我的话似的,边走边歪着头往我指的方向看。那一刻,无论男人、瘦马,还是地上的几只蚂蚁,眼里都装着一条出村的小路。
有些路,是蚂蚁命里需要走的路,男人说。我不懂男人的意思。我突然对一群蚂蚁想往哪个方向走失去了兴趣,我的肚子咕咕地叫。很多时候我的饿说来就来,那一场长觉让我失去了在羊肚子下面吸奶的机会。我转身往屋子里走,我需要找些吃的,填饱咕咕叫的肚子。我总是在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才想起找东西吃。生我的女人从来不管我吃没吃饱肚子、冷还是不冷,从小我就是在这个屋子里被她遗忘的人。有时我会在屋子里找到一个完整的青稞饼吃,有时会找到女人喝剩下的半碗酥油茶。不管怎样,只要看见吃的,我都往肚子里装。从小我就对吃的没任何讲究,我要的只是填饱肚子,其他的都不重要。也有些时候,我在这个屋子里什么吃的都找不到,那个生我的女人有时候仿佛比我还要饥饿,她把一块青稞饼吃得干干净净,连掉在藏桌上的一点儿残渣都被她捡起来装进了嘴里。还有些时候,她把一个和过糌粑的碗用舌头舔了又舔,那被她舌头舔过的木碗发着锃亮亮的光,让饥饿的我一阵难过。每当这个女人在屋里什么吃的也没留给我时,我就从墙上取下挂着的木瓢,舀石缸里的水喝,或者跑到地里掏萝卜、洋芋吃。遇到合适的季节,我还可以在山坡上挖一些松茸和人参果填饱我的肚子。总之,自从生我的女人时常把我从她生活中忘记,我就学会了活好自己,我从来没有像刚刚生下来时,想到过死。
男人和那匹瘦马在背后看我。我感觉到了那匹瘦马眼里的一汪蓝落在我的背上,像一汪湖泊长在我的脊背上,凉飕飕的。
我没吃的给你们,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今天能不能找到填饱肚子的东西。不过,如果你们想留下来找个地方休息,可以去羊圈,我经常在那里睡觉。我边说边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我不在乎他们去不去羊圈,我实在太饿了。在我继续往屋里走时,我身后响起一匹瘦马和一个人走进我家羊圈的声音,随后安静下来。
女人今天吃的是酸菜青稞糊糊,锅里还剩半碗,没有被她全部吃掉。我找来碗,把剩下的酸菜青稞糊糊全添进了自己的碗里。我知道女人回来不会在锅里找那剩下的半碗青稞糊糊。她很少关心屋里丢掉过什么、来过什么。在她那里,丢掉了就丢掉了,来过了就来过了,什么都不重要。她是一个忙着把自己活在岁月里的人,无暇顾及别的事。
只有一次,我看见过这个女人为丢掉的一样东西伤心难过。
那时我五岁,骨头还没有长硬。一只大鸟飞到我家门口的老核桃树上,不叫也不动,一眼一眼往我家屋子看。最先我没有看见那只大鸟,那只大鸟的羽毛和核桃树的皮一样黑。我长到五岁,还很少出门,我每天把时间用在看天上的云、数来家里的苍蝇、在羊圈里掏一个个小洞上。我清楚每天有多少朵云从我们村子的上空飘过,又有多少朵云从其他村子飘到我们村子来。我认识每一朵我们村子的云,即使它们有时变成各种模样来糊弄我,我也认识它们。我看见过我们村子的云和其他几个村子的云遇到一起,吵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云和云吵架,气全部在一朵云的心里,那股气把一朵云越胀越大,吵着吵着就没有了自己。有时云心里的那股气用吵也解决不了问题,它们就在天上打一场架,一会儿这个村子的云在上方,一会儿那个村子的云在上方,一会儿几个村子的云拧在一起,跟一群没有分寸的娃打群架一样,打一场没有分寸的架。打着打着,云心里的那股气就把自己烧起来了,红红的、艳艳的,铺得半个天空都是,照得几个村子的人、庄稼、动物红红的、艳艳的,仿佛几个村子也跟着烧起来了。家里来的苍蝇我全部认识,它们每次来,一进我家的院门就礼貌地用嗡嗡声给我打招呼。它们有时落在我头发上,有时落在我的手心里,还有的时候干脆站在我的鼻子上给我挠痒痒。我喜欢每只来我家的苍蝇。我给它们说话,告诉它们我今天干了什么。有时我唱歌给它们听,我唱歌的时候苍蝇从我手心里、鼻尖上、头发上飞起来。它们在空中给我唱出的歌曲伴舞,它们一会儿转个圈给我看,一会儿互相轻盈地碰个头,有时它们突然不伴舞了,飞到指尖上一个劲儿地啄我的手,它们是在邀请我和它们一起共舞。我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它们一下飞起来,在我面前扇动着翅膀,把一支舞跳得更加欢快。我跟着它们跳着、唱着,我把一屋子的空填得满满的。天快暗下来时,我常常把自己挪在羊圈里,朝脚下的地掏一个个小洞。我把一个小洞掏到一定大小就不掏了,再去掏另外的一个小洞。我让洞和洞之间有某个连接点。有时我掏三个小洞停下来,有时掏四个小洞停下来。我趴在洞口一声声往小洞里喊自己的名字。我边喊自己一声,边答应自己一声。我的名字在穿过小洞之后,有了一些奇怪的变化。我把我的这个秘密讲给每只从山上回到羊圈的羊听。经过长时间的相处,羊和我之间有了默契,羊能听懂我的话,我也知道每只羊心里在想什么。我让羊学我的样子,把一声声叫声从一个小洞里传进去,然后让它们侧着耳朵听自己的叫声从另外的小洞里传出来。羊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一声叫穿过一个个洞之后的秘密。我从它们惊奇的眼神里能看出它们的惊喜。它们争相往一个个我挖的小洞里叫,叫得整个羊圈热闹起来。除了这些,我还有很多打发时间的方法。不能出门的五岁的我,除了拥有大把时间让自己浪费,其余似乎就没什么可做了。
门口的核桃树,我一天要看很多次。不是我愿意去看它,而是它就高高地长在那里,让我不得不把它看见。春天,我会在我的偶尔一次看它时,数数它一夜新长出枝头的叶子。夏天,我会在我偶尔一次看它时,寻找落在它枝头的蝉。秋天,我会在我偶尔一次看它时,看看它结满枝头的核桃。冬天我不想往核桃树上看,冬天的核桃树黑黑的,一副老皮被过往的风吹得裂开一道道口,让我时时感觉到它的疼痛。冬天,我把自己的头埋得低低的,不高的个子往下弯。冬天,我有种想把自己坠下去的感觉。
我是在一声咔嚓声中发现那只大鸟的——由于它身体太重,踩断了站着的枝丫,枝丫从树上落进院坝里,险些砸中我的头。我看见它时,它扑棱着翅膀,刚好在另一枝枝丫上稳住脚。它黑得发透,仿佛可以在一棵冬天的核桃树上随时消失掉自己。它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树枝上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移开了。或许,在我没有看见它时,它已在树上早早把我看够了。
我顺着大鸟望着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女人晾晒在皮绳上的一根根五彩搭搭线。五彩搭搭线是女人今早晾晒在皮绳上的,自我出生,女人就没有佩戴过这些搭搭线。女人晾晒搭搭线小心翼翼的,她把每根搭搭线在皮绳上顺了一遍又一遍,女人抚摸搭搭线的样子像一幅静止的画,美丽动人。
有次我听一个路过的人说,五彩搭搭线是一个男人送给女人的信物。那个男人不是本村人,男人是专做驮脚生意的,过一两个月从外地驮一些小东西来村子里售卖。生我的女人那次去买五彩搭搭线,两人一见钟情。男人临走送给了女人五彩搭搭线,并告诉女人,如果女人愿意,他下次来就娶女人。女人当时羞红了脸,心里愿意,口里却怎么也没把“愿意”两个字说出口。她相信男人会懂她的心,跑着回了家。可自从那次之后,驮脚的男人再没有来过村子,男人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等驮脚的男人。阳光好的那天,她常常把五彩搭搭线拿到皮绳上小心翼翼地晾晒。每一次晾晒都是她心灵的一次波动,她喜欢这种充满希望的感觉,虽然自己早不是当初的小姑娘了,可看见五彩搭搭线在风中飘飞,她的脸上还是会不由泛起少女般的红晕。
大鸟脚下的树枝又一次摇晃起来,我隐约听见树枝发出的吱吱声。我往后退了几步,我在这棵核桃树下生活了五年,我知道核桃树枝一到冬天干脆易断,我亲眼看见过一枝核桃枝毫无征兆地自己把自己断掉。我往后退,大鸟扑棱着翅膀朝我飞来,它大而有力的黑翅膀在飞翔中发出扑扑的声响。我一下摔倒在地。看着一只大鸟朝我飞来,那种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反倒让我平静下来。这种感觉很奇特,有种碎掉自己也无所谓的畅快感。大鸟落在我面前,扑棱着的翅膀掀起一阵地上的土。有那么一会儿,它用一双棕红色的眼睛看我。被一只大鸟看进眼里的我,仿佛正在一双鸟眼里丢失什么。它的眼珠不停地转。它似乎在看我时,正思考着一件什么重要的大事情。我在一只大鸟的眼睛里寻找自己。我好奇一个小小的自己落进鸟眼里的样子。我没有在这只大鸟眼睛里找到自己。我在它深邃的眼睛里凭空消失了。正当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只大鸟棕红色的眼睛里凭空消失掉时,大鸟扑棱着翅膀朝五彩搭搭线飞去,迅速、有力。接近搭搭线时,它张开黑黑的大嘴,啄起几根搭搭线就往外飞。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我回过神来,大鸟已经叼着搭搭线飞出院墙,飞向半空。几根五彩搭搭线在大鸟的嘴里飘着,像一道彩虹在空中升起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大鸟跑出家门。我在地上朝着大鸟呀呀地喊,越喊大鸟往天上飞的速度越快。大鸟怕我追着它上了天。我在凹村的小路上追了一段,追着追着力气就没有了,追着追着身体里的嫩骨头慢慢软下去了。那只大鸟回头看我追不上它,减缓了飞的速度,慢慢朝一片茂密的松林里飞去,不见了踪影。
生我的女人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就发现她心爱的五彩搭搭线少了。她到处找丢失的搭搭线。她想可能是风吹掉了她的搭搭线。她掀翻院坝里的背篓找她的搭搭线,爬上小楼找她的搭搭线。见女人发急,五岁的我躲在羊圈里不敢出来。女人找完了她认为该找的地方,最后打开羊圈门,站在门口扫视了一遍羊圈。她扫视羊圈的眼神刚刚要触碰到我,立刻就移开了。女人已经习惯了我在她眼睛里的消失。她离开羊圈。接着我听见了她在门口的哭声。我站在她哭声的背后,默默地望着那只大鸟飞走的方向。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女人为丢掉的东西伤心难过。
我吃得饱饱地下楼,看见男人和瘦马躺在羊圈里,他们疲惫的身体像一摊流出去的水,软软地贴着地。一个人和一匹马沿途的所有累和倦,在他们的一场睡中全部展现出来。我也睡进羊圈,睡进了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孤独中。我想,我这十几年的累和倦在我的这场睡中,也会被全部展现出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路途遥远,追踪一群蚂蚁的去向吗?”男人问我。我看着男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透亮亮的,眼白里有无数条细微的条纹交错着。我没回答男人的问,我知道我们都在一场梦里。
“只有这场盛大的追踪,才让我懂得活着的意义所在。”男人说。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坚定,完全不容任何人改变。男人用手抚摸着身旁的那匹瘦马。瘦马的皮毛在梦里变成无比鲜艳的红,从它肚子里高高凸起的瘦骨头,像一张绷得紧紧的弓,一触待发。
“等你醒来,我们已经离开了你生活的这座房子,我们会一路朝北走。如果有一天你有朝北走的念头,无论多远,我们都会在一个朝北的方向遇见。我和我的瘦马会在蚂蚁停下来过冬的地方,和它们一起停下来。我会在离蚂蚁不远的地方搭一个能容纳我和我的瘦马过冬的草棚。整个冬天我们都在那个草棚度过。我们在等一群蚂蚁的重新启程,也在那里等有缘分的人和我们遇见。”男人说着,和那匹瘦马从梦中站起来,朝羊圈门走去。
“我不会拆掉沿路的草棚,即使你不来。”就在男人快要踏出羊圈门时,他转过身对我说。接着他们向门外走去。一个男人和一匹瘦马的脚步声被一场梦掩盖。他们那么轻、那么轻地离开了我,仿佛一粒尘土的离开,仿佛一朵白云的离开。
一抹金黄的阳光洒在他和一匹瘦马身后。他们从一片金黄中消失。等我醒来,看见走进我家房子的那群蚂蚁,正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子里的另一座房屋,朝北走去。一股白的味道从南边飘过来,跟随一个人、一匹马、一群蚂蚁,朝北边飘去。他们都是在自己的世界中寻找意义的鲜活生命……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3年第1期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作品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