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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和雪,洁白晶莹,闪耀在四姑娘山金字塔状铁青色的岩石尖峰上。

        阳光透耀,峡谷深切,沟谷交错绵延,每道向下的沟岔都有一道水流。众多的小水流从我正面的四姑娘山,从我背对的巴郎山,不断汇聚,在四姑娘山镇前,汇聚成湍急清澈的沃日河,奔涌着向东向南。沟谷上方,倾斜的山坡上覆盖的白桦林一片金黄,那是秋日交响诗的高音部,是铜管乐队,高亢嘹亮;暗绿的栎树林,和云杉与冷杉组成的针叶林,是弦乐队和木管乐队,低沉雄浑。

        这是10月28日下午两点多。从成都出发,驱车将近两百公里,来到海拔3200米的四姑娘山镇。翻过巴郎山,下方的镇子刚刚在望,号称“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超拔在群山之上的四座次第而起的冰雪山峰就出现在眼前。在猫鼻梁观景台停车,凝望雪峰,和雪峰下众山之中灿烂的秋景。

        然后下山,入住酒店,进迟了许久的午餐。填饱了肚子,初到高海拔地带,脑供血不足,反应有些迟缓,需要休息一两个小时适应一下,却还要接受媒体采访,谈我和四姑娘山三十多年的过从,回忆展开,便有些浮想联翩。终于可以拉上窗帘躺平休息。恍惚中,弄不清是梦境还是回忆,仿佛就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来这山中的情形。

        确乎是在大雪中。雪片沉沉降落,四野无声。

        雪幕后,隐约立着一大群沉默的表皮粗粝的冷杉,坚硬的针叶饱满,饱含的不是水,是抗冻的树脂。这些巨人般的杉树,下半部树干通直,彼此独立,树冠上密集的针叶在半空中互相交错,比夜色更深更暗。暗色深沉的冷杉林上方是悬崖,悬崖顶上伸出断裂的冰川。不是梦境,是记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也是十月,看了一个画家写生的油画,第一次到访画中的雪山。

        骑了一天马从这个镇出发往山上去。

        一天行程结束,在蓊郁的冷杉林旁扎营,钻进睡袋时故意把帐篷门敞开,为的是能看见满天星斗,和崖顶上冰川的幽冽冷光。起风了,林涛澎湃,幽深的峡谷如大洋鼓荡。半夜被冻醒,原来是一场大雪不期而至,雪飘进帐篷,一些雪花落在了我的颈部和脸上。起身关帐篷门时,忽见面前立着一个黑影。不是林妖,不是山神,是一匹马。它伸长颈项用鼻子来碰我。不晓得它是不是故意站在敞开的帐篷门前替我挡风遮雪。它在这大雪飘飞的深夜,用湿乎乎的鼻子碰我冰凉的手,呼出粗重温热的鼻息。

        刚过去的那个白天,我在早晨才与它相会。作为初次相见的礼节,我抚摸了它的额头。它就用鼻子嗅我,熟悉我的气息。如此这般以后,我才跨上它的背,穿过大片收割后的青稞地,进入长坪沟峡口,进入沙棘、红桦和方枝柏构成的密林,听着忽远忽近的溪声,向四姑娘山深处进发。路上休息时,我在手心里摊上一点盐,任它用舌头轻轻舔舐。路上好多扁刺蔷薇结了红果,我摘来,去籽,去刺毛,把果肉给它品尝。我还找到了一只硕大的红色浆果,皮厚肉多,里面包裹浓稠的汁液,味道和颜色都如番茄汁一般,里面是石榴籽一般大小的十数粒种子。这种桨果如番茄中的圣女果一般大小,草本植物,学名叫桃儿七。十月深秋,它的伞形叶经霜浸渍已经枯黄,于是,红色硕果便暴露出来,像只口袋一样悬垂在枝腋上。我把柔软的浆果塞进了马嘴里,它错动牙槽咀嚼,浆果的汁液在齿间溢出,触动味蕾时,这匹马就摇晃着脑袋,同时掀动厚厚的嘴唇,露出了粉红的牙床。我明白,这是它对果子奇异的味道表示惊诧。马把这只浆果全部咽了下去,眼睛里闪出欣喜的神情,惹得半躺在草地上吃干粮打尖,用身体吸收阳光热量的一行人放声大笑。

        再上路时,这匹马就更知道我的心意了。每当穿过秋天的风与霜染成一片艳红的槭树与花楸树丛时,它都会放慢脚步,也许是为了选择更加平整的道路,也许是为了给我多一点观赏的时间。马的主人对我说:这牲口灵性得很。

        我说它不是牲口,是马。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四姑娘山主峰脚下的峡谷深处,郁闭的冷杉林颜色沉郁。风在树冠层上拂过,林下却很安静,我们靠着森林扎营。

        用烤土豆和午餐肉罐头当晚餐时,马从溪边饮水回来,我又分了半张饼给它。人和马,就这样迅速建立友谊。我拉上帐篷门重新钻进睡袋,感觉到它还站在帐篷前,没有离开。雪片降落,落在树上和地上时簌簌有声,其间还听到马粗重的鼻息。都是令人心安的声音,催人入眠。

        早上,雪停了,空气清新冷冽,让人瞬间清醒。

        一切都被雪深深掩埋。杉树成了高耸的雪塔,低矮的枝叶繁密的杜鹃树丛、鲜卑花树丛和绣线菊树丛披覆着厚雪,像史前兽群。被雪覆盖的还有形状各异的砾石、枯木和溪流。四野无声,云如被冻住,在蓝色的天空中一动不动。

        我的马不在了。其他的马也不在了。只有几行被雪掩去大半的足迹显示它们往峡谷更深处去了。

        同伴们扫雪生火,我去寻马,雪深过踝。

        半个小时后,我看见了,几匹马立在一面湖边,一动不动。鬃毛上纷披着雪,睫毛上凝结着雪。它们每呼吸一次,鼻孔中就喷出一团白色的雾气。虽然常在山中行走,我还是被眼前这美景震住了,不由得停下脚步,和那几匹马一样,变成了一尊只用口鼻呼出团团白雾的雕塑。我们站在峡谷的底部,积雪连绵不尽,山势就从脚下升起。依次是谷底的乔木林带,灌木渐次稀疏的高山草甸带,然后才是晴朗蓝空下峭拔的悬崖,起伏的山脊线,和错落耸峙的雄伟山峰。瀑布也冻住了,在崖上悬垂着,轰然的声音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光芒。

        这一切,同时倒映在那面凝玉一般的清冷小湖中。雄伟大野的长空,雪峰,冰瀑,连绵群山,还有湖边的几匹马和我,都倒映在湖中。湖如一面镜子,把雄浑宽广的世界重构成一个缩微的镜像。

        湖中倒映的那个世界水晶般纯净,湖泊四周的浩莽山野阒寂无声。我的生命中有过不少这样的时刻,任自然大美把内心充满。我的内心,也像那面湖一样,无声无息,正把荒野之美全数摄入。

        这个世界动了。

        一只鸟飞起,从野樱桃树上摇落了一枝积雪。

        我的那匹马动了,它晃动脑袋,摇落了鬃毛上的积雪,缓步向我走来。依然是用温热的鼻子碰我,我用手拂去它额头上凝结成冰的雪。

        太阳升起来了,四野银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气温升高,不时听见哗然一声,那是高树上的积雪受热坠落。积雪坠地有声,抖落重负的树枝回弹有声。满山的高树都在抖落枝上的积雪,满耳都是积雪坠落的声音。

        雪落树现,我这才发现面前站立的这些高大挺拔的乔木不是冷杉,而是落叶松。枝上的积雪不断坠落,它们的针叶便在阳光透耀下,在白色的雪野中,显现出耀眼的金黄——是这片群山中所有变黄然后凋落的树种中最明亮最高贵的金黄!那个时候,我还不具备今天这样多的植物学知识,只知道这种树叫落叶松,而不知道落叶松只是其属名,属于松科落叶松属;也不知道落叶松属分布在北半球寒温带地区,我眼前黄得如此灿烂的这一种是该属十八种中的一个种,名叫四川红杉。深秋雪在阳光下迅速融化,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融雪水在四周流动,打湿了我的鞋子,才和几匹马一起离开了那个小湖……

        我在床上醒来,室内的供氧机发出的声音,就像那匹记忆中的马咝咝的鼻息。

        美国作家冯内古特在小说中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时间穿梭法。他说,推开这扇门,我就来到了1941年;再推开一扇门,又来到多少多少年。我连门都不用推,躺在床上闭了一会儿眼,就回到三十多年前的1993年。

        这么多年里,我来到四姑娘山至少有三十次了吧。

        人们问我,频繁前来的原因是什么?我说,这里是我的自然课堂,或者说,是我的自然课堂之一。

        不同的时间,来这里的高山之山,从树,从草,从花,从果,看生命律动。从浩大的地理中的山起水落,感受四季流转。

        这一回来,却是为一场诗歌讲座。

        今年,我在成都一家用了我名字的书店——阿来书房,作“杜甫成都诗”系列讲座。新冠疫情反反复复,原本计划每两周一次的讲座也断断续续,计划的二十讲只讲了八次。四姑娘山管理局的朋友们,也在线上听我讲杜甫,并突发奇想,要求把杜甫从成都城中望见西方雪山的诗,放到四姑娘山的雪峰下去讲。虽然杜诗“窗含西岭千秋雪”中的“西岭”,“雪岭界天白”中的“雪岭”,都是从成都西望见到的一系列参差雪峰的泛指,但四姑娘山号称“蜀山皇后”,主峰海拔6250米,距成都市中心直线距离一百二十六公里,在那连绵的积雪晴空中,往往最先被望见,最引人注目,最易识别。比杜甫晚几年到成都西川节度使府的岑参也写过这壮美的景象:“千峰带积雪,百里临城墙。”所以,四姑娘山风景区管理局的朋友看了我“杜甫成都诗”系列讲座的视频,一定要我来这座雪山下作这一回的讲座。

        由此因缘,我再次来到四姑娘山。在房间休息时,却在似梦非梦中触发第一次在此山中行走遇雪的回忆。

……


全文原刊于《收获》2023年1期(阿来专栏《万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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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当代著名作家,藏族,1959九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机村史诗》《格萨尔王》《云中记》,长篇非虚构《瞻对》,诗集《梭磨河》《阿来的诗》,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2000年,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09年,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8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9年,长篇小说《云中记》获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