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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它来自谁的身体,未来的命运会怎样


        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他(她)长什么模样了,他(她)应该是挑着担子,担子两边悬挂着两个筐,筐是用老竹子做的,黑色或是橙红色,泛着风吹日晒留下的暗光。他(她)好像又是背着一个大大的牛仔包,包永远鼓鼓的,死沉沉地贴在他(她)的背上,压得他(她)的脊背弯弯的。他(她)只要一到村口,不管四周有没有人,扯着喉咙就往天上吆喝几声,因为肩上挑着担子或背上背着大大的牛仔包,他(她)的那几声吆喝声像从一堵裂开的墙缝里挤出来细细的,仿佛随时可以在某个点上断掉。即使是这样,凹村的小娃似乎早就练就了听这种声音的能力,只要一听见这种吆喝声,所有小娃都动起来,遍布村子里的每个旮旮旯儿寻找平时被一些人、一群狗、几只野猫啃过的骨头,然后拿着这些寻找到的骨头去吆喝的人那里称斤卖掉,少则得几角钱,多则得四五块钱零用钱。当然,他(她)的担子或牛仔包里,还装着其他的东西,如质量很差的被套、床单、彩线等,可以以物换物,但对于小娃来说,以物换物是勤俭节约大人们干的事,总归没有换点小钱去小卖部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重要。从那时起,我就对一块自己在一个角落里或者荒草堆里捡到的骨头充满好奇,它来自哪里,又即将被带到何方?

        长大后,我当了八九年乡村教师,虽然学校换过四五所,可艰苦的条件从来没有改变过。有次我正在教室里批改学生作业,一个其他班的调皮男生径直走到我讲桌旁,扔下一个人头白骨一趟就跑了。那时讲桌旁有三四个学生围着我改作业,学生没什么反应,我却吓得脸色青紫,一下跳了起来。后来才得知,这所学校建在一个废弃的坟场上,常挖出尸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记得当时有位老师给我说:雍措,你来的时间短,再呆呆就习惯了,以后如果有一天,你看见学生在操场上把一个人头白骨当足球踢,你也千万不要惊讶。说完,那位老师笑嘻嘻走进教室上课去了,那天我记得他教授的课是有关唐诗的,他进教室没多久,学生朗读唐诗的声音就从泛白的木制窗户里传了出来。我把自己浸泡在那首唐诗中,再一次对陌生的骨头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它曾经长在谁的身体上?未来的命运会怎样?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个怪人,脑子里总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觉得往上长的树是在爬天,比如时常感觉天上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吸人,比如认为人在某个刹那间不是自己,比如笃定白马的牙齿会说话……

        这是一种奇幻的体验,但我却深深迷恋着它。


一块丢失的骨头


        那天,我独自一人上山。风很大,风把我一个劲儿地往一条荒路上推。

        我从来没有走过这样一条荒路。路的旁边到处长着一种红色的杂草,草叶锋利,一次次想割破我的裤子,进入我的肉体。

        我穿的裤子是一条灯草绒裤子。裤子不是我的,我没有这样一条棕色的裤子。我清楚的记得,这条裤子是我家后窗下面捡到的。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没丢失过这样一条灯草绒的裤子。对于一条没有人认领的裤子,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扔了觉得可惜,不扔我又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想来想去,趁阿妈不在家,我悄悄爬上三楼的青稞间,把它放在了阿爸上门时送给阿妈的狼皮箱最下面。狼皮箱里除了那条裤子,还有当年阿妈跟阿爸结婚时穿过的一件红色藏袍和一双皮靴子。

        自从阿爸离开我们后,阿妈和我都很少打开狼皮箱,我想阿妈和我一样,都不想看见箱子里的东西在我们生活里再次出现。还有一点,我有些恨阿妈结婚时穿过的嫁衣,莫名其妙的恨。

        今年,我想找一样东西,怎么也找不到。有些东西放着放着就找不到了。这很奇怪,我相信我不会把我要找的东西拿出门,那是一样我绝对不会拿出门的东西。它就在这间泥巴房里,我到处找。在找中,我无意掏出了墙后面的老鼠窝,几只大老鼠在洞里盯着我看,它们在恨我打扰到了它们,我急忙退了回来。我还发现了一群蚂蚁。这群蚂蚁生活在我房里的一块烂木头下,我有好几年没有搬动过那根腐朽的烂木头了。我在等一块烂木头自己慢慢变老,老到最后自己消失。在一根我期望他自己慢慢消失的烂木头下,却养活着一群蓬勃的生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屋里没有,我爬到了房檐上。凹村人说,有些东西暗地里会长脚。我信有些找不到的东西长了脚。我爬到房檐上,踩落了几片青瓦。瓦掉在地板上,碎得到处都是。有些东西就是那么容易破碎。我不理那些轻而易举就容易碎的东西。我在房檐上的泥巴墙上发现了一个从上而下挖的洞。洞不是很大,圆圆的,很深,像口圆井穿进了我家的泥巴墙。我从洞口往下望,里面黑黑的,我不知道这个圆洞从我家的房檐穿透到了哪里,或者它在某处有没有拐弯,去到了其它地方。我往圆洞里试着喊自己的名字,我的声音一落进洞里,就没有了。这个洞太深了,深得洞里有什么东西在吃掉我的名字。我开始害怕,我觉得我不能再对着一个黑洞乱喊,多喊一声,我的命里就会少一声这样的声音。

        我急忙跳下房檐,我从路上找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头,我想用石头堵住这个黑洞。可当我把石头放上去,石头太硬,墙太软,我担心有一天硬的石头熬不过一堵软的墙。于是,我想到了那块腐朽的烂木头。我去搬那块烂木头,一群蚂蚁在木头上爬。我只有对不起那群长得胖胖的蚂蚁了。我想一群胖胖的蚂蚁也可以在一片黑里不停地长。黑洞里面的有些东西会陪着它们一起长。烂木头比一块坚硬的石头更适合一个黑洞。

        堵上黑洞,我的心安稳了。我又开始找想找的东西。只剩下那个狼皮箱子了。我爬到床上,打开了箱子。我要找的东西没有找到,我翻出了几年前捡到的灯草绒裤。一条裤子在一个箱子里呆了几年,没人来认领,没一个人问起,那这条裤子就是真的没人要了。那天我穿上它上山,风把一条别人穿过的裤子使劲往一个方向扯。一片片红色的、锋利的草叶割着这条别人的灯绒裤。我感觉,那个丢失裤子的人忽然贴近了我。

        那天,我不知道往哪里走。我顺着风走,顺着这条别人的裤子扯着我走。我的羊在另外一个山坡。那几只羊在风中等我。我却怎么也走不到它们那里。我的羊会在风中“咩咩”地喊我,它们已经习惯了有事没事“咩咩”地喊我这样一个人。我突然担心起我的羊。我怕它们喊不答应我,就往其他的方向走了。它们从来没有往其他方向走过,其他方向一走,它们可能就再回不到凹村,它们傻得想我就在前面等它们会一直往前面走。一直走,它们还会遇到一条河和一个湖泊,它们没见过一个长在草原上的湖泊,自从它们出生,就呆在一座大山里。它们的父母也老死在一座大山里。我不怪几只羊的呆傻,它们在一座大山住得太久了,见到什么都好奇。它们看见湖泊,会天真地认为那是一面镜子,它们见过我照镜子的样子。它们集体在湖泊里照自己,争先恐后的,它们会认为湖泊里的另一只羊不是自己,它们对湖里的羊说话,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走进了一个湖泊里。

        我越想越担心起我的羊。我想往回走,风推着我,别人的裤子扯着我。它们要我往他们叫我去的地方走。我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我走他们要我走的一条路。

        “我的羊会丢的。”我对着一荒坡的风说。

        一荒坡的风向我挤来,我前面的路更窄了。我没有一条自己想选择的路可走。

        风把我推向一个斜坡。坡有些缓, 我的脚步也慢慢缓下来。我全身都在疼痛,我向一场风喊疼。风不理我,它向四面八方刮去。我呆在风中,像呆在一丛密林里,我逃不出四处向我刮来的风。我停在风中。我看见达瓦和他的那只老羊在山下的一条小路上走。达瓦和他的那只老羊在那条小路上走了十几年。有时,有人提起达瓦的老,达瓦总是把那句不屑的话从鼻孔里传出来:要说我的老羊老我承认,说我老,我身体里的骨头还在一天天地长呢。今天,风把一条达瓦脚下的土路吹得快荡了起来,他以为没人看他,拱着背,全身松松垮垮的,他让那只老羊拖着他往前走。在一条纤细的土路上,达瓦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老展示在一条他认为没有人看见他的路上。远远望去,达瓦的老和老羊的老混在一起,让他们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更老了。

        我对着达瓦和他的羊喊。我想让他们知道,我被困在了一场风中。我的声音刚出口,就被一阵风堵住。我再喊,风再堵。那只老羊头抬起来往山坡上看,羊是有灵性的动物,它能感觉到有人在喊它。羊看见了我,风围着我。它用头去顶达瓦,达瓦摔在地上。达瓦好久没有从一条土路上站起来。老羊把头蹭过去,用羊角拉他。达瓦终于站起来,又在路上走。达瓦走路的力气已经很小了,我不知道那点留在达瓦身体里的小力气还能支撑达瓦活在这个世界上多久。达瓦没有听见我的喊,达瓦或许已经好久听不见人的喊了。羊边和达瓦在一条小路上走,边抬头往山坡上望。不用猜,我都能想到那只老羊眼神里的无助。我不怪羊。羊和一个人的老让我心疼。

        风又来推我。风没去推山下达瓦和一只羊的老。

        我到了一个山洞。我不敢进洞。洞又深又黑,让我想到我家房檐上那个又深又黑的洞。风围着山洞转,风像一扇关闭的门,堵着我。我身上的裤子在脚下扯着我,它让我进去。我的力气大不过一场风和一条别人的裤子。我往洞里喊,我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吃我的声音。我只喊了一声,我的声音很快就在洞里消失了。我不敢再喊,我怕我多喊一声,我这辈子里的一声就这样无缘无故的少了。

        我慢慢向一个黑洞走去,风跟着我。洞里有个大石头,我险些被绊倒。风停了下来,别人的裤子不再扯我。我坐在石头上,我在一片黑里发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场风和一条别人的裤子要我走进一个黑洞。

        我在洞里发现了一块骨头。一束微光从崖缝里照在它上面。我走向骨头,那块骨头在一束微光里等我。它仿佛在那里等了我很多年。

        我在犹豫该不该捡起那块骨头。我不知道是谁留下了一块骨头让我来看。我蹲在它前面看它,骨头有些年层了,骨头表面发黑,它不是一块光滑的骨头。

        只有一块骨头,这让我好奇。为什么只剩一块骨头在这里。我往四周看,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唯有一块骨头在一束微光里。

        我从地上捡起那块不光滑的骨头。它太轻了,在微光中泛着焦黄的颜色。我握着一块骨头在一个黑洞里空想。那束光从我捡起骨头开始就离开了黑洞。

        是谁丢失了骨头,让我这样一个人来捡?我静静地想。

        风又窜了进来。风绕过我,直接进了山洞。风在一个山洞消失了好一阵子,又从里面返回。窜进山洞的风再出来,有种被什么东西掏空的感觉,轻薄没有力气。我能感觉到它的软,它在背后想推我,像一位生了大病的人挨了我一下,就放了手。

        我从山洞走了出来。风不会再像一扇门一样堵住我的路。

        那块骨头在我手里,我把它带出了山洞。我想无论它是谁的,都是一个需要人帮忙把它带出黑暗的骨头。但我万万没想到,一块骨头被我带出黑暗后瞬间就化了。那些散落在我手心里的粉末,很快被一阵风刮向了远方。

        风没在推我。我想到我的那几只傻羊,它们是不是正在丢失自己的路上。

        我跑起来。路过刚才的缓坡,达瓦和他的老羊不见了。他们总有一天会走丢在一条小路上。再过很多年,没人会记起他们,就像我身上的灯草绒裤子,谁会在乎呢?

        我想到那块丢失在阳光下的骨头,那块很快在我手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骨头,它的丢失或许只是一次它预谋已久的旅行。又或许,这块骨头想告诉我,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正在丢失自己的骨头。


走向一条河

                              

        今天天空很空,我的心也很空。我随意地把自己从一座泥巴房里走出去,随意地来到了一条出村的土路上,我在出村的土路上,逗一只小虫玩儿。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小虫,背上全是白色的斑点,头上长着一对长长的触须,触须是他身体的一倍长。

        我遇见他时,阳光烤着他。他在一片白光中,埋着头。我不喜欢一只虫子的无所事事。我找来一根小棍,用小棍轻轻触碰他头上长长的触须。我触碰他一下,他就停止前进的步伐,抬头看我一次。他看我,我也看他。他看够了我,又埋头向前走。我又用小棍触碰他的触须,他又抬头看我,我又看他。在很多次反复中,他站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感觉在被一只小虫审问一样,全身不自在。我对他说:你走吧。我为他让开一条出凹村的土路。他不走,他执拗地看着我。我用手里的小棍子指着前方,他还是不走。我一生气,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旁边。我对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失去了耐心。

        我偷偷埋头看他。他把长长的触须抱在怀中,不断的用嘴舔舐着。我又闷声闷气地说:你走。我在驱赶一条虫子,我不想让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留在凹村。他突然抬头看我,然后猛低下头,一口咬断了其中一条长长的触须,埋头向一边走去。他并没有走多远,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长一短的触须在风中摆动。他站着望我让他离开的那条土路,那条被他咬断的触须慢慢被远处吹来的尘土掩埋。

        说实话,我吓坏了,我再不敢对一条长相怪异的虫子说驱赶的话。我把手里拿着的小棍扔向那条出村的路。扔那根木棍,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想让它离我多远就多远,能离凹村多远就多远。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依然站在那里。他亲眼看见,我把那根小木棍能扔多远就多远。他安静了下来。

        他不再看我。他一长一短的触须还在风中摇摆。他的疼痛在风中一次次被风掀起。我想对他说道歉的话,但我想他不会理我。于是,我陪着他静静地坐在风中,看那条出凹村的土路。

        土路弯弯曲曲的延伸向一条山脚的河。一旦到那条河,凹村的土路就没有了。凹村的所有东西一旦下山,都在走向一条河。

        山脚出现一个人。从高处往下看,这个人好像是从河流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我看见那人在进凹村的土路上从一个小圆点变成一个更大一点的小圆点,长出头,长出脚,长出人的眼睛、鼻子、耳朵。我仿佛亲眼看见这人在凹村的土路上慢慢生长,进凹村就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了。

        当这个人越来越像一个人的时候,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躲进了土路旁边的杂草里。我没叫住他,看他走几步又回头看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不会离我远去。


        那个人看见我,对我露出琢磨不透的笑。他的笑声像河流遇见一块石头发出的声音。

        我坐在路中间,不让他。我不想放这样一个人进我的凹村。

        “别挡路。”他说。

        我什么话也不想给他说,就是不让他。

        “你让不让?”他又说。

        我插着腰,瞪他的眼神丝毫没有退缩。

        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扔在路的一旁,大摇大摆沿着这条土路向凹村走去。

        我在他身后骂他,把我能够骂的脏话都骂完了。我低下头,看见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看我。看了一会儿,小虫慢悠悠地走在了刚才我们呆着的地方。他一长一短的触须向着河的方向上下摆动着。

        我也坐回原来的位子。我和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并排着。我们都在看凹村的土路是怎么被一条河吃掉。

        我不知道那个到凹村的人去干什么,我不敢问他,更不敢像眼前这条虫子一样那么用力地去反抗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我没有一条虫子的勇敢。

        我问那条虫子:凹村的路被河吃到哪里去了。

        虫子不回答我。

        我又问那条虫子:河里到底装了凹村的多少东西?

        虫子不回答我。我知道虫子不会回答我。他一直呆在我的身边,用那条一长一短的触须对着我。

        我想只要是凹村丢掉的东西,都被脚下的河吃掉了。

        凹村这么多年丢掉过很多东西。有两个外来的媳妇在夜里丢掉了,有几只放出去的羊丢掉了,有一阵旋风从凹村往下刮时丢掉了,有几个人的声音,前三十年有,后三十年没有了,还有一些人的眼神,看着看着就看不清楚了。我问过阿妈他们去哪里了,阿妈说:丢掉了。

        我突然害怕自己哪一天会丢掉,我成天担心着这件事情。

        有一次,我在青稞地捉蚂蚱子,从路上过来一个人,她远远地看着我,对我叫出另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答应她,我不是她嘴里叫出的人。她一直对着我喊。我捂着自己的耳朵。那人也是个倔人,她从路上走到青稞地里,非要喊答应我不可。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她走近了问我。

        “我不叫那个名字。”我继续抓我的蚂蚱子。

        她上下打量我,说:“我和你那么熟,不可能叫错名字。”

        我丢掉手里的蚂蚱子,直直地站在她的面前。我眼睛不眨,嘴巴闭着,我想让她看清楚我,我要向她证明她确实认错了人。

        她紧锁眉头,围着我转了一圈,说:“没错呀?”她又一次在我面前说出了她远远喊出的那个人的名字。

        当那个陌生的名字近距离在我面前被她再次喊出时,我的心里有种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在膨胀。我匆匆从她面前消失,周边长熟的青稞刺着我的皮肤,我甚至知道我的皮肤某处在流着血,但那一刻我感觉不到疼痛。刚才那一幕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还记得那人困惑的眼神。只因为她的困惑,我才更加害怕。有一瞬间,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害怕自己就是那个人口中被叫出名字的人。那是真正的我吗?我是不是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候,已经丢掉了。

        我越想越害怕,我在跑中,山脚下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响在耳畔。我想,我丢掉的东西,会不会顺着这条土路去了下面的那条河。


        太阳落山,我的身后响起几只羊的“咩咩”声。我转过头看,凹村的羊不会走上这条土路。这个时候,他们要不在山上,要不在树林里,要不在荒废的青稞地里。

        我看见了进村的那个人,他赶着几只羊,冲我呵呵的笑。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看见那人来,又退在了路边。

        “别挡路。”他又对我说。和他来时对我说的一样。

        我瞪着他。和他来时一样对他。几只羊“咩咩”地叫。

        “你让不让?”他说。

        几只羊在我与那人之间瑟瑟发抖。其中一只羊盯着我看,羊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不让。”我插着腰说。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向我微微点头。

        那个人用鞭使劲抽打几只羊,几只羊向我冲来。

        那只眼睛里满是泪水的羊走在最后,他又多挨了几鞭子。路过我身边的时候,羊仰着头看我。

        那个人得意地从我面前走过。他在向一条河走。我看见他先是消失在一条路的拐角处,接着又从拐角处不经意间冒出来,再经过几处拐口,最后彻底不见了踪影。

        那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和我静静呆了很久之后,埋着头也往山下走了。小虫走得很慢很慢,我没去拦他的走。我想,一只虫子有一只虫子这辈子的路要走,一个人有一个人这辈子的路要走。


树在爬天


        “那棵树还没倒。”一个坐在墙角晒太阳的人说。

        十几个晒太阳的人齐刷刷地朝西坡望。那一个个望向西坡人的头,被中午最辣的太阳烤得闷头闷脑的。

        “总有一天,有样东西会割了它。”有人说。

        “哪有那么容易,它那么野。”听完这话,所有人都把头转了回来,继续对着中午最辣的太阳烤。头烤到下午,头发被太阳烤得焦黄焦黄的,人就回去了。

        他们说的树,长在西坡。树长得奇怪,直一节歪一节,使劲往天上蹭。树在爬天。

        以前,很多人不重视这棵小野树,后来树慢慢长大,挡住了抬棺材去西坡的人。能挡住活着的人脚下的路,人想也可能挡住死人要离开的魂。有几次,大家商量砍了这棵树,有人说这样的野树不是凹村的种,根扎不深凹村的土,无需砍,找几个力气大的人直接拔了就是。

        有些大话天生就是为说而说的,终究没有人去拔树。

        时间一天天往深处推。凹村的人像熟透了的庄稼,一茬接一茬地换。人把生活过成了一条线,平平的,直直的。谁都不知道自己走到线上的哪个点,就不能走了。他们说无论走到哪个点,那都是人自己的命。命走到一定时候,不欢喜走了,就变成人生活里的绊脚石,隔三差五来找人的麻烦,今天让人这儿病痛一下,明天让人那儿病痛一下,这是命提前招呼人,招呼到一定时日,命就直接结了自己。命有时也自作主张,他看不惯一些人卖力地活,人活得太认真,对命来说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命不愿干这样的事情,命不和认真活着的人商量,直接就不往前走。在人的一辈子里,谁都看见过一个或几个昨天还活得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那个让人死的原因往往不符合常理,要不是被自己家养了好几年的牲畜摔死的,要不是被屋檐上放了几代的一块旧石头砸死的,要不就是喝了一口凹村人喝了好多辈子的山水呛死的,要不就是被一个熟人正在说的笑话噎死的。不管怎样,在人的心里,那个死的人无论怎样都不该死在那件事那个年月上,他完全可以再活几年或者几十年。人骂那些让一个人说死就死的事物上,骂到无奈处,骂到嗓子冒烟了,眼泪一滴接一滴的从眼眶里滚出来,等人的眼泪也滚完了,人慢慢开始总结一个人的突然死,其实是一个人的命。说到命,人就再不怪让人说死就死的事物了,人都认命,人说人的命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绳子系人的命是有定数的,定数一到命就没了。

        在凹村,人对别人的命看多了,自己也就变得对什么都不奇怪了。这些不奇怪,在凹村摆的各类宴席上尤其突出。

        比如庆祝一个人的生和悼念一个人的死。生娃的那家人摆上几桌宴席,一个下午就庆祝完了一个人的生。一个村子一个人的死摆上几桌,一早上就送走了一个人的死,剩下的就是人自己每天要面对着的赖活着的岁月和一个老村的继续生和继续死。在凹村,庆祝一个人的生和悼念一个人的死形式很像。有些上了岁数的人,活得混沌了,喝上两杯就糊涂了自己,他们把别人的喜宴说成是丧宴,把丧宴说成是喜宴。没人去纠正那些活得混沌的人的话,人等那些人把想说的话说个尽,人就那么坐着随意的听,偶尔在那个说话的人的话与话之间插上两句,那插上的两句话,人心里明白,可有也可无。人心里也想,自己虽然身子骨看着硬,但人在这样一个什么都老旧的村子里,人对生和死也和那些活得混沌的人有着同样混沌的看法。

        也有几个好事的人说,自己无论喝得怎么过了头,都不会把一场喜宴和丧宴弄糊涂了。喜宴和丧宴最大的区别是,丧宴上总会有人时不时地提起那棵使劲往天上蹭的树。  

        “明天怎么绕?”

        “跟着上回一样绕。”

        “上回是去年三月份,现在是隔年的八月份了。”

        “又要想办法多绕一点了,鞋该绕破了。”

        他们在担心抬棺材去西坡,因为那棵树又该多绕一些时间了。

        那棵树不停地长,不停地长。天天盯着它看的人,都看不见它的长。它的长是由内而外的长。它总会找点时间让人看不见它的生长。只有人过一段时间,才发现人昨天坐的位子已经看不见它的头了。

        它在长,看它生长的人也在长。他们把自己看树的位子从村子中间移到村子尾巴上,再从村子尾巴上一天天地往山顶上移。就在今年,看树的人没法再移动位子了,他们到达了山顶。如果再移下去,他们只有从另一座山爬上来。不过另一座山已高不过这座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棵野树长出了凹村人的视线。

        “野树上天了。”大家都这么说。

        一天夜里,有人砍了树。砍树的人力气不够,砍了几十刀就砍不下去了。几十刀对于一棵上天的大树来说,才弄破了一点儿皮,并无大碍。相反,从那天起,野树长的速度更快,从下往上看,树完全和天接上了。

        凹村人害怕起来。从此他们做事谨慎,他们怕一棵树把他们一些没有做好的事情捅到天上去。天要惩罚人。

        他们再不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割了树。树有天保护着。

        宴席上也没人提树的事情了,人把喜宴和丧宴过得越来越淡。他们抬棺材已绕不过一棵树。绕不过一棵树,他们另劈了一条小路往西坡赶。西坡下来,他们习惯把嘴贴在树干上,默念着刚刚离开那人的名字,让一棵野树把凹村死了一个人的消息带到天上去。人相信,一个刚死的人的名字上天了,那个人也会追着自己的名字顺着一棵树跑到天上去。

        有野树和天连着,凹村突然有了活力。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10期(责任编辑:杨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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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作品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