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还得和父亲的病说起。
父亲的气管炎已经几十年了,七旬过后,血压也渐而高涨起来。每到寒冬腊月,他就得躺平,且身边须备有一袋氧气。躺平之后,父亲的脾气就和他的血压一样,随时随地往上窜。我们只能忍受他的各种抱怨和毫无理由地诅咒。
父亲冬天十分敏感。立冬前几日,他就显出急躁不安的神情来,指桑骂槐,踢农具摔东西。父亲向来固执,从不去医院。早些年还能听进几句好言相劝,可随年月的不断深入,他对我们的劝说不但不听,反而变成粗粝的谩骂了。
躺平的那段日子里,父亲不待见我们,对老朋友却显现出过分的亲昵。父亲的老朋友越来越少了,或许这也是他分外珍惜的主要原因。
父亲靠在被子上,气喘吁吁,但丝毫没有对待我们的那种凶狠。他们从农业合作社说到精准扶贫,有从精准扶贫扯到乡村振兴,最后才落到各自的病症上来。言谈之中,有对亡故之人的羡慕,也有对健康的体魄的渴盼。
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将化解一切痛苦的希望依托到村里的大夫身上。他们渴盼着在没有任何疼痛的情况下,顺利到达想象中的那个安乐世界。他们不信任医院,因为村里的大夫是他们心中唯一的领路人,也是唯一能帮他们解开生命迷局的智者。
村里的大夫能把脉问诊,对症下药。经他之手,好几个老人的支气管炎大有好转。大夫既不推荐名贵药材,也不建议住院疗治。像父亲这样严重的气管炎和高血压,针灸的意义不大,他让我们就地取材,寻找各种龙胆花。
《本经》有载,龙胆花味苦、性寒,归肺、肝、胆、胃经。龙胆花归属肺经,但治疗气管炎的明确说法我没有找到。而《方剂学》却载有此方——夏枯草十二克,龙胆花六克,益母草九克,芍药九克,甘草六克。此方专门用来治疗高血压,龙胆花也不过是其中一味药而已。
门前门后的地几乎都空着,尤其是向阳的坡地,环境,气候,海拔完全合乎龙胆的生长条件。可是,要到哪儿去找龙胆花?整片挖过来?还是将种子捋回家?
2
天气突然转晴,阳光明亮,令人惊喜。我们所行之地是甘南最有特色的高山草甸草原——美仁大草原。美仁大草原和其他草原不同,没有概念之中草原的平坦,它由大小如锅盖一般的草甸连缀成片,辽阔而雄浑,独特而迥异。重点保护植物红花绿绒蒿遍布四野,草甸之中,土层罅隙之间野花竞相开放。此时,红花绿绒蒿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草原向阳的坡地,龙胆花却开成一片汪洋。
龙胆花在高原的每个角落都不会缺少,然而身居高原这么多年,见到如此繁盛的龙胆花,也是第一次。
来自大上海的一位朋友立刻脱去外套,将一条蔚蓝的纱巾盖在头顶。我惊讶于她速度的迅疾,也惊讶于她不失时机地变换衣着。身边是密密麻麻的龙胆花,幽蓝如烟,一望无际。山冈像巨人,伸开四肢,任你肆意蹂躏。蜜蜂很少,纵然有,也不愿开口,它们绕过这片出幽蓝之地,去了山下,隐于河谷。她完全沉浸在甜美之中,如果不是微风揭开那纱巾,如果没有两只圆圆的鼓起的胸部,她就是一只巨大的龙胆花了。我做了大胆的猜想:多年后某个温柔的午后,她一定会将龙胆花演绎成动人的故事,讲给身边的人去听。
离开那片向阳的坡地,沿草地继续东行。车子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行李和远行的必需品。那台相机一直开着,它监视着前方的路,也监视着我们的微小动作,乃至忧伤或快乐的表情。当我们驶入高原的一处观景台时,连绵不绝的群山渐渐矮下它们的身段。光线强烈,广告牌闪动着刺眼的光芒,箭一般后退。草地上夏日接客的小木屋越来越近,直到从眼前一晃而过。然而就在高原群山与草地之间,我们的目的地却模糊了。或者,我们原本就没有什么目的地。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嘱托。但我知道,父亲的嘱托只能浅搁下来。因为我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无限地夸赞这片草原。也因为龙胆花正值盛年,它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更好的储存养分,才能治病救人。
3
停在草地上的马车是专门运送羊粪或牛粪的。除了马车,我们还看到了远处的牛群。站在眼前的是头母牛,背上的骨头像瓦房的人字梁一样,而乳头却十分饱满。旁边还有一头火红色的小牛,见我们进入草地,它立刻显出机警的神情。母牛身后还有一头母牛,皮毛呈褐色,脊梁处夹杂着白色的花斑,好似不断缩小着的美仁大草原。那母牛站在离牛群不远的地方,蹄子深陷于一滩水泽之中。水泽周围是一圈龙胆花,它们高傲地注视着天空,开得大胆而张扬。
提着奶桶,从土房子里走出来的就是丁子亚的媳妇,她朝我点了点头,向那头母牛走去。丁子亚一直没有出现,他一定出远门了。这片草地上到处是宝藏,他不那么认为,他的心中,只有飘在天边的彩云,而看不到脚下动人的龙胆花。
我带着他们来这片草地,当然少不了炫耀的成分。因为草原是我唯一可以炫耀的资本,也是唯一能让他们驻足的理由。我带他们来朋友家的牧场,原本有着同样的构想,我已经放弃了所熟悉的一切——朋友,城市,甚至大家都熟知的游戏规则,只是为炫耀我所生存的环境,为我对这片草地的拥有和热爱。事实上,我们只有拥有一小片草地,一整片草原就会有希望。如此一来,那些高傲的略带忧郁的龙胆花,就有了强大的依靠。
栅栏已做好了修补,里面铺了干草。但粪便的浓重味混合着牛群呼吸所带来的草芥发酵味,忍不住让他们皱起了眉头。龙胆不会在这里生长,它会选择更为清洁的高地。不久,挤奶的妇女们都会转移到这里。当她们将手伸向每头母牛,触摸它们私藏在两腿间的乳房时,你会看到每头母牛的眼神中都布满了宽容。不一会儿,白银般的奶汁就流遍草地、流遍我们每个人的肠胃,高傲的龙胆花瞬间就失去了颜色。这个时候,我们往往会想起母亲的眼眸和面容,而不会恋爱幽蓝如烟的龙胆花了。
沉睡了一个夏日的土房子已苏醒,它开始要承担起自己的职责了。因为冬天就要来了。人们选择在冬天的土房子里做梦,而遍布大野的龙胆也选择在冻土中休养生息。
4
父亲就那样,和他的朋友们坐在阳光下,经过好几番的热烈讨论,最后决定要在门前的坡地里种植大片龙胆花。于是,寻找种子的事儿就落到我头上来了。给龙胆花找到新家这件事,对我来说吸引力不大,而且实在是件艰难差事。然而父亲对此十分关心,他对我说了龙胆花的种种好处,以及坡地阳光灿烂、雨水充盈,龙胆开花结果后将给内心带来怎样的喜悦……他甚至忘记了龙胆花之于他的药理意义。通过他的言谈举止,我仿佛能触摸到那些即将安家到门前坡地的大片龙胆花——父亲提个小马扎,来到大片龙胆花中坐下来,笑眯眯的,就像一棵永不枯竭的龙胆老根……
这些年,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草地上行走,在河流边驻足,学会了不同的语言,学会了选择进林的通路,学会了能分辨出带毒的蘑菇,也学会杀鸡宰羊。除此之外,还能躲开飞驰而来的牦牛,能驾驭无缰之马……然而,在不断成长与成熟中,最艰难的依然是,无法与草地相互渗透,完全融入。我们卑躬屈膝,不断索取,不断消耗。有一天,突然醒来时,才发现浑身筋骨早已劳损了,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清雪山之巅的豹子。已经一贫如洗了,还有什么值得炫耀和骄傲的资本呢?遥远的另一边,同样是个有色的世界。那个遥远的或有或无的世界,剥夺的不仅仅是我们的想象与渴望。但草地却不同,它会给予我们无限的财富,也会告诉你,渴求与希望,自由与奔放,依然在你的内心深处,永远存在着。哦,你看见那铺天盖地的龙胆花了吗?它们不仅抚平了大地的创伤,也滋养着杂草丛生的高原湿地的灵魂。
而现在,我只能怅惘地告诉他,事实并没有预计得那么好。出入美仁大草原,大多时间只为自我满足,毫无节制地给朋友们炫耀,没有诚心实意找龙胆花的种子。我知道,这是我对父亲的一个糟糕的妥协。父亲一旦知道妥协的根源,他一定会和我划清界限。种植龙胆花这件事情上,父亲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整个村子,甚至邻村,都知道了他巨大而强烈的愿望。对老人一生所经历的大小事情而言,寻找龙胆种子的事儿根本就算不了大事儿,何足挂齿?可我依然没有做到。父亲恨我,也恨他自己。这种糟糕的妥协从时光最缓慢的角落里流淌出来,无形中伤及到一个农村老人的心。
5
雪已经来了。雪来得一点儿都不纠结,虽然刚到十月初。实际上,高原的雪在九月下旬就开始飘飞。不过九月下旬的雪不算太刻薄,它们从半虚空中歌唱着,缓缓下落,到了草地,早已化为湿漉漉一滩。硕大无边的美仁草原并没有收敛它的狂野,反而显得开阔、大气,毫无拘谨。因为这个时节的草原已不再是夏日里的调色板了。
然而令人惊悸的并不是荒芜的可怕,也不是秋日的雷雨,更不是春季的风寒。恰恰相反,十月的天气不再变化多端。早晚寒风刺骨,正午无风而炎热。土仓鼠肆无忌惮,尽管高空中的苍鹰司机而动,它们的俯冲与盘旋并不影响土仓鼠们的作业。万物间固有的链条一成不变,对我们来说,最为担心的严冬马上要来了。
丁子亚带我去他家牧场时,太阳快回家了。四面群山的包围下,美仁草原成了一个没有任何遮盖的无边的簸箩。风无形而有力,整个草地被吹得松松跨跨。从远处飞奔而来的牦牛突然间变得狂野无比。草地不再松软,每天都有寸许草皮让给泥泞,渐渐成了污黑的腐殖土。
曾多次到过这里,却没有在意过仓鼠送到地面上的泥土将鞋子掩埋。现在,这一切似乎构成了我畅快行走的威胁。
丁子亚用围脖裹住了头,并不关心我的感受。他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已是一个不会放牧的牧人,因而忽略了作为牧人应该具备应对季节变化的常识。事实上,我并不具备在牧场生存的技能。此次前来,除了看看临近冬日的草原外,就是收集龙胆花的种子。然而令我失望的是,龙胆花小而坚黄的种子早就不知去向了。
父亲的希望终于要落空了。门前门后的地几乎都空着,可已找不到龙胆的种子。如果我从药房买龙胆草,也是不会有问题的。可那么去做,根本达不到父亲的满意。他心目中,只有本地的,或自己种出来的,才有修复气管感染的功效。
寒冷不停地袭击着,很快,我就弯下了腰,蜷缩着忍不住蹴在地上。距离牧场还有很远的路。丁子亚训练有素,而且对气温突变熟悉,把握到位。但他没有丢下我,只是焦急地来回走动,并且说,到帐篷天就黑了,奶都挤完了,媳妇又要抱怨了。
我抬头望了一下前方,突然觉得有点孤独。穿过这片草原,就是当将草原,就到他家牧场了。远处的天变得灰蒙起来,雪,又要来了。一定要使孤独战胜恐惧,就可以穿越这条界线。当将草原上,或许能找到龙胆的种子。这是我的心愿,也是父亲能在寒冬里不再躺平的希望。尽管所有一切只是老家赤脚大夫的建议,但我们千万不要轻言放弃。
原刊于《散文》2022年8月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曾获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