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靴
木子从照满阳光的后窗,扑通一声跳落楼板上,那扇窗外就下起了一场大雨。
布琼像听懂了一场紧迫的密语,她轻悄悄上了独木梯,安静地蹲在屋檐下看雨。雨落在晒坝上,溅起了一盏盏银白的水花。雨落在伸向屋顶的老杏树上,使叶片发着响,青红的杏子发着亮。布琼伸出手去接住檐上落下的雨帘子,它们不断地打落在掌心里,她感到了痛。雨水打湿了布琼的脚,她就起身去坐在经堂门口的一张氆氇毡垫上,她看见楼板上印下了一串脚印,像一只小兽走着走着忽然就消失了。
一只灰色的鸟儿像一枚石头样坚硬地投进了大雨深处,布琼为它雨湿的翅膀抖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像另一只木子那样蜷缩在毡垫上。她在继续看雨,远山积着云雾,给她添了一丝愁绪,温热的眼泪无端地流落下来,渗进了毡垫里……
奶浆花开了,布琼和村里的小女孩们脱掉冬靴,换上了各色各样的塑料凉鞋。她们一起涉水经过磨房沟的时候,水沟里像游进了许多双金鱼。布琼的凉鞋是七色的,刚浸在水里,她就听到女孩们发出了稀奇的叫声,像看到水沟上将要升起一道彩虹。
两天前,布琼和小女孩们过河的时候,她的一只鞋扣松散了,一抬脚,凉鞋就被河水带走了。布琼急忙沿着河沟去追赶凉鞋,卷曲着舌头发出召唤狗儿的声音命令那只凉鞋静止,凉鞋在磨坊后面的水池里旋转两圈后冲进了水槽里,等她赶到水槽下方的时候,水转轮轻轻一拍,就把凉鞋拍到急流里不见了。布琼的脚只剩下一只凉鞋了,她穿着那只鞋子回到女孩们中间,她们安静地看着布琼,等着她大声或者悄然哭泣,然后想出最好的话来安慰她。水光反射在布琼脸上,她眼目低垂,潮湿的黑睫毛轻轻扑扇着。六斤看到布琼的样子,就知道她处在最迷茫无助的时刻了。她踩一下自己的脚后跟,一只凉鞋就脱了下来。她想把它穿在布琼的脚上,让她很快忘记那只凉鞋,就在她要躬身去拾凉鞋的时候,布琼忽然抬头,露出晴天一样喜悦的表情和声音问她们:“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这条河游走了一条七色金鱼?”
小女孩们看着布琼的表情,也露出同样的好奇来迎合她,说:“看见了!”
布琼又问她们:“还想不想看另一条七色金鱼游走的样子?”
女孩们都坚定地朝布琼点头。布琼便脱下脚上的那只凉鞋,递进水中,一松手,河水很快就把凉鞋送进了水池里。女孩们全部凝望着那只凉鞋在水池里轻轻盈盈地旋转几圈后,冲进水槽里倏忽不见了。她们没有为这只凉鞋像一条金鱼样游走而心生欢喜,她们再次安静地看着布琼。布琼眯着笑弯弯的眼睛,像与女孩们一起完成了一场放生仪式那样充实。六斤躬身重新穿好那只凉鞋,顺手拾起一块白色的暖石丢进了水池里,它发出咚的一声不见了。布琼就在之后的无声里,光着脚丫一路朝家跑去。女孩们看见她跑过自留地的时候,像风吹起了一块花布巾。布琼像熟悉路面上的每一块石子或碎玻璃一样,她的脚底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两天过去了,布琼没有出门。她先是蹲在家里那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看着阿爷脚上的皮靴子踩起了楼板上的细密灰尘,它们升起又落下。只有太阳光束能让它们旋转起来,像一场飞雪样美妙。
后来,她爬上了四壁的每一扇窗口去望七日村庄,她看得最久的是六斤家的院子,它空落落的。只有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在院中停停走走,从柴垛经过的时候,它们都飞扑了起来。布琼这才看见六斤背倚靠着柴垛,正翘起一只脚驱赶鸡群,像它们是她的烦恼一样。后来,她转身用手指去触碰一根根柴火,她的手指停留在一根柴火比较久的时候,是在数那根柴火的岁数。布琼被六斤孤寂的背影触动了,差点喊出她的名字,但布琼用舌尖舔了嘴唇,她的喉咙就没有发出她的名字。
傍晚,布琼爬上了朝向村口的那扇窗户,她在等待平石板上方响起孩子们的雀噪声。这时,她看见六斤正躬身用一块木炭在院坝里画一个房子,接着捡起一块小石片用脚尖将它踢进房子里,又踢出来,她光着脚丫。布琼的目光在院坝里细细地搜寻,只见她那双水绿色的凉鞋小心翼翼地放在院门边上。她的心就有些痛。六斤就这样,一个人在布琼家的院坝里玩了很久,她没有抬头望一眼窗口,落山的太阳把坐在窗口上的布琼照进她画的房子里,她也没有抬头。
布琼想到这里,她用衣袖揩拭眼睛,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哽咽。她把手心伸出去,远处的云雨就全部落进了手心里,她感到一阵温热和湿润,只见一头四不像正低头舔舐她的手心,它全身湿漉漉的,毛发散着热气,带着深山老林的消息。布琼惊讶地坐起身来,四不像又用嘴唇去亲吻她那双冰凉的光脚丫。布琼对它的甜美和灵巧发出了嘻嘻的笑声,天在这时候忽地明亮了起来。四不像在布琼面前跪下前蹄,布琼熟练地爬上它的脊背,它驮起她穿过村庄小道,向着一片广阔的青草地奔跑而去,草丛里闪耀着一簇簇白蘑菇。布琼跳下四不像的背,去拾起一朵朵蘑菇装进衣兜里。青草地像牛绒一样柔软,布琼的脚丫踩在上面,贴切又温暖。她在这样的喜悦里抬头四望,她希望这个时候能遇上村里的女孩们,她想让她们知道,走在这样的青草里是不用穿鞋子的,更何况她还有一只神奇的动物陪伴。布琼转身去寻四不像,它已经走远了,青青草梢晃动着它那对像两把枯枝一样坚韧的角。
布琼朝着四不像大声呼唤:
“龙布——”
布琼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呼唤阿爸的名字,生脆清甜的唤声还在房顶上回绕。她是在氆氇毡垫上睡着了,睁开眼,雨停了,山顶上的云雾在向着同一个方向散去。结在墙角的蛛网上,一只蜘蛛用最巧妙的爬行绕过了几颗晶莹的雨珠。
红蚂蚁,
黑蚂蚁,
翻过一粒包苞米。
…………
布琼听到村口响起了孩子们唱着歌谣追逐嬉笑的声音,她的心就已经飞了出去。她的脚忙乱地去寻找鞋子,刚一迈步,一双光脚就咚一声踩在了楼板上,她的心在那一瞬又陷入了一场大雨。接着,她走向了那双旧冬靴,它端正地摆放在床脚,牛皮做的鞋底,白氆氇镶的帮子,脚尖上的一对破洞具体而真实。布琼把一双脚伸进皮靴里,鞋尖就露出了她的一对脚拇指,她试图迈开步子走下楼梯去,可是,靴子像受了冬天的诅咒一样使她不能行动。她的脚只好退出那双牛皮靴子,轻悄悄地下了楼梯。木子又重新回到了窗台上,它抬头对着布琼叫了一声,她看到窗外的阳光透着绿照亮了木子,使它看上去像生在水里一样清亮。
布琼的脚趾紧扣在地板上,像踩住了一次奇迹,她对木子说:
“我会避开那些碎玻璃的!”
布琼走向了一楼的锅庄楼梯,接着,木子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像滚落了七八个土豆。院坝里没有人影,六斤用木炭画的房子已经被雨水悄悄擦去。那块小石片还在原处,布琼用脚尖去踢动它,它滑向了獐子房的墙根下。邻居家的门扣上别着木枝,布琼觉得通向院门口的路就显得格外自在了,她的脚丫在发烫的石板上跳跃,像是石板把她轻轻抛起了一样。院门外的马槽盛满了雨水,两只靛蓝色的蜻蜓在水面上若即若离地饮水,使水面漾动起一圈圈波纹。布琼走到水槽边,水面上映现了她的模样: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微微浮肿,耳后两条毛蓬蓬的小辫令她充满了奇思妙想。
布琼耳边再次响起了小孩们的声音,她离开马槽向那些声音小步紧跑去,路旁的篱笆墙上打开了一朵又一朵喇叭花。布琼就快看见平石板上花花绿绿的孩子们时,她顿时停下了脚步,她低头看着踩在稀泥里的脚丫,她在这刻想起了流浪汉阿普桑卓和金哑巴,他们长久地赤脚行走,脚就变成了土地的颜色,像他们是土地生的孩子一样自然。布琼的阿爷施舍给他们旧皮靴,他们的脚穿上靴子立在土地上,他们的手却变得无处安放了,像从此要与土地分离了那样窘迫和慌张。布琼恍惚听到金哑巴为自己陌生的体面失声笑了。布琼打了一个激灵,她的脚因为短促的犹豫而陷进了稀泥里。她决定转身回去,抽出一只脚时,泥土发出了粘连的音质,像是对布琼深深地挽留。布琼慌忙离开了这条泥泞小路,她不愿回头去看,那是一头小兽清晰可辨的足迹。
月光一点点描摹着后窗,灰白、淡蓝、幽蓝。布琼就在那样的幽静里领悟到了月牙儿的奥秘。她轻轻咏颂起来,愿双手合十发出的愿望都能实现!窗口上就映现了一个小女孩,在默默许愿的影子,一阵微风带着兰花烟草的香气在这时轻轻吹起。
布琼的梦里响着几只鸟儿高高低低的鸣叫,她带着微笑睁开眼睛,像是听懂了鸟儿们的对话。她起身,用脚尖去探寻那双凉鞋的时候,脚却伸进了一双陌生的靴子里,伸到一半时就停住了。她低头看,是一双崭新的红雨靴,可是它比自己的脚小了半个巴掌。布琼陷入了沉思,她在回顾昨晚对着月牙儿的祈祷,她觉得自己是没有清楚地说出鞋子的码数,她望着鞋子发出了一声轻叹。
布琼踩着木楼板上的纹路走到火塘边,阿爷在木碗里为她团一个浸满了酥油和蜂蜜的糌粑疙瘩。布琼把头靠在阿爷的膝头上,她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了忧伤。
阿爷喊她:丫头!
她也不抬头,只在阿爷的膝头上答应:“在呢。”
声音细小到假寐中的木子也不为所动。一双金色的凉鞋就出现在了布琼的眼前,她伸手一把抱住凉鞋,生怕它瞬间就会失掉了一样。接着,阿爷的脸颊上就留下了布琼那比蜜糖还要甜腻、比酥油更加香醇的亲吻。阿爷的嘴角扬着笑,像晨光照着村庄一样庄重。
布琼穿上凉鞋奔向平石板,六斤用她阿婆惯有的悠闲姿势盘坐在平石板上,看着小镇上的公路,就差咏唱一首山歌子了。布琼轻轻走到她身后,重重地踏响平石板。六斤听到清脆的声音,她回头就看见了穿在布琼脚上的凉鞋,她起身,像长了翅膀一样围着布琼欢快地转起圈来。她们牵手飞奔过磨房沟,河水忽闪过一对金色的鱼儿,河面还没有来得及漾开几圈金色的波纹呢,就随几声笑消失了。
布琼和六斤放学经过路边小商店,看见玻璃橱窗里醒目地呈现了一双红雨靴,六斤为它停下了脚步,布琼就牵着六斤的手大方地去看它。六斤看着那双红雨靴,眼睛里闪着喜爱的光,她对着玻璃橱柜说:
“小红帽就是穿着这双红雨靴,穿过了隐藏着祸害的森林。”
她一口气说出这句话的气息模糊了玻璃。布琼就用衣袖很快替她擦亮了,好让她看得更加仔细。她多想让六斤知道,这双红雨靴是阿爸从遥远的地方为她捎回来的,只是阿爸忘记了自己的孩子见风就会长大,比如像南瓜,像苞谷。六斤的感叹,再次模糊了玻璃,布琼又一次用袖口为她擦亮了。
六斤伸手抱住布琼的肩头,玻璃上就映出了两个小女孩红子果一样美好的笑容,红雨靴就这样成了她们两个人的愿望。
阿珠和满秀
阿珠的影子不时在门口闪耀一下,又消失了。
喜惹从窗户望去,见她正忙着用一张手绢包裹一个汽水瓶,像在包裹一个奶娃样细心,然后轻轻放进了傍身的小背篓里。还有两个汽水瓶没有手绢包裹,她就脱下外衣把它们双双包起来也放进了小背篓。她背上背篓朝着家门口挥手告别,又扭头对着背篓里的瓶子说着一些话,之后再次朝着门口挥手,便离开了院子。她的背影胖嘟嘟的,两条细柔的发辫趴在耳后,这一切令她看上去像是背篓里那些小可爱的温婉姐姐或者母亲。喜惹是从阿珠说话的口型看出,她是把它们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满秀在掰着手指头做算术题,手不够的时候就用上了手指节,接着就在练习本上写下一些整齐的数字。喜惹再抬头看她的时候,见她已经在自己的臂弯里深深地睡了过去。她总是这样对谁都无所牵挂的样子,包括她那年幼的妹妹阿珠。
阿珠走出院门后,没有回来。她并不熟悉七日村庄,很容易误入一群牧归的羊群,或是茂盛的岩斑竹林。喜惹对她的出行有些担忧、有些好奇,便也轻轻地跟随她出了院门去。场坝上空荡荡的,攀爬在一面断墙上的南瓜藤开出了几朵灿黄的花,花心里震颤着发出了两只毛蜂的合唱。喜惹站在场坝上望了望几条伸向村庄人家的小路,静悄悄的。再看通向村口平石板的那条豁亮小路,喜惹像受了光引似的朝着平石板走去。阿珠背着小背篓坐在宽敞的平石板中央,她望着对岸切近又遥远的小镇,不时抬手去揩拭眼睛,喜惹被她的模样灌注了感情,慢慢走近她,想要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喜惹走到她面前,见她泪流满面,小小的胸脯不时轻轻抽噎着,她是在怎样抑忍着心中的情绪啊。她抬起泪眼看见喜惹,喜惹还没有来得及打开怀抱,她的哭声就已经喷涌而出了,哭声里颤抖着一个人的名字。喜惹细听才辨别出,她是在喊阿爷的名字,也就是阿珠外公的名字。
喜惹说:“我们的阿爷在山上放套索,明天就给阿珠逮一只雪白的野兔回来。”
阿珠用力眨了眨那双被眼泪浸湿的,有些像小毛桃一样的眼睛,几颗眼泪就又落了下来。接着,她朝着喜惹喊出一句:
“你家阿爷南金超!”
她喊出这个名字时,哭声就住了,像阿爷的这个名字给了她坚强力量。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平石板上站起身来,用那双小毛桃样的眼睛望了一眼通向小镇的路,就又背着小背篓继续前行了。喜惹收起那双原本想要抱起阿珠的手,放进衣兜口,用最轻的脚步悄声跟在她身后。走到几棵老花椒树下,阿珠停在了那些弯弯绕绕的树影里,她像被树影罩住了似的,挣扎着后退了两步,又后退了两步,就倒在了路上,背篓里的一只瓶子哐当一声滚落出来了。她原本是想为自己面临的处境继续哭泣的,但听到瓶子滚落的声音时,她像一个母亲听到了奶娃疼痛的叫喊一样,慌张地擦亮眼睛去拾起瓶子,检查到没有破损,她就用袖口擦去上面的灰尘,亲吻一下瓶口才放进了背篓里。她背上背篓准备起身,却并不像在家门口的台阶上那么容易,她像一头雪猪儿一样滚来滚去,衣边子也沾上了灰尘。喜惹见状,赶忙去帮助她提起背篓,她就跟着背篓一起站起了身,知道喜惹跟在后面,她便大步地往前走去。走出那片树影,也就走出了自留地。
渡过磨房沟木板桥的时候,喧响的水声盖住了一切声音,但喜惹还是听到那声音里传出了一两声哀怨的呼喊,像那声音是受到了河水的启示。就在这时,河水上方的刺藤林里呼啦啦飞出一群麻鹞子,阿珠受到了惊吓,转身扑进喜惹的怀抱里。喜惹就听到她的哭声里接连喊着喜惹的名字,她也不喊阿姐,像她在这人世间没有一个亲人,只剩下一些能够叫响的名字,而这些名字远远不及那些汽水瓶子。
喜惹抱住阿珠的头,轻拍着安抚,阿珠的眼泪和清鼻涕都糊在了喜惹的衣服上。喜惹并不在意,反而感到了欣慰。为了不让她再次义无反顾地前行,喜惹把不远处河沟上的一间间老磨坊指给她看,并一直指向了幽深的河谷深处。喜惹的指头继续在指,指向了河沟上方的小草坪,她一定认为那里是开满鲜花的草地,有飞舞的蜜蜂和彩蝶,但喜惹还是把手括在她耳边隐秘地告知她,茂草深处的是一座座坟茔,里面沉睡着会唱山歌的阿尼,会讲故事的阿普,会打口哨的阿吾。夜晚,有成群的萤火虫在草梢上飞……阿珠不能再往下听了,她尖叫着抱紧喜惹,喊出了一声,阿姐。
喜惹的心就为她柔软了下来,喜惹蹲下身,并拢一对拇指去分别揩拭她的一双泪眼。接着背对着她,她很快就爬到了喜惹背上,手儿绕在喜惹的脖颈上。喜惹背着她回到平石板,站在上方展望,喜惹看到了那条通向小镇的路,它是那样悠远。几天前,姑姑要为开在小镇上的糖果铺进货,就背着阿珠从这条路上来到七日村庄,把阿珠和满秀寄放在喜惹家。阿珠一定很思念自己的阿妈吧,那样的思念就像她对待那几个汽水瓶一样温柔和顺。
喜惹背着阿珠,手轻拍在她的腿肚子上,一边拍一边哼着山歌,阿珠就在喜惹的背上哽咽着吐出了一声很长的气息,后来,她的头跟着喜惹轻拍的节奏在喜惹的肩膀上摇晃着。小小的阿珠啊,为这次出走哭累了,她睡着了,喜惹的肩背成了她最终的抵达。喜惹背着她回到家,满秀还在自己的臂弯里沉睡,她们归来的声音只让她的眼毛轻动了动,像她们是雨滴,落在了她的睡梦里。她们姐妹是那么容易入睡,喜惹有过体会,她思念牧场上的阿妈时也如这般无法替代,那是一个人的孤独。
喜惹把阿珠放进被窝里,阿珠的手紧抓住背篓带子,不肯松开。喜惹就把氆氇毯子盖在了阿珠和她的小背篓上,背篓里的汽水瓶子像真的有梦那样安静美好。
临近晚上的时候,喜惹、满秀和阿珠像几只安静的铃铛般围坐在奶奶边上喝甜茶,蔗糖和牛奶的味道过于香甜,使她们不时咂嘴发出感叹的声音。阿珠坐在糌粑口袋面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取一撮糌粑,又去舀起一勺蔗糖盛入碗里,大半碗了就用手背去压紧糌粑,然后淋上甜茶,才缓慢悠然地喝起来。三两口,茶就喝完了,她便伸出舌头去舔舐那层湿润的糌粑吃下。
奶奶在旁看着阿珠的样子,低声喊了一句:“夏初阿婆。”
阿珠转头来凝望奶奶,她忽然听到这个名字感到了熟悉,却不知道那是她居住在小镇中的奶奶的名字。她是一位喝茶讲究、生活精细的老太太。
奶奶像什么也没有说起过那样端起碗喝茶,等到阿珠低头去盛茶的时候,她才抖动起肩膀,发出无声的笑。
阿珠把脸蛋埋进茶碗里喝茶,猛地呛出了一阵咳嗽,她们就看到她的脸还有刘海儿都喷上了一层糌粑,像一个雪中的娃娃。她用稚嫩而严肃的眼光看着她们,等着她们发出笑声来,然后才准备从她们的笑声中涌出委屈的眼泪。可是,喜惹和满秀都像没有看到似的,自顾喝茶。她们抑忍着笑,就像阿珠抑忍的哭。
“喜惹,找布谷了!”窗外响起了一个小女孩的呼唤。
阿珠放下碗,咚咚地跑去窗户上答应:“知道了,马上就出来。”
于是,喜惹放下茶碗就领着满秀和阿珠跑出了门,奶奶的嘱咐声还没有传进她们耳朵里,就被呼呼的风声吹散了。一群孩子在场坝上玩耍,见到她们,他们就围拢上来。他们稀奇地看着满秀和阿珠,满秀在她们热情的眼光中羞怯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皮鞋尖子。阿珠依旧花着脸儿,喜惹用袖口为她快速地揩拭干净,她并不领情,半握着小手来抓喜惹的手背。可能是揩拭过快,弄疼她了,喜惹只想让她们看到一个白白净净的表妹,她们来自磨房沟对岸的小镇,村庄里的所有稀罕物品都来自她们生活的地方。
喜惹因为孩子们对两个表妹的喜欢而像拥有着某种权威似的,她朝他们摆摆手,他们自然而然地就围成了一个圆圈。接着他们异口同声地喊:
“设头家!”
圆圈里就伸出了一只只手心、手背。很快,出手心的人站拢在一处,出手背的站在另一处。放眼望去,出手心的人数少些,他们就成了头家,满秀和阿珠也站在其中。喜惹站在人数多的那组里,她眼看着满秀和阿珠被孩子们领着消失在了场坝上。村庄在这时一霎静寂了,喜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那样活跃,还有草木间此起彼伏的虫鸣,接着他们就听到了神秘而悠远的一声:“布谷——”从占家的羊圈方向传来。
喜惹和孩子们一起奔向占家羊圈,只见一个光头男孩抱膝藏在角落里,她们都不用进去抓住他,只在门口大喝一声:出来!他就自动起身,走了出来。逐渐暗淡的天光也藏不住他脸上失去寄托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很快,她们又听到邵家花园、伍家厨房,还有身后的苞谷秆秆架上也响起了一声接着一声:
布谷——布谷——
这样的唤声,使村庄忽然间就回到了春天一样。她们分散去找,深藏的孩子被找出来的时候,总会发出一声尖叫,像是他们暴露了春天的全部秘密。
喜惹走向伍家厨房,门口敞开着,里面没有灯光,只听得到从窗口伸进水缸里的木槽淌着一股细细的水声。灶门口堆着一堆松柴,厨房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周边围着几只木凳子,对面靠墙是一壁被烟火熏黑的镂空橱柜,里面码放着几摞土巴碗。喜惹没有寻见孩子的声息和可以容身的地方,便抬头望了一眼房梁,上面伏着一只黢黑的猫儿,一双眼睛朝着喜惹释放出蓝幽幽的光。喜惹被这光震慑住了,她大步退出了厨房。
只听见厨房里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布谷——”这个声音在提示喜惹,深藏的人仍在厨房。
喜惹便再次走进厨房,那只梁上的猫儿纵身跳到橱柜上,再一跳就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里。喜惹环顾厨房,再次细细打量松柴堆,八仙桌和橱柜。喜惹若是找不出深藏的孩子,那孩子就会成为今夜的布谷鸟,被孩子们用手搭起的轿子抬回家门口去,那是一件多么荣光的事情啊。几天前,喜惹还特地留心过一处适合藏匿布谷的地方,是村里的孩子们找几天几夜也不能找到的地方,这和喜惹走进一场梦一样深奥。想到这里,喜惹就更加急于找出那个深藏的孩子了。喜惹踏响脚步走到厨房门口,接着,她又用那样的脚步节奏传出了失望离开的声音。她其实藏在门外探头看着屋子里的动静。这时,厨房里突然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喜惹很快看见一个孩子从水缸里冒出头来,他用手擦去脸上的水迹,大声喘着气息,同时朝喜惹露出快乐的笑。他的头发和衣袖都在滴水,像他的快乐在融化。喜惹感到,这是她找布谷以来见过藏得最深的孩子了。这样的藏匿完全不符合游戏规则,或者说不符合喜惹这样美好女孩的想象,喜惹一转身就离开了伍家厨房,随后跟来的脚步急促而响亮。
孩子们再次聚拢在场坝上,天空在他们藏匿和寻找的时候经历了一阵暗黑,然后从河西的黑岩子顶上升起了一弯月牙儿,她们的快乐和嬉笑声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喜惹再次朝孩子们摆摆手,她们就围成了一个规整的圆圈,她们用歌唱的声音去翻转手心手背。喜欢和喜惹一起的女孩,趁着夜色把手背转换成手心,她们相视一笑就成了一家。这时,喜惹感到圆圈里少了一些人,才发现满秀和阿珠不见了。
喜惹慌忙问他们:“我的两个表妹呢?”
孩子们都摇着头,一个男孩说:“她们刚藏在墙角下就被一个女人找出来,领走了。那个墙角其实很隐蔽,是她们的影子动了。”
喜惹问男孩,是怎样一个女人?
他说:白的皮肤,绿的藏袍,还有……
喜惹离开那个圆圈,飞快地朝家奔去,她能感到自己的离开,那只圆圈就会像一个带着缺口的满月,散发着暗淡的光。她的头顶上就真的飘过了一朵云影,遮住了半边月牙儿。喜惹飞速地跑进院子,爬上楼梯,回到锅庄屋。火塘里燃动着一束暖黄的火光,它跳跃着照亮了依旧在喝甜茶的奶奶。
喜惹带着哭腔问奶奶:“满秀和阿珠呢?”
奶奶说:“你姑姑刚接走了她们。”
喜惹的喉咙有些哽咽,她用微颤的声音问:“可是,天都已经黑了,就不能再歇一宿吗?”
奶奶趁喜惹的眼睛还没有噙满眼泪的时候,指了指火塘边的油纸口袋,喜惹又用刚才那样的飞速奔向油纸口袋,半蹲在它面前,像在接见一位高尚的人。只见里面装满了花生、桃干,还有一个用油纸包起来的东西,喜惹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躺着两根她期待已久的红辣椒(染成辣椒状的麻糖)。这简直让她不能掩饰住心中的喜悦,她惊呼了起来,并睁大眼睛去看奶奶。奶奶朝喜惹点点头,确认它们真的是姑姑送给她的礼物。
喜惹把油纸包好,放在枕头底下,她想让这份喜悦保持下去,但她同时也有些哀伤,像阿珠的哀伤那样,喜惹很想念她们,就流下了阿珠那样大颗的眼泪,咸咸涩涩的味道。喜惹抬头去望木窗户,月牙儿挂在树梢上,那么洁白明亮。可是,喜惹的泪滴并不能因为这样的美好而止住,她就用花枕巾盖住了眼睛,盖住了全部的夜色。
第二天早上,喜惹吃着一根红辣椒去上学,遇见前一夜想要和喜惹一家找布谷的女孩,她低头从喜惹身边走过,像并未看见喜惹一样。喜惹感到,昨晚那片云影遮住月牙儿的时候,一定也遮住了她的脸颊。喜惹很快跟上她,一只手去牵住她,一只手从衣兜里取出另一根红辣椒,举到她眼前,她脸上的阴云就散开了。她们一人吃着一根红辣椒,跑过磨房沟的时候,河水也发出了甘甜的响声,像河水懂得孩子们的快乐一样。
【评论】王小忠:那个世界童话般清纯美好——南泽仁《姑娘记》阅读札记
相对于我之前读南泽仁的散文集《远山牧场》,《姑娘记》的叙事角度有了很大变化,但依然保持了光明温暖、清新纯真的叙事风格。南泽仁将记忆中的村庄故事一一串联了起来,使七日村、磨房沟、场坝等熟知的景象构成了一个崭新的安静的世界。
记忆的美好浮现纸上,需要故事的衬托,更需要真情真意乃至真诚。光明和温暖、执念与祈愿,是我们对想要的世界的一种追求,南泽仁笔下的景象平静而安详,充满了诗情,她将小人物、小事件根植于儿时记忆中,建构出一个个淳朴自然的生活场面,并在浪漫化与理想化的抒写下,给我们还原了一个似乎是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童话般清纯美好,露珠样清凉晶莹。南泽仁或追忆往昔,或期冀未来,思绪自由驰骋,从而使事象、物象与主观情意有机交融。她一如既往地用细腻的语言写七日村的人和事,情感诚实而恳切。
“小红帽就是穿着这双红雨靴,穿过了隐藏着祸害的森林。”布琼的凉鞋被水冲走了一只,她没有伤心,接着自己又放走另一只。布琼的心里,像是完成了一场放生仪式那样充实。然而,等待她的却是越来越多的梦境。穿着红雨靴就能穿过隐藏着祸害的森林。是的,红雨靴是布琼和六斤的愿望,她们会在这样美好的愿望中渐渐成长。远去的往事在她心灵世界中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同时,对接近自然的淳朴和对心灵世界的向往,她不仅设置了奇幻微妙的构想,在现实和另一个世界的转换中,寄寓着对美好的回望和期盼。
《阿珠和满秀》同样充满了温暖和光明,在对童趣的回忆中,南泽仁依然添加了浪漫与理想。阿珠来自磨房沟对岸的小镇,是喜惹的表妹。相对七日村,对岸的小镇就是喜惹心里的都市,因为她们村庄里的所有稀罕物品都来自那里。姑姑因为要去补货,而将阿珠寄放在喜惹家,可是她们之间的美好交往过于短暂,“天都已经黑了,就不能再歇一宿吗?”当她拿到姑姑送给她的礼物——红辣椒(染成辣椒状的麻糖)时,她惊喜的同时落下了想念阿珠的泪滴,她更想让这份喜悦保持下去,像月牙儿一样永久洁白明亮,这种简单而朴素的情感里,也包容着理想的光辉。
《姑娘记》的叙述是安静的、唯美的、细腻的,也是新鲜别致的,对七日村的描写似乎不是重点,将笔墨放在日常上,放在细节上,放在对往事的回忆与现实的对接上,有着梦幻般的美好。散文要有生活元气,这个元气一定是来自生活本身。虽然南泽仁采用了小说笔法,但却不影响她情感的表达。“活”的散文,就是“活”在真情实感上,只有真情实感才能让散文充满五谷杂粮的气味。优秀的作品是表现感情而不是显露感情,更不是煽动情感。文学的目的并不是要让读者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或者行为体现,而是让读者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美的熏陶,或是人生的启迪。
南泽仁的散文安静、温情、自然、朴素,充满了和谐与虔敬。这大概就是南泽仁想要的世界,也是我们所期待的世界。但愿这个世界在南泽仁更多的文字里焕发出令人感动的亮光,因为复杂多样的尘世生活里,多出一道令人感动的亮光的话,赋予读者的就可能是更多的洁净,乃至持久的饱满的精神力量。
原刊于《广西文学》2022年第7期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副刊编辑,四川省报纸副刊“十佳”编辑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散文海外版》《民族文学》等报刊,已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全国孙犁散文奖、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第六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四部。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