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是偷来的一个词!”

        听到我身边的那位朋友说这句话时,我的脑海里立即蹦出了个大问号:怎么回事?我对面坐着的姚经理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继而是一种疑惑,就像一个人拿出家传的一个宝贝让行家鉴定,结果被看出是盗窃别人家的并且是个假货一样尴尬。不过,我从姚经理脸上读到另一种答案:或许,他知道这是从别处‘借’来的一个词,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将这个词安放在了他工作的地方:茶卡。

        哦,得先给读者普及一个常识:茶卡是蒙古语察汉的音译,是“盐”的意思(茶卡,一说是藏语,意即盐池——编者注)。在网上百度这个词,跳出来的词条一般指茶卡盐湖和茶卡镇,那是青海省西部高原上柴达木盆地东南角的一个地方。那天,朋友、我和姚经理聊天的地方,离我们三人各自生活、工作的地方都很远,我们因为一个文化旅游活动相遇在黄河中游地区的一个县城,三个人在啤酒和香烟营构出的氛围里闲谈。无意中,谈到了姚经理供职的、青藏高原上这两年很火的茶卡盐湖。姚经理好像在等着一个说谎的人承认自己的过错一样,看着我旁边的朋友。姚经理认为,他刚才听到的那个论断伤害了他目前工作地的尊严。朋友却淡定地给我们递过来香烟,端起手里的啤酒杯,友好地碰了一下,开始了他的讲述:

        1969年7月20日,第一次登上月球的美国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和巴斯·奥尔德林,在月球上回望地球。随着天文望远镜地缓缓移动,地球上蓝色的海洋、黄色的沙漠、绿色的森林,等等,如一部电影里的慢镜头闪过。突然,一块相当于150多个足球场大的白色区域,出现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安第斯山区,那一片巨大的白因为地势高且没有任何污染,撞入宇航员的太空之眼。

        “呀,天空之镜!”宇航员忍不住赞叹道,这赞誉很快也就从月球被带回地球。

        尼尔·阿姆斯特朗和巴斯·奥尔德林在月球上发出“天空之镜”的赞叹后44年,也就是2013年4月12日,美国宇航局(NASA)的卫星获得了位于玻利维亚乌尤尼境内、面积达10582平方公里的盐沼照片,宇航局的一位工作人员惊呼起来:“这不就是人们传言的‘天空之镜’吗?”

        听完朋友的介绍后,我小心翼翼地和姚经理交流:“1969年,茶卡应该还没正式大规模开发吧,而且就面积而言,乌尤尼盐沼是茶卡的70倍。”我担心拿茶卡热闹起来的时间和它形成的面积去和乌尤尼相比,会刺激到他的自尊。

        “茶卡镇是1985年正式设立的。”姚经理并不忌讳茶卡作为一个小镇出生的时间迟。恰如一个起得晚却赶上了早集的人,不仅在集市上遇见了想遇见的、能遇见的人,还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在柴达木盆地上百面的盐湖中,唯京藏公路旁的茶卡撞进了上帝的视线。让路过这里前往格尔木或西藏的游客,在这里低头就能看到湖水里装的天空,这才是地球上“最高”的地方。


1


        茶卡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1990年代后期的一个夏天,我徒步前往西藏时,匆匆闪过的一个路牌上写着“茶卡”,它并没让我理解为青藏公路边的一个小村子,而是从字面上开始自己的想象:那里可能一个能喝到茶的、前往青藏途中的一处哨卡。后来的事实证明,青藏大地总会颠覆我们自以为是的骄傲,很多地理名词,不能按照我们的知识系统、语言传统去做字面理解。

        第二次是搭车前往西藏时,车一过3810米的橡皮山垭口,让我搭乘油罐车的司机就好心提醒我:“看,山下就是茶卡,好看的很。”

        我心里还真没当回事,橡皮山东侧就是我们刚刚离开的青海湖。在青海,还有比青海湖好看的地方?车行在4月末的橡皮山上,沿着崎岖盘旋的山路开始缓慢下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有一种俯视着大地的优越感,远处的一面白色大湖似乎近在眼前却又看不清楚,就像上帝不小心撕坏了装面粉的大口袋,往远处的布尔汗布达山下撒下白得耀眼的面粉,让一道宽阔的白连接着荒凉的群山和枯黄的草地;崎岖山路上行车带来的枯燥、紧张,被远处的草甸、帐篷、炊烟和牛羊驱赶走了。

        车至山下,必须停下来加水,加上司机清晨出车早,在这片相对较低缓的地方要休息一会。我跳下车,离开路边竖着的“茶卡镇”牌子,踩着一地清寒,向前慢慢走去。所谓的镇,其实就是几间仿佛为拍一部旧电影而搭建的土房子,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样子;几棵落光了树叶的杨树,像站立着的旧笔筒,毫无生机的枝条恍如斜插在笔筒里的废弃之笔;几根电线杆,也像是喝醉了酒的汉子,有气无力地斜立在路边;内地已经是吃过早餐后热乎朝天的人间热闹图景,这里却仍像是熟睡状态中。要不是那几张冷冷清清地蹲在路边的台球桌,我真以为到了一个搬迁后废弃的几户牧民人家,后来行走在青藏大地,我发现,台球才是青藏大地的新公民,从拉萨、西宁这样的首府之城到川藏线、青藏线边上的县城、村镇,无处不见台球,球杆击打过去,引发台球间砰砰的对撞声,取代了征战时期高原将士的马蹄声和呐喊声,成了新时期牧区人生活中的欢快之声,有的台球室名字,闯入让匆匆路过者的眼里,就是一道奇特的风景,比如西藏自治区安多县城的那家小台球馆,门头上竟然写着“拉萨和平台球室”,如今在百度上搜索安多县城时,上面竟然还标有这家台球室。

        安安静静地睡在桌台上的15个小球,一旦被牧民们唤醒,开始在白球的击打下滚来滚去地显示参与者的水平,叫醒的便是整个街道或小镇,一颗颗台球就像一把把点燃的火,白色的公球,就是一团圆润的盐晶之球,适合每个高原人的口味,就像纵横在青色高原上的足球,让高原街道、小镇沸腾起来;一张台球案,就是一张朝天张口的锅,参与、参观台球者的情绪,就是这锅里翻滚的食材,喂养着高原的现代之胃。就像内地大城小镇的街道边摆的象棋摊一样,这些台球桌旁常常是看的人比打的人多,不是围观者没钱玩,是轮不上,常常是围观者挤在台球桌边,不时爆出喝彩声,后面来的人挤不进去,便会骑在马上看、搬来凳子踩着看。他们的眼睛随着那颗白色公球转来转去,他们的热情跟随着那颗白色公球奔跑,白色公球,就是高原上的盐与哈达、海螺与银灯。这种最常见的消遣方式,像灌浆时期的青稞一样,疯长成了青藏的庄稼,是摇曳的树叶与凝固的酥油,是新型的糌粑与水银;其他的彩色之球,是跟在白球后的飘荡的风马旗,是跟在骑在白色骏马上的领袖后的七彩战马,它们在和白球的驱赶、激荡、碰击中发出的声音,是一场集体狂欢中的高呼。

        小小的茶卡,是青藏小镇中的一个;茶卡的台球,是青藏高原上不绝入耳的台球声中的一道。

        在茶卡的那个清早,我看到几个台球案子前空无一人,便在打发无聊时光的心态中,向其中一张台球桌走去。还没等我走到桌前,不远处的一间临街土房的门开了,一位老阿妈像是守在门后一直盯着台球桌似的走了出来。我走上前去搭讪,才知道那天附近的一个寺院有佛事活动,镇上好多人都去了,或许也只有信仰才能将这里的中青年从台球桌前移开。

        “台球的一个嘛?”老阿妈问我。

        “一个人怎么玩?”我看了看周围。

        “我和你就可以打的嘛。”老阿妈算是一种邀约。

        我带着无比优越感地操起了球杆,内心怀疑着那位阿妈会不会打,想着实在不行就让让她,算是打发眼前这无聊的时光吧。没想到,一拿起球杆,伏下身子时,我看到老阿妈的眼睛像发现猎物的鹰,盯着要打的球,砰地一声,球连弯都不拐地进了仓洞,接着另一个,而每当进一个球直起身子寻找下一个球的进击角度和仓洞时,她那开球前弯着的身子似乎一个弹性很好的弯木,减少被控力量后回复了直板状态,开球前空洞无光的眼神也像一对充足了电后打开的电筒,进一个球后一边嘴里一边还发出啧啧的不满声,一边轻摇着头,好像一个平时老考100分的学生考了90多分一样。

        第一局,我完败。

        第二局,重复第一局的结果。

        第三局,还没开打,她冲屋子方向喊了一声。很快跑出一个小女孩,到眼前一看,也就比台球案高不了多少,从她俩的眼神和短短交流后,我猜想,老阿妈或许是看着我打一杆就气喘吁吁地心疼我,或许就是嫌弃我的水平,但又不好意思将我撂在台球案前,那样她也会少挣一局球的钱。

        打不过大人,眼前的这小女该我难道还打不过?还没等我从这样的疑虑中回过味来,就见小女孩像是一头小雪豹猎杀小岩羊一样,噼里啪啦的几下,就将属于她的球快速、准确地送到球洞里。看着我一脸懵逼的样子,她咧开小嘴,让我看到茶卡上空的云好像压缩了似的涂在她的牙齿上,和被太阳晒得紫红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她用高原人特有的幽默竖起右手小拇指,停在右眼前的位置,朝天而指,灵巧得像一只跃动的羚羊,晃动了几下,右眼也随之眨动了几下,逆时针方向缓缓转动了180度,直到小拇指尖指向地上才停止:“叔叔,你的台球,这个的。”说完,小嘴大张,哈哈笑了起来,两排小白牙,多像远处白色的盐湖。

        我的尴尬好似一杯开水,她的一笑像一块糖丢进杯里,融化出一丝甜意来,让我觉得打台球败在这样的女孩子手下,也没什么丢人的。那是茶卡给我的最初印象:几户人家构成的茶卡镇,台球桌背后藏着这里男女老小的台球能力,也藏着周围牧区的牧民来这里打台球的快乐,这一个个台球案,就是一面面缩小的湖水,那些骑马或骑着摩托而来的牧民,他们来到茶卡打台球是时光,就是一块块快乐的盐巴,融进了这些湖水,让茶卡,有了另一种味道与颜色。

        后来,我在青藏高原上,看到那些牧民通过摆在小镇上、县城路边的台球案旁展示的水平,才知道自己在茶卡的台球技艺,输的还真值! 

        后来又有机会去茶卡,才知道茶卡在整个藏地厉害的不止那些台球大妈和台球小孩,厉害的是那里的盐。


2


        提及青藏高原,我们的脑海里总是飘过一幅酥油茶的味道和画面,总是牛羊、牧歌的宏大场面,对高原人的生活细节缺了一份细心关注。比如,离了盐的酥油茶会是怎样的?就像离了醋的山西面和离了葡萄的吐鲁番,很少有人知道和酥油茶不离不弃的青藏之盐是从哪里来的。茶卡,给外界的第一印象,是以一个小镇形象出现的,像青藏大棋盘上默默无闻的一枚棋子,静默于古老的唐蕃古道和现代的青藏线叠加出的角落。其实,它是以盐池出名的,盐才是它的乳名与底色。

        姚经理告诉我,茶卡周围的人说起盐,笃定柴达木是闪耀着无比魅力的西王母建立的王国核心之地,西王母国就依茶卡盐湖而建,茶卡之盐就是西王母国的立国之本,是其战争的武器、经贸的法宝和外交的使节。

        盐,让西王母的脸上飘荡银色的笑容,也让她的胃里回旋着洁白的汁液;让她的肩膀落满白雪和哈达,让她的发髻上顶着银色的王冠。甚至,她在脱衣沐浴是或裸睡如梦时,那白如盐的苗条身子,也一定在散发出的迷人香味中,有一股恰到好处的咸味儿,那就是一个高明的大厨在烹调时渗进佳肴美蔬中的盐的味道。

        西王母国的疆域像一条飞翔的孔雀,昆仑山和祁连山就是它的两支翅膀,遍布盐的柴达木盆地就是它的心脏,它是在喂食茶卡之盐中成长、壮大的。从地理演变的角度分析,那时的柴达木盆地还没被大地运动抬升,应该是水草丰美、气候适宜的。王也好,民也好,人类的发展史是离不开盐的,传说中的西王母国也好,现代社会里的农牧民也好,缺少了盐是不行的,盐是它们成长的口粮与歌谣。

        当地人喜欢引经据典地从《汉书•地理志》《论衡•恢国篇》等文献中,试图将现实中的茶卡安放在一个闪着历史光芒的地方:“金城郡临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室,仙海、盐池”;汉王莽时期“羌献鱼盐之地,仙海,西王母石室”,文献中的盐池和鱼盐之地,被当地人作为证据来印证就是茶卡;最为专家、作家广泛引用的是《西宁府新志》中的记载:“周围二百数十里,盐系天成,取之不尽。蒙古用铁勺捞取,贩玉市口贸易,郡民赖之。”

        民国时期,那位与民国总理熊希龄、著名文人沈从文并称凤凰三杰的湘西王陈渠珍,从西藏昌都经可可西里无人区进入到柴达木盆地后,就见到了当地人直接用铁勺捞盐的场景,并被他记在了《艽野尘梦》一书中。

        姚经理后来给我邮寄了一本《乌兰县志》,上面的记述也印证了:这里的盐捞取时简单、成本低,直接用铁勺舀就可。这是人类之手,借助金属完成对大地舌尖舔出的、白银般的恩赐之物的获取;这是青藏的湖水在阳光暴晒下的白色喘息后方能完成的使命:可以换取简单的物资也可换玉;这是持久不衰的盐业贸易酿制的、供养柴达木盆地内外民众且让他们欲罢不能的一剂迷药。

        千万别以为茶卡的盐如白银般堆积成山,日夜朝天空发出白色的光芒。那些从湖里刚刚出浴般湿漉漉地走出的盐,被运往几十公里外的察汉诺车站,在那里,青中透白的盐以晶体之状运往外地,青海人因此亲切地称呼它们为青盐。在青海,除了青海湖外,就只有青盐。如果青海是一本大写的书,青海湖,青盐,不就是这本书的封面和封底吗?这才是青海的底色和本色。

        这是被一片神秘的历史之光笼罩的地方,只不过我们在那光里看到的或许是那位并不存在的西王母,或许是将遍布于甘肃、青海和新疆的西王母神话搬运到各自生活的地域里,然后供奉起来。笼罩着的西王母活动的中心地带的神话光芒,其实是一个个盐湖的光芒,是古人对盐的敬畏与推崇。


3


        青藏高原民众注重口传历史及古代的交通条件限制,让茶卡盐走出去的路径少为中原地区的人了解,导致茶卡盐的籍籍无名。直到1984年5月青藏铁路一期工程完成,从西宁到格尔木之间,两条铁轨在荒凉大地上亮起现代铁路之光,才清楚地照见察汉诺,这个细小若一粒青盐的小站。

        察汉诺,青藏铁路85个站中的一个,像站在85个兄弟中间的不起眼的一位。1979年3月,一条从察汉诺到茶卡、全长41.3公里的铁路支线建成,如果说青藏铁路像一条长达814公里的大河,二期青藏铁路完成后就让这条大河延伸至1956公里,察汉诺到茶卡的铁路,就是从这条壮观的铁路之河中,不起眼地分出了41公里的细小支流。按照蒙古语的理解,察汉就是茶卡的转音,诺是蒙古语淖尔的转音,是湖泊的意思,也就是说,这条41.3公里长的、小溪流般的铁路,像两条等距并行的扁担,两头挑着两个盐湖的名字。

        铁轨运进去的是钻机和大批采盐工人,采盐钻机的轰鸣叫醒这片沉睡土地;运出来的则是盐,到现在仍在运输,人类和古老的盐湖签订了一份久远的条约。

        站在察汉诺到茶卡的铁路上,看着两条铁轨伸进白茫茫的湖面,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了人类关于火车运盐的历史,110多年,沙俄时期出现了人类最早运盐的小火车,运盐火车驶过百年的时光轨道,从运盐工具变成了旅游专列,窄窄的铁轨留得住时光在上面生锈的面孔,怎能留得住采盐工的汗水和历史的喘息?当年黑色的铁轨已经让铁锈覆盖,黑色的枕木也随着岁月推移而让变枯黄,在蓝天、白云、湖面中像一条条发黄的布条,瘫痪在时光的湖面上。铁路两侧,偶尔有歪歪斜斜插着的电线杆,像一个个因年老而缺钙的老人,斜立在自家的场院里,怀想着曾经辉煌的日子。

        铁轨的表面被盐渍覆盖,那是时光上釉后的老物件,像一个昔日黑色秀发的村姑变成了头发苍白的老奶奶;蒸汽机的外形里装着一颗柴油机的心脏,在旅游旺季运送着客人。这是工业文明绕不过去的宿命,那些人类足迹能轻松抵达的、贡献了能源的地方,最终都会变成工业遗产,至于是不是沦落到被遗弃的命运,取决于看人类的态度。这是一个前旅游时代,工业遗产也仅仅供游人拍照、吃点当地特产而已。茶卡还好,并没像一个已经退休的老人等待着时光的收留,它还在坚持着向天地泛着青白之光,尤其是夜晚,天地之吻里,茶卡的夜光和星光,你说是谁吸引的谁?茶卡和天空互递邀请函,互订契约,互为容器,盛装着对方的凝视。

        纬度高、海拔高、零工业污染、接近平流层厚度的三分之一而规避掉很多低层大气的干扰等因素,让茶卡成了星空摄影师们理想的打卡地。我根据自己掌握的资料,在采访本上勾画出了一幅中国大地上的盐湖星空拍摄图,发现一个奇妙现象:从最北边的新疆艾比湖到最南端的西藏班戈措,从最东边的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的额吉淖尔到最西边的西藏阿里的聂尔湖,无论南北,还是东西,茶卡恰好在这幅盐湖版图的中间。茶卡,这盐湖中的宠儿,成为星空摄影师拍摄盐湖夜空的打卡之地,有什么意外的呢?

        我没去过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沼,从茶卡却能看到乌尤尼的模样:天空和湖面互为镜子,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容颜,都在高海拔地区伸出白色的舌尖,云是天空伸出的舌头,向湖面移动着、舔舐着,依次来试图体味着盐的味道,完成地球上最壮观的天地之吻,你说,那吻是咸的,还是甜的?

        发现是人类的本能,但这种本能却日益退化。尤其是在旅游时代,很多人就像给自己的孩子连名字都懒得起了,动辄就玛丽、桑尼的直接取个外国名字,给自己建成要出售的楼盘也懒得取名,直接搬来这城堡那花园的,旅游地也难逃此厄运,很多“东方的某某”成了披着西方文化外衣的中国景点,眼前的“天空之镜”不就是盗搬过来的?这类偷懒心理,既透出了几份文化上的不自信,也确有愧对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之嫌。这类西方文化概念的搬运工,这些年还真不少,仰视他人的勇气永远大于对自家文化滋生的底气。如果将茶卡盐湖定位为天地之吻,是不是可以呢?茶卡盐湖,是被天地同时亲吻着的幸运儿,是天地之间永不停止的白色之吻中噙含着的白糖块或压缩了的棉花垛,是云彩和湖面两排白色牙齿间溜出来的特殊甜蜜,是既站在天空也站在地上的幸福之影,是无数采盐工汗水被太阳晒化后的结晶,更是青海南山和布尔汗布达山上的积雪冰冷注视下,月亮从天堂里偷来的一块银元被压扁后遗弃在这片平地上。

        当我自鸣得意地欣赏这些比喻时,似乎看见不远出的一座寺院里,缓缓走出一位修行的僧人,他轻轻告诉我:茶卡,是上天送给人间的一条最美哈达,被青藏的风吹到这里;茶卡的盐,是快速奔跑的风没来得及晾干的汗水,那些从茶卡捞出的盐,是这些汗水的笑脸。


原刊于《边疆文学》202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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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荣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宁夏作协报告文学专委会副主任、银川市作家协会主席,银川文学院院长。先后出版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散文集《王朝湮灭——为西夏帝国叫魂》《西夏史》《西夏陵》《西夏帝国传奇》《王族的背影》《西夏王朝》《神秘的西夏》等;人文地理专著《宁夏之书》《青海之书》《大河远上》《一滴圣蓝》《中国新天府》《贺兰山,一部立着的史诗》;散文集《月光下的微笑》《青草间的信仰》《沸腾的西海固》《出山记》《小镇,时间酿造的故事》等。目前在贺兰山下专系写作。